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海豚最大的威胁,也是它们唯一的希望。
1.
沈颜租了一套房子,有阳台和厨房,看起来干净宽敞。她让陈阿水坐下,给她煮了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后在陈阿水面前坐定。
陈阿水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起来她应该是觉得愧对沈颜的,她知道沈颜的身份,当年她在罗子墨的钱包里看到过沈颜的照片。
沈颜指着桌上的咖啡对陈阿水笑了笑,说:“尝尝我的手艺吧。这种咖啡叫做爱情故事,我刚学会煮的。”陈阿水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喝了一口,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好像掺杂着欢喜、不安和苦涩,但又有点微微的甜蜜。沈颜的面容在客厅吊灯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倒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学生。
她站起身来,向阳台走去,静静地趴在阳台上,看着远方暗夜里的海面。
“我是和你坐同一班飞机过来的。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吧,十一的时候,我和海潮在水族馆和你见过。”她转过头来微微地笑了一下,“而且五年前,你来找过我,把子墨的照片交给了我。”
陈阿水点了点头,咬着嘴唇,说:“嗯,我记得。”
晚上的时候天气有点冷,风吹在身上凉凉的,沈颜裹了裹身上的披巾,打了个寒战。
“十一的时候,我在水族馆看见你,你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和海潮离开,我回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你脖子上挂着的证件,上面写着罗子墨的名字,直觉告诉我你和我纪念着的是同一个人。我想子墨应该是在这里遇见你的。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她顿了顿,转身走向沙发,拿起放在沙发上的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纸递到陈阿水面前。
陈阿水不明所以地接过去一看,是一张医院的化验单,她看了看化验单又疑惑地看了看沈颜,说:“这是?”
沈颜笑了笑,带着一丝哀伤地说:“阿水,我得了乳腺癌,是晚期,估计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这些我倒不在乎,子墨走了之后我真的是太累了,如果不是海潮,我想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我不怕死,可是海潮还只有五岁。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子墨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有接受过我,所以……阿水,我想求你,等我死了以后,请你帮我照顾海潮,好不好?”
声音悲悲戚戚的,让人觉得心疼。陈阿水发现自己顿时语塞,她想要说些安慰或者是让沈颜宽心的话,可是却说不出来,她只觉得内心酸涩。
她只是点了点头,那一刻很多场景在陈阿水的脑海里交替变换,有罗子墨的星目剑眉和温和的笑容,有他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说到沈颜时语气里的内疚,有罗海潮隔着一层玻璃和她对望时晶亮的眼睛,还有沈颜含着泪的双眼。
陈阿水无法拒绝,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那是她深爱的男人的孩子,爱屋及乌也好,天生同情心泛滥也罢,她觉得自己必须照顾好海潮。
沈颜宽慰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很多东西,一一摆放在陈阿水的面前:“这是银行卡,密码贴在上面了;这些是为海潮买的保险,存折是以前的,密码是她的生日。卡里和存折上大概有八十万,我知道这些微不足道,对了,还有一处房产,你可以和海潮住在那里……”
沈颜一口气说了很多事情,陈阿水有一种难以消化的感觉,她看了看桌上摆放着的一大沓东西,对沈颜摇了摇头,说:“沈颜姐,你治病还要花上一大笔钱不是吗?这钱你先拿去,尽量治好自己的病吧。”
陈阿水低下头继续说道:“即使你有什么不测,我也会照顾好海潮的,你放心好了,毕竟她是罗子墨的孩子……”
沈颜轻轻地拍了拍陈阿水的肩膀,对她笑了笑:“阿水,我的病你放心,我会尽力去治的。”她顿了顿,又说,“你真的愿意照顾海潮吗?或许这个决定可能把你以后的人生都改变了,或者说是耽误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发出的滴答声。陈阿水对沈颜点了点头,轻轻地道:“那是他的孩子,我会给予她一个好的人生。”
那夜陈阿水没有回去,她和沈颜在客厅里坐了许久,喝着咖啡聊着天,沈颜拿出许多照片给陈阿水看,照片上的罗子墨依旧是令她魂牵梦绕的样子,看上去坚毅又温和。
沈颜没有追问她和罗子墨的故事,她也就没有说起,中途沈颜接了一个电话,是罗海潮打来的。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睡不着觉,好想你!”
然后陈阿水看见沈颜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海潮自己在家要乖啊,还记得我们十一的时候在水族馆见到的美人鱼姐姐吗?过一阵子她会去看你呢,海潮以后要乖乖的,要听美人鱼姐姐的话哦。”
挂了电话之后,沈颜的眼泪终于开始汹涌而出,她把头埋在膝盖间,哭得不能自已。
陈阿水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叫做沈颜的女人。
第二天清早,陈阿水起身告辞,匆匆地赶回到沈老师家。
晚上,陈阿水靠在门前看书的时候,看见很多人从眼前跑过去,叫嚷着:“有人跳海了,有人跳海了!”她心里陡然一惊,手里的书跌落在地上,她急忙跟着人群向海边跑去。
已经有警察介入此事了。陈阿水赶到的时候,看到沈颜被浸泡过的有些浮肿变形的身体,她转过身去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那天深夜,陈阿水和十几年前一样又安静地坐在礁石上,看着眼前不知埋藏了多少爱恨过往的大海,她脱下鞋子把白皙的双脚放在凉凉的海水中,低声呼唤着莎乐美的名字。莎乐美慢慢地从远处浮现出来,和陈阿水四目相对的时候,发出了某种类似惊喜的叫声,然后便直直地游了过来。
陈阿水看着莎乐美的眼睛时,忽然想起了罗子墨曾站在这里说过的一句话:“海豚的眼睛其实是最具有欺骗性的,那样亮晶晶的,总是让别人以为它很快乐,可其实并不是,它们经受过的苦难太多了,捕捞、屠杀……每一次伤害都是致命的。”
现在莎乐美应该是真正快乐起来了吧,可是那个给予它快乐、自由、生存权力的人却不在了。
想到这里,陈阿水跳进了那片海域,身体轻盈类似某种鱼类,很多海豚围在她的身边,像以前一样把她轻轻地托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和莎乐美一样也变成了一只海豚。
她轻轻地抚摩着它们光洁的皮肤,觉得内心有些伤感。
陈阿水从海水中探出头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奉涯。时光似乎陡然回到了十几年前,彼此还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的时候,他们就以这样的一种姿态凝视过彼此。
奉涯远远地看着陈阿水从月光下的海面探出头来,他看着她,犹如含愁凝望着一段不可得到的爱情。
陈阿水游上岸,在他身边坐下,裹上了他递给自己的外套。
“我明天回去。”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道。
“今天自杀的那个女人,你是认识的吧?”奉涯问道。
陈阿水点了点头,她知道奉涯是想和她谈她不敢触碰的过去。以前奉涯一直尊重她没有问过,所以这次陈阿水没有打算隐瞒他。
“她是罗子墨的未婚妻,患了绝症才自杀的,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她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以后帮她抚养孩子,所以我明天要回去。”
一口气说完这些,陈阿水抬起头等着看奉涯的反应,奉涯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长发:“那明天我们一起回去吧,还有嘉宝,明天去孟兰那里带着她一起回去。”
陈阿水没有说话,顺从地点了点头。
“或者,”奉涯看向陈阿水的目光有些迷离,“或者我们结婚,一起去照顾那个孩子。”
他确信自己能给陈阿水带来幸福,他也确信像陈阿水这样内心纯善的人,理应交到爱情的好运。
陈阿水站起身来,没有回应他说的话,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对奉涯笑了笑,大声喊道:“走吧,快点回去吧!明天还要去找孟兰呢!”
2.
陈阿水和顾嘉宝是在那片人声鼎沸的旅游区找到孟兰的。正午天气有点炎热,她头上戴着一顶褐色的草帽,在那里卖冷饮,见到陈阿水的时候先愣了一下,然后就欢喜地喊着陈阿水的名字跑了过来。
“你现在在旅游区卖东西呀?”陈阿水问道。
孟兰笑了笑,说:“我在一家刚开张的超市上班,空闲时间挺多的,在家也没事,所以就批了一些东西在这里卖。”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脸上一直是挂着笑容的,“你也知道,小川在里面肯定没有什么积蓄,我要攒下些钱来留着我们结婚用。”
顾嘉宝在旁边观察着孟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她长相普通,但浑身上下有一种温婉的气质,应该是很适合娶回家做妻子的那种女人。
孟兰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顾嘉宝,对她笑了笑。陈阿水连忙介绍道:“嗯,孟兰,这是嘉宝,我和小川的朋友。小川应该已经打电话和你说过了吧,他让我们接你去他那里。”
孟兰点了点头:“嗯,但是我不能久留,我爸最近身体不大好,我放心不下。”
陈阿水点了点头,说:“你现在回家收拾一下东西吧,我们今天夜里就要走了。”
“渐变”这个词语是陈阿水很久以后偶然想到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起自己初见孟兰时的样子,温婉、善良、孝顺、执著,身上有着一切美好的品质,像是一切颜色的开端,纯粹且干净,让自己都自惭形秽。
中午几个人在沈老师家一起吃饭,快要走的时候,陈阿水看了看时间,说:“是夜里的飞机吧?你们先去机场,我想再在这里看一看。”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个渔村存有太多关于过往的回忆,很多时候我们明知道回忆太疼,却还是要去触碰。奉涯看向陈阿水,嘴角带着理解的笑容,他没有多问,只是叮嘱了一下她注意时间,不要去晚了,然后就和顾嘉宝、孟兰找了一辆车先去了机场。
陈阿水去了海边,避开周遭喧嚣的人群,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海岸线。
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条项链,过往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
3.
如果让陈阿水来描述这个你所不知道的地方,或许她会这样说——
这里是一个宁静深远的南方小镇上的沿海渔村,有风光秀丽的海湾,有深不可测的屠杀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温情,只有机械。这里的人们愚蠢而不自知,在阳光下衍生着赤裸裸的罪恶,海岸线如血一般殷红。
如果你足够幸运,你会看见浅海处有海豚在月光下一跃而起,或许你和它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会看到它们的笑容。
海豚的笑容是所有动物中最具有迷惑性的,总是让人误以为它们过得很幸福。
陈阿水记得自己在十岁生日那天看到的血腥屠杀,看到一片海域是怎么从蔚蓝变成了血红的,娴熟的屠杀动作,戳进,拨出,调整角度,再戳进,再拨出,直到血色染红了整片海域,血腥味弥漫整个屠宰场。
同一个月里,还有五条年轻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
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湖蓝色的T恤上印着白色的字,好像是保护动物志愿者之类的话语。
平日里在渔村极少见到外人,所以陈阿水对他们印象极深。那时,她从沈老师家出来,在回去的路上和那几个年轻人相逢,他们对她笑了笑,很和善的样子,陈阿水也有些怯怯地笑了。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低下头问陈阿水知不知道哪里可以住下。陈阿水想了想,带着他们往沈老师家走去。
村长在路上喊住了陈阿水,问着他们的来历。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雀跃地道:“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呢,想做一些关于海豚的调查。听说这个渔村海豚特别多,于是就来看一下这里有没有很完善的关于动物保护的体制……”
为首的年轻人轻咳了几声,短发女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赶紧闭上了嘴。
年轻人笑着解释道:“我们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来这里看一下。”
村长讪讪地笑了,他手中劣质的香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地燃烧着。他问陈阿水:“你这是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啊?”
“带到沈老师家,他们没有地方住。”陈阿水说道。
村长伸出手来拍了拍陈阿水瘦弱的肩膀,带着含义不明的微笑说:“这么晚了去沈老师家不大方便吧,村里不是有招待所吗?这样,我带他们去招待所,阿水你先回去吧。”
陈阿水迷惑地眨了眨眼,印象中村里几乎没有来过外人,所以村里的招待所常年没人住,现在早已经变成了废弃的旧房子,村长为什么会想到把他们往那里带呢?
她还没有张嘴说出自己的疑问,村长那带着愠怒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怎么还站着不动?不是让你回去吗?要不要我把你爸喊过来啊?”
他伸手推了一下她,陈阿水重心不稳地向后退了几步。
呆呆地看了村长几秒钟后,陈阿水才愣愣地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转身的时候,短发女孩给了她一个笑容,那笑容像微光一样划破了夜空,她冲陈阿水摆了摆手说:“想出来玩的话我们明天见哦,明天一起去海边吧。”
陈阿水傻傻地点了点头,再回过头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背影在夜色中渐渐消失了,偶尔还可以隐约听见村长和他们之间短暂的谈话。
晚上,陈阿水失眠了。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大片血红的海域,海豚在渔网里鸣叫着,发出凄厉的声音。那些杂乱的大片色块,蔚蓝、血红,不断交替着出现在她眼前。
第二天,陈阿水早早地便站在了海风习习的沙滩上等着那个短发女孩和那群活泼可爱的年轻人。
陈阿水站在那里,风吹动着裙摆,显得寂寞又美好。
可是她最终没有等到他们。
那天她没有回家吃饭,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沙滩半步。有时候,她会踮起脚尖看看前方,直到眸光慢慢地暗淡下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奉涯跑了过来,远远地喊着陈阿水的名字,然后站到她身边,说:“阿水,你怎么在这里啊?我今天去你家没有找到你。”
陈阿水浅浅地笑了一下,问道:“你今天在村里见到几个哥哥姐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