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昆在放学后的人群队伍里等了半天，直到三年级的学生都被家长接走了，他都没有见到妈妈的影子，按说他不会错过，自己那位气质超然的妈妈，无论落到哪个人群里，都能被一眼认出。
现在艾昆快气疯了，他即使把自己弄得更脏，也没人会在乎。
校门卫开始搜寻落单的学生，将他们领到等待区。艾昆趁机钻进几位高个子家长的身后，悄悄地溜走了。
艾昆沿着马路溜达，路上都是人，又吵又闹。一条纯白色的秋田犬从远处跑过来，摇着杂色尾巴，仰头看着艾昆。艾昆没好气地说：“我没吃的给你。”
“我不要吃的。”
是那只狗在说话？艾昆疑惑地看看那只流浪狗，又看看周围走来走去的人，也许是哪个人顺口接腔的吧？他拔腿走开。
艾昆转身拐到一条人少的巷子里，找了块石墩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前，他还拍了拍石墩，他很怕这只石墩也会说话，他可不想坐在一个会说话的东西上面。他的小桌子已经够他受的了。
他想去找个电话亭打电话给爸爸，不过爸爸沉迷于电子游戏，即使答应来接他，也常常说话不算数。
现在连妈妈也说话不算数了，看样子自己只有灰溜溜地回奶奶家住了。
临近暮晚，雾霾愈加浓厚，只能看到近处几栋楼房朦胧的光影。树上一只鸟儿哇地叫了一声，艾昆吓了一跳，想起那只叫声像小婴儿啼哭的怪鸟，还有那些红黄相间的小蛇，他身上的皮肤出了鸡皮疙瘩。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块紫玉，是这块沉甸甸压在手心的玉，让他不再怀疑自己在做梦。这块玉，他越看越眼熟。
艾昆使劲想，使劲想，还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算式和生字僻词，甚至连英语句子也冒了出来。啊！那些从前他拼命想要记住而记不住的东西，现如今竟然一股脑儿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敢保证，如果现在把他拎到考场里，每一张卷子，他都能轻松地写出最准确的答案。
但是，他就是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儿见过这块玉。他叹了一口气，动脑筋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艾昆突觉寒气逼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某种危险笼罩了过来。他正要起身，却差点撞上一个人的下巴。
这个人穿着厚重的夹克，挡住了半边青白色的脸颊，他正俯身弯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艾昆手中的玉。他看得太认真，竟然没注意到艾昆已经站起来了。
艾昆警惕地盯着他，将玉收起来，放到口袋里。
那个人这才站直了身子，目光移到艾昆的脸上：“小朋友，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块玉？”
艾昆摇摇头。
妈妈警告过他，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抽出五张粉色的纸币，说：“500元卖给我，好不好？500元可以买很多好吃的呢，巧克力、糖果啊什么的。”
艾昆摇摇头。
那人又抽出几张：“1000元？还是不肯卖啊。要不，我带你去银行取钱，10000元？20000元？”
艾昆依然沉默。
“好吧，你不卖给我算了。”那个人似乎放弃了，将皮夹子收起来，开始乞求，“不过，那块玉真漂亮，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总可以吧？”
艾昆转头看看，后面竟然是条死胡同。
“就看一眼！我保证！”那个人的手已经朝着艾昆的口袋伸过来，青筋暴突的大人的手，是青白色的！
艾昆紧紧地揪住口袋，准备拔脚逃跑。突然一阵呜呜呜的低沉的啸叫声音，充满威胁，让大人的手缩了回去。
巷子口，一只高大的长着杂色尾巴的白狗，四脚紧紧地抵住地面，脊背高高弓起，毛发竖立，龇唇露出两排尖尖的牙。
那人立刻脸色发白，吓得背脊靠上了墙。狗见机发起进攻：“汪汪汪……”它连声大叫，一边叫，一边转过身子，杂色尾巴冲着艾昆。叫声中，那人连滚带爬，贴着墙皮落荒而逃。
艾昆盯着这只狗，紧紧地捂住口袋，担心它一转身就来对付自己。
谁知道，狗吓走了那人，凶相一收，尾巴一盘，竟然在艾昆脚边蹲了下来。这会儿，它一点儿也不显得高大。全身雪白干净，只有尾巴上的毛是杂色的，仔细一看，还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呢，再加上黑色和白色，一共九色。看来这只狗的前主人是一位有染色怪癖的人。
白狗用一只爪子梳理着它因为进攻而稍显凌乱的毛发，还特别认真地整理那条九色尾巴。
艾昆见它没有恶意，也放松地坐下来。
“混沌之气已经影响到这个世界了，有些人已经迷失了心性。刚才那个人就是其一。”那只狗一边整理它的美丽尾巴，一边嘴巴微微地一启一合地说。
艾昆偏过脑袋，瞅着那只狗。他有一张会说话的小桌子，对于一只会说话的秋田犬，他已经不那么惊讶了。
妈妈说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但是好像没说过，不要跟陌生狗说话。而且这只白狗好像比小桌子懂得多得多。
“什么是迷失心性？”
“嗯……迷失心性，最常见的表现就是贪财、贪吃、贪色。”
艾昆瞥一眼白狗尾巴上的九种颜色，这是不是就叫贪色？
“你去过那个世界了？”白狗抬头望着艾昆，热切的眼神停留在他的眉间，很久，很久。今天，天气阴沉，艾昆眉间的月牙儿变得有点儿发灰。
艾昆明白它问的是哪儿，点点头。
“你看到了什么？”
“一只叫声像小婴儿啼哭似的怪鸟。”
“那是盅雕。”
“还有头上长刺的，红黄毛毛的小蛇。”
“那叫蝮虫。蝮虫栖息在树干上，靠吸食树汁为生。”
“小溪里还有紫螺。”艾昆想起美丽的紫螺们为了自己拦住蝮虫，一群一群地慷慨赴死，心底有些难过，他应该回去救它们的。
“嗯，那么你去过的地方应该是羽山。不过，有盅雕和蝮虫的地方就一定有笑面虎和举父。盅雕和蝮虫是他们的驯兽。”
“对，我看到一只长着人脸笑面的老虎，还有一只长着长手臂和一根豹子尾巴的猩猩。”
白狗站起来，声音里有些担忧：“笑面虎和举父这种凶神都侵入到羽山山麓了？”
“你知道那个世界？”艾昆问。
“当然。”白狗的眼睛望向巷子口，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从那个世界被放逐到这个世界的。”
“你为什么被放逐？”
“我为什么……”白狗说到一半，似乎触动了什么不太愉快的记忆，打住了话头。接着它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艾昆，“我的故事很长很长，不值得一提。而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的故事？我没有什么故事。”艾昆很惊讶。他就是个普通的小学生，偶尔被高大的同学取笑而已。
“你启用了传送之，就是你口袋里的那块紫玉。但是你又把传送之带到了这个世界。这会给你带来一系列的麻烦，首先，你不能再用传送之回去了。而且被你惊动的那些东西会想方设法阻止你回去。”
“我为什么要回去那个世界？”艾昆看看周围，虽然这个世界的空气质量不是那么良好，但是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可不想再用一支水彩笔跟一只怪鸟作战。
“你属于那个世界。”
“你骗人。”
“骗人是小狗。”
“你不就是小狗吗？”
白狗辩不过艾昆，沉默了下来，只是眼中的担忧像眼前的雾气一样，更加浓重了。
看来秋田犬并不是比小桌子懂得多，只是更爱胡说八道而已。
艾昆觉得有些饿了，摸摸书包的侧袋，那里空空如也，水杯看来又落在教室里了。他站起身，走出巷子，左右看了看，青白色脸的人早就不见踪影。艾昆这才放心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这会儿，马路上人流稀少，只有三两个刚上完自习的高年级学生结伴而行。
艾昆从侧门走进校园，学生等待区已经空了，连门卫叔叔都放松地在门口的小屋子里喝普洱茶了。看到小个子艾昆，门卫对他笑了笑——门卫认得艾昆。校门口的墙报栏里贴着艾昆的照片，建校以来的长跑和跳远纪录保持者。
艾昆走上三楼的教室，走到小桌子边，拿起自己的水杯。他觉得有些不习惯，爱唠叨的小桌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
他摸摸它：“小桌子，小桌子……”
没有回应。
妈妈没有回来，小桌子也不说话了。艾昆有些失落。
他只好朝教室门口走去，打开门的瞬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叫自己：“艾昆……”
他立刻转身跑回去：“小桌子。”
小桌子的声音很奇怪，显得非常虚弱：“艾昆……”
“你怎么了？”艾昆这时候才注意到，桌面上不知被谁狠狠地撬掉了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木头。那正是画着淡紫色图案的地方，已经被整块地挖掉了。
“是朱丹吗？”艾昆愤怒了。
“不是他。艾昆，我可能不行了，我伤得太重，不能再陪你了。但是你不要伤心，你要想方设法回去，他们为了阻止你回去，会毁掉这个世界的。”
“是谁？他们是谁？”艾昆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艾昆，我不知道。”小桌子的声音渐渐地弱了，“我只是一张会说话的小桌子，我不能移动，我不能吃不能喝。但是，我很开心。艾昆，你是唯一……唯一能听见我说话的人，一想到这件事，我更开心了。”
“小桌子，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能听见你说话的人，这也是我最开心的事情。小桌子……”艾昆的眉毛痛苦地拧起来，月牙儿都变形了。
“艾昆，记住，要赶快回到那个世界。”
“为什么？你和白狗都这么说……”
“白狗？什么白狗？”
“就是一只长着九色尾巴的白狗……”
“我不知道什么白狗。艾昆，回去！赶快！”小桌子不再理他，又开始疯疯癫癫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二月初二，苍龙翱翔……三月初三……六界始乱，帝出苍茫……在那八荒……之漠……四……海……之外……”它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到消失。
“小桌子，小桌子……”艾昆趴到小桌子身上，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到木头缝隙里，“明天是我的生日，妈妈不回来，至少有你陪我一起过，现在连你也……”
“这是它的气数尽了。”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
艾昆惊吓地转身，看到秋田犬挺直脊背，以人一样的坐姿坐在自己的尾巴上。他恼怒：“你怎么进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白狗摇摇头，没有回答艾昆的问题，它指着小桌子说：“对一张小桌子来说，虽然它一步都没有移动过，但是它的命运已经够跌宕了，它的生命价值也是所有小桌子中最大的。这已经很值得骄傲了。”
“你说得倒是轻松，它会非常痛苦的。如果换你被挖去那么一大块，你会怎么样？”
“噢！”白狗抬头看天，“我所受的痛苦比那还要多一千倍一万倍，甚至都不止。”
艾昆望着他：“那是什么样的痛苦？”
“我受过什么样的痛苦不重要。”白狗站起来，摇摇九彩尾巴，换了个话题，“今天是你的生日？”
“是的。”艾昆的声音里没有半点喜悦，没有人庆祝的生日，那还能叫生日吗？
“今天是三月初三。”白狗若有所思。
“什么三月初三？今天是4月9日，这才是我的生日，好不好？”艾昆纠正道。
“今天是古元历三月初三。”白狗非常认真地说。
认真得艾昆不得不以为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古元历，他疑惑地问：“古元历是什么？”
“很快你就要按照古元历来过生日了。”白狗抬头望天，口中喃喃有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二月初二，苍龙翱翔。伺守其职，镇守东方。三月初三，混沌迷瘴。六界始乱，帝出苍茫……”
又来了。艾昆沮丧地想。
他别过身子不想理白狗了，跟小桌子一样，又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主。
“古元历二月初二，二十八星宿中的苍龙七星开始列阵。苍龙七星秋分之后潜入弱水之渊，至来年二月初二方才腾越而起，镇守东方。小桌子说的话是七星苍龙写在天幕上的偈语。”
“小桌子刚刚不在了，我不喜欢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说的那些我根本就听不明白。”
“那不是胡说八道，你很快就会明白的。算了，我忘了你还在生西沃公主的气。”白狗换了种语气，柔声说，“她不是不想回来给你庆祝生日。”
“谁？”
“你妈妈呀。”
“噢！”艾昆难过地低下头，“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能遵守诺言了吗？虽然有可能你还是胡说八道，不过我希望你这一次胡说八道得认真点。”
“一个一贯信守承诺的人，突然不能遵守诺言，那么最大的可能是……”
“是什么？”
“她身处危险之中。”
艾昆的心一瞬间仿佛被人拎起来一样，他尖声叫道：“你骗人！”他知道小孩子总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但是大人——大到像妈妈那么大的人，还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我不骗你。艾昆，你要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看看你口袋里的那块紫色的玉，你再想想是否见过它，你是不是在从前的某一天见过，甚至不止一次。”
紫玉？
艾昆在记忆里搜寻。
铺满绿荫的院子，阳光和笑声一起在风中蒸扬……
那时候艾昆还很小，刚刚会走路，妈妈弯腰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艾昆跌倒了，妈妈扶他起来。妈妈弯腰的瞬间，从她脖颈间滑出一道美丽的弧光，是一块紫色的玉，像紫罗兰的花瓣一样，透出淡淡的烟霞。艾昆伸出手抓住那块玉，妈妈笑着说：“有一天，你要跟着它，来找我。”
艾昆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玉，真的跟记忆中的那块一模一样。
“有一天，你要跟着它，来找我。”
妈妈的话回响在艾昆的耳边。
艾昆惊讶地抬头看着白狗：“为什么刚才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现在却突然想起来了。”
“是这块玉，这是西沃公主的守护之玉——八卦紫。因为西沃公主和你的血缘关系，现在玉髓已经慢慢地沁入你的身体，你的感觉、触觉和记忆力都会变得越来越敏锐，而你的心智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成熟起来。”
“好吧，你胡说八道得越来越像真的了，我开始努力试着相信你吧。”艾昆问，“那么，西沃公主是谁？”
“西沃公主就是你的妈妈。”
这句话的信息含量比较大，艾昆呆了半天，还没有反应过来。
西沃公主？妈妈？他实在没办法将这两个名词之间画上等号。
最后他决定保留这个疑问，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的妈妈，嗯，就是你说的西沃公主，她现在在哪里？”
白狗摇摇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那你知道什么呢？”一旦确定妈妈身处危险境地，艾昆的耐心仿佛就不够用了。
“我唯一知道的是，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本来应该用这块她专有的传送之将你传送到某个地方，但是她失去了这块传送之，或者说，这块传送之失去了她的保护。那么你的妈妈，就一定处在某种危险之中。”
艾昆看着小桌子上被挖去的那一块，他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的人，或者是什么样的动物竟然如此狠心，不仅挖去了那一块画有图案的木头，还毁掉了小桌子的性命！
艾昆想起小桌子的话：“你要想方设法回去，他们为了阻止你回去，会毁掉这个世界的。”
他们首先毁掉的就是可怜的小桌子。
艾昆又想起交叉绑在一起燃烧的两根枯木，凶狠的笑面虎、盅雕和人的蝮虫，如果妈妈在那个世界一不小心碰见其中一个，甚至落到他们手里——他不能再往下想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去那个世界，尽快！
艾昆拿出那块紫玉，看着玉上的图案，问白狗：“我再画一个这样的八边形图，可不可以再将自己传送到那边？”
“传送之已经不在那边，画再多的八卦图也没有用。不过……”白狗跳到窗边的课桌上，看着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幕，说，“我倒是知道一个办法，可以到那个世界。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完全地信任我。”
白狗的声音那么轻柔，带着一种迟疑的、不太确定的乞求。操场上的灯光透过玻璃，朦胧恍惚，照在它雪白的身上，像戴着圣洁的光环一样美丽。
就在刚才，这只秋田犬，它冒着危险，从那个青白色面孔的男人手里救了艾昆。
在现实的世界里，妈妈不见了，再没有一个人像这只狗一样来关心他了。
艾昆走过去，一只手轻轻抚住白狗的脖颈，说：“好吧，这一次是真的——我相信你！”
“完全地、毫无条件地，相信我吗？”白狗的声音带着浅浅的战栗，像压抑着什么。
“是的，我艾昆，完全地、毫无条件地相信你！”艾昆的话音刚落，无数白色光芒朝白狗聚拢，转而霓光四射。艾昆大吃一惊，朝后跳开。紧接着，他眼前一花，白狗已经不见了。
艾昆正在疑惑的当口，发觉身后有细小的爪子挠他，他惊讶地立刻转身，身后的课桌上站着一只半人高的动物。他敢肯定，它一定不是狗，狗的耳朵没有那么尖，眼睛也没有那么细长。它的脸看起来小小的，所以五官更显得细长而尖俏。眼瞳深红色，皮毛好像皎洁的月光一样明净出尘。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尾巴——黑赤橙黄绿青蓝紫白，九条尾巴，九种颜色，毛绒绒的，朝天竖着。
艾昆看得出那只动物在笑，对，它在笑，眼角细细地朝下弯，嘴巴宽宽地朝上咧开。
突然它大叫一声，朝后一个凌空翻越。紧接着，艾昆只能看到一道霓虹光在教室里翻腾跳跃，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课桌、凳子一张接一张地翻倒；柜子里老师才批的作业本、试卷漫天飞舞；黑板擦和粉笔相互撞击；一块抹布从天而降，噗的一声落到了艾昆的头上。
艾昆气得扔掉抹布，大叫：“停下！停下！你给我停下！”
显然，它没有丝毫要停的想法，教室依然像正在翻搅的洗衣机一样，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被拆散分解了。现在不要说朱丹了，就是一贯和蔼的班主任，或者亲和的蔡雅雅看到这个情形，估计都要想办法惩治艾昆了。
艾昆快要崩溃了，他听到了远处似乎有什么响动。走到窗前一看，远远的校门口，门卫叔叔打开门朝这边疑惑地看了看，并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拿着一支手电筒走过来。
艾昆转身顿足，憋足了中气，大吼：“停下！停下！快停下！”
眼前白影一闪，那只动物停到他的身前，停了不到一秒钟，然后在他眼前就地翻了一个跟头，不一会儿，一个男孩像从地上长出来一样，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比艾昆矮那么一点点，穿着雪白的衣衫，衣衫边缘绣着银线。长及腰部的头发被编成九根发辫，一根发辫一种颜色。
他的脸尖俏完美，五官俊朗，在他面前，所有的男孩连“帅”这个字的边儿都甭想沾上。
这会儿，他正伸出手，将一根飘到眼前的红色头发聚拢到耳后。
他的九色发辫让艾昆想到白狗的九色尾巴，艾昆无奈地说：“我说过我相信你，你也没必要过一分钟就玩一个变身给我欣赏吧。”
男孩转过身，对着一面窗玻璃，整理着头发，说：“我是涂山，谢谢你，解除了我身上两千多年的封咒！”
“我不知道什么两千多年的封咒，”艾昆看着窗外已经走到教学楼下的门卫叔叔，“我只想问你，能不能解除一下你这两分钟之内惹下的麻烦？”
“当然，没问题！”教室里又响起一阵噼里啪啦声。艾昆回头正想再吼他一声，让他不要再继续胡闹了，却惊讶地住了嘴。
教室里整洁如故，课桌、座椅、作业本以及黑板擦、粉笔都一一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像它们从来没有被移动过一样。
“好吧。”艾昆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涂山对着镜面玻璃，确定自己的头发已经完美无瑕之后，打开前门，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艾昆背上书包，拉住涂山：“我们从后面的楼梯走，那边安全。门卫叔叔的脚步声已经响在二楼了。”
他们顺着侧面的楼梯悄无声息地下楼，涂山问：“门卫现在在哪里？”
“刚推开三九班教室的门。”
涂山发出轻轻的笑声：“你的听觉比我还灵敏。”
艾昆哼一声还击：“要不是你一阵闹腾，门卫也不会找上门来。”他就着昏黄的灯光看看涂山，“你到底是狗，还是狐狸？”
“狗？狐狸？不，不，我不是狗，我更不是狐狸，我是一只狐，确切地说，是一只九尾狐。”涂山说完好像担心艾昆理解不了，总结道，“我是一只狐。狗和狐狸是动物。”
艾昆笑了：“难道你不是动物？”
涂山认真地说：“我是动物，但是我是有灵性的动物。人类也是有灵性的动物。”
艾昆心底好笑：这只狐，生怕自己不拿他当人看。
“好吧，就算你是一只狐，你今年多大了？你看起来，嗯……”艾昆挺直了身子，比比涂山的身高，“你最多八岁吧？”
正好此时路过一扇侧窗，涂山立脚站住，对着玻璃，侧侧脑袋，又自恋地捋捋自己的发辫：“在那个世界里，一只狐要进化为仙，会幻化人形，要生千年。再生千年才可以多生一条尾巴，你看看我有几条尾巴！要尾巴生出一种色彩，再生千年，你看看我的尾巴有几种色彩！”
艾昆看看他的九色发辫（九色尾巴），运用自己刚学的数学知识算了一算，叹了一口气，自己连涂山一根汗毛的年龄都比不上。
“不过你不一样。”涂山看出了艾昆的失落，“你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封咒吗？”
“那个什么两千多年的咒语？”
“对，人界公历两千多年前，我被放逐到这个世界。解除我身上的封印咒语的唯一办法，就是我必须要赢得流着昆仑王族血液的人的信任。而这个人还必须要完全彻底地、毫无条件地信任我。”
“别开玩笑了！你刚说什么西沃公主，现在又是什么王族血液……你别以为你颜值高就可以信口胡诌。”艾昆已经走到校门边。学校门口的电动门已经落锁，门卫叔叔也许还在三楼巡视呢。
涂山无奈地挑了挑细长的眉毛，没有还嘴，他不能让艾昆继续深究下去。他当下不是要赢得一场嘴仗的胜利，而是赢得艾昆对自己的完全信任。
艾昆可没把九尾狐的话当一回事，他走到侧门边，研究着这个从里面拴上的插销。什么王族？他从小就知道有些王子是青蛙变成的，但自己不是青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孩子，就在昨天，他还怕考试，怕写作文。
“我不是信口胡诌，我在这个世界等着你，等了两千多年。”涂山换了一个方式，企图用温情攻势来继续解释，“如果不是今天下午你启动了传送之，我可能还找不到你。”
艾昆退了一步来假设：“好吧，就算我是什么王族。”他疑惑地问，“为什么我启动了妈妈的传送之，你和那些人，就是伤害小桌子的那些人或者东西，立刻都知道了。”
“昆仑之心已经丢失，落在了最可怕的人手中。”涂山的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胸口，好像为了平息一种不由自主从心底生起的恐惧，他嘘出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王族中的所有人，只要他们的守护之玉释放能量，都被拥有昆仑之心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昆仑之心是什么？”
“昆仑之心是一块产自昆仑山地心的羊脂玉，经历上亿年的岁月打磨，再经过几代天帝的悉心养育，灵气逼人。只是可惜……”涂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哦，原来只是一块羊脂玉啊。对我来说，不管是什么玉，只要不是妈妈戴过的，都跟石头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艾昆正在拔开第二道插销——世道不好，学校里的门越发坚固，从里面都不容易打开了。
艾昆一边试图开门，一边从侧面看着涂山。涂山已经不再顾影自照，此时好看的眉头微微地皱着，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似乎陷入了某个痛苦的回忆当中。艾昆奇怪地问他：“那么重要的昆仑之心，为什么会丢掉了呢？”
半天，涂山都没有接腔，他的嘴唇轻轻地抖动着，眼中光影流动，似乎要滴出泪来，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说：“是我……是我弄丢了昆仑之心。”
“竟然是你？”
艾昆惊讶地问，他来不及得到肯定的答复，复杂的插销已经被打开了，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厚重的侧门被缓缓地拉开。
涂山点点头，不快之色很快从他的脸上退散，他的细长眼睛又不自觉地瞟向侧门上半部分的门玻璃。
玻璃里，他的脸盘完美，头发一丝不苟。
几米之外的那棵合欢树，被一阵狂风骤然吹过，细碎的花瓣飘飘扬扬，打着急旋儿朝他们飞来。
涂山双眼一瞪，身后九色发辫齐齐竖起，他一把抓住艾昆的胳膊，整个人突然倒吊起飞。艾昆眼前一花，人已经倒着退了十几步。
下一秒钟，轰隆一声震天响，整个门卫室连着校门和一大截围墙，倒塌在地，腾起的灰尘朝着艾昆扑面而来，呛得他连声咳嗽。艾昆按着胸口，止住咳嗽，看着脚边墙报栏里自己的照片，照片的脸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的爪子抓了几道尖锐的痕迹。
随后，有脚步声蹬蹬蹬地传来。门卫一边冲下楼，一边远远地拿手电筒晃着艾昆和涂山：“谁在那里？干什么啦？搞什么破坏！”
幸好！刚才涂山弄出的动静吸引了门卫上楼，如果门卫一直坐在小屋子里喝茶，这会儿就……艾昆想想就觉得后怕。让他更怕的是，为什么门卫室和校门在没有任何明显外力的作用下会倒塌？学校的所有建筑可都是经过严格的监理审查的。而且早不倒晚不倒，恰好是他和涂山站在里面的时候倒！这倒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门卫极快地从教学楼冲过来，离废墟还有一小段距离，突觉本来就因倒塌而骤明骤暗的路灯一暗。黑暗中，涂山拉着艾昆往右侧闪身，轰——刚才他们站立的地方又一个大坑陷了下去。
果然事出有因，某种危险的东西是专门找上他们了。
“快走！”涂山已经变成了狐的模样，用爪子拉着艾昆，贴着围墙的缺口，轻灵地闪身出去，转瞬就隐没在路边茂密的矮灌木丛里了。
矮灌木的外面，狂风卷起漫天的落叶和花瓣，艾昆躲在里面，紧张地倾听着。尖锐的风啸穿过灌木丛，灌木的叶子飒飒乱抖，风中传来一阵浓烈的腥气。春天里，听到这种风声真是诡异。
艾昆突然从树篱中探出头。
“你干什么？！”涂山愤怒地低声问，同时飞快地将艾昆的头按到灌木丛中。
“门卫叔叔还在那里，万一……”
“他不会有事。”
果然再没有任何事发生。
过了一会儿，风声渐渐地息了。
涂山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它们走了。幸亏这些还只是低阶妖魔，只知道进攻，不懂得搜寻。”
艾昆看看一片狼藉的校大门：“就这样，还低阶妖魔？”
“低阶妖魔愚钝，不知道什么是远古规束。被诱惑以蛮力肆意打通人魔通道，一旦显形攻击，会立刻被雷劈电击而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眼前刹那变得亮白，天空被几束枯枝状的闪电划开，远处传来几阵闷顿的雷声，轰隆隆——轰隆隆——雷声渐息，转而一切重归静寂。
艾昆瞪大眼睛，看看涂山，心有余悸地问：“这些……妖魔，是来找我们的？”
“当然不是来找我们的，而是找你，艾昆。我刚才说过，为了阻止你回到那个世界，他们会不惜代价毁掉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里有蔡雅雅、杨紫涵和朱丹，以及其他一些艾昆认识的人。这个世界里生活着这些爱着艾昆也被艾昆爱着，不喜欢艾昆却被艾昆喜欢着的人，他绝对不能让这个世界像校门一样被毁掉。
所以他不会让这些东西，或者叫作妖魔的得逞。
他又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去校门破坏者不希望他去的那个世界，这一次不只是为了妈妈，还有这个世界。
不远处，门卫叔叔气得在那儿大声叫骂：“是谁干的好事？连学校都敢来破坏！”这会儿他正到处找手机报警，屋内的固定电话估计也坏掉了。
艾昆想象不出明天一早，同学们看到学校这副模样会是多么震惊，他看着涂山：“你能不能让校门变回原来的样子？”
涂山摇摇头：“我只有移形换位的能力，不能修复被破坏的事物。”他转过头，上上下下地看了看艾昆，“修复和疗伤才是你们王族天生的仙能，不过——”
他凑近来，细细地研究艾昆眉间的月牙儿，甚至伸出手去摸了摸：“也许你对自己的仙能还生疏得很，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你完全失去了所有的王族仙能。”
“什么是仙能？”
“我们神界的人修炼仙能，每个人的天赋各不相同，所以专攻的方向也不一样。就像你们王族，修复和疗伤是天生的仙能，但是有些人却觉得修复和疗伤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转而去修炼更具威力的攻击力，慢慢他会失去当初天生的修复和疗伤仙能。”
“我懂了。”艾昆假装在课堂上举手发言，“就好像我们这些孩子，天生喜欢读诗写字，喜欢中国文字的节奏和韵律美感，喜欢读‘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可是天天让我们考试做题，最后我们连中国文字都不会写了。道理是不是一样的？”
涂山蒙住了：“我没上过你们的学，不懂你说的考试做题是什么。”
“好吧。我说句你一定能懂的——你说的什么仙能，我一点都不会。”艾昆摸摸肚子，“而且现在的我饿得连行走的能力都快失去了。”
涂山好像很开心，咧开嘴笑了：“好吧，在昆仑王朝，我已经算是很唆的人了，没想到这儿有一个比我更唆的。来，你赶快吃点东西，我们必须尽快出发，耽搁得太久了。”
涂山摸了一下红色的尾巴，递给艾昆两块面包、一杯果汁。
“你不吃吗？”
“我不吃。”涂山现在哪有心思吃东西？
艾昆好奇地摸摸他的尾巴：“你从哪儿来的吃的喝的？这尾巴里还藏着什么神奇的东西？”
涂山立刻挡开他的手：“不要乱摸。”他细心地整理着自己的尾巴，“我不是说了吗？我有移形换位的能力。”
“噗！”艾昆一口果汁喷了出来，“啊？你这是从别人那儿‘移’过来的啊？喂！那叫偷，好不好！勿以恶小而为之，你知道不知道？”
“真唆！”涂山一把抢下他手中的面包，“让我还回去吧。”
“别别别……别啊，我还饿着呢。你有没有钱？借我一点吧，将钱给人家就不算偷了。回头我找到妈妈，她会还给你的。我存在妈妈那儿的零花钱已经够吃这一顿了。”
涂山摸摸他黄色的尾巴，说：“我没有钱，只有这个。”
他的手中出现一块金灿灿的小疙瘩。
艾昆想了想，杨紫涵说她家里有许多金子，可以换很多钱。他点点头：“这个应该也行吧，买一杯果汁、两个面包，应该够了。”
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这金子，你不会也是移来的吧？”
涂山白他一眼：“在这个世界，金子都被你们打成首饰了，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原始模样的？而且聪明如我，知道将要在这个世界被流放不知道多少时间，还不带点儿安身立命的银两！”
艾昆点点头，没回答涂山，面包差点儿噎着自己了，他连忙喝了一口果汁，伸长了脖子，硬生生地咽下。
涂山又变成了扎着九色辫子的男孩，和艾昆走到马路边的小食店里。店老板是个壮实的奶奶，长着一双小眯眯眼。艾昆走到她的柜台边：“奶奶，我们刚才赊了两个面包和一杯果汁，这是给您的钱。”
他把金疙瘩放到奶奶的手心里，担心她不想收，话还没说完，立刻转身拉着涂山就跑。
奶奶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到手心的疙瘩上，眯眯眼忽地睁大了，大叫一声：“小鬼——”
两个小家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艾昆一边走一边狼吞虎咽地吞下剩下的面包和果汁。涂山抓住艾昆正要扔垃圾的手，绕着垃圾箱转了一圈，才将面包纸和果汁杯扔了进去。
“你在干吗？”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没有显形的低阶妖魔。你仙能已失，目前对神界魔界的事物还没有感知能力，要是一不小心被潜藏的妖魔抓住，可就麻烦了。”
艾昆立刻跳起来，避开幽暗的灌木丛。现在连个影子都能惊着他了，他尽量走在明亮的路灯下：“你说的去那个世界的办法到底是个什么办法？靠谱不？”
涂山头一昂，自信满满：“我九尾狐涂山的办法当然靠谱！这两千多年在人界身为‘狗’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搜寻当年黎留下的通往神界的密道。虽然其他的密道已经被破坏了。不过这仅存的一条，因为一直处在人气稠密的地方，阳气炽盛，妖魔鬼怪不敢靠近。”
“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市民广场。”
果然，他们转过一道路口，灯光明亮多了，激烈的电子音乐声伴随着熙攘人声传来。
一张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将整个广场照得明亮晃眼。广场外围遛狗遛孩子的大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狗们追来逐去，孩子们咯咯笑闹。音乐声是从广场中心传来的，那边围着一圈人。
艾昆挤进人群，人实在是太多了，背后的大书包差点被挤掉了。
涂山跟在他身后，拍拍他背上又笨又重的大书包，说：“你能不能不要背着这个东西？一会儿够碍事的。”
艾昆立刻抓住肩上的背带，护住后背：“那可不行！这是妈妈送给我的礼物。”
三年前，艾昆第一天上学，妈妈送了这个书包给他，牵着他的手送他上学。到了学校门口，妈妈好长时间舍不得撒手。好不容易松了手，她又把艾昆拉回来，叮嘱道：“你一个人单独出门在外的时候，一定要背着这个书包。千万不能丢了它！”
艾昆现在记起了妈妈当时眼中深深的担忧。就像现在肩上的这只书包，沉甸甸的。
书包是暗绿色的，属于苍茫原野的一种沉稳色调，只在边缘有几条荧光带，这会儿在灯光下一晃一晃的。
有一道暗沉沉的目光被这光芒吸引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