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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倾心

由于顾君乔与顾长惜要置办九凰王的寿宴所需之物,西羽知府日日陪同,丝毫不敢怠慢。这样一来,众人便在西羽耽搁了数日。

容家小焕落得清净,便安稳地研制起七焰陀罗的药粉来,目前已经小有成果。子桑日日与高守混在一起,似是忽然生出了坚实的友情之花,近些天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知不觉竟到了一年一度的孟盂节。虽是个祭奠亡魂的节日,但这一天人们通常都喜欢上街,以欢欣热闹的活动告慰彼此的思念之情,这其中最著名的地方莫过于西羽的泾河夜市,远远望去人声鼎沸灯火璀璨,烟火气息极浓。

在西羽知府的卖力忽悠下,顾君乔拉上容焕一齐赏夜景去了。高守与子桑美其名曰要保护主子安全,也暗中跟了上去。

最后只剩顾长惜这一尊大佛,好在他并未耽搁多久,用过晚膳后,换了一套衣衫便也施施然出了门。

可怜容家小焕近日吃不饱肚子,又心思过重有些失眠,吃了多少药丸都收效甚微。眼下便吊着一双溜青的眼圈儿,连走路都是慢腾腾的。

顾君乔委实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她一直是那副男装打扮,今日手中又多了一把折扇,倒还真有几分小白脸儿的斯文劲儿,惹得不少姑娘对她侧目。顾君乔一边将扇子舞得欢实,一边深沉地抛着媚眼,看起来好不得意。

容焕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没趣,她眼下的心思全在七焰陀罗上面,脑中都是各种药性的融合与互斥,想得认真脚下也未停,不知不觉竟与顾君乔走散了。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群已稀疏了些,前面不远处一片花红柳绿,竟是一座青楼。容焕瞧了几眼,却意外地在楼门对面相对安静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负手独立风中,一身绛红色锦纹衣袍衬得他肤白胜雪,琥珀色的眼眸与不远处的灯火相映生辉。他只是这般站着,便成了泾河夜色中最美的一景。

是顾长惜。

他怎会出现在青楼门口?

容焕没有多想,便径自走了过去。

她走近后咳了一声:“顾三儿来逛窑子吗?当真是好兴致。”

顾长惜瞧见她也未惊讶,只是笑了笑,嘴角的嘲讽意味甚浓:“难得二喜也有此爱好,怎么……要一起进去吗?”

容家小焕立时拉长了脸:“我只是路过!”

他冷哼一声:“我也不过是在等人。”

她一句“在等谁”还没问出口,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调笑声。

“哎呀呀……”男子一手搂着一个青楼女子,满身酒气地走到二人面前,“真稀奇,你身畔竟带了个姑娘。”

这言语仿佛在哪儿听过……

顾长惜垂目冷笑:“哪日你身畔没有姑娘,也叫我稀奇一番。”

看来他在此等的便是这个人了。容焕好奇地打量他,眼前男子将近三十岁年纪,生得剑眉星目,虽不如顾长惜俊美,然神色中那种风流肆意的姿态却令人过目难忘。他似是感觉到容焕的目光,眼珠儿一转便向她瞧来,咂了咂嘴道:“原来你竟喜欢这一种。”

容焕反应过来,这人的穿戴与言行,为什么和顾君乔一模一样……

她还未及言语,便见他忽然伸出手,似是要向她脸上摸来。

还真是和顾君乔一个性子啊……容焕嘴角抽了抽正欲躲避,却霎时瞥见他腰间露出的两柄剑,一柄漆黑一柄雪白,看起来十分奇特。她心中咯噔一下,剑客……黑白双剑……看起来很风流……不会吧,这个人……难道就是顾君乔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顾长惜懒洋洋地将容焕向后一拽,避开那人的贼手,面无表情道:“这是神农谷的容焕容姑娘。”

那人恍然大悟,眼中流露出一丝兴趣:“你就是宁馨子的那个小弟子?”

容焕心中别扭了一下,师父德高望重,享誉江湖二十余载,谁见了不尊称一声“宁神医”,此人却敢直呼她的名讳,真是太嚣张了好咩!

她面色沉了沉:“公子年岁也不大,还是称家师一声宁前辈比较妥当。”

话音一落,霎时间那人和顾长惜都默了默。

倏地,他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怀中的两个女子也跟着娇笑。容焕摸不着笑点在哪儿,便见顾长惜面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神色:“二喜,这个老头子已经四十有七了。”

……

四十七?!当她是瞎的咩?!最多三十好不好!

那人不满地瞥了顾长惜一眼:“小子,别到处揭我的底。”

顾长惜冷冷一笑并不回答。容焕颤抖着手指:“可……可是你……你不是郡主的……”

她下意识地认为,顾君乔的心上人至少应该是个青年才俊,怎么可能是个四十七岁的大叔?虽然……咳,看起来不怎么像……

“郡主?!”他立刻奓了毛,神色恐慌地左顾右盼,“阿满?在哪儿?她也来了?”

“就在街上。”顾长惜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那人面色唰地一白,连怀中的女子也不顾了:“为师改天再找你哈。若阿满问起,就说没见过我!”

落跑之际还不忘在两个女子腰间各掐一把。

……

容焕默然半晌,忍不住开始质疑顾君乔的品位……

顾长惜见那人落荒而逃,似是心情不错,转过身便在夜色中缓缓踱起步来。

她若有所思地跟了半晌,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一事,蓦然惊道:“他是你师父?!”

“虽然不太想承认,”顾长惜顿了顿,“不过他确实是我师父。”

她眼珠儿转了转:“不知尊师如何称呼?”

顾长惜淡淡道:“尚风悦。”

“哦……”容家小焕应了一声,随即忽然反应过来,“尚……尚风悦?剑神尚风悦!”

饶是她再不知晓江湖诸事,也多少听过青山一脉的传奇。据说此门派效忠于皇室,隐秘非常,武功奇高,每一辈弟子必轰动江湖百年。而临了这一代,青山派只收了两名弟子,一个名叫陆巍,而今已是皇家隐卫统领,另一个便是尚风悦。听闻他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生性风流不羁,不喜束缚,便婉拒了朝廷的厚禄,以自创的追风十三剑独步武林,得了“剑神”的美誉,亦是江湖公认的第一高手。

这样一个狠角色居然是顾长惜的师父!

容焕心中掠过几个念头,如此一来倒也解释了为何顾长惜身为王公贵族,却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

“这件事,我身边只有老二和高护卫知晓。”见她仍然一副被震慑的模样,顾长惜轻飘飘地补了一句,“你是第三个。”

她怔了怔,一句“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到了嘴边,然顿了顿终究按捺住了,只是忍了心中浮起的莫名欣喜,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两人便这般一前一后地走着,虽没有言语,然街道间车水马龙,倒也并不如何沉闷。

很快便临了泾河之畔,许多人在岸边放起了纸船,上面载着一个纸制的牌位。不远处的河面上拉起了一道燃烧的火线,许多纸船顺着水流拥然而上,随即都会一一染上火焰,且行且燃,最后化作一纸黑灰,散入河中再无踪迹。

这是一种孟盂节特有的祭奠方式,人们相信纸船能够搭载灵魂平安度过奈何桥,免受河中百鬼的阻碍。

顾长惜在人群中静静地瞧着,容焕只看了一会儿,注意力便被旁边的糖芋糕吸引住了。很久以前,在宁馨子刚刚收她为徒不久,曾带她来过一次九凰,途中经过西羽,恰好容焕肚饿,宁馨子便为她买了这种点心。

时隔多年,当初慈爱的师父已然不在,她再次瞧见糖芋糕,总不免有些怀念。容焕忍不住过去要了两个,那摊主生意倒很火爆,她排了一会儿队才拿到手中。

然一转身,顾长惜却不见了。

她挤出人群,走了一会儿才找到他。

彼时顾长惜正专注地在牌位上写下一个名字,他弯下腰将那牌位放入纸船里,轻轻地送入了河中。

容焕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站在桥上,安静地瞧着母亲的牌位挤入众多纸船中,面色毫无波澜,不悲亦不喜。

只是这种平静,远比悲恸哭号要来得震撼。

从未见过亲生母亲的人,大概……回忆起来也是很艰难的吧?

她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怜惜,缓缓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满腹心思又不知如何开口,酝酿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道:“顾三儿,你知道我为何叫二喜吗?”

顾长惜瞥了她一眼:“因为二吗?”

……

果然安慰他就是个错误!

“当然是因为我还有个哥哥!”容家小焕奓毛道,“我哥哥叫容大喜。”

顾长惜似是笑了笑,沉声道:“二喜想说什么?”

“我小的时候,家住边境处的小村落,爹娘勤劳恩爱,哥哥待我也好,一家四口虽然很穷,但日子过得很快活。”容焕似是回忆了一会儿,复又道,“可是忽然有一年,村中连年干旱闹了饥荒,家中已无余粮,我半夜饿醒了,听见爹跟娘商量着,要把我卖给村头无后的人家做女儿,来换取多一些的粮食。我娘虽然未同意,但她终究也没有反对。”

顾长惜没有言语,只是静静望着河水。

容焕顿了顿,接着道:“虽然后来他们想方设法地挺过了饥荒,没有真的将我卖掉,但从那日起,我心里便存了一个疙瘩,我觉得爹娘不如爱我哥哥那样爱我,直到那场灾难来临。”

顾长惜淡淡地道:“你的娘亲和兄长死了?”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你一定不知道饥饿能让人变得多么可怕。我娘被人捉住……我哥哥上前跟人拼命,也惨遭毒手,只剩我爹带着我逃命。”容焕声音平静,微微闭上了眼,“其实我也不愿这样心思深重,只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若不学会察言观色城府手段,是很难在乱世中活下去的。”

那艘承载着顾长惜母亲牌位的纸船燃烧起来,容焕瞧了许久,直到最后一片纸灰散落。

“后来我与爹爹饿了两天,又在大雪中迷了路,两个人便都昏了过去。待我醒来时,发现我在周遭唯一一处小石台上,而我爹半身都埋在雪中,就此冻残了一条腿。”她微微叹了口气,“从那一刻起,我方知自己错了。我爹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更爱哥哥,可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会为我们奋不顾身,这便够了。”

顾长惜听出了端倪,淡淡垂下眼睫:“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世间诸般善恶,没有谁一定要待谁好,有了自然感激,没有也无需烦恼,便是生身父母也一样。”容焕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望着他,一字一顿道,“顾三儿你且待着,终有一日,你会遇见一个人,她会陪在你身边,为你不顾一切,她会爱你惜你,胜若……胜若自己的性命。”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细若蚊呐。

顾长惜似有片刻怔忪。

她扒开惨烈的伤口,居然只是为了小心翼翼地抚慰他。

自顾长惜弱冠之年起,对他表露情意的女子早已不计其数,聪明如他焉能不知,最后那一句深情而果决的言语代表了什么。

过了半晌,他弯起嘴角,缓缓凑近她耳畔。

“容二喜,你是欢喜了我吗?”

刹那间,容家小焕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

周遭的嘈杂逐渐淡去,灯火也慢慢昏暗起来,天地间一片静谧。

仿佛世间只剩眼前唇畔含笑的男子,他绛红色的衣角,他如墨的乌发,他琥珀色的双眸,他花瓣般的菱唇,还有他忽然靠近所带来的好闻气息。

我才没有欢喜你呢!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这样说。

这厮高傲又毒舌,喜怒无常,行事狠辣,谁会……谁会……

可心底有个声音却不住地说自己撒谎。

顾长惜,他强大,美丽,精明,聪慧,手段凌厉,心思缜密,绝不屈从命运。

她欣赏他,怜惜他,到最后……变成了连自己都抑制不住的……思慕之心。

夜风拂乱了容焕的乌发,覆过她悄然染上红晕的双颊。

……

你是欢喜了我吗?

“嗯,”她听见自己的回答,声音羞涩却坚定,“……我好欢喜的。”

灯火闪烁,顾长惜侧过的面容尽是暗影。他没有言语,亦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容家小焕不敢看他,渐渐地便萎了,方才那股冲动迅速烟消云散。

“我好欢喜……糖芋糕!”她语速极快,一把将手中的点心塞到顾长惜怀中,“你尝尝哈,我还有事先走了。”

容焕几乎是用跳的转过身,一溜烟儿便不见了踪影。

……

难得在人群熙攘的夜市中还能遁得这么快……

容焕脚下不停,一直奔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这才停下来抚着心口。

她一定是脑子被驴车碾过,居然就那么说了!顾长惜这会儿定然笑得厉害,她想起他面上惯常的那副嘲讽容色,心口顿时一疼,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见人了。

对,眼下第一件事是躲起来!

容家小焕刚刚拿定主意转过身,忽觉后背一股阴风,似有人向她肩膀处抓来。

她目色一沉,瞬间矮下身子,身后那人便抓了个空。容焕来不及回头,心中飞速掠过几个念头:此处乃是死角,若就这样趁势滚到街上去,届时就算被掳走,有那么多人瞧见也不怕无迹可寻。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那人一抓不成,下一招竟纵身向她扑来,容家小焕滚到一半便被那人按在地上,匆忙间只瞧见一张蒙面的脸。她又疼又怒,迅速扯过药袋子,抬手便是一把药粉。

那人戴着面罩大约没有吸进多少,但却实打实的迷了眼睛。容家小焕迅速起身,还未站稳便有人从她身侧攻了上去,她定了定神,这才发现那人是高守。子桑气喘吁吁地随后赶到,扯过容焕急道:“姑娘受伤了吗?”

容焕摆摆手,眯起眼睛瞧那两人斗在一处。以高守的功夫,就算蒙面人没有被药粉所累,他大约也不是高守的对手。二人只过了数招,蒙面人的步法便有些摇晃起来,他不敢再恋战,瞅准空隙便翻过屋顶溜走了。

高守正欲去追,容焕却叫住了他:“莫追,只怕是调虎离山。”

他顿了顿,便折了回来。容焕心下稍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奇道:“你二人怎么在这里?”

子桑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瞧着高守道:“高大哥察觉了那蒙面人的气息,是个少见的高手,我二人便偷偷跟着他,哪知他竟敢打姑娘的主意。”

高守被他瞧得略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道:“容姑娘刚刚不是和公子在一起吗?”

……

容家小焕瞬间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闪躲起来,脸上也飞起了两朵可疑的红云。

高守心中咯噔一下,容焕这只披了兔子皮的狼,被人暗算都能面不改色,现在忽然露出一副诡异的表情,难道……难道是公子出事了?

他正欲追问,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子桑乐颠颠地问:“姑娘给那人下了什么药?”

“紧急关头来不及辨别,”容焕略一回想,“好像是醉清风、静夜思……还有点火龙粉?”

……

咕咚一声,高守软倒在地。

他晕过去之前忧伤地说:“下次……能不能……给我……解药……先……”

容家小焕内疚地挠挠头:“对不住又忘了……”

她与子桑一致认为泾河边不安全,便合力架起高守,在一伙官兵的护卫下回了西羽知府的府邸。

容焕配出解药,子桑忙着去安顿高守。她一个人倚在窗边,本想推敲一番那蒙面人的来历和目的,只是脑中思绪极乱,无论想什么最终都会变成顾长惜的脸。

她兴致怏怏地又做了一会儿七焰陀罗药粉试图转移注意力,只是没忙多久,忽听下人说顾长惜回来了,骇得她赶紧关上窗子再把门堵了个严实,然后自己躲进被窝里装死。

一夜太平。

容家小焕显然是想多了,顾长惜昨晚并未出现,她自己也觉不出这状况是好是坏,不过整夜失眠的后果便是:七焰陀罗的药粉已然制作完毕。这般神速简直是大夫中的楷模。

当然,她眼下也没有心思给他。次日一早顾君乔便来通知容焕要上路了,西羽知府在如履薄冰这么多天后,终于要成功送走这两尊大佛,激动得险些哭了出来。

九凰王的寿辰所用物事被单独置入了一辆马车,容焕连早膳都没用便早早爬了上去,打定主意不跟顾长惜有任何照面机会。子桑觉得自家姑娘的脸色不太对,但如何追问容焕就是不说。他关切之下,脑洞不禁大了起来。

结合姑娘前阵子非要“弱不胜衣”的反常行径来看,莫不是高守这厮对做容家人之事一直态度不明朗,惹得姑娘伤心了?

他顿了顿,背着手绕到了正在备马的高守身前,咳了一声道:“高大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呀。”

彼时高守虽然吃了解药,然又麻又痒了一晚,面上仍有几分菜色,听子桑如此说,他颇有兴致地说:“好啊!”

“从前有个人不肯遵守承诺伺候主子……”子桑的神情很微妙,“后来……”

高守忍不住扶额:“后来他死了是吧。”

“不,”子桑摇头,“后来他被卖到妓院,娶了个母老虎做老婆,三天一小打五天一揭瓦,孩子生下来都养不活,老婆不堪穷苦跟人跑了,最后他上街偷东西叫人发现,被乱棍打瘫了半边身子,最后还成了阴阳人!”

一旁偷听的顾君乔伸过脑袋,不住咋舌:“真是个凄惨的故事。”

……

高守只听得浑身冰凉:还不如直接死了好咩……

准备完毕后,一行人终于启程了。

奇怪的是,高守身为顾长惜身畔之人,竟去驾了另一辆马车。而顾长惜顾君乔这边,车夫一事却是由子桑代劳了。本着“主仆”二人多亲近亲近的美好愿望,子桑十分乐意地接受了这种安排。

“阿焕为什么不与我们坐一起?”顾君乔十分遗憾地掀开帘子,“我很喜欢跟她聊天。”

子桑面不改色地扯谎:“姑娘昨晚遇袭受了惊吓,身子不太爽利,让郡主染了病气就不好了。”

顾君乔神色戚戚:“原来如此。都怪我昨晚没注意与她走散……”

纱帘后倒茶的声音顿了顿,顾长惜眼睫未抬,嘴角却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另一边,容焕挤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中间,睡眼蒙眬。

她将帘子掀开一条缝儿,见前面马车离得有些远了,这才小声道:“顾三儿怎么让你来驾这辆车?”

“昨晚发生了那种事,公子自然重视容姑娘的安危。”高守甚不乐意地道,“要我说,姑娘有药袋子在手,一干宵小都讨不了好去,又何须人保护。”

容焕心知他还记着昨夜被药晕之事,挠挠头转移话题道:“可知是何人所为吗?”

高守顿了顿,抿起嘴来,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容家小焕笑了笑,压低声音问:“是世子的人吗?”

他面色一变,飞快瞥了一眼路旁的树丛,示意她噤声。

容焕心中一凛,难道……他们眼下仍然在被监视?

过了一处稍微空旷些的地段,高守从嘴角挤出几个字:“容姑娘怎么知道?”

容焕心中掠过几个念头。这个其实并不难猜,结合顾君乔所言,顾长惜身上蛊毒极有可能是顾君璟所为,而他稍加调查便可知自己出自神农谷。顾君璟既然忌惮这个弟弟,便不可能让有本事解开蛊毒的人待在他身畔,对她下手也是意料之中。

“自进西羽,世子的人便盯上我们了。”高守压低声音道,“他们大约刚摸清姑娘的身份,下手倒是极快。”

容焕蹙眉:“顾三儿都知道?”

她刚问出口便已然有了答案,若要与世子虚与委蛇,最好的办法便是听之任之,若使了手段摆脱这些眼线反而会打草惊蛇。聪明谨慎如顾长惜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定然早早就做了安排。

果然高守沉声道:“公子自然有所部署。不过世子的人遍布九凰,待今日入城,容姑娘须十倍小心才是。”

容焕略一沉吟:“我知道了。”

她暗自分析了一番当下的形势,觉得自己应多做些防身的药粉,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行得极快,不出半日便赶过了大半路程。午间众人在一间茶馆落脚休憩,容家小焕死活不肯下车,只吃了些子桑送进来的点心,便窝在一堆礼品盒子中间闭目养神。

彼时日光灿然,她支着下巴,忽觉一阵清风拂面,顿了顿觉得有些不对,便微微睁开眼,只见面前一双放大了的含笑明眸,正贴着鼻子盯着她。

容家小焕险些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尚……尚前辈!”她抚着心口道,“吓人好玩咩!”

眼前的男子俊逸非常,腰间悬挂双剑,正是顾长惜的师父尚风悦。他一手掀着帘子,斜倚在横梁上,以一个十分风骚的姿势凑近容焕:“唔……美人看得多了,容丫头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容家小焕被这荡漾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不着痕迹地向后缩了缩:“顾顾顾三儿在二楼喝茶,尚前辈若是寻他……”

“嘘,”尚风悦竖起一根手指,“我就是来瞧瞧你。”

她颇有些尴尬,忍不住腹诽高守这厮不是保护她吗,这会儿怎么不出现。尚风悦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嘚瑟地笑了笑:“避过高家小子很简单。”

……

差点忘了这人是江湖第一高手!只是她曾经听过的那些有关剑神的传说,都在歌颂他是如何正气凛然义薄云天的大侠,可怜容家小焕当时年纪尚幼,也在睡前臆想过尚风悦该是一位怎样的翩翩佳公子。

再看着眼前这货,她的少女心已死透。

“尚前辈瞧过了,还有事吗?”

“没瞧够。”他又凑近了些,一脸的三八,“昨晚你与那小子夜游泾河,好端端地站在桥上,为什么忽然跑了?”

……

容家小焕涨红了脸:“你跟踪我!”

“路过路过。”他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究竟为什么?”

容焕义正词严地转移话题道:“那你也瞧见我被人偷袭了,居然袖手旁观……”

“容丫头心眼儿多,手段也多,何须我多此一举。”尚风悦瞟了一眼她的药袋子,“若不是高家小子出现,你另外一只手里的毒药便招呼上去了,只怕那厮便不是中点迷药那般简单。”

当时夜色昏暗,又是在角落,难得尚风悦竟能把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容焕咳了一声:“以防万一嘛……”

“我昨儿个跟了那蒙面小子一路,到今早他眼还肿着,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尚风悦十分赞赏地拍了拍容焕的肩,“这不肯吃亏的性子,倒颇有宁姐姐的风骨。”

容焕想起不小心掺进去的火龙粉,不由得双眼一疼,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顿了顿道:“前辈认识我师父?”

“习武之人,磕磕碰碰的,难免看个大夫,”尚风悦耸耸肩,“可惜世事难料,谁知宁姐姐去得这般早,前些日子我还去神农谷吊唁了,只不过是半夜。”

……

你是有多怕被人看见!

容家小焕面上浮起一片哀思。

尚风悦也垂下头,一副“节哀顺变”的神色。

两人这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容焕终于忍不住道:“前辈还不走吗?”

他摇摇头:“你还没告诉我夜游泾河为什么突然跑了。”

搞了半天他根本没忘掉这茬……

“那前辈为何见了郡主就要跑?”容焕眯起眼睛,“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尚风悦面色一变,神色颇不自然地道:“不说算了,我问那小子去!”

她大羞:“敢去问他我就告诉郡主你来过这里!”

“敢告诉她我就去问那小子!没大没小的丫头!”

容焕冷哼一声,作势要大声呼喊,只是刚作出一个“郡”的口型,便觉眼前一花,前一刻还坐在这里的人倏地不见,只剩了一副帘子在眼前飘荡。

……

溜得好快!

容家小焕嘴角抽了抽:早知道这招这么好使,一开始用就好了吗……

天边烧起了火焰般的晚霞,九凰城门似是一只展翅翱翔的朱雀,在夕阳的余晖中傲然挺立。

守门的卫兵虽然没见过子桑,但无疑是识得高守的,对这两辆马车皆没有查探。城门打开一条缝隙,一众守卫恭谨地行礼,引得周遭的百姓不住侧目。

两辆马车不疾不徐地向内驶去,只是没走出一条街去,却缓缓地停了。

容焕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她不敢贸然掀开帘子,只觉前面的马车有数声响动,同时似有许多人将周遭团团围住,盔甲与兵器摩擦的声音十分整齐。数百人的声音响彻天际:“恭迎三公子。”

看来有人特地在城门等候了。

顾长惜携着几分冷诮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居然得大哥亲自相迎,长惜真是受宠若惊。”

是顾君璟!

容家小焕想起昨晚的偷袭,忍不住磨了磨牙齿。

“三弟一走数日,大哥自然担忧。”一个声音淡淡道,“没想到君乔也在此处。”

顾君璟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温和许多,容焕默默翻了个白眼,不说这假得要死的言辞,若真只是迎自己的弟弟回城,犯得着带这么多卫兵吗……真是虚伪啊虚伪。

顾君乔笑了笑:“为父王置备寿辰所需物件来着。在西羽遇见了老三,就一起办了。”

“原来如此,”顾君璟缓缓道,“那么后面这辆马车,便是寿辰之物了吧。”

高守也从车辕上跳下来,肃了声音道:“参见世子。”

他似是行了礼,却也未听见顾君璟叫他起来,一时之间周遭安静下来,显出了几分压抑。容焕心中颇觉奇怪,虽然兄妹三人的言语都是做做样子,然顾君璟最后一句也忒废话,仿佛在等谁为他解释一番车里究竟有什么寿礼。

她顿了顿,倏地反应过来:他特地问起这马车……是在找她!

气氛有些僵持。

她竟是忘了,顾君璟忌惮她出自神农谷,甚至不惜下手劫掠,此时在第一辆马车中没见到她的人,又如何肯罢休。

顾君乔心知大哥与老三不和,此时便迟疑起来,没有贸然接话。顾长惜侧过身正待言语,却见马车帘子一掀,容焕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走下车来。

“民女神农谷医师容氏,因身体不适,未能及时向世子问安,还请世子恕罪。”她身着紫色罗裙,面色苍白,声音中透着几分紧张,甚至连身子都不易察觉地抖着,从头到脚都透出了“害怕”两个字。

然看在顾君璟眼中,便是另一回事了。无论传说中的容焕医术多么精妙,她也不过是个未满双十的姑娘罢了,眼前这副情状正是一个被暗袭后的女子该有的反应,面色苍白,身子微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当然,他没有想到眼前孱弱的女子正在心里中气十足地腹诽他。顾君璟顿了顿,满意道:“免礼。”

容焕站起身来,这才瞧见顾君璟坐在一副宽敞的软轿中,旁边有婢女掀着轿帘。他生得很俊雅,眉目间携着几分病弱,反倒衬得整个人贵气十足,不过比起顾长惜的慑人容光,也不过只是俊雅而已。

高守与她一同站起来,心中不由得对容家小焕大为赞叹。昨夜这货遇了袭,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现在却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德行,平白去了顾君璟三分戒心,狡猾啊忒狡猾。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向顾长惜瞧去。却见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容焕,眸中现出几分玩味。

“既是神农谷的神医,怎能与物件同乘一车,三弟也真是怠慢了,”顾君璟温和道,“不如我送容姑娘一程可好?”

周遭气氛骤冷。顾君乔似觉得有些不妥,但又找不出理由阻拦。

高守心中一紧,世子暗的不成,便这般直接地要抢人吗?

顾长惜抬起眼睫,直直对上顾君璟的目光,两人面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片沉寂中,容焕向前走了一步,怯然道:“多谢世子。”

她缓缓向前面走去,神情有几分局促,走过顾君乔等人的时候还加快了步伐,一副强忍紧张的姿态。

顾君璟暗自笑了笑: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罢了。

当然,他决计想不到容家小焕加快步伐时心中想的是——啊顾三儿往这边看了离他越来越近了呀好丢脸我不要再看见他啊嘤嘤嘤……

高守有些担忧地望向顾长惜,却见他嘴边似有笑意,泰然自若地进了马车。

容焕终于上了软轿,旁边的婢女放下轿帘,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九凰王府。

顾君璟给容焕倒了杯茶。

容焕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接过来,却仿佛不敢受这恩惠,将杯子放在了一边。

他淡淡一笑:“容姑娘不必拘束。姑娘身为神医,可曾替自己瞧过为何不适?”

“……世子见笑,我只是受了些惊吓。”容焕垂着头恭谨道,“昨夜游玩西羽泾河不慎被偷袭,好在高护卫便在近旁,未叫贼人得逞。”

“原来如此。容姑娘大可放心,此处是九凰,别有用心的贼人可进不来。”顾君璟话中有话道,“就算进来了,也休想活着出去。”

……

最大的贼人便是你好咩!

容焕察觉了他言语中的意味,当下便佯装欣喜道:“世子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顾君璟笑了笑,半晌喝了一口茶:“不知容姑娘如何识得我三弟?”

容焕心中掠过几个念头,飞快地算了一番时机,才沉稳道:“去南翼出诊时,偶然得遇。”

这话看似回答了,其实很是模棱两可,说得颇有几分玄妙。“去南翼”并不代表便在南翼,“出诊”与“偶然”也未道明时间,便算以后有了出入,也十分容易自圆其说。

好在顾君璟并未细问,他更关心的显然是另一个问题:“久闻神农谷有一条不医顾氏的规矩,却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是家师立下的谷规,吾辈不敢不从。”容焕从善如流道,神色中还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执拗。顾君璟又喝了一口茶,状似无意道:“当真?便是对三弟……容姑娘都肯不医吗?”

终于问到正题了。

容家小焕心中暗道一声,迅速进入状态。

“世子说笑了,三公子身强体健,为何需要医治?”她抬起眼,现出几分讶然,“他身份尊贵,自然有太医为其诊治,又何须我多此一举。”

顾君璟不动声色:“若是太医医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呢?”

“这样……”容焕咬住嘴唇,面上浮现出挣扎之色,“我……我自然是……”

她嗫嚅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小声道:“对不住,师命难违。”

瞧瞧,这言语,这神态,容家小焕觉得自己不去做戏子太可惜了。

她若是干脆地拒绝了,反倒显得可疑。只有这般犹豫一番再肯定,全然符合了一个老实巴交不敢违抗师命的少女应有的状态。

说起装老实人,容家小焕自然是信手拈来,言辞举止丝毫不露破绽。

顾君璟收回目光,声音更温和了一些:“我只是说笑,三弟的身体素来很好,想来不会有让容姑娘为难的机会。”

容焕点点头,诚恳地道:“世子气息充沛,印堂清明,也不似传闻中那般宿疾缠身。”

这句马屁若是旁人拍来,大约只会让人觉得客套,可她是不世神医宁馨子的亲传弟子,言语中便凭空多了许多分量。果然顾君璟露出一份喜悦之色:“承容姑娘吉言。”

后面的马车内,顾君乔眉间微蹙,颇有些顾虑。

容焕明显是老三的人,难道大哥连他的女人都要抢?会不会太过分了?

她虽知容焕出自神农谷,却不知她于两人的利害关系,更不知顾君璟比这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

顾君乔虽与顾君璟一母同胞,然他幼时病弱不常出门,而她自小便喜欢在外疯跑,反而与顾长惜更加亲近些,此时便不免偏心起来。

“老三……”她犹豫道,“容姑娘是你的人,大哥这般……”

顾长惜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只不过是送她一程,老二多虑了。”

“我这不是替你操心吗!”顾君乔霎时奓毛,“还有,不要叫我老二!”

他笑了笑:“若我出面去夺人,大哥便可善罢甘休吗?”

顾君乔一怔:“这个……”

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从小便是如此,只要顾长惜想要什么,顾君璟不管明争还是暗夺,都会抢到手。

如此说来,放任其不管,才是最好的应对之道。

“放心,二喜知道如何与他周旋。”顾长惜懒懒闭上眼睛,“何况……”

何况那可是满肚子心眼儿的容家小焕,见招拆招扮老实什么的……最擅长了。

另一边,容焕与顾长惜想到了一处去。

如果想要顾君璟一点一点消除戒心,那么顾长惜最好不要对她表露出分毫重视,而且……她眼下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这般一想,与顾君璟接近些仿佛也有些好处。起码敌人到了明面上,总比暗中动作来得舒坦。

她思至这一层,也就放松下来。

行了不多时,九凰王府已至。

软轿停在王府门口,有两个人掀开帘子,架着顾君璟走了下来。容焕跟在后面,心中暗自诧异,她此时方知为何他看起来气色不错,却仍有人说他宿疾缠身。

顾君璟的两条腿……是废的。

他根本站不起来。

早有等待多时的下人将轮椅推近。容焕心思转得极快,立时便将面上异色收了回去。

此时大门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一个火红的身影猛然跃出,奔了几步便急急勒停,骏马高高扬蹄,马上之人转过脸来,容焕便觉眼前一亮。

这红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生得雪肤花貌,乌发只用一根纱带高高束起,一身干练的骑马装扮衬得她英姿飒爽,明眸顾盼间,自有一股动人的绝丽风姿。

容焕正好奇她是谁,却听顾君璟淡淡唤了一句:“瑶光,当心。”

那名唤作瑶光的女子并未言语,甚至瞧都未向顾君璟这边瞧上一眼。她急切地望着软轿后面的马车,直到顾长惜掀开帘子走下车来,一身绛红衣衫俊美无比。他只是站在那里,却如同站在画中一般,一举一动皆是风景。

瑶光眸中一动,忽然跳下马,向前走了几步。

她走到顾长惜面前,却没有再靠近,只是痴痴瞧着他,半晌才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长惜哥哥。”

容家小焕立马嗅到了浓浓的八卦气息。

顾长惜顿了顿,弯起一个笑:“嫂嫂好久不见,一切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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