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不是因为薛灵芸有多么出众,皆是因为他无论如何她始终保持安静,不激烈,不反抗,也,不妥协。你爱我,好吧,但是,与我无关。
红泪的凄艳也罢,针神的传说也罢,斜红的随意也罢,她就是那么静静的,在人生中穿行,是这种疏离感,一直吸引着曹丕。
曹丕宠爱她,敬重她,却始终没有得到她心的眷顾,曹丕死后,薛灵芸年方二十,依然眼神清澈,腰肢如柳,每日里飞针走线,缝绣间,自有乾坤。曹丕遗言,放薛灵芸回乡,她登车远去,沿着来路回到了家乡,那是她来的那条路,曾经,为了迎接她,这条路上点燃了红烛,渲染了香料,如今,她静悄悄一个人走回去,没有回头,亦,没有悲喜。
薛灵芸的刺绣和曹丕的痴情,都远了,唯留下针神和红泪的传说,丰富着茶余饭后的休闲时光。
三
梁简文帝诗:分妆开浅靥,绕脸傅斜红。
写了斜红妆的画法,说明和斜红配套的面靥,面靥也是点染勾画出来的,斜红之外,或画新月型,或画早霞色。薛灵芸之后,斜红妆却没有寂灭,在大唐盛行了了很长一段时间,历经唐宋元明清,斜红妆从来没有彻底退出过女子的妆容史,后来斜红干脆成为美女的代称。
高承《事物纪原》中记载:远世妇人喜作粉靥,如月形,如钱样,又或以朱若燕脂点者,唐人亦尚之。又明晓霞妆。
从唐代墓葬里出土的女俑,脸部常绘有两道红色的月牙形妆饰,这种妆饰色泽浓艳,形象古怪,有的还被故意描绘成残破状,远远看去,宛如白净的脸上平添了两道伤疤。果然如薛灵芸所撞伤一模一样。
斜红妆不仅吸引着曹丕,吸引着闺阁女子,也吸引着一干文人注目,他们喜欢歌颂斜红的故事,在女儿娇俏的斜红中,感知相思和淡然的惆怅味道。
宋苏轼《李钤辖坐上分题戴花》诗:绿珠吹笛何时见,欲把斜红插皂罗。清贵公子纳兰性德也有《菩萨蛮·早春》词:蛮魂羞顾影,玉照斜红冷。
眼角两旁弯弯的红色新月形,在文人笔下,焕发出了隽永的味道,他们歌颂,唱咏,就像曹丕宠爱薛灵芸并不是因为鬓上这道伤疤一样,男性文人歌颂斜红,无非是对面前的美人儿怀了心思。
宋词中,吴文英以旖旎缠绵著称,他一首《菩萨蛮》,也借斜红写相思:
落花夜雨辞寒食。尘香明日城南陌。玉靥湿斜红。泪痕千万重。
伤春头竟白。来去春如客。人瘦绿阴浓。日长帘影中。
清明寒食,有祭扫先人之墓习俗,女子必将因哀痛而泪落如雨,打湿脸上的胭脂香粉,污损斜红妆。女子爱哭,又重情,脂粉妆花,是肯定的了,词句极美,但是细想这样的画面,女子们,脸上都哭花了,眼泪流出来,正好将描画斜红妆的胭脂冲掉,必然不美。
另一位宋代词人叶梦得也有《鹧鸪天》写女子斜红妆:
晓日初开露未晞。夕烟轻散雨还微。暗摇绿雾游鯈戏,斜映红云属玉飞。情脉脉,恨依依。沙边空见棹船归。何人解舞新声曲,一试纤腰六尺围。
说女子的脸上斜红依依,如红云飞舞,如彩霞,映衬的一张粉脸,含情带露,清愁淡淡,在相思中,每日愈发瘦弱了下去。斜红,瘦腰,清愁,含恨,一个标准的古典思妇出现在读者面前。
薛灵芸鬓边的斜红属无意为之,加上她淡然处世,根本没有去管有没有疤痕。后来女子们学习画斜红,皆是为争宠,也不过是些可怜人,到了后来,宫里的女子们又在斜红为美的基础上,又发明了新的寓意。
刘熙《释名·释首饰》中:以丹注面曰“的”,即指此。根据传说,妇女在脸上注“的”,原来并不是为了妆饰,而是宫廷生活的一种特殊标记。当一位宫女月事来临,不能接受帝王的宠幸,而又难以启齿时,只要在脸上点上两个小点即可表意,也就是斜红的由来了。
这样说来,薛灵芸是故意将鬓边“点”上疤痕,以此推阻文帝临幸了,这道也符合她的性情,只是,这方法用一二次可行,又不能久用——谁能每天都来月事呢!
淡然来去的薛灵芸,只给世人留下了针神和斜红的传说,她自己却隐入民间,不知去向。她的用一生,演绎着一个情感传奇,也用智慧和通透,告诉世人一个道理,唯有淡然,才能久远。
她用她的淡然,用鬓边随意的疤痕,无一刻不在向曹丕表示:你爱我,与我无关!
慵来妆
她是一朵罂粟花
《宴山亭/燕山亭》
微雨斑斑,晕湿海棠,渐觉燕脂红褪。迟日短垣,娇怯和风,摇曳一成春困。
玉软酴酥,扶不起、晚妆慵整。愁恨。对佳时媚景,可堪重省。
曾约小桃新燕,有蜂媒蝶使,为传芳信。西蜀杜郎,东坡苏老,道也道应难尽。
一朵风流,雅称且、凤翘云鬓。相映。眉拂黛、梅腮弄粉。
(宋·王之道)
一
王之道这阕词,正是赵合德慵来妆的写照。
迟日短垣,娇怯和风,摇曳一成春困。玉软酴酥,扶不起、晚妆慵整。倦怠的,闲闲的,松挽发髻,淡扫娥眉,出浴如鲜嫩盛开的梨花含露,真是侍儿扶起娇无力。
不过,赵合德可不是杨贵妃,只要情爱,只知情爱。赵合德是汉宫中一朵摇曳的罂粟花,娇娇怯怯,美艳无双,舞在春风里,舞在深宫中,终于舞进成帝的内心深处,如美女蛇,向他注入毒汁,向大汉朝,向汉宫中所有的寂寞女子们,注入了毒汁,有合德在,美景常在,只是,所有人都逃不脱毒发身亡的宿命。
赵飞燕和合德姐妹,正史中记录的不多,她们的故事,多在野史中传说。两姐妹都苦命,先是生下被扔,三天不死,又被捡回来送人,最后被赵家收养为义女,一直担任着辛苦养家的职责,幸得是,姐妹俩生的艳丽,赵飞燕飘逸秀丽,合德丰腴娇怯,截然不同的美,却也是截然不同的毒。因为美,她们被赵家卖如阿阳公主府学习舞蹈,供贵族们享乐,成为舞姬。
成帝在阿阳公主府被赵飞燕吸引,将她带进后宫,十分宠爱,后宫里,许皇后和班婕妤曾经承宠,并且家族势力庞大,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也为了救同胞妹妹赵合德脱离人间苦海,赵飞燕进宫半年后,正得深宠时,又将妹妹赵合德引荐给成帝,姐妹俩一同伺候皇上,共享荣华富贵。
赵飞燕是一只翩然入宫的燕子,她只要自由飞翔就好了,合德却是一朵娇艳的罂粟,她迷惑众生,以缓慢的姿势,释放自己的毒——美人毒。自古男人都逃不脱!
《汉书外戚传第六十七下》记姐妹俩的故事: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初生时,父母不举,三日不死,乃收养之。及壮,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上见飞燕而说之,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复召入,俱为婕妤,贵倾后宫……
汉·伶玄《赵飞燕外传》:汉成帝非常喜欢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汉成帝沉迷于赵氏姐妹之中。成帝说自己愿意终老在温柔乡里,不再像汉武帝那样去追求白云乡(仙境)了。
男人都恋温柔乡,岂不知温柔乡的典故,便是自合德开始的。
赵合德身材丰腴,肌肤如雪,娇嫩如婴儿,如含苞待放,也像粉装玉琢,成帝一挨着她的身体便浑身酥软,鱼水之欢更因她丰腴的身材而柔软似幻,欲仙欲死。于是称合德为温柔乡。
说:我当终老是乡,不愿效武帝之求白云乡了。
成帝就这点出息,怨不得合德妖媚。既然恩宠无限,自然荣华富贵到顶,成帝给合德修建了豪华气派的寝宫,宫殿美轮美奂。因合德丰腴,爱热,爱出汗,又是油性皮肤,要经常洗澡才能保持身上清爽,成帝便依此,特别用蓝田玉镶嵌了一个大浴缸,注入豆蔻之汤,更显水光潋滟。另外再用白玉、黄金、配以翠玉、明珠做成一张特大的合欢床,悬挂着粉红纱帐,帐顶装饰万年之蛤所产的夜明珠,发出璀灿的光辉,照耀得长夜如昼。
两个人既然享受的是鱼水之情,自然要将温柔乡好好妆点一番,从此后,成帝夜夜留恋在这张合欢大床上,与合德颠鸾倒凤,不问红尘。
二
合德经常洗澡,一次成帝无意间自帘内见她沐浴,这种偷窥的感觉让他更加如痴如醉,但见合德罗衣轻褪,玉骨冰肌,清水中轻轻洗浴,时而撩起一串水珠,时而轻柔冰肌,酥胸全裸,顾影自怜。因为不知道成帝偷看,便也愈发恣意。
成帝从此迷上了这个游戏,每日偷看合德洗澡,旖旎香艳,水光潋滟,像幼儿园的小朋友第一次进了迪士尼,迷醉狂喜。
赵合德不明就里,只是更得宠了,恩宠很快超过了姐姐赵飞燕,成为了后宫之冠。
后人写艳诗描述这个画面,有如看了一场又一场情色大片的情景,将成帝迷的五迷三道。
一
宽褪罗衣玉色鲜,兰汤莫遣湿双莲;那能不称檀奴意,自抚凝脂亦可怜。
二
玉骨生凉粉汗轻,冰绡拂拭雪肌明;锁窗严密无窥处,时听香罗醮水声。
赵合德不仅体态丰盈,还极擅妆容,后来,成帝总是偷窥她洗澡的事,被她知道了,为了魅惑成帝,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她不仅假装不知道,还愈发在洗澡的时候做一些鲜艳的旖旎的动作,更是将窗外的成帝勾引的谗言欲滴。洗澡完毕,出浴擦身,为了配合成帝,她索性给自己化了一个薄妆,娇娇淡淡,慵慵懒懒,倦怠柔软,慵懒之极。似乎困倦,头发也故意挽的蓬松,脸上薄薄施一层粉,淡扫娥眉,轻轻的匀一抹胭脂晕染在双颊,淡然程度在有无之间。
汉代伶玄《赵飞燕外传》中便载:合德新沐,膏九曲沉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
她创造了新奇的妆型——慵来妆!
宋无名氏做《虞美人》写飞燕合德姐妹盛宠:
当年合德并飞燕。涎涎无人见。清魂沦入海棠枝。料想天寒同著、翠罗衣。同心佩带连环玉。并髻云鬟绿。谁教红萼自成双。恰似新荷叶里、睡鸳鸯。
慵来妆,适合出浴后的浅淡妆容,主要表现女子的娇懒无力,惹人怜惜。
慵来妆后来发展演化,渐渐演变成白妆,就是单以白粉轻敷面颊,营造洁白如玉的效果,也叫玉颜。东晋顾恺之作的《洛神赋图》中的洛神等女仙形象,就疑似化了白妆,也就是慵来妆演化来的。
《中华古今注》写:梁天监中,武帝召宫人梳回心髻,归真髻,作白妆青黛眉。由此可见,赵合德的慵来妆,其实是在白妆的基础上演化而来的,因为白妆的记载时间要比慵来妆更早一些。
慵来妆在白妆的基础上,加了胭脂腮红等,并神态体态之美,综合起来,便成为一个娇媚无力的裸妆美人了。慵来妆和白妆都流行甚广,到了元代,亦有此妆流行。
元代诗人徐再思,曾为一位叫玉莲的女郎做《折桂令·赠名妓玉莲》:
荆山一片玲珑。分付冯夷,捧出波中。白羽香寒,琼衣露重,粉面冰融。知造化私加密宠,为风流洗尽娇红。月对芙蓉,人在帘栊。太华朝云,太液秋风。
写她宛如白莲般的洁净妆容,亦是白妆。
慵来妆是白妆,也是素装,宋代李胜己《浣溪沙》:著铅华素净妆翩跹翠袖拂云裳。写的也是白妆女子。
王明清在《》也说宋徽宗的安妃:素妆无珠玉,卓约若仙子。
都是出浴后的素妆,被赵合德改良后,更符合男人的审美,这一番媚态娇懒,已经将成帝的魂儿,都勾出来了。
二
和慵来妆相配合的,还有慵来髻,就是偏垂一边的蓬松发髻,闲闲的,不经心的,挽一个小髻。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晴雯因走过去拉着,替他洗浄了髮,用手巾拧的乾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
那一回是因为春燕洗头,在怡红院引发的一起风波,最后自晴雯这里彻底平息,停止。
司马光《西江月》也有句子写女子: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慵来妆是独属于美人妆容,他是从发髻,到娥眉,到薄粉,到淡淡的胭脂,最主要的是那样一种姿态,懒懒的妆容,淡淡的眼风,对世事都不经意的摸样,又闲散,又清澈,又干净,让男人产生怜惜和宠爱来。并且,慵来妆和慵来髻都适合浴后或者刚洗完头发时,湿嗒嗒的,又干净清爽,实在是不适合浓妆重抹,就是松松的将头发挽起来,不要滴水就好,一根素净的银簪足够,在妆容上,也是淡然的,最多薄薄一层粉,淡淡一扫胭脂,点一下唇,晕一下双颊,足够媚态,又干净清爽。
慵来妆,追求一种不完美的女性美,和社会道德中正经精致的女性相悖,它是表现自我的,一种隐秘生活里,最真实的细节呈现,自然让见惯了精致美女的成帝觉得新鲜。
白妆,加上赵合德丰腴的体态,慵懒的姿容,自然让男人耳目一新,愈发觉得面前的美人如花似玉。
明代谢榛《宫词二首》描述慵来妆:
晓起慵妆眉黛残,玉阶芳草卷帘看。花间漫扑双蝴蝶,宿露偏沾翠袖寒。
是一种闲闲的姿态,懒懒的优渥,这样的神态,其实是一种滋养和笃定,一般人做不出来。
宋万俟绍之《提扇面》也写慵来妆:
起晚慵妆立小楼,杜鹃声里万红休。侬愁未逐春酲解,飞尽杨花不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