君无行还没回答,阿络卡却已经猜到了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她疲惫地呼出了几口气,对哈斯说:“我可能已经活不长了。这个年轻人,也许真的能帮助我们,所以我就算是累死,也必须说。”
哈斯眼里含着泪花,不敢违抗命令,只能点头。阿络卡思索了一阵,仿佛是不知该从何开始解释,最后她问君无行:“你对星相学有了解吗?”
这个问题可难于回答。要是在旁人面前,君大师只怕早就开始夸口了,此时却只能谨慎地说:“略知一些皮毛,不算精通。”
“那你听说过关于星相学的几条基本定理么?”
所谓星相学三定律,指的是如下三条:一、星辰的运行都是可以推算的;二、星空之间存在一个使星辰力平衡的守恒量;三、星相师不可自算。这却难不倒君无行。他虽不懂星相,搬出点词条定律来唬人简直是家常便饭,于是回答:“这个我知道。”
“对于第三定律,你有什么想法?”阿络卡又问。她的声音已经放得很轻,哈斯要凑到她身前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什么想法?”君无行一愣,“我……没什么想法。星相师不能自算……就不能自算呗。”这三条定律一向只是为星相师们所熟知,对普通人所想要询问的星命没太大用处,既然不能拿来蒙人,他虽然背的很熟,却也就很少思考到这三定律的本质。此时阿络卡猝然问起,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阿络卡微笑着说:“没什么想法……没什么想法是好事哪。古风尘不就是想得太多才自己取走了自己的性命么?”
君无行如受重锤,脑子里一激灵,终于明白了阿络卡提到第三定律又提到古风尘的原因。这位古代最为著名的星相学家,几乎可以说是九州星相学的奠基者,最后是自杀身亡的,理由就在于他自己所发现的星相第三定律。这位一生都在探求星辰与人寰之间关系的大师,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中,却恍然发现——自己纵使能推演天地,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因为任何星相师对自己星命的推演,都会无法避免地将自身也作为一个基本元素,放入到计算体系内。此后每计算任何一件事,这一元素都会因为星相师精神的变化而产生扰动,导致完全无法计算。可怜的古风尘,发现自己无论攀登到怎样的高度,也只能忍受命运摆布,伟大的星相师一怒之下选择了自杀。
“那位河络族的天才……他所遇到的无解难题,也是这第三定律么?”君无行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他已经隐约想到了其中的关窍,真相正在露出它无比狰狞恐怖的面貌。如果一切都如他所猜测的话,养父所付出的代价,也许再怎么沉重都一点也不过分。如果第三定律真的已经被破解,那么……
人们将有可能精确地预测自己的命运和未来。而一旦这一成果散播开来,会给九州众生带来怎样的冲击和困扰,君无行几乎不敢想象。
3、
南淮城的人们说起黎耀的弟弟黎鸿,都怀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一方面这个人是个瞎子,脾气又坏,还专好吃喝嫖赌,具备了一切让人看不起的特质;但另一方面,他很有钱。虽然黎耀没有让他插手半点家族生意,但以黎氏的家业,养着他花天酒地还是没任何问题,这又让人无比地嫉妒。
最让人嫉妒的是这个惹人讨厌的瞎子偏偏总是走桃花运,连遭逢刺客都能坏事变好事。几天之前,瞎子到城东很有名的鹤清楼去喝酒,遇到一个女刺客要杀他——当然也未必是真想杀他,因为这么一个与他人没什么利害冲突的人,有必要杀么?很有可能只是想要抓住他用来胁迫他的哥哥黎耀而已。
当然了,刺杀也罢,绑架也罢,最后的结果是,该刺客并未如愿,反而被他生擒了。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这是名漂亮的女刺客,无疑非常合黎鸿的胃口。传播这个故事的人无不扼腕叹息:怎么又让这讨厌的瞎子占了便宜。
然而又过了两天,一个比较解气的新闻传了出来:那个女刺客不是善茬,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在被抓回黎府之后还能出手袭击。最后在一场火并中,女刺客死了,黎鸿好像也受了伤。后来女刺客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出去时,黎鸿也气哼哼地捂着脸去找了他的哥哥李耀,据说他脸上被狠狠咬了一口。
“你找黎耀说什么了?”雷冰问。
“当然是无理取闹了,”黎鸿一笑,“我指责他四处树敌,搞得敌人来伤我,还把这牙印指给他看。”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脸上的伤口:“不过你这一口也真够狠的,就不能留点力么?”
雷冰耸耸肩:“比起我的朋友差点一箭把楚净风射死,我已经算相当温柔了。”
“比起这一口,你在鹤清楼里那一下才真叫狠,”黎鸿说,“事先不打任何招呼,上来就下重手,也亏得是我耳朵灵,换了别人只怕就中招了。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呢?”
“我和你进行任何接触,都有可能被黎耀发现,”雷冰操着老江湖的口吻,“只有这种偶然的巧遇、偶然的出手,才能达到‘有预谋、无安排’的境界。”
黎鸿点点头:“有预谋、无安排,倒的确是个很好的准则。那么敢问雷小姐,万一你一着不慎取了我区区性命,那该怎么办呢?”
“以我的身手,没这种可能。”雷冰气哼哼地回答。现在她的脸上涂满了药物,已经变成了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模样——羽人的身材比人类略高,她也只有扮作男人才会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我们上一次会面太匆忙了,”雷冰说,“关于你哥哥,我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黎鸿叹息着说,“从小到大,我根本就很难有机会和他说话。偶尔见面的时候,他也很不愿意和我说话,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我开金票,让我只管去花钱。你知道,想要击败一个敌人,就必须先了解他,但是我没有得到半点机会去了解他。”
“我又不能表现出对生意有兴趣,所以只能装出一副狐假虎威的德行,经常到我们黎氏名下的产业里去转转。但我天生眼盲,很多东西无法看到,又不能明确提问,唯一能弄明白的大概就是:黎氏的产业一直在莫名其妙地赚钱。”
“莫名其妙的赚钱?”雷冰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钱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黎鸿皱着眉头说,“做生意是一样非常麻烦而繁琐、并且风险很大的行当,你眼里风光无限的富商们,都有过艰难的发迹史。即便我们黎家这样世代经商的,要维持生意,也需要付出相当的心血。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你想把江南的水稻卖到江北,就得事先调查好两地的产量、价格、需求量,并根据民生推测未来的价格走势,否则说不定你兴冲冲地把粮食运过去,才发现那边正在一路跌价。”
“但是黎耀做生意根本不花心力,你是说这个意思吗?”雷冰猛省,“你上次好像和我说过,‘我这位大哥经商如有神助,连两三年后的行情波动都能精确把握。’”
黎鸿苦笑一声:“基本如此,要说绝对不赔,那倒也不是,只是赚得太不正常了。事情就是那么奇怪,有时候明明是看上去稳赔的生意,最后也会突然出现一个急缺该货品的买家,以不错的价格把它拿走。这已经不能用天才来形容了,这几乎就是……先知。”
雷冰听到“先知”两个字,心里咯噔一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又抓不住具体的思路。黎鸿虽然看不见她的脸色,却也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你已经想到了吧?我之前也一直在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神奇,直到在中州遇见你们俩,听说了那个河洛部落的事情,才恍然大悟。”
他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窗户。日已西沉,一阵凉爽的夜风拂面而来,将夏虫的喧闹送入耳中。如果雷冰这时候面对着黎鸿,将会看到他的脸上充满了落寞之情。这样的表情,南淮城里从来没有人在黎二公子脸上看到过。
“许多时候我真是嫉妒你们这些能见到光明的人,”他感叹着,“我一次次在心里想象着,夜空是什么样的,璀璨的星河会有多么华美而庄严,但我永远、永远也无法目睹它的真容。”
雷冰心里一阵同情。这个富家公子在人前飞扬跋扈,在她与君无行面前风度翩翩、气质非凡,但他天生的缺陷却永不可能弥补。一双能看到东西的眼睛,对旁人而言只是正常的拥有,对这位家世显赫的公子而言,却是无法触及的巨大财富。
黎鸿转过头来,表情已经恢复平静:“我的哥哥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星相学这门学问,要是按他的性子,理应不屑一顾才对。如果他会对星相学产生浓厚的兴趣,甚至不惜下大代价追杀与之相关的人,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星相能给他带来巨额的财富。”
“那就是说,通过星相学来……预测未来?”雷冰的声调与其说吃惊,不如说是讥讽,“我所认识的一位专业在天启城算命的星相大师曾告诉我,星相与人寰的对应是复杂多变的,理论上说,预测星命只能划定一个大势,却绝不可能精确到江南的水稻运到江北会不会赔。他说似乎是有一个什么定律,但没细讲,我也不明白。”
黎鸿宽容地笑了:“真是很难想象你竟然是雷虞博的孙女。那个定律叫做‘星相师不可自算准则’,大意是说星相师无法预测自身的未来。而这条定律推而广之,基本上否定了通过星相师的帮助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之路的可能性,因为星相师的每一次测算,都会对未来产生影响。这条定律的存在,使得君王们依赖星相师的预言去打仗、商人们依赖星相师的预言赚钱变为不可能。”
雷冰思索了一会儿黎鸿这番话,忽然间身子一震,脸色变得惨白:“我知道了!十五年前,我爷爷他们聚集在塔颜部落,一定是找到了什么方法可以破解这条禁锢!如果这条定律真的被打破的话……真的被打破的话……”
她说不下去了。如果命运之轮从此不再掌握在神的手中,而是可以由凡人的手指来拨动,那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她重新回想起祖父雷虞博当年离家之前的神情,终于明白了祖父那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祖父的那张脸上,带着深深的期待与狂喜,同时却也有着浓重的恐惧与犹疑。毫无疑问,对于这样一个可怕的发现,即便是一向处变不惊的祖父也会难以承受。
她终于慢慢将一个个看似孤立的事件联系起来了:塔颜部落的河络发现了一种方法,或者说找到了某种思路,能够打破星相学第三定律,于是邀请了六位最有名望的星相学家一同前往研究。在最终的结论得出时,其中的一个人策划了那起凶杀案,而他这样做有两种目的,要么是将这个吉凶难测的成果永远掩埋起来,使之不为人知;要么就是独吞这个成果,成为世间唯一能预言未来的人。
如果是前者,以祖父的性格,说不定真的会做出那样的举动,但如果是那样,他一定不会逃走,而是会自己也自尽身死,与其他的星相师葬在一起。而事实是,杀人者逃走了,还卷走了大批资料,所以祖父的清白在雷冰心中已经可以确认了,虽然要说服外人仍然需要证据。
“我相信你的判断,”黎鸿说,“那次与你们会面后,我详细调查了七名星相师的背景。令祖父一生谨小慎微,事发时年事已高并且儿孙满堂,应该不会有这个动机。”
“而且当时他已经重病在身,”雷冰补充说,“所以一定是另外一人策划了此事,而最后……难道那个成果被你哥哥利用了?”
黎鸿并没有正面回答:“陪我出去逛逛吧,我虽然看不见,但你可以用你的眼睛去判断一些东西。”
雷冰摸摸自己这张尖嘴缩腮的假脸,确认没人能看出破绽,挺起胸膛跟在黎鸿后面出了门。黎二公子带着她登上华丽的马车,车夫作狗仗人势状恶狠狠地挥舞着马鞭,驾车闯入南淮城刚刚开始的夜间生活中。黎二公子所到之处,商家都诚惶诚恐,热情招呼,可见他老人家的声望之隆。当他一本正经地在灯红酒绿之所坐下,大嚷着“把最好的舞姬都给我叫出来”时,人们脸上的表情各异,或讥嘲、或鄙夷、或恶心、或愤怒、或因为又有笑话看了而兴奋。
只有雷冰在心里怀着深切的悲哀。她知道黎鸿真正的内心中对光明的渴望,但此刻他却把这种渴望完全掩盖在了粗鲁放浪的外表之下,没有人能触摸到他潜藏已久的伤痕。她忽然想到,这个终究无法亲眼看到整个世界的男人,如此费尽心机地伪装、谋划,即便最后真的能战胜自己的兄长,他所得到的,又会比现在更多么?也许只是因为他是黎氏的后人,血液中不能服输的天性在起着作用吧。
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中,雷冰眼看着黎鸿酩酊大醉了,当然这种醉必然只是一种夸张、一种表演,但谁能保证他心里就没有一点借酒浇愁的意思呢?
最后这位改头换面的跟班随着黎二公子把他常逛的地方都走了个遍,二公子醉醺醺地跳上马车,伸手指了个方向,车夫却径直向着他所指的相反的方向驶去。
“喂,走错了!”雷冰提醒车夫。
车夫咧嘴一笑:“没错。你新来的吧?二公子喝多了,每次都是胡乱指方向,但我知道他想要去什么地方。每次他都要去那个地方,说是热了,吹吹风,冬天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