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陈阿水轻轻地应了一声,小心地隐藏着内心的失望。想必他还在回避着在浅塘镇发生的种种事情吧,陈阿水在心底思忖着,我们真的连兄妹也做不成了吗?
正想着,奉涯轻轻地拍了拍陈阿水的脑袋:“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陈阿水点了点头。当三个人一起向安检处走去的时候,陈阿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奉涯喊道:“给沈老师打个电话吧,告诉她我们这几天要回去看看。我一定要见见她。”
奉涯会意地点点头,拿起手机拨通电话。
沈老师是奉涯和陈阿水生活在渔村的那些年里最信赖的人,村里唯一一家简陋的小学里的老师,奉涯和陈阿水从前是她班上的学生,后来关系逐渐亲密,倒变成血亲一样的存在了。
陈阿水和奉涯安静地坐在一起,从飞机的窗户处看着外面的云层,顾嘉宝倒是一副坐不住的样子。
当时外面是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的,陈阿水看着外面轻轻地说道:“等这雾气一散去,差不多就快要到市里了。”
尽管有五年没有回来过,可还是觉得越靠近家乡,空气就变得越熟悉。
在陈阿水和奉涯的记忆中,浅塘镇靠海,他们所在的那个偏远的南方渔村和其他鲜为人知的渔村一样,闭塞而贫穷,好像与外界隔绝了一般,即使是把中国地图放大一百倍也很难在上面寻找得到。
先是乘飞机,然后坐班车到镇上。从镇上下车的时候奉涯和陈阿水打趣道:“嘉宝,去渔村可是要走三个小时的路呢,你还穿着高跟鞋,能不能走啊?”顾嘉宝尖叫一声:“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应该有车去渔村的吧?”
“一个偏僻的小渔村,哪里有车可以坐啊?”陈阿水笑着说道。
话音刚落,几辆一模一样的三轮电动车就已经停在了三人的身旁。
“是去渔村旅游的吗?来来来,坐车去吧,只要十块钱一个人。”
顾嘉宝朝两人吐了吐舌头,立马跳上了三轮电动车。一路上,陈阿水、奉涯和开车的师傅攀谈时不无感慨,原来离开的这些年,渔村已经发展起了旅游业,每天都有好多游客前往那里去看海。
四十分钟的车程聊着天倒也不觉得长,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高中时候的趣事说到了最近这些年各自的生活,不知不觉离渔村越来越近,本来好像只是远方天幕上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地就在眼前晕染开来,一点点地被放大成模糊的一片,陈阿水和奉涯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过往的情景扑面而来,躲都躲不掉。
陈阿水觉得自己的心底涌现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激动,好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样,她在这个地方看到过太多的冷漠和残忍、血腥和屠杀,以及抹不掉的关于罗子墨的痕迹。
那个在她十七岁时的夏季走入她生命,如微光划破黑暗一样存在过的人。
奉涯递过来一个苹果,陈阿水接过的时候看了看他。
其实这些年来她又何尝不了解他对自己的感情呢?可是她回应不了,她觉得疲惫。
陈阿水算不得是阅人无数,只是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她遇见了一个人,从而觉得以后所有的人都取代不了他而已。
第一次见到罗子墨,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吧。
从十岁到十七岁的这七年里,她人生中所有的快乐都是缺席的。
十七岁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她又看到了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她站在一片被染成红色的海域前,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那场屠杀持续了一个星期,在那七天里,陈阿水没有再走向那里一步。很多时候面对她无力改变的事情,她只会选择逃避。
当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才在一个静谧的有风的傍晚走向那片沙滩。
她的心里很乱,脚步也有些踉跄,十岁那年看到的场景一遍遍地在她眼前重演,几乎要让这个少女发出绝望的叫喊声。
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陈阿水张开双臂,开始沿着沙滩一直奔跑,好像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一样。直到她筋疲力尽,才忽然倒在沙滩上,号啕大哭起来。
已经七年了。
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十岁之前,陈阿水不明白为什么镇上的男人要成群结队地出海。他们通常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出去,晚上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来,自己的父亲也在其中。
陈阿水没有看到父亲将捕捞的东西拖回家过,但是每个月总是可以带回来一笔不少的收入,供这个家所有的开销。陈阿水家养了一只狗和一只猫,她喜欢这些有灵气的动物,因为那个时候,十岁的她已经明白“孤单”这个词语了——母亲早早地去世,哥哥大她五岁,平日里已经可以和父亲一起出海了,她经常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和小狗、小猫玩,或者是爬到屋顶上远远地眺望着那片蔚蓝色的海域。
那片海域,接近透明的蓝,以至于很多年以后,陈阿水回忆起浅塘镇时,首先想到的是那一片蓝色。
那天是陈阿水十岁的生日,可是没有人记得,大人们看上去总是一副行色匆匆并满怀心事的样子,陈小川在隔着渔村几十里路的浅塘镇念书,也没有顾得上回来。
那天,陈阿水起得比平时早,起床后她在村子里走了走,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蓝蓝的天空,从远处看好像有缥缈的雾气。最后转了几个圈,回到自己家后面,那里是一片小水洼,自家的船只就摆放在那里。
她在船头坐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几分钟后,一脚踏进了船舱。
她一直乖巧地躲在里面,甚至还稍微睡着了一会儿,直到从船舱的小窗口看见父亲解开缆绳,和村里的很多人一起向海里驶去时,她才醒过来。有很多船只在浅水区疾驰着,声音听起来很嘈杂,有交谈的声音,也有咒骂的声音,一群青壮年在外面叫嚷着,后来是大家的呼喊声。船只向前疾驶的时候溅起了很大的水花,陈阿水躲在里面都可以感受到大朵大朵的水花溅到了自己的脸上和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海豚。
陈阿水在小小的窗口处看见一只海豚在那飞溅的水花中一次又一次地跃起,停在半空中时,她几乎要大声地叫喊出来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生物,在清晨的阳光中泛着迷人的色泽,好像造物者的恩宠,神秘而自由。
她看到那只海豚的眼睛,在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与它有一个四目相对的过程,她冲它摆摆手,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并不算整齐的牙齿。
不是只有一只海豚,陈阿水看到那么多只海豚在溅起的水花里一跃而起的时候,屏住了呼吸。她对这些美丽的生物充满了一种近乎神圣的敬仰,好像夏夜的时候仰望星空产生的那种感觉。
溅起的水花使它们迷失了方向,来往的船只默契地从各个方向围堵过来,很快那些海豚就被集中驱赶到一处狭窄的水湾里,没有丝毫可以逃生的余地。
陈阿水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近距离地去观看那样一场血腥而喧嚣的捕杀,她只记得残留在自己脑海里的最后的影像是慢慢变红的海域,那片本该透明的蓝色就那样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地被红色占领。那让人恶心和眩晕的红色,好像夕阳染红的天空和愤怒的飞鸟的眼睛。陈阿水看着那片红色,惊叫了一声,然后便昏厥过去了。
等到陈阿水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她怔怔地坐起身来,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穿着拖鞋向堂屋走去。
推开堂屋的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算不上浓烈的酒精味,陈阿水抬眼看到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喝着白酒,面前还摆放着几碟小菜。
听见声响,父亲抬起头,看了看陈阿水,然后指着自己对面的板凳让她坐下。陈阿水听话地坐了下来,仰起脸看着灯光下的父亲,他的脸上竟有了沧桑和衰老的痕迹。多年的鳏夫生活让这个男人早就变得隐忍而沉默,对儿女最大的责任也不过是每月按时给一些生活费或者是零花钱,上面还沾染着腥咸的味道。
陈阿水在父亲对面坐定,接过他递过来的酒,他的心情看上去很好,还哼了几首小曲,那是村里几辈人都会唱的小曲,翻来覆去单调的调子,唱了一遍又一遍。陈阿水也不接话,径自用筷子夹着桌上的菜,父亲忽然停止了哼唱,他放下手里的筷子,说:“阿水,不要将你今天看到的事情说出去。”
其实他也并不是担心她会说出去,况且,捕杀海豚在整个渔村来说,根本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是几代渔村人唯一的出路。他们将捕捉到的海豚放在浅水区,有的留给来自不同地区的海豚训练师挑选,有的就做成罐头或者是装在保鲜袋里,运到外面的超市出售。
陈阿水没有说话,低下头接着夹菜吃。
“今天你也看到了,村里不是只有我们一家这么干,你仔细看一看,谁家不是这样?”他顿了顿,音调提高了一点,“本来都是想先瞒着孩子的,你们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等你哥大一点,我也会带他出海。不出海哪来的钱呢?没有钱吃什么,穿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