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期间,我去福建的朋友家度假。因为可以去看海,看魂牵梦萦的海上日出,在去福州的火车上,我彻夜难眠。二十几个小时的硬座,想一夜安眠本来也是不可能的。
福州离海还远,我又在慢吞吞的夜行火车上站了一夜,到漳州时,有不相干的旅客,好心让半个座位给我,跟我聊天。我问他,来不来得及在黎明前到海边,我想看日出东海。他笑出一口金牙:“小姐,你以为火车是一直往海里开呀?”与电视里的台湾腔大同小异。
他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海上日出那么容易看到吗?阴天下雨不必说,住得远得早起,很不方便,要在海边等呢,明明晴空万里,等一个晚上,忽然一阵黑云就来了……”
我连连点头,心里却有张嘴一撇:这些连困难都算不上,难得倒我?
之后一个月,我都沿着海岸线行走。
有时坐在沙滩上彻夜长谈,就在很近的地方,黑魆魆的浪头耸立、落下又耸立,像开开合合的上颚,吞噬一切。海声震耳欲聋,渐渐低了,光从天际透出,像隔壁房间开了灯,云霓的影子在我背后。无知如我,那时才反应过来:不是所有的海都面朝东方。
也有时,游泳终日,吃海鲜终日,大倦睡去,早上蒙眬醒来,眼睛还没睁,就感觉到温暖金色的阳光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又错过一次日出,心里涌起小小遗憾。一边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早起,一边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那还是一个买火车票紧张的时代,我玩得不想玩了,几次定下回程日期,却买不到票。住了太久,叨扰朋友太过,我心烦意乱,又好像已经待了一辈子,什么都司空见惯。清晨的雾蔼里,傍晚的彩霞下,我躲在房里看小说,更没有精神早起看日出。终于,票买到了。
慌慌张张买准备带给家人、同学的礼物,都忘了要跟大海、木瓜树、每天午后的雷雨好好道一个“再见”,老觉得忘了什么事。坐在开动的火车上,从高处看见遥遥的海岸线,阳光下微微闪烁的波浪,缓缓地越退越远,我恍然想起:我是真的连一次海上日出都没有看到,只能等以后。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指望的“以后”始终没有发生。我出差、旅行、哭泣,孤身或者与亲密伴侣上路,在浑浊的黄海里游过泳,在南、北戴河“下过饺子”……就是不曾起个大早,与朝阳遇个正着。
一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我用无缘或错过来解释。但前一段时间看《质数的孤独》:年轻的数学天才马蒂亚,孤身在异国任教,家人远在天边,生活削减为零,与同事共吃了八年午饭,仍只是一般同事。家乡的父亲曾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北欧的海上日出是不容错过的美景,当晚在电话里说给他听。“你一定要去看看呀。”从那之后,就时常问他:“你看日出了没有?”而马蒂亚总是答:“没有。”
小说终了,马蒂亚或者说命运本身,做出了一个决定,他终于在黎明时分来到海滨的一把长椅上,“是唯一在这里看日出的人……他一直等到连最后一道紫色的朝霞也在海面上熄灭,消失于正在散尽的薄雾之中时,才抬腿踏上回家的路。”
孤独,某种意义上是怠惰吧。渴望朋友,但懒得打电话,也担心人家爱理不理;渴望成功,但不太愿意努力,也害怕十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凄凉;是明知道自己疏懒,却安慰自己说:“世上没有必看之书,没有必去之处,没有必做之事。”你不期许的,它便果然不发生。
我没冲动到立刻去订机票,但我确实默默立下心愿:某一个清晨,我会出现在寂寥无人的海边,等太阳从海平面上露头。如果阴天下雨,没事儿,我可以多等一天。
我决心主动亲近世界,而不是在失去之后才悲叹。因为我不想比质数更加孤独,只剩一些“未完成”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