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莲说: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一看她的名字,就知道她藏不住的出身。她当然不是含着银匙出生,身份证号既不是110(北京)也不是310(上海)。不过她从不肯好好地说自己是哪里人,就含糊道:“江南。”问的人如果人情练达,就会笑笑:“你这名字,就是江南水乡人家的感觉。”才不呢,土得要命,充满小家子气却不自知。
这就是浮莲对自己的故乡、自己的过往全部的感觉。而时光,能不能洗白一切?有一遭,她和朋友泡小酒馆,酒意渐入眉睫,一干人都抛掉了莫名其妙的台湾腔,口音里渗出母语的本来味道。她只冷眼旁观,邻桌有人搭讪:“你是某某地人吗?”乡音扑面而来,显然人家也听出了她的口音,有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她无端端地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不是。”那不识趣的陌生人,满脸笑僵在脸上,石刻样深。
浮莲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子,从高中起,家长、老师三令五申不得早恋,浮莲却留意到班上的学习委员微微苍白的笑容:他学习好,又不声不响。男生们嘻哈打闹,他总在默默看书。浮莲天天抱着课本向他请教,没多久,学委就死心塌地了。
高考时,浮莲还高出学委几分,填志愿的时候,浮莲毫不犹豫地选了北京,学委犹豫了——浮莲早知道他有多病的母亲、辍学打工的姐姐们,那又怎么样?如果想早赚钱养家干脆不要上大学好了。浮莲没说什么,掉泪的时候都背过身去。学委迟疑着,伸出滚烫的双手,抱她入怀。
浮莲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那的确是她的第一次。
小地方来的孩子在大城市不能不自卑,她与学委都用刻苦来对抗。学委是拼命学习,拼命打工;她是三分学习,七分学其他的:化妆、普通话、仪态、英语、文史哲艺术常识……全北京的博物馆,只要不收钱的,她都去过好几次。到最后,她在看大片的间隙,认出枭首墙上的壁画,推学委:“你看,那就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维米尔的。”学委已经沉沉睡去,手边上一杯可乐没动过。
毕业的时候,学委与浮莲认真谈了一次。学委放弃保研,回家乡找工作,他的成绩、兼职履历、学生干部的身份,再加上笔试成绩排第一,还是起了一些作用,他很顺利地进入了垄断行业。而浮莲呢,考研失败,投了一百多份简历,只有十三四个面试,最终的结果怎么样,她也没把握。
双方都知道这谈话无意义,像癌症患者最后的抢救,做与不做,与结局无关,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到最后学委说:“我觉得你一直在利用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一定要混出个样子给你看看。”浮莲满心的“不是这样”,说不出口。
与学委分手后,浮莲也零零落落有些男女交往,却没有过一个能带到父母面前的。嫁不掉,很惭愧。肯娶她的,她又不要嫁。总之这城市大如汪洋,浮莲一个猛子扎下去,上下都不见底,恍恍惚惚,身心皆是浮莲,随波逐流。
她是吃苦耐劳的中国女性,下班时间越来越晚,鞋跟越来越高,被烟酒摧毁了的嗓子越来越哑……这一切,她都承受下来,当作梦想的代价。但她的梦想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在北京立下脚?
旧同事结婚,她去贺喜,是胡同人家,自搭的假二楼。大爷大妈都很好,亲切热情,浮莲却死活受不了前同事一口一个“他是北京人”。是的,这意味着,前同事十五年后也能是北京人,孩子能落北京户口,享受北京的医疗、福利及高考制度。浮莲却忍不住想恶意提醒前同事:他大肚子秃头吃饭吧唧嘴还有鼻毛……真没什么可说的,同事也不是瞎子聋子。浮莲一意识到这冲动,就觉悟这冲动背后的荒谬:我是嫉妒。我嫉妒这样的婚姻与选择?难道我已经沦落到这一步?
前两年流行“告别北上广”,浮莲也不是没动过心。但告别之后怎么样?她回去得少,每次与旧同学吃饭,谈到小城房价已经4000元每平方米,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浮莲脱口而出:“好便宜呀。”顿时桌上冷下来,像正噼噼啪啪的锅巴肉片,突然被覆上冷碟。过了一会儿有人讪讪地说:“那是,你钱多嘛。”买单时,所有人都理直气壮地看向她,有时账单真能过千元。虽然旧同学们都是小城精英,大部分有房有车,在各种党政机关国企事业单位任职。浮莲非常明白:小城,再也与她无关。
而今年回家,她没参加同学聚会。之前,凡她出现,学委向来缺席。但这一次,老同学告诉她:学委都打听好几次她回来的时间了,表示要做东。也就是说,学委终于混到了某个层面,能在“看不起自己的前女友”面前耀武扬威一下。浮莲实在懒得上演滥俗电视剧情节:现在早不流行看台剧了,要看也是韩剧或泰剧。她知道学委有什么,而她,也知道自己的拥有:各行各业的历练,积累的知识、经验及人脉;结识的许多出身迥异、术业有专攻的朋友;吃遍天下美食,走过很多城市;开阔的视野、仍然勃勃的野心……也许比小城生活多了许多艰难,也许嫁个北京人日子就能安定,但北京好就好在,它那么大,它总可能给你提供各种可能性。普通人的生活,永远没有史诗,但能有自己的可堪回忆,也已足够。
人生就这么长,获得固然好,经历同样弥足珍贵。你不知道我几岁,但即使知道也无妨,我还没老到认命的年纪就够了。
浮莲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