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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雅士

卫昉归来,是三月初三的前一日。三月初三上巳日,理应有文人雅士于帝都郊外的溪流之上流觞曲水。而三月初二那日,有一孤舟如流觞一般流于桑水之上,顺着贯穿桑阳城的桑水,缓缓漂入城中。

那一叶扁舟,宽窄不过容得一两人。舟上有一男子醉卧,发如泼墨,以银丝绦随意束起,一身素白襜褕,衣袂迎风如舞。他怀中抱着箜篌一只,懒懒散散地拨弦,乐声时断时续,如竹林深处幽谷之间泉流坠落潭涧,空灵悠远。

小舟因触到突起的青石而停下,男子抬眼看了看街景,怔神了许久,低声忽叹:“天意。”

此处是和辰街,小舟停下的地方,正对着岸上一处府邸,是太傅府。

他缓缓划桨靠岸,抱起一张七弦琴离舟。箜篌却留在了舟上,与不系的扁舟一起,顺着水流一道远去,他只是抱紧了怀中的琴望着眼前的宅邸。那是一张精美的瑶琴,朱漆纹凤,冰丝作弦,碧玉为轸,八宝灰胎,十三琴徽白玉镶成,流光点点如星。

他上岸之后往来的行人便纷纷驻足打量着他,忽而风起,扬起他散落的长发,有人窥见了他的侧颜,一瞬玉曜,风华刹那,不由惊呼。

“卫郎!”

昔年太傅独子名满帝都,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皆以“卫郎”呼之。

他慢慢走到了朱门之前,轻轻推了一下偏门,走了进去,无声无息,就好似他多年前的离去一样。

卫昉离开桑阳九年后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桑阳,帝都之人将有关他的传言传遍街巷,说他在九年里走遍了列国,编撰出了一书记述各国山川形貌人情风土,名为“九国志”;说他踏足崇山求仙问道,已近乎仙人;说他携琴远游,九年间制曲百首……如此种种,虽不知真假,却为人津津乐道。

这些事情就连阿惋深居北宫都有所耳闻,这日她去端圣宫寻谢玙玩时,忍不住在他面前感叹卫昉竟如此受人追捧。

“这算得了什么。”谢玙倒是嗤之以鼻,“我听说二舅年轻时连出趟门都需小心翼翼呢。”

“为何?是怕如潘安一般掷果盈车的事发生吗?”阿惋起了好奇心,趴在谢玙躺下休息的高榻边,兴致勃勃等他说下去。

“何止。”谢玙翻了个身转向阿惋道,“听说二舅曾经在路上好好走着,就被人蒙着脑袋劫走了。”

“劫走了?”阿惋讶然。

“是啊,见他生得好,便将他抢去做女婿了呗。”谢玙憋着笑,“不过后来那家人知道二舅姓卫,吓得慌忙把二舅又送了回去,临走时那家的女儿还依依不舍呢。”

“有趣。”阿惋扑哧一笑,继而她又稍稍蹙眉,“可我听闻当年还有人因为你二舅死了……”阿惋也是生于帝都长于帝都的人,有些传言她或多或少还是知道的。

谢玙坐了起来,点点头,“这倒也是真的。我二舅至今仍未娶妻,大舅说是因为二舅潜心修道。二舅年轻时曾去拜访当时的司徒,杜司徒的孙女在屏风后窥见二舅后便有心要嫁他,二舅不肯,那杜家的娘子便自尽了。”

“好个烈性的杜娘子!”阿惋忍不住倒吸口气。

“可她何苦如此。何况我二舅并未招惹她,是她自己痴缠于我二舅,就算我二舅迫不得已娶了她,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倒也是。”阿惋想了想道。

“随阴杜氏也算得上是名望士族,当时这事在桑阳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我二舅就离开桑阳了,再后来就是现在,我二舅归来,人们都已忘记这事了。”

“哦。”彼时阿惋懵然地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你二舅离开桑阳,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知道,大约不是。大舅说二舅素来淡漠男女之事,也从不是惧事逃避之人。”谢玙复又重新躺下,双眼望着雕梁上垂下的幔帐,“大舅说二舅是走在我出生之后,他在我阿母的棺前取来我阿母生前的琴抚琴,曲意悲切,或许是巧合吧,一曲毕后便开始落雪,人们说那场大雪是上苍被打动而泣,雪落了一夜,我二舅弹了一夜,次日早晨便飘然离去。”

“你二舅与你阿母毕竟是姊弟,怎能不伤心。”阿惋感慨,“我猜天上的神明必定是知道了你二舅的悲戚,所以才会下雪的。”

“琴能抒意,曲可解心。我二舅的确是个极擅琴的人。”

“他弹琴比你还好吗?”阿惋问道。

谢玙瘪嘴:“三舅说,若二舅是庭中古木,那我便是阶下苔荇。”

“啊?”

“真的。”谢玙颔首,“若你不信,可以去见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日三哥在灵琼台召见他,你走快些,或许他还在。”

“阿玙你见过你二舅吗?”

“大概出生时见过吧。”谢玙幽幽道,“他回来后我倒是想见他,可太学的课业太忙,我想去外祖那找他,可近来我不大老实,怕是得罪了洪博士,想必洪老头已经去外祖那儿告了我不少黑状呢,我怎么敢去外祖那儿。”他嘟囔着,却蓦然意识到什么,从榻上蹿起,“我想起来了,今日三哥只召见了二舅,外祖和洪博士可是都不在。阿惋,咱们可以一起去灵琼台。”

“可……”阿惋却是犹豫了,“我是女子,怎能在陛下召见名士时冒冒失失地求见。”

谢玙轻描淡写地笑笑:“你跟着我便是了。”

柴忠捧着食盒走在前往灵琼台的路上,一路战战兢兢,他已是宫里的老人了,可他做黄门内侍这么多年,都不曾如此惶恐。

快到灵琼台下时,他又忍不住回头低声训斥——说是训斥,不如说是小心翼翼地恳求,“两位等会可务必仔细些,千万别给老奴露什么马脚!”

紧跟在柴忠身后个子稍高些的小黄门有些不耐烦,“放心好了,我们就只进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不给你添什么乱。”

“阿玙……”身量略小些的黄门有些怯怯地拽住身前人的衣袖,“这样似乎不大好,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

“前面又不是什么森罗地狱,至于那么怕吗。”谢玙将阿惋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柴忠走了几步,复又停下,转过身一脸焦虑,“可欺君乃是大罪啊——”

谢玙板着孩子稚嫩的面孔一脸肃然,“我问你,国君是我什么人?”

“这、这举国皆知殿下乃陛下兄弟。”柴忠赔着笑道。

“兄弟间玩笑,有何不可。”谢玙戳了戳柴忠,“君臣之间的诓骗叫欺君,我与三哥却是兄弟,你懂了吗?”

“是是是,老奴懂。”柴忠将身子躬得与九岁的谢玙一样高,“那老奴却是真的犯下了欺君罪哪……”

“出了什么事,尽管算我头上。”

柴忠这才略略松了口气,继续带着这俩孩子往前走。

“阿玙你听。”走近灵琼台下时阿惋忍不住轻声道。

台上有渺渺弦乐飘下,如熏风,如雨露。

“这是《水仙操》。”谢玙静听了片刻,辨出了琴曲,“据传是伯牙所作。他学琴多年无所成,于是他的师傅便将他带往山林,他在山间水畔感念天地,故成此曲。”

“我从未听过有人可以将一曲《水仙操》奏得如此绝妙……”阿惋已是痴迷,“我好像能听见雀鸟的清啼、山泉的涌动、风过长林、水击碣石。”

“早同你说了我二舅琴艺堪称国手。”谢玙颇有些自得道。

“阿玙,你同我说你二舅在你阿母死后抚琴,引得雪落纷纷,我现在觉得这不是巧合了。你看——”她抬手一指。

灵琼台附近载着的不高不矮的树木,此时有不少枝杈上都落着各色的鸟儿,可眼下分明还未到日落西斜鸟雀归巢的时候。

“万物有灵而知曲中真意,曲中有灵而与天地同归。”谢玙亦有几分欣喜兴奋的模样,“看来今日这一趟真是没白来。柴忠,你可走快些。”

柴忠耷拉着眉眼,脸上一副无奈。

灵琼台位于南宫,历代天子常在这里召见卿士,故而这里的守卫尤为森严,谢玙原是不想假扮阉人而是想带着阿惋直接躲过护卫溜上去的,他往日里在宫禁间肆意穿行,靠的便是躲避侍卫翻墙爬树的好功夫。可灵琼台太过严密,他又带着阿惋,只好换上了黄门的衣服。不过于他而言这很新鲜,他也不介意什么。

一路有惊无险,侍卫们虽觉得柴中官今日里有些古怪,但终究说不出怪在哪里,问柴忠谢玙和阿惋是谁,他回答说是他新收的小徒弟,陪他一块来灵琼台给陛下送酒馔。

可蒙混到最后关头时,哆哆嗦嗦的老宦官终于是骗不了更多人。皇帝身边的黄门令石铨素来精明,谢玙看到这老头一本正经地守在灵琼台上的绿云殿前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柴忠不正常的神色引起了石铨的怀疑。

“哟,这俩孩子是谁呢?”

“我两个小徒弟,跟着打杂的。”柴忠挡在谢玙和阿惋身前,满脸强作镇定,可微颤的嗓音只能更让人生疑。

“来,让我瞧瞧。”石铨轻推开柴忠,向他身后的人走去。

谢玙忙抬起手用袖子遮住脸,阿惋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他二人没见过世面,怕羞……”柴忠干干地解释。

“没见过世面倒罢了,难道连让人见他们的面都不行吗?”石铨挑眉。

“他们……长得丑,不敢惊吓您。”柴忠咬咬牙继续扯借口。

石铨却是懒得再周旋下去,直接开口道:“殿下,灵琼台风寒料峭,恐伤了贵体,还请殿下回吧。”

谢玙豁然放下手,瞪着石铨。

石铨脸上依旧挂着让人挑不出错的笑,身子纹丝不动地挡在了门口,显然是态度坚决。

谢玙同他僵持,过了一会儿便没了耐心,摆摆手,“好了好了,我走就是了。”说罢愤愤牵起阿惋的手往回走,走前还不忘恨恨地对石铨说了一句,“下回我一定在三哥面前告你的状!”

石铨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阿惋是有些沮丧的,依她的身份,怕是以后都见不到这位萧国无双的名士了。她没有意识到谢玙始终握着她的手腕,一直没有松开。

忽然间,谢玙猛地拽着她往回跑,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带着一起撞开了门旁的黄门令石铨,闯入了绿云殿中。

绿云殿是肃雅之地,一室朴质不似宫阙反若文人雅舍,殿内香炉吐烟袅袅,宫人敛声屏息将香料添上,又无声无息退下。皇帝端坐席上,瘦削的脊背笔直,而客席上白衫男子弄弦操琴,音韵高雅。

却忽然有一人的大呼小叫打破了这一切,“三哥!三哥救我!”

皇帝惊愕,然后便见有两团人影急速奔了进来,还什么都未看清便一头扑进了他怀中。

“阿玙?你怎么来了?”

接着是石铨匆匆奔入殿内,惶恐跪下,“陛下恕罪!”

“对对对,就怪你。”谢玙缩在皇帝身后做了个鬼脸,“居然敢不让我见三哥。三哥,方才就是他欺负我,咱们兄弟见面难道还要让一个老阉人来左右吗?”

皇帝有些无可奈何,低声叱责:“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谢玙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反正我已经进来了,三哥你要怎么处置随你便。”

“我原本猜想过许多次阿玙该是怎样的性情,却没想到先帝与我长姊竟是生出了一个无赖儿。”

谢玙呆呆看着讲话的这个人,人们说,这个人是他母亲生前最亲的弟弟,是与他血脉紧连的舅父。谢玙不由感觉到了几分亲切,“舅父!”

“阿玙是携新妇来谒舅?”卫昉含笑打量了一眼谢玙身旁的阿惋。

新妇意指新娘,卫昉一眼认出了阿惋是女孩。

谢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都还攥着阿惋的手腕,忙松开。皇帝略带责怪地瞥了谢玙一眼。

阿惋羞得满脸绯红,谢玙看了她一眼,有些赧然:“这、这是宫里陪我玩的丫头,我想见舅父,就把她也扯过来了。”

卫昉不语,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让谢玙后背发寒,继而想起了大舅说二舅相人极准的传言,只好硬着头皮赔笑。

“既然阿玙也来了,便不用朕着意安排阿玙同卫卿舅甥相见了。”皇帝示意谢玙和他同席而坐,接着又示意宫人将阿惋带走,“卫卿离开桑阳已有九年,想来还是第一次见到阿玙吧。”

谢玙扣住阿惋的手,瞪了一眼要扯走阿惋的宫人。

卫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我曾在九年前见过阿玙,那时他还是被乳母抱在怀中的孩子,一去经年,他都已经这么大了。来,过来让舅父看看。那个小娘子也过来吧。”

谢玙得意地瞟了一眼要将阿惋带走的宫人,牵着阿惋的衣袖走到卫昉跟前,顿首行礼。

“你生得与我长姊很像。”他微笑着说,“她小时候便是你这副模样。”

“那二舅应当记得我阿母成人时的模样对吗?可否赠阿玙画像一幅?”谢玙忍不住请求道,“这些年来我总好奇阿母什么模样,可宋内傅每见一幅阿母的画像都说不像。听闻二舅亦善丹青,想来是可以画出阿母的模样了。”

“我其实并不善于书画。”卫昉道,“不过——我可以应下你这个请求。画人像贵在神韵而非形貌。我曾是你阿母的亲人,我对她的了解,应当比只知惠文皇后容颜的画工要深。”

“阿玙谢过舅父。”谢玙欢欣道。

“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思念你的母亲吗?”卫昉轻声问。

“自然。生育之恩大于天,阿玙怎么可能不想念自己的母亲。”谢玙道。

“好好记住她。”卫昉颔首,“你是她的儿子,你有资格记住她。只要她还被人记着,她就没有死去。”

卫昉的话说得有些古怪,身为孩子的谢玙一时半会还难以理解。卫昉目光偏转看向阿惋,笑着说:“小丫头,你是哪儿来的呀?”

纵然先前谢玙说了阿惋是端圣宫的宫人,可卫昉显然没有相信。

阿惋站在他的面前,看见他的眼眸就好像是看见了山间清亮的泉,她放弃了说谎,行礼道:“故光禄大夫第三女,太妃诸氏之侄。”

诸氏……卫昉的眼眸中陡然有痛苦涌现,稍纵即逝。阿惋只看到他点了点头,轻声感慨了一句,“都这么多年了……”

“是啊,卫卿的确是离开桑阳太久了。”皇帝接话道,“想必这些年来卫卿见闻颇广。”

“见闻……算不上广。”卫昉轻轻摇头,“天地之大,穷一生之力未能踏遍。然而无论是北疆的雪山、西陲的荒原、南蛮地的山林、东海的辽阔、抑或是中原的山明水秀——其实都是一样的。”

“怎么个一样法?”

“生于天地,与人无关。”卫昉悠然道。

“山川不老,而人生百代。”皇帝忍不住喃喃,语调间有几分怅然。

谢玙拉着阿惋与卫昉同席而坐,这些话他们都不懂,谢玙百般无聊地打量着这个舅父的模样,阿惋专心盯着琴案上的瑶琴。

“卫卿周游列国山水多年,不知此番归来,有何打算?”皇帝问。

“并无。”卫昉垂目淡然,“我辈如浮尘,但凭风而游。”

“卿可愿仕宦故国?”皇帝紧接问道。

“陛下劝昉入朝,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家父的意思?”

皇帝沉默半晌:“太傅的意思如何,朕的意思又如何?”

“如果是陛下的意思,昉在此请陛下恕罪,如果是家父的意思,昉只好归家请家父恕罪。”

皇帝挑眉:“卫卿就如此不愿为官吗?卿乃当时名士,朕很想重用卿。”

谢玙不由好奇地盯着卫昉,他自小认识的人多是高门显贵,而平素里与他玩得最好的那几人虽说与他一样顽劣胡闹,却也是各个心怀封侯志。卫家亲族无一不身处要职,而这位舅父却是断然拒绝了为官之请,这让他难以理解。

“外物扰心,俗事累身。”卫昉径自挑弦,疏懒而又随性,“昉这一生,已难堪重负,愿归山野,葬于天地。”

那日从灵琼台归来后,阿惋便一直在摆弄自己的那张七弦琴,她曾经随蔡先生学过几月的琴,后来因为谢玙的缘故再未教导过她。阿惋起初也不在意,可自那日在灵琼台听得卫昉一曲惊天后,阿惋再度萌生了学琴的渴盼。

若琴曲真能通天传灵,或许九泉之下的阿母也能从曲中听出她的思念,就算她没有这样的本事,在寂寥中好歹还可以抚琴慰己。有很多事情很多心思阿惋不想说不能说,但她希望琴音能替她开口。

阿惋自小便是执拗的性子,她想到要习琴,便当真在织云阁翻来覆去弹奏那日听到的《水仙操》,那时她也不解曲中意,只是觉得或许这样的执着可以让她熟于技巧。

换来的代价自然是她的手指被磨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却还是在一次玩闹中被谢玙给发现,“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阿惋不惯于在谢玙面前说谎,老老实实道,“练琴磨破的。”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谢玙蹙眉回忆了一会儿,“这些日子我每每去你那儿,好像你都是在抚琴,而且每日都是同一支曲子?”

阿惋颔首:“我想先学会一支,再去学下一支,可我天资愚钝,学了好久都不会。”

“你弹的是《水仙操》?”彼时他们正在涤兰湖畔游玩,谢玙索性捉着她的手腕往湖水里浸去,“疼吗?”

四月天的湖水仍是冰冰凉凉的,麻木的疼痛在水中抚慰渐息,阿惋摇摇头,“不疼。”

“现将伤口洗了,等会我带你去上药包扎。”谢玙松开手站直身子,看着阿惋带了几分责备,“好端端的你练这个做什么?”

“我……我那日听到你二舅的琴声,觉得好听,就想学。”阿惋将头埋低了几分。

“我二舅的确善琴,阿母也是。据说我阿母还活着时有一位在九国中以琴技闻名的老者云游到萧国。他品评阿母与二舅不分伯仲,却又在末了时说:卫家贤媛嘉郎此时虽平分秋色,然十年之后,卫郎举世无双。”谢玙在阿惋身旁蹲下,有一下没一下划着湖水玩,“十年之后我阿母死了,二舅的确再无人可比肩,真不知他是神机妙算料到了我阿母短寿,还是真觉得二舅在琴学之上的天赋的确胜过阿母。”

阿惋有些感伤,她自小便觉得万事不如人,“大约我是没有什么天赋的吧。”

“那也不一定。”谢玙安慰道,“你才学琴多久,谁知日后会如何呢?从前教你的那个女先生真是算不上高明。”他想了想,“既然你这么仰慕我二舅,你拜他为师岂不好?”

“这哪里是容易事。”阿惋有些丧气,“你二舅未必看得上我,何况他不是不愿留在桑阳吗?而且我是女子……”

“说得也是。”谢玙点点头,看了眼阿惋手上的伤,“先不想这些了,我带去你上药。这几日你别碰琴了。或许,”他勾唇笑了笑,“或许我会有主意呢?”

自卫昉归来,帝都中有不少公卿雅士意欲拜访,却都被拦在了太傅府之外,卫昉命人致歉来客,只说他自己多年在外,粗陋不识礼节,恐怠慢访者——谁都知道这是借口。他谁也不见,除了天子的诏命外偶尔与亲族小宴。

可谢玙记得在灵琼台时见到的卫昉分明不像一个孤僻的人。他忍不住问自己的外祖,“二舅没有朋友吗?”

“他现已心如止水,风过不兴波澜。”

曾经的卫昉是帝都的天之骄子,是桑阳城中疏狂肆意的贵公子,然而时光匆匆经年过,任谁也会变了模样。

虽说别家的车驾均被挡下,可赵王殿下的仪仗还是无人敢拦。

无须人引路通报,谢玙径自走入后院,在牡丹花圃那儿看到了卫昉。

帝都人口中传得风雅无比的卫家二郎此刻在修剪花枝,长发松绾,衣袖高束,袍裾勒在腰带间,看起来竟与花农无异。

谢玙不由愕然:“舅父是在做什么?”连礼节都全然忘了。

卫昉回头,很自然答道:“我在莳花。”

“这个可以让下人来做啊。”谢玙上前几步,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卫昉笑着摇了摇头,将一瓢水仔细从花株根部淋下,而后对谢玙道:“你看这花开得如何?”

谢玙对花草没有多大的兴趣,匆匆扫了一眼便含糊道:“唔,很好看。”

“其实蜀地并不宜植牡丹。我见过最好的牡丹,是在洛水一带。”卫昉低下头细心将枯枝剪下,“世人多谓洛阳牡丹冠绝天下,若是到了那里,的确很难不被那倾国倾城的艳色震撼。”

“文帝延嘉年间,牡丹风靡蜀中,时帝都贵胄,多以千金栽植名花。”他淡淡地说,“如果是二三十年前,你或许可以看到满院都是这种绝丽雍容的花。”

谢玙好奇心起,低头摸了摸身边一株花的花瓣。

“这是魏紫。”

“魏紫?”

“对,魏紫。”卫昉又舀了一瓢水,“牡丹艳冠群芳,魏紫,是牡丹之首。”

“那这个呢?”谢玙又指着一片嫣红的问道。

“这是飞燕妆。枝叶修长,风姿曼丽,故世人以古时美人赵飞燕比之。”卫昉颇有耐心解释给他,“那边翠色的是豆绿与春水绿波,此两种最贵。那一边的是御衣黄、玉玺映月。而旁边杂色的是二乔。那与魏紫略似的名为胜葛巾。而这一种——”他指着西边素白的那一片,“名唤夜光白。”

“这花有什么特别吗?”谢玙听出卫昉说到这里略顿了一下。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卫昉轻轻道,“只是你母亲生前很喜欢。”

“阿母很喜欢这种花?”谢玙跑到那边细看,看了一会儿又跑回来问,“我听说众人皆以牡丹中的紫、黄为贵,白色最贱,为何我阿母会喜欢这种寡淡无色的牡丹?”

“众人言是众人言,何需理会?任人说破嘴皮的品评,牡丹仍旧是牡丹。”卫昉不以为意,“夜光白素雅淡然,芳香远袭,我觉得很美。何况牡丹乃花中帝王,岂可以‘寡淡’二字形容?说到底,我那个长姊,也是如夜光白一般的人哪。”

“阿玙还是不懂舅父的意思。”谢玙摇头。

“牡丹雍容为花中王,而你母亲端庄,有母仪之风。”卫昉领着他到一旁小亭休息,“你母亲活着时做了许多事,有对有错,可她是个值得敬佩的女子,一生作为萧国的皇后,无愧子民,身为卫家女儿,无愧宗族。可她那样清冷的人,本该在月下宁静,就好比夜光白衬着月华才能美得惊心动魄,若如别的牡丹一般拿到白日下赏,反倒是黯然失色。你母亲这一生,终究是被误了。”

谢玙并不知道自己母亲活着时是什么模样,卫明素于他而言,终究,也只是在梦里有个模糊的影子而已。

“舅父,你上回承诺过我的画像。”他拽着卫昉的衣袖问。

“你母亲的画像我过几日会给你。”卫昉浅浅莞尔,摸了摸孩童的头,“我过一阵子才走,你还不用太急。”

“舅父打算什么时候走?”谢玙有些紧张地问。

“不知道,随性吧。”卫昉悠然望着亭外牡丹簇簇。

“那舅父要去哪儿呢?”

“南下?北上?西行?东往?”卫昉摇头,“天地那样大,总容得了我。”

“那桑阳城容不了舅父吗?”谢玙忽然这样问道。

卫昉看了谢玙一眼,“不是。”

“那为何舅父不待在萧国呢?”谢玙紧追着问,“虽说天地浩大,可萧国之外,却再无舅父亲友了,孑然而行,不会孤寂吗?”

卫昉一时无言,他身后有老者笑着走来,“阿玙这孩子是在劝你留下呢。”

卫昉及谢玙忙下亭见礼,一个唤“阿父”,一个唤“外祖”。

“四郎当真是不愿留在帝都为我这把老骨头送终吗?”脱下官袍换上浅青直裾,在唯一的儿子及外孙前,太傅卫之铭总算多了些温和。卫昉是卫之铭的第四个儿子,只是因他之前的兄长都早夭,故而卫昉在卫家同辈男丁中行二,私底下卫之铭会叫这个儿子为“四郎”。

“阿父精神矍铄,此番归来观阿父面相,便知阿父身体康健,能得百岁。”卫昉弯唇低头。

“依你的意思,非要等我行将就木时才肯归来?”卫太傅佯怒。

“怎会!”谢玙抢着道,将卫太傅搀扶进了亭中,“外头热,您进来说话。”又清清嗓子,“依外孙看,舅父最是孝顺了,哪里就会将外祖孤零零地丢在帝都?舅父一定会好好尽孝侍奉外祖跟前的,是不是,舅父?”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卫昉眨眼。

卫昉挑了挑眉,无奈又好笑,“阿玙很想我留下?”

谢玙赧然笑了笑:“阿玙想向舅父学琴。”

“学琴……”卫昉缓缓颔首,“为什么想要学琴,又为什么非要向我学琴?”

“舅父琴艺精绝,阿玙不找舅父难道还去找那些庸碌之辈?何况阿玙听闻母亲生前就善琴,若她的儿子琴学上造诣平平,岂不是给她丢脸?”谢玙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小子的确是拿住了自己的软肋,卫昉无奈苦笑。

“你等我过几日再给你答复吧。”最终他只能这样对谢玙说。

“你执意要离开桑阳,是因心中的郁结仍未解开吗?”待谢玙走后,亭中便只剩这一对父子。其实他们容貌生得并不十分像,可凭栏远眺,夕阳衬映下侧颜有着相似的落寞萧索。

“此时的心境,怎么会和几年前一样。”卫昉唇角无意识勾起,“只是有些事,忘不掉就是忘不掉。”

“既然在外九年都还没有忘掉,那就算了吧。”卫太傅抬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你忘不掉,能挽回什么?你似个孤魂野鬼般飘荡在外,又能带来什么?不要忘了你姓卫,你的长姊,到死都没有忘记她的姓氏。”

卫昉垂首,此时呼啸而来的风扬起他鬓边的发,他在青丝纷纷间看到了银光闪过,“原来不知不觉我已经老了。”

“你的阿父更老了。”卫之铭转过脸来直视着他,他的面容其实和九年前卫昉最后一次见他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人前高傲铁面的卫太傅在儿子面前不自觉流露出了无助之色,他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软弱,“你看,就连你叔父的孙儿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的堂兄要你替他长子择妇,可为父还总记起十余年前全族为你婚姻操心时的场景。”

卫昉看向庭中的姹紫嫣红,久久不语,每年都会有新的花开争艳,可这些都不是旧时的那一朵。

“还来得及吗?”他低声问,像在自语。

“你以为呢?”卫太傅弯唇,“阿玙求你做他师傅,你就应下吧。这个孩子才出世时你只是瞥了几眼,都不曾抱过他。这毕竟是你阿姊的后嗣,是你的外甥。眼下这孩子的命与卫家紧紧缚在一起,他的将来是什么样,卫家就是什么样。”

清安九年的四月末,远游多年归来的卫昉被征拜为太学博士。

萧国有一项约定成俗的规定,年未满五十不得为博士,治学以老为尊是士子间的惯例,可才四十出头的卫昉成为博士,无人有异议。

如此卫昉便算是在萧国定了下来,昔日卫郎青衫翩然行过桑阳城的长街巷陌,而今他的身影再现,已是一别九年。

谢玙如愿以偿拜了舅父为师,头一次学琴归来后便风风火火去了织云阁,阿惋正对窗温书,指上的伤好了大概,只是她依照谢玙的吩咐,不曾去碰琴。

“阿惋!”急匆匆来的谢玙带起一阵疾风拂起软罗的帘帐,他身后是灿灿金阳,瞬间扑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怎么了?”相处久了她也知道谢玙是无拘无束的性子,平日里揣着宗亲的架子还能装出几分温文尔雅的矜持,可私底下他比谁都还要闹腾。

临到关头谢玙却卖起了关子,缓步行至阿惋跟前,理了理衣襟袍袖,肃坐席上,做足姿态又清了清嗓子,“我记得,上回你同我说过,想拜我舅父为师?”

“嗯。”阿惋颔首,继而眼眸一亮,“你有主意了?”

“那是自然,你可以从我舅父那学琴了。”谢玙颇为自得地乜视了阿惋一眼。“你不会又要我扮男装吧。”说到底阿惋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像是会出那种蠢主意的人吗?”谢玙觉得自己被看低了,不满地皱起双眉,“易装改貌只欺得了一时,被发现了就不妙了,我会让你去冒这个险吗?”

“那你出的主意是什么?”

谢玙又坐直了一些,极力摆出满脸肃然,“咳咳,你拜我为师吧。”

阿惋惊得手中的书卷都掉在了地上。

“我难道还教不了你吗?”谢玙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不由怒道。

“自然不是!”阿惋慌忙摆手,急急分辩道,“我知道阿玙你的琴技是很好的,只是、只是我有些意外罢了。”

她原是怀着以卫昉为师的心愿,结果与她差不多大的谢玙忽然蹦了出来,这让她怎么不被吓到,也不是说她看轻谢玙,她那日听过谢玙奏的《渌水》后便知他的本事远高于自己,只是要她对着还未足九岁的孩子唤一声师傅,这感觉实在有些古怪。

“不是就好。”谢玙仍不依不饶地计较,“得我为师,该是怎样的幸事。瞧你那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我还嫌委屈自己了呢!”

阿惋忙不迭赔笑请罪,谢玙哼了一声,也就没有什么不满了,对阿惋说:“我而今在随舅父学琴,我将他教我的再教给你,也就算是你在跟着他学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阿惋恍悟,“这么说咱们三个是师出一门,卫博士是你师傅,你又收我为徒,我没能拜卫博士为师,却还是能做他徒孙的?”

“那是。”谢玙得意道,“还好我想出了这样好的法子,由我来引线搭桥,你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谢你好心。”阿惋老老实实地致谢,又忍不住蹙眉,“可这样一来,我觉得我变小了。”

谢玙的面色也有几分古怪难看,他撑着阿惋身前的凭几凑上前盯着她,“这样吧,你就别喊我师傅了。但是你必须得在心里将我当作师傅一样崇敬,要听我的话,不许违逆我,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说不上来了,日后再补,你且记着这些就是了。”

“好好好。”阿惋以手指天,像模像样地立誓,“我虽然不拜你为师,但心里一定将你当师傅一样好生供着,听你的话,不违逆你——行了吗?”

谢玙点了点头,一副勉为其难的神情,“你的琴呢?拿来我瞧瞧。”

织云阁的宫人将阿惋的琴连带着琴案一起抱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谢玙面前。

谢玙抬手摸了一下琴面,又仔细看了片刻,“这是松木制成的?我嗅到了浅淡的松香。”他摇了摇头,“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松木木质疏散,若以松木制琴,音色固然是不差的,只可惜松木易裂且油脂过多,常需火炙脱油,而古旧的松木总比新木要好。而你这个,”他手指缓缓摩挲过每一寸,“怕是不如人意。”

“还有。”他的手又摸到了琴底,“琴底似乎是柳木……蜀中多阴雨,柳木不耐腐。”

阿惋郁郁不乐地看着眼前的琴。

“你这张琴粗陋到如此地步,也着实让我惊讶。”谢玙继续挑着毛病,“斫琴之人定是没有用心。你瞧瞧这琴额、琴首、项、肩、腰、尾的流线,镶琴徽的用料竟是如此低等的菜玉,这琴弦——”他拨了一下,“松软无力。难怪你弹琴难听,原来是琴不好。”

阿惋满眼无奈。

谢玙看了她一眼,扬眉,唤来自己近身侍奉的宫娥婵娘,“去将我平日里用的那张楠木琴面紫檀底的宽额长颈灵机琴取来。”说罢他偏头对阿惋一笑,“这是拜师见礼。”

阿惋后来疑心,谢玙之所以对教她抚琴之事那么上心,是因为谢玙常年被师长责罚,所以也迫不及待地想尝一尝为人师表的威风。

不过阿惋后来那惊艳皇宫的琴技,最初的确是由谢玙教的。很多年后阿惋再回忆这段往事,耳畔常会有明朗干净的弦乐浮响,透过时光,她在梦里依稀看见女童在亭中弄琴,一旁站着侧耳细听的男孩,他抱怨,怎么老这样难听啊,而她气得噘起嘴。那是两小无猜的天真岁月,真正的少不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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