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水支吾了一声,说:“我知道了。”然后,她便放下碗筷,走进自己的房间,把父亲低声的咒骂挡在了门外。
父亲的话她明白,这是一个秘密,属于渔村的一个秘密,是不能对外说的。
那天晚上,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上了日期,然后继续写了下去:“我要离开这个狼狈为奸的渔村,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看见……”
她过着隐忍而沉默的日子,在学校里变得越发寡言少语了,这让和她同在一个班的奉涯觉得很是忧心。他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一副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直到后来,陈阿水学会了用另一种方法去排除这种忧伤。
某一个夜晚,她悄悄地跑去了那片海域,静静地坐在浅水区的巨大礁石旁,看着那些海豚在月光下跳跃,看着它们对自己微笑,晶亮的眼睛里是湖泊一样的平静与和善。
就是那一夜,她给那只海豚取了个名字,叫莎乐美,遥远传说中一个妖女的名字,可陈阿水却很喜欢这个名字。
直到后来,在那片海域与奉涯相遇,她才知道同样的痛苦折磨着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心灵,她记得奉涯告诉自己:“阿水,有一天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等我们变得很强大的时候,再回来救这些海豚。”
奉涯说这话的时候,咬住嘴唇,语气坚定得把自己都快要感动了。
这些年不知道奉涯是不是一样,反正她陈阿水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离开这里。在很多个面对着潮汐涌动的夜晚,她都会觉得人生很辛苦,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就好像一丝微光一样,支撑着她努力走向尚未拂晓的未来。
或许是内心隐藏了秘密,从十岁到十七岁,陈阿水的人生都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暗淡。
十七岁的自己并没有像十岁时所设想的那样变得多么强大,多么无坚不摧,中间又见过几次屠杀海豚的场景,但自己却没有能力去救它们,那种无力感将她吞没,让她许多次都想一头扎进这片蔚蓝的海域。
所幸十七岁那年夏天,在因为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去到更广阔的地方而欣喜到流泪的傍晚,她在那片沙滩遇到了罗子墨,她的人生从此便开启了另一扇门,变得光亮起来。
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陈阿水的心像小小的涨满了风的帆,她推开自家房门,向着那片海域跑去。那是傍晚,夕阳西下,海和天都被蒙上了一层明媚的光芒。陈阿水穿着一条发旧的长裙,张开双臂,在沙滩上奔跑着,跑累了就倒在沙滩上,看着眼前的海水和夕阳。
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欢笑着的,好像奔腾的小白马一样。“是的,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躺在沙滩上的陈阿水喃喃地道,“我会离开这里的。”
可这样说着,眼泪却还是禁不住地往下掉。
是被一个温和的男声打断的:“你怎么了?要不要帮忙?”
——那是罗子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陈阿水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是完全不属于浅塘镇的。她的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罗子墨在她身边坐下,掏出纸巾放在她手里:“怎么了?和我说说吧。”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是神奇而微妙的,就在他把纸巾递到她手里的时候,陈阿水忽然环住他的肩膀大哭起来。
“我……我没什么的……我是太开心了。我……我考上大学了,可以离开这个渔村……到外面去读书了……”陈阿水这样说道。
不知不觉,两个人好像就聊了很多,多到让陈阿水都有些吃惊。即便奉涯是自己很好的朋友,沈老师也是可以相信的人,可这些年来,陈阿水还是习惯了隐忍着不去诉说。现在对一个陌生人竟然可以言笑晏晏地说这么多话,这着实让自己吃惊不小。
或许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太过美好,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光芒,和渔村里的那些男人不一样,和浅塘镇上的那些男人也不一样。
陈阿水问罗子墨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他。
罗子墨对她解释道:“我今天刚到这个渔村,来这里找个人办点事。我想着今天晚上太晚了,自己也找不到路,于是就先来这边走走,等明天再去找那个人。”
“你找谁啊?这里的人我都认识,我带你过去吧。”
罗子墨说出陈阿水父亲的名字时,她手舞足蹈地像个孩子般地道:“那是我爸爸。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回去喊他过来啊。
“没他的同意,我不能带陌生人到家里去的。”顿了顿,陈阿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嗯,好,我在这里等着你。”罗子墨笑着回答道。
这是他们的初识,亦是故事的开始。
6.
回忆过去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情,陈阿水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最后还是顾嘉宝的声音让她拉回了思绪:“哇,好多人啊!”
算起来,自己的确是有五年没有回来过了,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正如此时的渔村,已经以一种完全不同的繁荣景象,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看上去热闹非凡,有一些衣着光鲜的游客来来往往。顾嘉宝笑着对奉涯说:“看来渔村现在是在开发第三产业呢。哎呀!可惜了,没有抓住这个商机啊。”
陈阿水抬起头看着渔村里以前一些熟悉的地方,有很多都变成了家庭旅馆,有一些游客入住,想要感受偏远渔村的本土风情。初秋的时候,南方的天气还算不上凉爽,所以海边的游客倒挺多的。
沈老师早已在村口的大榆树下等着他们了,见到陈阿水和奉涯的时候,一个劲地拉着两人的手开心地笑着。三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听沈老师介绍渔村的情况。
“阿水,你在外面也应该知道,你走后一个月内,一组名为《救救海豚》的照片在各大报刊以及网站上都刊登了出来,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那些对海豚惨无人道的屠杀更是遭到了各界人士的谴责。”
两个月后发生的事情陈阿水是有所了解的——渔村一夜之间拥进了很多警察以及记者,闪光灯几乎照亮了那晚的夜空。很多村民进行了抵制,但依然有大批记者强行进入渔村,深入调查捕杀海豚的真相。
政府介入此事,下令要求全面查清屠杀海豚事件的真相,浅塘镇许多渔民因此受到法律的制裁,其中就包括陈阿水的哥哥和父亲。
父亲因为年事已高,再加上这些变故,染上疾病去世了。陈小川因为涉嫌非法捕杀出售海豚及参与赌博贩毒活动,被处有期徒刑五年。
“在渔村的这片海域,大概有接近三百只海豚被解救出来,有的被运往别处的水族馆,有的被留下来进行医治与安抚,在专家的协助下,渔村开始发展旅游业。这片海域因为格外宁静、祥和,所以游人很多。这几年渔村的经济发展得很快,现在几乎见不到屠杀海豚的情景了。”
沈老师看了看陈阿水,说:“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啊?正巧在渔村出这些事情的前一阵子,你忽然就从渔村消失了,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啊?”
陈阿水张了张嘴,想去解释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沈老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他们三人,问道:“怎么,小川没有一起回来吗?我听说他已经出狱了,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看看呢?他和孟兰的婚事还算不算数啊?这样的好姑娘如今难找了,一定不要错过了。”
沈老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的时候,顾嘉宝一直没有答话,目光缥缈地看向远方,陈阿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沈老师带着他们三人来到自己家,安排他们简单地吃了晚饭,然后就把他们带到收拾好的房间里去休息。
对于陈阿水来说,失眠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果然是像先前想的那样,这里有太多前尘往事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逃不开也躲不掉。
陈阿水换上鞋子走了出去。她出去的时候路过顾嘉宝的房间,看见她房里还亮着灯,想必也是在辗转反侧。陈阿水本想去敲门喊她一起出去走走的,可转念一想,一起出去走走的话,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感情的事自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的伤痛别人无法体会,也无法看见。她裹上一件披风,走到沙滩边。
她坐在以前熟悉的那块礁石上呼喊着莎乐美的名字,声音低沉,还不确定莎乐美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呼唤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喊:“陈阿水。”
陈阿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沈颜,这简直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她站在暗夜里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她没有想到沈颜竟然认识她,而且会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喊出她的名字。
看到陈阿水眼里的疑惑,沈颜微微地笑了一下,走近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聊一聊。去我住的那里吧,没有其他人,应该会安静一点。”
陈阿水觉得自己的思维在那一刻是有些呆滞的,她几乎不能说出什么话来,只能傻傻地跟在沈颜的身后,在心里思忖着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会是关于罗子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