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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选妃

寒星孤冷,弦月如钩,即便仲夏,风也是凉的,丝丝缕缕的冷意透过领口顺着脖颈钻进来,谢玙不由缩起了身子。鬓发有湿凉的感觉,不知是否是夜露凝结。蝉鸣或远或近的聒噪,单调得声声催人眠。他迷迷糊糊挪了一下膝盖,酸痛便传遍双腿让他清醒了过来。

从黄昏到人定,他一时间数不清自己跪了多少个时辰。

眼下之所以凄惨至此,只因几个时辰前他百无聊赖中的随性之举。他也承认自己是在胡闹,可在谢玙自己看来,比起上回去广德殿扰乱宫宴,此番他做的事算不得混账,不过是在他大表哥卫朴娶妻之时和他那些好友一同去吓唬一个他都没有见过面的女子罢了。

却可惜连新妇子障面的团扇都没能夺下,他们几个都还没有见过美人面便被逮住,被逮之前还将喜宴搅得一团乱。

贺、柳二人自然被各自亲族带回了家中教训,卫樟也免不了挨罚,而他们几人中身份最是贵重的谢玙则是由他的外祖父亲自下令跪在了庭院之中。

夏夜蚊虫扰人,谢玙脸上被叮咬了一口,下意识的一巴掌甩过去打蚊子,结果是自己疼得不轻。

“看来你这是在掴掌谢罪?”有人含笑揶揄走来。

“舅父。”谢玙瘪嘴。

他母亲的堂兄堂弟他皆以排行后带上一个“舅”字呼之,可唯有惠文皇后唯一的亲弟卫昉,谢玙是唤作“舅父”。

“舅父是来看我的吗?”他眨巴着眼盯着晓月霜天提着琉璃灯一盏的卫昉。据说惠文皇后与这个弟弟容貌并不相像,可谢玙看着容仪清雅的卫昉,总无端觉得阿母也该是这样的人物。

“不是。”卫昉在谢玙跟前站定,“我来替你外祖传令,你外祖说,要你再多跪一个时辰。”

“别啊。”谢玙一副可怜样,“再多跪一会儿你外甥可真要撑不住了。好舅父,劳您去同外祖说一声,我真的知错了!求他饶了我这一遭。”

“果真知错了?”卫昉稍稍俯身,琉璃灯清晰地映照着谢玙的脸。

“果真。”谢玙拼命点头,又小心问,“大表哥还生我的气吗?那楚家娘子……呃,表嫂还在哭吗?”

“你朴表哥没有生你的气,可你的表嫂仍旧在哭。女子一生一次的婚礼,因你的缘故她出了大丑,你说她恨你不恨。”

“我错了。”谢玙垂下头来,是真心实意的难过。

“你既然会自责,那当初为何又要做呢?”

谢玙感觉有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刹那不由微微一震,卫昉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父亲一样。

可他还没出生时,就已经失去父亲了。

“一时兴起罢了。”他嗫嚅,即便是顽劣成性的赵王在一个像父亲的人面前,也只是一个犯了错的寻常孩童。

“因你一时兴起。”卫昉声调平平,听不出半分责怪,可就是让谢玙感觉到了难看,“可你的长嫂何其无辜。”

谢玙默然。他被千百人捧着成长,也不是没人给他灌输仁义忠信、恭谦守礼的道理,可更多的人潜移默化地告诉他,他生来高高在上,纵使任性妄为,也可以无所顾忌,“无辜”,这是他几乎没有听过的一个词。

“在没有回到萧国之前,我常在想,我阿姊留下来的孩子该是什么样。”卫昉温声道,“我猜他或许会很聪明,或许会很俊俏,或许好学……”

“是阿玙让舅父失望了。”谢玙闷声道。

“不,没有。”卫昉弯了弯唇,“只是有些意外罢了,舅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谢玙愈发赧然。

卫昉最初归来时他便扮作小黄门闯了灵琼台。

卫昉才任太学博士后不久就目睹过好几次谢玙在太学学舍内聚众打闹。

之后他又因数次缺席太学讲经被洪博士当着卫昉的面以柳枝打手心。

后来他怀恨在心领着几个人预备趁夜潜入洪博士家中捣乱,结果还在商量计划时就被卫昉逮了个正着。

再后来他堵着一口气,故意曲解典籍,撰文将孔孟大肆抨击,还含沙射影了以洪博士为典例的腐儒。虽说九岁孩童辞章文字尚稚嫩浅显,可仍旧是将洪博士气得发抖,当着卫昉的面怒骂谢玙大逆不道。

再后来便是今日了,他一时无聊便在喜堂之上来了场闹剧。

“我知你心善,做事之前你并未真的想过要害谁,你只是没有学会考虑别人的感受而已。”卫昉道,“人小的时候,总有天真任性的权利。可阿玙,你不能。”

谢玙垂下头,片刻后闷声道:“我知道,因为我是赵王,因为所有人都看着我,因为我肩上背了很重很重的担子。”

“你知道,可你还是会不甘对吗?”

谢玙抬头,他看着卫昉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看见了清澈的光——明明今夜只有细如柳的一弯月,可谢玙却觉得舅父的眼眸里藏着月亮。

“是。”他点头,说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实话,“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是在卫家平县的庄子里长大的,在那里还有许多兄姊弟妹,但那时我就察觉到我与他们的不同了。用膳、穿衣、出行,乃至于喝一口凉水,都会有一大群人严密看护着我,我可以和他们玩闹,可我不能受一点点的伤,否则遭殃的会是他们。我始终记得银针的寒光,那些针在我眼前闪烁,如果发黑就意味着有人要杀我——我很小时就记得这些,也只记得这些。”

卫昉颔首。

“再后来我长大了些,我意识到了父母不是身边的侍者、乳母,于是我问每一个人,我的父母是谁。没有人回答我。”谢玙很平静的叙述,这样的平静与方才的他判若两人,“四岁时我离开了平县回到北宫。北宫于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很害怕,拽着外祖的衣袖泣涕,可外祖把我送进来时,他头都没有回一下。有人把我带到两张画像前,对我说,这是我的父母。那两张画上的人陌生而又冰冷,我当时就大哭了出来,我说他们不是我的父母,宋内傅上前扇了我一个耳光,告诉我他们就是。可他们在泰陵的坟墓里,永远都不会来见我,他们是死人。

“他们说,皇帝是我的哥哥,我知道我有一个哥哥时我很开心,但很快他们又告诉我,三哥夺走了我的一切,他的母亲杀了我的母亲。我们总有一日会相争,会将对方伤得体无完肤。于是我不敢亲近他。

“端圣宫很大,也很冷清,端圣宫里里外外都有宫人重围,可我还是会觉得孤独,他们叫我殿下,他们从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在这里没有人叫我阿玙,他们都称我为赵王。赵王是什么,是天潢贵胄,总有一日整个萧国都会被他握在手心——在我逐渐长大时,我意识到了这些。

“既然他们说我想做什么没有人可以拦我,那我就真的肆无忌惮好了。外祖让我谨修圣学,为人表率,他将我领入太学,太学里都是比我大的少年和酸腐的儒士,可那时我才七岁,我哪里懂什么《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舅父您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会懂吗?可我必须懂,因为我是赵王,赵王要不惜一切代价成为国君、赵王背负着许许多多人的期望与性命,赵王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不得不去报仇!赵王被尸骨和浸满血的双手捧着,捧在很高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有他孤独一人。”他的语调愈来愈激烈,到最后一句时却陡然凄然。

“阿玙,你在害怕?”

谢玙仰首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害怕成为赵王。”他伸手将谢玙托起,“可你不用怕,你是赵王还是阿玙都没有关系,你生下来是谁,就是谁。你不甘你承受得太多,可你同样得到了九年的锦衣玉食万人供奉。这世上没有什么公平,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职责,你将自己的职责履行了,方是此生不虚。至于孤独……阿玙,你从来不孤独,你的外家一直都在你的身后,卫氏不仅与你生死相连,更是你的亲族。”

“嗯。”谢玙在舅父的目光下点头。

“我知道你调皮顽劣,只是阿玙,你总要学着长大,既然你也知道你背负了很多,那你就更要用比别人短的时间长大,卫家自你出世起就一直护着你,但你该明白,卫家不能护你一世,总有一日,卫家的妇孺老小,需要依靠于你。”

“舅父的话什么意思?”谢玙眼皮一跳,只觉得卫昉最后几句话轻柔的恍如梦呓,给人谶言般的诡异。

“无他。”琉璃灯昏芒下卫昉澹然轻笑,“只是月有晴缺,人世无常。”

谢玙只好颔首:“舅父的话,阿玙记下了。”

“你若长大了,你就该知道什么是你该做的,什么是你不该做的。”

“那我现在能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吗?”

“譬如说,你这回抢新妇就做的不该。”

“成亲是很大的一件事吗?”懵懂的孩童睁大了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向长者如是问道。

“重要。”卫昉低首而笑,似乎是在笑孩童无知,可笑间却有了几分心不在焉的茫然,“六礼俱毕,天地为证,一对男女就需相守,直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谢玙小声念着这四个字,感觉既沉重又缱绻,“那舅父有没有陪你地老天荒的女子?”他随口问道。

“没有。”卫昉在后辈面前这样回答,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于有些人而言,地老天荒太远了。”

时光快如流水,有时只是一晃眼,花木便几番枯荣,人世便几度轮回,少年的眼眸里便映照了好几个春秋。

诸太妃在某次召见自己的儿子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眼前站着的已是挺拔如青松的少年,这个儿子流着她的血继承了她的好皮相,低眉转首间尽是她的影子。

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鬓角,她的一头青丝保养精细光洁若丝缎,至今仍是黑亮如墨未见银霜,可她却不免生了几分老去的怅然。

想起几月前卫家长孙那场轰动帝都的婚礼,诸太妃心念一动,十日后天子选妃的诏书便由尚书省下达。

皇帝谢珣今年虚岁十四,的确是该在后宫中添置妃嫔媵嫱了。许多人都意识到了这点,并将目光望向了自己的女儿或族中女侄。

可诸太妃只说是要选妃,却闭口不谈后位的空置,想来是她心中早有人选,抑或是觉得皇帝年纪太少,宜加冠后再议元后。

谢玙的消息素来是灵敏的,在诏书发出的那个下午他便收到了小黄门的传信。

听到此事时他正教阿惋奏一曲《猗兰操》,此曲据传为仲尼所作,谢玙一个九岁的孩子难得将圣人琴曲仿出了几分神韵,只是他却十分不满阿惋的弹奏,频频挑错。

“来,我最后给你示范一次!”谢玙将琴摆正,深吸口气后十指再度按上冰弦,素来贴身伺候他的内侍马芹却匆匆跑来。

“去去,有什么事你等会再说,莫要扰了雅音。”谢玙没等他开口就不耐地打断他。

“殿下!”端圣宫中的宫人早被谢玙有意无意纵得没大没小,听他这样吩咐了,那内侍还不死心,凑了上来。

“什么事呀。”阿惋忍不住问道。

“陛下要纳妃了!”

谢玙要去挑弦的手怔在了半空,“纳妃?”

“正是!”马芹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

“这么说我很快就要有阿嫂了?”谢玙想起上回那个被他戏弄的楚家娘子,下定决心不论这回的阿嫂是妍是媸,他都好生尊敬再不捣乱了。

“阿嫂倒说不上。”马芹白净无须的脸皮上浮起几丝尴尬的笑,“只是妃嫔而已,殿下礼法上的嫂嫂,当是陛下将来的皇后。”

“皇后与妃嫔有什么不同吗?”谢玙知道二者名分尊卑有别,却故意逗马芹,“不都是能给三哥生儿子吗?”

“哎哟喂,殿下啊,您才多大,怎么就知道生儿子的事了!”

“听表哥说的,不是说成了婚的女人都能生儿子吗?”他一本正经。

“这、这……这倒也未必。”

阿惋听他们主仆逗乐,坐在一旁却胡思乱想起来,八岁的女孩儿其实也不大懂生儿子是怎么生的,只是听到这几个字不知怎的下意识就有些脸红,继而又想起一事。

听说以往皇帝之位都是父子相承,若她的表哥谢珣有了自己的儿子,那么他还会把帝位给自己的弟弟吗?如果不做皇帝,阿玙又会怎样呢?

阿惋年纪算不得大,可自幼尝尽白眼漠视的人总会下意识多生几分警惕。

午后她照例服侍皇帝笔墨,忍不住问皇帝:“陛下若是有了妃子,会不会不顾手足……”

她这一问委实没头没脑,皇帝却狠狠地愣住,握着紫霜笔的手一颤,笔锋坠下在麻纸上留下一大团的墨渍。

“妃子?”

“嗯,妃子。”阿惋黑白分明的眼里映着皇帝瞬间煞白的面容和凝郁眉心的愁。

“朕……”皇帝唇角抽动了一下,“朕竟不知。”

“陛下……”阿惋小心觑着皇帝的脸色,“陛下是不高兴?可、可他们都说这是件喜事呀。有妃子陪伴陛下身侧,陛下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出去。”皇帝薄唇翕合,吐出的话语冷冷。

皇帝其实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人,可这回阿惋能够感觉到他话语间的怒意,她知道自己是惹怒皇帝了,虽不知为何,却只好低眉行礼,躬身退出大殿。

离开昭明殿时正好碰上了唐御侍。仍旧是深青女官服、扬唇浅浅笑的温厚长姊模样。

昭明殿内有个正在生气的皇帝,阿惋不忍唐御侍贸然上前被殃及,擦肩而过时低声提醒,“陛下现下心情不大好。”

唐御侍听罢微笑着颔首,前往昭明殿的步子未曾有半分停歇。

“陛下。”叩门许久后无人回应,她便索性推门而入,映入她眼中的,是坐于暗处满脸落寞的少年。

“陛下?”她试着上前几步。

“你知道吗?”他问她,眼眸空茫。

“知道什么?”

“我要纳妃子了。”皇帝稍稍偏头望向她,直直望进她的眼眸深处,“和一群我不认识的女人,度过半生。”

“或许陛下会遇上自己喜欢的女子呢。”

皇帝苦笑摇头,“小时候看阿母与那些妃嫔们明面上争风吃醋、暗地里阴谋算计——我真是觉得怕。”

唐御侍无言相对,皇帝年幼时正是隆熹朝的斗争趋于激烈时,他太小的年纪,就见到了太多的丑恶。默然许久,她也只得道:“陛下害怕的这些,或许终有一日会发生,但在那之前,奴婢会为陛下祈求神明,求神明赐陛下安宁无忧。”

“是不是因为我是皇帝,所以我就必须得有很多女人来彰显我的身份,就好比祭祀时我要穿十二章文的冕服。”

唐御侍想了想,告诉他,“天子富有四海,故有别于黎庶,无所不有,却也有所不能为。”

“不能为的,就包括自由。”

“……是的,自由。”

“可我觉得现在我不像个天子。”谢珣站起身子,“你看萧国偏安一隅,何来富有天下?而我为帝,不是因我能为帝,只是因那个位子缺人时,我恰好被推上去罢了。然后我的用处便与玺印相差无二,都只不过是天下权的一个象征罢了。暗雪,你看——”他第二次说这句话,“连娶妻纳妃这等事,我都不知。”他冷笑,笑声近似呜咽,“我真不该做这皇帝?如我不做皇帝……”

唐御侍看着眼前怒极而悲的皇帝,眼眸满是怜悯宽和,她知道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少年并不算是个好君王,他易怒而脆弱,无助却又偏激。

她注视着他,“陛下会拥有一切,陛下会是个英主。”她字字清晰坚定,“既然看不到将来,陛下不妨相信奴婢说的话。”

皇帝怔怔看着这个他最熟悉的女官,“将来……”他喃喃着这个词,忽然走到窗前将窗用力撑开,金秋的午阳豁然洒入,他眯了一会儿眼,看清窗外成片映着金光的宫阙,雄壮、威严、熠熠光芒让人不敢直视——这是北宫,他生于这里,亦拥有这里。

“好啊,我信你。”他听见自己轻轻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不论皇帝愿意与否,为他选定的女子,终究是在清安九年的年末被送入了宫中。共五人,由仪车自历胜门接入。

那日新雪霁宁,还是帝都的第一场雪,薄薄地覆了一地。

被选入宫中的女子分别出身贺、柳、杜、关、徐五姓,按门第与容仪分别封为贺婕妤、柳容华、杜充华、关美人、徐中才人。分别赐居结露、凝华、揽风、流金、绿霄五阁。

阿惋听闻有一名美人姓关,是她母族的表姊。阿母在她三岁那年便去了,从那之后她再未见到关姓中人。据说蒙陵是萧国最北的一郡,那里荒芜而偏远只有崎岖的山石和漠北而来的朔风。不知在那里长大的表姊会是怎样的人。

关美人的确是有一个名璇的姑母十年前嫁去了帝都诸家,可关美人与温顺消极的关璇是迥然有异的两个人,“美人”这个封号予她,的确当之无愧。

她从热气腾升如云雾的汤池中起身,水珠轻灵滑过身段美好的弧线,立时有宫人上前用巾帕拭去她身上的水,服侍她穿上宽大的长衣。搀扶着她莲步轻移走向暖阁,在那里为她梳发上妆。

裹上厚厚的貂裘,她被搀进了挂着金铎的油壁车,一路向承宁宫方向去。

今日是她侍寝。

原本该按位分尊卑来轮,可前几位都架不住她关青纹强势跋扈又擅讨诸太妃欢心,只得拱手将今夜让给了她。她自然是得意的,听着车外金铎风中脆响,只觉得是有鹊鸟欢歌,她是百鸟所朝的凤凰,正一步步踏往命定的风光大道。

至昭明殿的百步殿阶前下车,她由左右宫人扶着一步步往上,至殿门后再由早已等候在那的黄门引着朝殿内走。

甫一入门,便感觉暖香扑来,殿内燃着炭火,温暖如春。她嗅到了一丝丝清冽的香,她猜是龙涎。祖母告诉过她,龙涎极贵重,唯天子可有。她敛目,目不斜视持着应有的庄重,一路行至寝殿之前,黄门将她身上的貂裘脱下,她只着一件织金纱的襜褕,玉色肌肤纱罗下隐隐约约,殿内温暖的炭火和心底的喜悦兴奋让她感觉不到寒冷。

宦者退到一旁,她深吸口气,独自走了进去。

她看见了重重叠叠的幔帐,如云雾般让殿内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数十只灯树燃着烛火,昏暗暧昧。她看见光影交汇的深处坐着一个人影,她向那人行稽首礼,“陛下。”少女的嗓音清清润润,有种独特的娇媚。

“你起来。”可帐内的声音却很冷,停了一会儿,“你……上来。”

关美人壮着胆子往前走,小步趋行,一直不敢抬头,金线毯上繁复的花纹密密匝匝尽数刺入她眼中,流光闪动如天河星子。

金线毯的尽头,她停步抬首,抬首的下一瞬,呼吸忍不住微微一滞。

关青纹一直自负美人,可当她看到自己的夫君时却仍免不了愣住。她知道当今君王年仅十四岁比她只大了一岁,她原以为是个瘦弱未长成的少年,却不想少年的美也可以让人惊心失神。皇帝的肤色玉曜更胜关美人,眉眼如画,容颜精致,关美人不由在他面前屏息敛气。

“你过来吧。”他没有抬眼。

关美人面颊有些烫,她自然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女。她伸出手,抖得厉害,她感觉到了害怕,可心底却有几分隐约的期待,她用一双颤抖的手轻轻扯开衣上的系带,一步步朝皇帝走去,她的肌肤是雪一般的白,可面颊涨红血似要烧起来。她低着头,没有看到皇帝的眼,那里冰冷一片,没有半分羞涩、兴奋或是迷恋——只有厌烦。

她按照来这之前看的画里所说,揽住皇帝的脖子,用自己的身子缓缓蹭着他。皇帝的眉心蹙了起来,他嗅到了浓郁的香味,这味道压来让他窒息。他感到有一只手在扯自己衣服的系带,生涩笨拙,他心里莫名的烦躁。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占据了他的视线,他一把扣住女子的脖颈,狠狠咬破了她红嫩的唇,血的腥味流进他的唇齿,他感到恶心。

很多年前母亲也是如现在这个女人一般搂着叔父。他的神智渐渐混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儿时一些混乱模糊的回忆。

那是几岁的事了?记不得了。他为什么会见到那些?也记不得了……母亲的衣服滑落,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在哭,而叔父……叔父在笑,那笑像是一声声的讥诮砸在他耳边。他将母亲压住,他们纠缠在一起……就如同现在的他和这个女人一样。

他蓦然睁开眼,他看见的是全然陌生的一张面孔。

这是谁,这是谁!

他猛地推开关美人,顾不得穿鞋,披发跣足衣衫不整跑了出去,好像他身后是最可怕的噩梦。

“陛下!陛下!”内侍不明就里追上来,他扭头声嘶力竭地对他们吼,“别跟过来!”

他如同疯了一般赤足奔跑在承宁宫,承宁宫那么大,像是永远也没有尽头,承宁宫的道路那么多,长廊、复道、曲径重重叠叠,似交织成了网,要将人困死于其中。

那夜仿佛起了很大的风,风呼啸过狠狠刮在他的脸颊,那夜仿佛落了很大的雪,数不清的雪粘在他的发上,将少年青丝染成了斑白,他大口大口喘息,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几乎要将脏腑冻结。

他累了,停了下来,抬眼望向天际。此时是深夜,可由于大雪的映光,无月的夜竟是明亮的纤毫毕现。他挪动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推开一扇门。门内的人被惊醒,警觉问道:“谁?”

他不语,沉默站在门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陛下?”她毕竟是这世上最熟悉他的人,通过一个背光的影子便认出了他,“陛下这是怎么了?”她提着灯,他的形容狼狈在灯下无处躲藏。

他一扬手打翻灯盏,猛地扑进她怀中死死抱住她。或许是因天太冷,他浑身都在发抖。

“陛下?陛下?”

他不言,只是愈发用力地抱住她,在这冰天雪地中,她是唯一的温暖。

她也不再说话,犹豫了一会儿,反手抱住他。

阿惋第一次见到自家表姊的面,是在除夕的宫宴。

宫宴设于安平殿,是承宁宫的偏殿,常用作宫内宴饮。

除夕宴上颇为热闹,阿惋来北宫这么久,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大阵仗,只是依旧会感到无所适从,于是紧紧跟在谢玙身侧和他一同前往安平殿。偏生两个孩子因为贪玩来迟了,等他们到时,宴席早已开场,谢玙领着她晃荡在各个偏门,却不愿进去。

殿内的暖风飘出,带来管弦声乐和琼浆甜香熏人欲醉,而殿外是寒风呼啸,雪花盘旋。

阿惋问道:“咱们还不进去吗?”

“不。”谢玙摇头,声音冷得有些哆嗦,“我得寻个偏门悄悄地溜进去,一会儿就只说我早就到了,只是中途洒了羹汤更换衣服所以他们才没见着我。否则——”一阵劲风劈头盖脸地砸来,他不由往斗篷里拼命地缩脖子,“否则外祖又要说我失礼,非得好好训我不可。”

阿惋将自己抱着的黄铜手炉塞进了谢玙的怀里,看他这副模样,哭笑不得,“左右卫太傅也不会罚你太重。而且,你的二舅不是回来了吗,听你说他最是爱你,到时候你找他求情不就好了。”

谢玙仍旧是摇头,“决不能这么乖乖认罚。我与太傅斗智多年,岂能轻易缴械?”

阿惋无奈苦笑,敢情他是和卫太傅较上劲了。

“我记得安平殿西侧有一道门是专供歌舞伶人出入大殿的,或许那还有些隐僻。”谢玙眼睛亮了起来,将手炉又塞给了阿惋,“你等着,我去那探探路,若是没人,我一会儿叫你一块儿去。”说着便走,兴冲冲的模样好似要去寻宝。

阿惋忍不住好笑,“我怎么觉着他像山野里的草寇似的。”

身后的银华、珠儿等人俱不敢答,但笑不言。

既然谢玙让她在此处等着,那阿惋也只好等着了。殿外栽着的乔木入秋时便落了一树翠碧的叶,只剩枯枝载雪,斜刺天穹。枝上有鹊鸟停留,鸣啼脆宛。阿惋百般无聊数着枝上的鸟,数着数着便走了神,直到身后不远处的嘈杂将她骤然惊醒。

她立时回头,宫灯铺了一地的暖黄,灯下妇人发上的钗环身上的绫罗流光溢彩,一群彩裳的宫人搀扶着一个华服高鬟的女子,那女子的面容笼在光下反倒有几分模糊,她看不大清,却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个美人。

美人似乎酒醉,搭着一个宫人的手臂正俯身呕吐,有些狼狈。阿惋觉得人家这副模样被自己看去有些不妥,想要走开回避,但又害怕谢玙回来找不着自己,于是转过身去继续数鹊鸟,与那女子各不相干就好。

“贺氏好生张狂!”那女子吐完之后便骂,接过宫人递上的巾帕一面拭唇一面愤愤道,“仗着她那个做大司农的父亲,百般献媚于陛下!”

“请美人息怒。”一旁较年长的宫人好言劝道,“这宫闱之地,还望美人慎言。”

美人?阿惋下意识侧首去看那女子。她记得自己的表姊入宫后便是封了美人之位。莫非这就是自己的表姊?阿惋心跳快了一些,下意识伸长了脖颈打量那个女子。

表姊有很高挑的窈窕身段,发若墨缎,灯火下镀着浅浅的一层华光。唔……她的性子或许有些不大好。阿惋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她,一面心里暗暗琢磨。

“贺氏不过家势略强些罢了——若还是二十年前我关氏一族封侯拜相为天子倚重的时候,这贺家的无盐女哪有得见陛下的机会!”她的确是醉得厉害,在安平殿外便扯着嗓子叫嚣。唬得一旁宫人恨不得立时堵住她的嘴,那年老的慌忙四下张望,生怕有人将这混账话听了去。

她自然看到了站在暗处的阿惋,心下一凛,见阿惋不过是个瘦矮的小丫头,身后又没跟着几个人,话语也不客气,“你是哪宫的人?关美人在此你竟不来见礼反倒躲于一旁听壁角,好生无礼!”

阿惋想了想,上前朝关美人行礼,借着抬头时终于看清了关美人的面容,她的母亲也姓关,她已记不大清母亲的样子了,不过她想,应该是有几分像眼前的表姊的吧。

关美人美目微眯,审视而警惕地看着阿惋,“你是谁?”

“我姓诸。”阿惋看着这个表姊说道,“是太妃的侄女。”

犹豫了下又道,“先前并非有意听壁角,只是见表姊似有不便,不知是否该向表姊见礼。”

“表姊——”关美人蹙眉。

阿惋听说蒙陵关氏是个很大的家族,料想这个表姊未必能知道自己是谁,于是解释道:“家母也姓关,出身蒙陵,或与美人是亲戚。”

关美人抬了抬弧线优雅的下颏,扶额想了片刻,“你这样一说,我倒记起来了——”

阿惋莞尔。

“我记起了我族中有一旁支的庶女的确是在十余年前嫁给了一诸姓的司空令史——”

阿惋知道,那时表哥还未登基,姑母只有先帝的宠爱可以依靠,所以那时阿父还不是光禄大夫只是令史而已。她知道阿母庶出,可从表姊的话里她听出了一种轻蔑的腔调。

关美人先前本就心绪不佳,奈何不了贺婕妤正好对阿惋冷嘲热讽,也顾不得阿惋是太妃侄女的身份,只讥笑她庶出的母亲,“你以后可莫要叫我表姊,且不说这里是北宫只有君臣没有姊妹,就说你阿母的身份——庶出的女儿在我们关氏可是从来不入族谱的,我可不知道我哪里还多了一个姑母多了一个表妹。我看你小小年纪既无品阶又无家世还是不要在这安平殿周遭晃悠了,仔细被人撵出去。”

阿惋哑然。她未曾想过自己血脉相连的表姊竟是这副模样。亡母遭此侮辱她怎能不怒,可偏生她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怔在原地。

她没有留意后头轻快的脚步,待她反应过来时身旁已多了一个人与她并肩。

“这是赵王殿下……”想必在此之前关美人已经见过谢玙的容貌,但此时老宫人仍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原来是小郎。”关美人勉强笑了一下,眼下谢玙站在阿惋身旁便足够说明他的态度,关美人明白赵王不是她一个新封的美人可以招惹的。

小郎是为嫂者对夫弟的称谓,谢玙冷笑,“可莫这样称呼,北宫之内唯论君臣——更何况你不是陛下的发妻元后,嫂,这身份你可担不上。”

关美人因酒醉而酡红的面颊有些发白,扯着唇角笑了笑,“诺,妾受教。”

她转身欲走,谢玙却又在她身后扯着嗓子懒懒道:“慢着——”

关美人忍怒转身,“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还未行礼呢。”谢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是陛下的美人!”关美人咬牙切齿道。

“我知道。”谢玙淡淡颔首,继而朗朗道,“三夫人位比三公,九嫔位比九卿,你一个美人,不过爵同千石之下,难道不需向我行礼吗?”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你我身份之别有如云泥,所以你向我见礼时,最好是行大礼。”

阿惋知道谢玙原本从不在意这些虚礼,此时只为了替她出气,她也的确恼怒方才关美人对自己母亲的轻视,咬了唇一言不发。

关美人僵着脖颈仍不肯服输,“妾从未听有后妃向宗亲行大礼。”

谢玙反唇相讥,“我也未闻哪家庶出的女儿便不算女儿的!若你这么说,庶出生下来便连父亲的血都白流了——你可莫忘了当今陛下也是庶出,他的生母,不过是先帝时的妃妾。”

当今陛下也是庶出,他的生母,不过是先帝时的妃妾——男孩的这句话清晰而掷地有声,在夜风中飘了很远,撞进了正好出殿醒酒的诸太妃的耳中。

原本扶着邱胥慢慢往前走的诸太妃猛地站住,长指甲狠狠地抠进了皮肉里。

好、很好,一个十岁小童也敢如此轻视自己。她咧开嘴,笑容比此夜的风更冷。

阿惋在太妃面前跪坐,仔细调好弦,徐徐奏了一曲《广陵散》。

她的年纪尚小学琴时日不长,若论琴技自然难抵名家,但好在她用心,眉眼间还存着稚气却认真庄重,一曲下来倒也没有什么差错。

诸太妃在一旁静静听着,最后缓缓颔首,“不错,看来你还有几分天分。”

阿惋恭谨垂首,“谢太妃谬赞。”

“听说教你琴的是赵王?”她忽然抬眼。

阿惋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明白太妃不喜欢赵王,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是的。”

“嗯……这很好。”诸太妃的回答让阿惋很意外。

阿惋揣摩不透姑母的意思,索性垂眸不答。

今日被诸太妃召来康乐宫时阿惋是有些紧张害怕的,当时她正在谢玙那学《思妇引》,邱胥便来传令,瞥了眼阿惋面前摆着的琴便说,娘子不妨将此物也带上,太妃有意考校娘子。

阿惋是畏惧诸太妃的,即便诸太妃是北宫中与她血脉最亲近的人,她下意识攥紧了谢玙衣袖。

谢玙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让阿惋稍稍安然,他对邱胥说:“正好我也有意去康乐宫探望一下太妃,不如随诸娘子同去好了。”

赵王谢玙在北宫说一不二,可邱胥在听到他这句话后只浅浅一笑,“太妃与娘子姑侄情切,想来殿下不会打搅。”

这番话说得很不留余地。阿惋心知难以忤逆姑母,拽了拽谢玙的袖角示意他不必为她与邱胥再硬争,从席上起身抱着琴跟着邱胥一同离开了织云阁。

“孤去青蕖亭那垂钓,等会你记得去找孤。”走前谢玙这样对她道。

青蕖亭就在康乐宫附近,有他这一句话,阿惋心中安定不少。

“你的模样,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哀家小时候。”诸太妃忽然这样说道。她的声音凉凉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惋有些愕然,抬眼直视长辈是无礼之举,她只好借着一旁装盛果品的琉璃碗折射的光去偷看坐在不远处的妇人。可看来看去,她实在不知她与诸太妃像在哪里。

“哀家小时候,可没人教哀家这个。”她走近,俯身伸手,缓缓抚摸过每一根朱弦,带着些许哀伤的感慨,“哀家第一次见人弹七弦琴,是入宫之时。那时弹琴的人是惠文皇后,她生得那样好看,抚琴时纱罗的广袖翻飞,同仙人一般……哀家那时好生羡慕。”

“姑母小时候为什么没人教呢?”阿惋下意识地这样问道。她听说诸家曾经世代行商,虽地位卑贱,但好歹也不算穷酸,甚至在平南郡一带算得上是富足了,拜师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琴,是属于士大夫的雅物。

阿惋也不会知道,幼年时的诸千英,是怎样活在这个世上的。

她说完那句话后抬眼,正对上诸太妃的眼眸,被狠狠吓了一跳,诸太妃的眼眸杀意凛凛,就像是毒蛇的瞳子。

“你比你的兄长还有两个姊姊都要强很多。”诸太妃没有再看她,径自走回自己的席上坐下,“也不枉哀家对你的栽培,你举止容仪乍眼看来与帝都那些公卿娘子已无大异。”

“谢太妃之赞,箫韶受之有愧。”她说着早已学会的谦辞。

“你不同于你的兄姊。”诸太妃这样告诉她,“你母族乃蒙陵关氏,你身上流着一半士族的血。你的兄姊是成不了气候了,诸家这一辈,可以依靠的便是你。”

阿惋很想问诸太妃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何德何能让整个诸家以她为依靠,可知蒙陵关氏并不愿认她这个外孙,她纵然有个姓关的母亲那又能怎样?

但她一句话都没有问出口。

“既然你的琴是赵王所授,看来你与他很是熟络?”诸太妃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否认无用,阿惋想了想,颔首承认。

“赵王有一个通晓乐理的母亲,一个一曲惊天的舅父,让他授你琴艺,的确比先前那个姓蔡的女乐要好。”诸太妃似乎并不在意,“不过——”太妃却又蓦然拔高了声调。

“不过赵王为人骄纵蛮横又兼狡诈奸邪,莫要看他与你差不多的年岁,你可要小心着他,别被他翻脸时给算计了——”

阿惋口里称是,心头,却不以为然。

“太妃。”阿惋走后邱胥上前,欲言又止。

“哀家清楚你要说什么。无须多言,哀家自有打算。”

皇帝在听到黄门通传时便忍不住双眉微蹙,还未将这副神情收敛好,门便被豁然推开,太妃逆着光,咄咄逼人走了进来。

“吾儿。”

皇帝起身行礼,“母后。”

诸太妃打量着自己儿子的面容,片刻后她道:“哀家来瞧瞧你。”

她径自走到了皇帝的席位上。

“熙光殿是不许后妃出入的。”皇帝看着自己的母亲,挑了挑眉。

“哀家知道熙光殿是皇帝处理政务传见大臣之所。”诸太妃如是说道,却没有半分离去的意思,“可哀家是你的母亲。”

诸太妃低下头去翻看案上的奏表上书,“听闻你这些日子都不曾召幸妃嫔?”

“是的。”

“听说你在关美人侍寝那夜忽然抛下她离开?”

“是的。”

“你是不喜欢哀家给你挑选的那些妃子吗?”她猛地抬头,直视皇帝的眼眸。

“儿习惯了一个人,不需要谁来陪伴。”

“你懂什么?”诸太妃讥诮且恶狠狠地笑道,“男人哪有不好美色的!管他天子公卿还是贩夫走卒,骨子里谁都是一个样!等你知道女人的好了,你就会明白你现在这副模样有多么可笑。”

皇帝没有说话,他有些恶心也有些难过,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记起了童年里见过的形形色色的红颜,她们穿着轻柔的罗裙化着精美的妆容,如风里的蝴蝶,一个个翩翩然地围绕着自己的父亲。他幼年时常想,父亲会不会觉得吵闹,会不会觉得厌烦?可来不及问这些,父亲就因纵酒驰马而坠亡。

“你就算不喜欢那些女人,但你总要有后嗣,否则你真想你百年之后无人即位而将帝座便宜给你那个弟弟?若是你不幸死在了哀家的前面,哀家会有怎样的下场?若赵王得了萧国,那蜀地可有诸姓满门的立足之地?珣儿……”她唤他小时的名,“你纵然不想这些,那你就真的不希望这世上多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你就不希望你死后有人为你真心哭一哭,多年后有人为你祭祀奉香烛?”

皇帝本想说若能将这个位子交给谢玙他也情愿,可太妃的话他听到后头,却是忍不住心头一动。他一直是畏惧孤独畏惧死亡的,如果这世上有一个流着他的血,有着与他相似容貌的人来延续他的生命,这一生的遗憾或许会少些。他鬼使神差地轻轻点头。

诸太妃舒了口气。无意中垂眼一瞥,看到的是一吴姓官员的上表,随手一翻,粗略扫了几行后却不由愣住。

“这吴将是何人?”她忍不住问道,“好大胆的话语!”

“这吴将是新授的治书侍御史,字久宏,新泰郡人,曾为太学生,腹内颇有经纶,可惜出身寒门,虽已过知天命的年岁,却也堪堪只得此官而已。”皇帝娓娓道。

“你对朝中官吏的了解竟如此翔实。”诸太妃疑惑。

“儿哪有这等心思将朝内百官的出身都打探清楚。”皇帝垂眼,“只是这吴将近来闹出的事有些大,儿便多留心了几眼。”

“他做了什么事?”

皇帝漫不经心道:“此人大约是多年抑郁不得志,眼见鬓生华发,于是被逼狠了,索性在前些日子上书一份痛斥朝中重门第轻才学的弊病,又将三公九卿挨个弹劾,九姓门阀依次骂遍。”

“他都说了些什么?后来又如何了?”

“所有的臣子上表照例都是要交由太傅批示的,他那份自然是被太傅瞧见了。太傅没有理会他。”

“卫之铭竟不怒?”

世人称唤他人时多呼其字,若有官爵则唤其官名爵位,卫之铭德高望重,许多人都敬称他一句“卫公”,直呼人名却是极为无礼的。

皇帝眉毛一跳,“太傅有容乃大。”他说。

诸太妃冷哼一声,极是不屑。

“之后吴将又悍然无畏地继续上书。现下所见,是他昨日的上奏,已是第七份了。他此举,引得帝都众人侧目。”

太妃低头将这份奏疏仔细看过,“陛下以为此人如何?”

皇帝想了想,道:“儿以为,此人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诸太妃将奏表猛地合上,“哀家倒觉得他既忠且勇。”她站起身,“如此不畏权贵敢于直谏,陛下应当重用才是。”

皇帝不语,只低头恭送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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