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先生,这东西可有一眼啊。”我笑道。
苏星海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说?”
“有一眼”是古董俗语,一般是指某件东西很不错,艺术价值比较高的意思。“虽然有一眼,但这东西却不是真的,我这有一眼是指仿造者的手艺,能仿到这种程度,也算一绝了。”
苏星海一言不发,果然老谋深算,我这一扬一顿算是使诈,就想看看他的反应,不料他这口古井波澜不惊。倒是从一旁陆素心的眼神中,我知道自己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继续道:“瓷器若要做到高仿,便得从基本材料开始,严格按照原作的胎质、外形、尺寸、釉色、工艺等进行高度一致的仿制。到了这种程度,说‘赝品’就是不尊重了,而应称其为高仿瓷器,东西虽然是新的,但高仿品的精美程度并不亚于原作。”
这番话出口,苏星海居然捋着胡子点了点头:“你的话有几分道理,高仿并非造假,真正的高仿本身就是一门技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譬如这瓷器的每一个画面,传承的都是历史和文化。”
我很赞同他这几句话,和我这种小人物不同的高人大有人在,真正称得上是高仿大师的艺术家或工匠,其作品在品质、材质、工艺上都是可与真品媲美的。只是市场变化多端,没有人能保证某些高仿大师的作品就不会在古玩市场上流通。即便高仿者明确告知首个买家该作品为仿品,但是几经倒手、忽悠涨价,或者等它以文物身份出现在国际拍卖行时,其身世早就扑朔迷离了。
这是对高仿者最大的褒奖,同时也是最大的羞辱。
“既然你能看出来是高仿,那就说明它还是有破绽的吧?”苏星海问。
我点点头,我还真不是蒙的,刚才我就没客气,对着那花盆又闻又摸还拿指甲这里抠抠、那里刮刮,所以很快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新的瓷器表面都会有很亮的光泽,也就是所谓的‘贼光’。瓷器要做旧,首先便要把贼光给去掉。这倒不难,只要用腐蚀性的强酸在瓷器表面刷一层,瓷器就会显得旧了,这道工序在行话里叫‘咬’。强酸不仅能够洗去贼光,还能把瓷器表面的釉‘咬’出很多小裂缝,就是人为制造开片。”
所谓开片,是瓷器釉面的一种自然开裂现象。开裂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成型时坯泥沿一定方向延伸,影响了分子的排列;二是坯、釉膨胀系数不同,焙烧后冷却时釉层收缩率大。因此开裂原是瓷器烧制中的一个缺点,但人们掌握了开裂的规律而制出的开片釉(即裂纹釉),反而成了瓷器的一种特殊装饰。宋代的汝、官、哥窑都有这种产品。开片又称冰裂纹,按颜色分为鳝血、金丝铁线、浅黄鱼子纹;按形状分为网形纹、梅花纹、细碎纹等。
我继续说:“之后,再把瓷器像炖鸡一样,放进加了茶叶、盐、碱、墨、染料、高锰酸钾的锅里炖。这个手法没什么特别的,大部分仿造者都知道,但是要根据瓷器的质地和年代调控作料的比例和用量,那就得看个人功夫了。瓷器被炖过后,表面的裂缝中就会渗进一些作料的颜色。有的瓷器被咬之后还会喂一下,就是埋进土里或者用泥土在瓷器里里外外糊上一层。这些泥土中也会掺入铝粉、铜锈粉和铁锈粉等作料。”
我停顿了片刻,说道:“无论咬还是喂,这件仿品的制造者都做得很高超。但他却因为急于求成而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开片。他一定是怕强酸去贼光时形成的开片不能满足需求,而在制作胚胎前就加入了化学药剂,使得瓷器形成开片。虽然这种方法能够得到需要的开片效果,但是这种开片会深至胎骨,也就是在胚胎的里面形成。而瓷器的自然开片,是仅在釉的表面形成的。”
我说完后,看看苏星海,又瞧瞧陆素心,等着他们说话。
陆素心嘴角带笑,显然我所说的都得到了她的认同。“胡闹,你真不简单啊,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出来了,当年这件青釉花盆,可是足足难倒了我一个星期呢。”
“陆小姐和苏老是?”我问道。
“叫我素心吧,老是叫陆小姐听起来别扭。”陆素心笑道,“苏老是我的恩师,又是对我有知遇之恩的人。”
原来只是师徒,我本来一直以为陆素心和苏家有什么血缘关系,以苏星海这年纪,就算有个陆素心这么大的外孙女也不足为奇吧。
陆素心笑了笑,回头问道:“苏老,您觉得胡闹的鉴定怎么样?”
一直稳如泰山站在一旁的苏星海忽然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青釉花盆。我以为他是想看一下,怎料他突然举起花盆,猛地就朝地上砸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把我吓了一跳,我在一刹那间,下意识地扑了过去。花盆很沉,我接住的瞬间就感觉到一大股力狠狠地砸在了手臂上。
陆素心也吓到了,连忙跑过来,看我几乎已经趴在地上了,又赶紧来扶我。
“苏老,您这是干吗啊?”陆素心又惊又疑地把我扶起来后,问道。
老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般淡定地摆摆手,然后对我说道:“胡闹,你为什么要救这个花盆?此物并非古董,碎就碎了,倘若他日不小心流入市场,反倒成了祸害。”
我抱着花盆看了又看,发现在花盆的一侧有一条长长的裂纹,应该是刚才在地上磕的,我要是晚一秒钟,这个花盆就粉身碎骨了。
“苏老,您刚才不也说了么?高仿不是赝品,那是一种技艺和文化的传承,既如此又何必非得毁了它呢。这件东西虽是仿品,却也有不少年头了,毁了实在可惜。”我心疼地抚摸了一下花盆上的裂纹。
“哦?”苏星海盯着我道,“这么说,你只是舍不得这件东西而已了?”
我摇了摇头,严肃道:“我只是认为,真若有罪,那也是罪不在器,而在人心。”
我说完这句话,苏星海古井不波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激动,仿佛这句话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些东西。苏星海突然仰天长叹道:“青山兄,你在天有灵可以瞑目了,今日我终于找到你的后人了。即便人面能仿,但人心不可仿啊。”
我忽然看见苏星海的眼角滑过一滴浑浊的老泪,不禁又想起了他刚写下的那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苏……苏老?”待得老人心情平复下来后,我试探着问道,“您刚才说什么后人,莫非……?”
苏星海拍拍我的肩,说道:“这件官窑花盆,是我年轻气盛时和人斗气所仿造的,因为急于求成,就留下了你说的那个破绽。仿好之后,我十分得意,怎料被一个人一眼就给看穿了。”
“谁?”
“你的祖父,胡青山。”
胡青山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说过。我也不是没有追查过自己的身世,但毫无头绪,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到底姓不姓胡。
苏星海是个精明的人,他没有马上就把胡青山的事和盘托出,而是让我考虑一下,我若是真的准备好了,他随时欢迎我去找他。
我拒绝了陆素心开车送我的提议,一个人走在街上,有些漫无目的,阳光十分刺眼,搅得我心神不宁。
苏星海的做法是正确的,我的确没有准备好,我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路口碰到了两个邻居,他们没跟我打招呼,而是赶紧从我身边走过去,还一直指指点点的。我估计,大概方圆十里都知道我家被警察抄了吧。
我也懒得管别人怎么看,这两天发生的事已经够让我烦心的了。
回到那间破旧的老房子,什么也不管,直接倒头就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大半夜,肚子实在太饿了我才醒的。起床把屋里翻了个遍,翻得比警察还彻底,却也没找到什么吃的。
最后我决定出去吃夜宵,好好祭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出了门,往左拐,过两条街有一个夜市,那里烧烤炒菜样样有。
到了夜市,我直奔相熟的那个烧烤摊,发现生意不错,临时摆放的简易桌椅已经几乎坐满了。这个点还会出来吃烧烤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人,以赌徒和无业游民居多。我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弄了十个烤串、一瓶啤酒。
等东西齐了,要坐下的时候,才发现没位置了。转了一圈,看到有张小桌子那儿坐了个人,对面没人坐。我便走过去问道:“劳驾,这位置闲着不?”
那人点点头道:“没人,你坐吧。”
我就不客气了,坐下来便开始吃,烤串配啤酒,吃得舒服。
吃着吃着,我发现对面那人在盯着我看,我瞧瞧他,他也不避讳地继续盯着我。我心里骂了句“这人有病吧”,但嘴里还是客气道:“这位师傅,你有什么事吗?”
这人摇了摇头,又啧啧道:“像,真像!”
我十分纳闷,便问道:“什么像?”
这人四十出头,四方大脸、浓眉大眼,虽然长相足够端正大气,却可惜五官太过路人,并未让人有多少好感。他说:“这位小哥,恕我冒昧啊,我是说你像一个人。”
“哦?”活这么大还第一次听人说我像什么人,我立刻有了兴趣,“那你说我像谁?”
“我能先问下你贵姓吗?”
问我的姓?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一个陌生人上来就神神秘秘的,还要问我姓什么,不由得让我提高了警惕,我便随口道:“我姓陆。”说出来后,我自己也有点奇怪,怎么就说了个陆素心的姓了。
这人一听,顿时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哦,哦,姓陆啊,你祖上都是姓陆?”
我点点头,装得一脸无辜地说:“是啊,我爸我爷爷都这个姓啊,怎么了?”
“是吗?那真是巧合了,巧合。”说着这人便喝了口啤酒,却不再说话。
我看他不说话,便来气了,说道:“这位老兄,没你这样的吧,话说一半就不说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嘿嘿笑道:“小兄弟,别生气,我本来以为你是那个人的后代,所以才和你搭话的,既然你姓陆,那就是我搞错了。当然,你若想听也行,只是说来话长。”
“这大晚上的,我也没什么事,老兄你要也闲着,不妨说说,话长就长些了,兄弟我再请你喝酒吃烤串。”
他也不客气,拱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谢了。”
又让老板弄了几瓶啤酒一些烤串,我们两个便开始闲聊。我假装不在意地随口问道:“老兄,你前面说我姓陆就没关系了,那不知道姓什么才有关系?”
“姓胡!”
我的心里一凛,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但脸上还得不动声色地问:“姓胡怎么了?”
他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不知道你对古董行业熟不熟悉?”
我点点头:“略懂一二,偶尔也会逛个夫子庙什么的。”
“哦,那你都不算行里人吧。”
我看他脸上有些得意之色,估计这人是做古董买卖的。做戏做全套,便顺势说道:“你眼力真准,我就是随便玩玩,就算把脸打肿了也充不了胖子。”
“哈哈哈,你说话真风趣。”他大笑着拿起杯子和我碰了一杯,一饮而尽后说道,“那你肯定没有听过‘金陵三杰’这个名号吧?”
“金陵三杰”?这名号我倒真没听说过,我十四岁开始在老石头的指点下去古玩市场捡漏,到现在也混了有十四年了,却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号,便摇了摇头。
“没听过很正常,别说你个行外人了,就算是行里人,现在十有八九也不知道这名号了。但五六十年前的南京城,有哪个玩古董的敢说自己不知道‘金陵三杰’的。”
我一算,五六十年前,那不就是解放前了么?“这‘金陵三杰’,到底是指什么?”
“‘金陵三杰’,指的就是‘胡、苏、齐’这三个掌管着南京古董业的大家族。”
我听着有点耳熟,掌控南京古董业的家族,那不是大小苏家吗?怎么变成了什么“金陵三杰”?我把疑问一说,他先是惊讶我居然知道苏家,然后便说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大小苏家,原本是一家,也就是金陵三杰中的苏家。”
“大小苏家是一家?这我可从来没听过啊。”
“嘿嘿,因为胡家和齐家的没落,就让苏家一家独大了。但这利字头上是把刀啊,‘咔嚓’一刀下去,苏家变成了两家,各管各的,时间久了,人们都以为两家刚好姓苏,其实压根就是一个祖宗。”
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话是听懂了,但这里面包含的东西就更多了,胡家和齐家的没落导致了苏家的崛起,上了位的苏家又分裂成了两家,这其中必然发生了很多事啊。
“你也知道,从晚清开始,咱们这南京城就是个多事之秋。到了民国年间,整个中国都已经乱成一团了,所以导致了很多墓被挖,很多宝被抢,古董市场也是一片混乱。据说当时在南京政府的支持下,三个古董行业的大家族出面,组成了一个联盟,负责管理南京乃至整个江苏地区的古董市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金陵三家奠定了他们的地位。其中,为首的便是胡家。”
他所说的南京政府,自然不是现在的政府,只是不知道是民国时期的哪个政府。而当他说到胡家为首时,我便隐约觉得他要说到一些与我有关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他说道:“我前面说你像某个人,便是说你像那胡家的掌门人,胡青山。”
这三个字,我白天刚刚听过,但那是从苏星海口中听到的,多少还有些心理准备。可此刻从一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口中听到,让我如同雷击般心猛地一抖。但我还得假装疑惑道:“胡青山?没听说过。”
“嗨,他都死四十来年了,甭说你这年纪了,就是我这岁数,都没赶上胡青山活着的时候。”
这人说的话,句句都像是地雷,踩一脚就能让我震一下。苏星海可没说胡青山已经死了四十几年了。“他是怎么死的?”
“说是解放南京前夕,被国民党秘密处决的,最后尸体都没找到。不过也正常,打仗嘛,尸横遍野,活着的人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空管死人啊。”他一声长叹,似乎十分伤感,“唉,可怜这个当年叱咤金陵的一代人杰,因为被国民党怀疑通敌而死无葬身之地。要是能再晚几天,解放军就打过来了,他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