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这样的事,”基什金承认,“打牌输了将近五千块,还喝马德拉葡萄酒……是有过。可是弗罗洛夫一个晚上就输两万。你还记得在维洛姆基的那个老露天矿,那还是几十年前新兵开出来的,我们把它当作新矿报上去,据说公家足足拨了四万卢布。稽查员来了,我们把矿底挖了挖,在老堆矿场上洒上沙子,事情就顺当地过去了。稽查官虽说是走了,倒是像从面粉柜里钻出的耗子一样,爪子、尾巴、胡子上都沾满了面粉。嘿,说什么好呢……”
“你旧事重提,是想走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Ⅱ
泽可夫感到基什金在他面前唠叨个没完,关于旧事讲了“非同一般”的话,不是无缘无故的,因此,他紧闭嘴巴,默不出声。忠厚的老头讨厌说空话。
“得了,兄弟,我没有时间陪你,”他起身打断客人,“我们马上要淘洗了……瞧,那边有个巡查员带着箱子来敛金子了。”
巴尔楚戈夫卡河右岸是绵延起伏的石山,这就是著名的乌里亚诺夫丘陵。一条通向巴尔楚戈夫林地的道路像蛇一样蜿蜒其间。乌里亚诺夫丘陵的后面也是一个个手工采金作坊。巡查员正骑着马在这条路上走着,人们把采来的金子倒进他带来的敛金箱子里。泽可夫解开身上的皮袄,准备整一整腰带,这时候基什金瞥见老头的印花布衬衣下鼓鼓地藏着点什么。
“你在衬衣里藏的什么,罗吉昂·波达佩奇?”
“炸药……冬天得带在身上,这玩意儿怕冷。”
“要是万一……”
“爆炸?那就看老天爷了……不过我们都习惯了。我晚上睡觉时也要把炸药垫在被褥下面。”
基什金还是尽量躲开胸前塞满炸药的老家伙。“这个没有脑袋的鬼家伙”——他瞪着那鼓起的胸脯,心里挺紧张的。
“那么关于布朗金塔楼的事儿,你说怎么办?”他们离开土窑向采金工地走去时,基什金问道。
“这不是我们干得了的,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老头在踩脏的雪地里边走边阴沉地说,“没有我们,会有别人对你的金子感兴趣的……去找叶尔莫什卡吧。”
“叶尔莫什卡住在我的房子里感到不自在。”
严厉的工长的驾临使得手工采金工都笔直地挺立在一旁,虽然这些人都是为自己干活的自由人。
“嘿,你们这些蠢货!”泽可夫看到第一个小竖井就埋怨起来,“总有一天要把人压死,还得为你们负责。”
根据矿山规章,每口井都应该用像井架那样的木架加固,以防不测。可是到了冬天,土地冻结,各矿场差不多都允许圆矿井不加固,这就是所谓的“小竖井”。工人可以说都是不知死活的,可是俄国人就是这副样子,死到临头也不愿挪动一下。这里的情况也不例外。泽可夫本来是能够命令工人加固的,可是看到他们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甚至手都抬不起来,老头只得发通牢骚了事。冬天,矿场上大家都得系紧裤带,因为没有活儿,可是肚子照样像在夏天一样要吃饭。
泽可夫离开掌子面来到洗矿槽,命令工人洗矿。洗矿槽都上了锁,还加了蜡封。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采金工偷窃公司的金子。女人干完了洗矿活,男人接着进行精选。还有一些女人仍在干活,她们用唧筒把水抽到洗矿槽里。泽可夫站住,仔细察看着精选工干活,他用木铲先在木溜槽上漂洗沙子,然后用小刷子把废砂与“富砂”分开。富砂是由铁矿形成的黑砂,在淘洗时,这种砂与金子一起沉淀在洗矿槽的“头部”。
基什金望着这一群衣衫褴褛的采金工,不由得可怜起他们来:把人累成这副模样,身上的衣服,特别是女人身上的破衣烂袄简直就是用破布条拼起来的。男人们面黄肌瘦,满脸怒气。矿上的穷光蛋都从门洞里向外张望。当泽可夫在察看精选工时,基什金向一个麻脸鹰钩鼻的老汉走去。
“你好,土尔卡……不认识我啦?”
土尔卡一对泪汪汪的无神的眼睛望着基什金,干巴的嘴唇漠然地吧嗒着。
“有谁不认识你,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以前见到你得脱帽敬礼,就跟见到老爷一样。我说,你以前的日子过得可真不错……”
“土尔卡,当年维洛姆基的老露天矿开采的那阵子,你在弗洛罗夫手下当工长是吗?”基什金压低声音问道。
“好像有那么回事,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在弗吉扬卡当过工长不假,要说在老露天矿好像记不得了。”
“那么,你还记得别人还有谁在那儿干过?”
“怎么会记不得……我们弗吉扬诺夫人和巴尔楚戈夫人都干过。有这回事,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
老土尔卡只要一想起往事,马上就快活起来,可是基什金用目光示意他泽可夫在场:现在不是谈古论今的时候……老工长把洗出的金子收集到小铁铲里,用手掂了掂说:
“有一又四分之一佐洛特尼克……”
他把金子倒入巡查员带来的敛金箱里,又痛骂了一顿采金工后,回到自己的土窑里。他没有与基什金告别,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不愿意。
“你们淘的金子太可怜了,”当泽可夫走出十俄丈远时,基什金说了一句,“为了活命,挣的钱却只够喝水……”
大伙一下子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女人们特别激动,她们刚刚算了一下,三个小组得到办事处付的钱不到两卢布,这笔钱竟要分给二十个人!……每人还不到十戈比。
“办事处出了什么价钱?”基什金问。
“一卢布六十戈比,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们这活儿太气人了,连饭钱也挣不上。衣服破了,鞋子烂了,那是你自己的事……简直是捡人家的泔水过日子。”
巡查员下了马,正在一边用灰色纸卷着纸烟,一边与一个满脸雀斑的翘鼻子姑娘搭讪着,这个姑娘在合作组里很腼腆,不善于跟别人交往,却调皮地露出一嘴皓齿。当巡查员想拥抱她时,只听到井里一声尖叫:
“你这条公司的看门狗,不许胡闹,当心我揪下你所有的奖章……”
“你吼什么?”巡查员狠狠地回答,“你管得着……”
与巡查员吵架的是一个身穿红衬衣的汉子,他刚从小竖井里爬出来。他只穿一件红衬衣,浑身沾着浅黄色的黏土,下身穿一条缀满补丁的波利斯绒灯笼裤。一顶扣在后脑勺上的小皮帽给他增添了一副挑衅的神气。
“哦,是你,马丘什卡……”基什金插了进来,“干吗动那么大火?”
“我讨厌看家狗,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巴尔楚戈夫矿场的姑娘不少,他可以去找她们开心去,我们弗吉扬卡的姑娘可不许碰。”
“的确,干吗老缠着我们!”女人们鼓噪着,“找你自己的巴尔楚戈夫姑娘去,你们那儿的姑娘一个个都挺老实的……刮皮精!……”
“嗬,你们,一帮恶棍!”巡查员一边上马一边骂着,“牢房在等着你们,这帮苦役犯……不折不扣的苦役犯!……等我到办事处去告你们把小竖井加固成什么样子。”
“去告吧,就说我们要用像你这样的刮皮的家伙去加固小竖井,”马丘什卡抢着替大家回答,“滚吧,米海伊·巴夫雷奇,告诉你们那些人,我们的人不是好惹的。”
巴尔楚戈夫的这些“刮皮精”与弗吉扬卡人之间仇深似海,代代相传,成了世仇。后来自由工人对当官的特别是对公司的本能的憎恨也成了他们不和的原因。当巡查员走后,基什金责备地说:
“马丘什卡,你干吗这么迫不及待地对人家龇牙咧嘴?他又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河水就要开冻了,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这倒还不要紧,”马丘什卡回答,“听说凯德洛夫林场就要解禁了……快打申请去,我来告诉你什么地点。”
“乳臭未干的小子倒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基什金回答,“不能说‘告诉、告诉’的,而要说‘多请教’……”
“说得对,”土尔卡帮腔说,“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对金子是个行家。凯德洛夫林场的事你没有听到点什么,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
“我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让他们胡说去吧。前几天城里来的人在酒店吹得真玄乎……”
基什金蹲在砂石堆上,观察采金工干活,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看着都叫人心痛,多浪费时间……这哪能说是金子,一百普特沙子还收不到十五多利亚。人们就这样折腾,这不就是因为没有活儿可干,可是总得吃喝。基什金找了个机会对老土尔卡招了招手,做了个暗示。老头转过身去,佯装挖了几下就歇了下来。
“你准备上哪儿?”基什金非常亲热地问。
“去弗吉扬卡,回家……腰痛得厉害,另外,家里还有事,这儿没有我也行。”
“那你带我去,我也要去弗吉扬卡,”基什金站起身来,“再见,伙计们……”
道路先是沿着砂矿伸展,接着经过一座小树林,弗吉扬卡村的二百多所熏黑的小木屋就坐落在紧挨乌里亚诺夫丘陵的巴尔楚戈夫卡河左岸上。村四周是大片稠密的林子,既无耕地也无牧地。从远处望去,弗吉扬卡就给人以不愉快的印象,越到近处,越令人沮丧。那些古老的屋子都是随随便便地建起来的,东一间,西一所,就好像随密林的走势建起来的。一个砂质岬角伸入河中,岬角上时隐时现的无疑就是那个酒店了。土尔卡与基什金都心照不宣地转身向酒店走去。酒店的台阶上坐着那些特殊人物,这些人除了酒店再也找不到最惬意的地方。有两三个酒徒认识基什金,他们摘下自己的破帽。
“好小子,得承认,没有你们把酒店撑住,准保早就塌了,对吗?”基什金开玩笑地说。
弗吉扬卡的酒保是一个红光满面的小伙子弗洛尔,巴尔楚戈夫的叶尔莫什卡经营酒店而弗洛尔替他当差。基什金坐到窗台上,要了半瓶伏特加酒。土尔卡一见到诱人的酒杯,全身就好像酥了似的,他用颤抖的手端起了斟满的酒杯。
“祝你长命百岁,叶夫斯特拉蒂奇。”土尔卡说完就贪婪地一饮而尽。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这儿了……”基什金若有所思地说,同时看了看红脸蛋酒保,“生意好吗?弗洛尔。”
“我们哪有生意,没有几个人来,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谁到这儿喝酒……现在河水就要开冻,到时候日子就会好过些。这些穷光蛋就跟圣徒一样,从他们身上捞不到什么油水的。”
“给来点吃的吧……”
弗洛尔是一个很机灵的人,他送上小吃后就走到柜台的另一端去了:他知道基什金要跟土尔卡商谈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朋友,”基什金一只手搭在土尔卡的肩上说,“我想知道弗吉扬卡的老人,也就是在官办金矿上干过活的老人中,还有谁还活着?……我是说,现在,在官营结束后还有谁活着?”
“有活着的,好像……”土尔卡使劲回忆,“死了不少,可也有还活着。”
“我主要想知道有没有工长,其次是当看守的。”
“有啊,譬如说,尼基福尔·鲁晓内伊、彼得·瓦西里奇、戈洛维什卡,还有鲁乔克、列康德拉……”
“太好了!”基什金高兴极了,“我要跟他们每个人都谈一下……”
“行啊……可是你想干什么呢,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
“有事……就从你第一个开始。譬如说,要是有人盘问你,你会把你过去怎么干的都说出来吗?”
“说什么呢?”
“要是检察员盘问你……”
土尔卡伸向斟满酒的杯子的那只粗糙的手好像突然断了似的。检察员的一个名字就把他吓得惊慌失措。
“你怎么吓了一跳?”基什金笑着说,“我又不是要你上法庭,只不过是要你作个证……”
“可是,譬如说,检察员要我签个名怎么办?不,你这个主意不妙,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这简直像有人在我的腿弯里踹了一脚。”
“嘿,笨蛋!……跟你讲不通……”
不管基什金如何摆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土尔卡呆若木鸡,就知道摇头。这些无可指望的矿区居民对任何当官的仍然抱着本能的恐惧:这还是“官营时期”留下的沉重遗产。
“算了,算了,看来跟你谈不出个名堂来!”基什金沮丧地说。
“你最好去找彼得·瓦西里奇谈谈!他是我们这儿最有学问的人,我们是一窍不通,前怕狼,后怕虎,连根木桩也害怕……”
基什金离开了酒店去找彼得·瓦西里奇,赶巧他正在家里。这是一个瘦削的汉子,瞎了一只眼睛。只要是在人多的地方,他的嗓门总是首屈一指的。他有一座在弗吉扬卡称得上是最好的房子,这是村里仅有的新房子,连院子的大门也是新的。他接待客人时亲疏有别,而且总是用他仅有的一只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来人。当基什金说明来意后,彼得·瓦西里奇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行啊,马上去找检察官都行!”他迫不及待地说,“我会把过去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当然,别人也都会说的。我明白,你这是要干什么……哦,我明白!……”
“既然明白,就不要再说了,我真痛苦……痛苦极了……”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是想对什么人报复一下吧?”
“是凶是吉只有听天由命了。”
彼得·瓦西里奇果然忍住了,没有再问基什金的凶吉。基什金为了讨好这个颇有心计的汉子,就把有关凯德洛夫林场的消息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使彼得·瓦西里奇高兴得画起十字来。
“是真的?亲爱的,真有这回事?老天有眼……看来要让我们松口气了,要不然我们的这个公司就要成为一座坟墓。大家都活着等死……噢,我的朋友,你说了什么,你说你亲自看了文件?文件可靠吗?有没有鹰头徽?……”
“没有更可靠的了……”
“将来会怎样?会不会像一场大火……我跟你说实话……大伙在公司管辖下累得精疲力竭,这哪有干活的样子。”
“不过要注意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