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准保像钉子钉进墙里一样守口如瓶: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至于官营矿场的那些事情,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尽管放心,哪怕是带我去见部长,我也会说得一清二楚,这你可以相信……我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还要去说服别人……可是,这些蠢货,什么都怕,连对自己有好处的事也怕,得敲打敲打这些家伙,譬如说鲁晓内伊、鲁乔克和土尔卡这些人。哦,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我说,罗吉昂这条蛇知道的话,准保气得发疯。”
“他已经知道了!我来这儿之前就顺路去找过他……”
“那么他怎么说?恐怕脸色都变了吧?对吗?这跟要他的命差不多。他也是一条看家狗:不许人进门,也不放你出门。这种事他感兴趣吗?啊?……他还是我的姨表亲,这对我就那么回事,那是我娘的事:她跟这老头儿有交情。哈哈……亲爱的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跟你直说了:你又要使我们的弗吉扬卡发财过节了,上一次是你找到了砂金矿,现在你的一句话又要让我们发大财了。”
分别时,两人像一对至交老友,彼得·瓦西里奇把贵客一直送到街上而且久久地站在门口,虔诚地画着十字,心里乐滋滋的。说实在的,这个弗吉扬卡村确实饱受苦难,该到喘口气的时候了。一家官办金矿就够受的了,又加上一家公司,使人气也喘不过来。老百姓活不下去了……
基什金当然也愉快而满意地回家了,虽然他的心情与彼得·瓦西里奇完全不同。
Ⅲ
巴尔楚戈夫矿场被巴尔楚戈夫卡河分割成上下两部分——右岸为高地部分,左岸是低地部分。工厂这个名字还是当年高地部分有一家官办酿酒厂时保留下来的,那时候,这个厂里的工人全都是流放犯。后来发现了金矿,巴尔楚戈夫卡河被拦截起来,在河坝上搞了几间所谓的淘金碾坊。还有一间淘金碾坊就开在弗吉扬卡,这是苦役刑满后的流放犯人的居民点。因此,这个村子长期以来都叫弗吉扬卡碾坊。
巴尔楚戈夫厂的高地部分是一个典型的苦役犯人的集中地,与低地部分互不来往,在低地部分自从发现金矿以来,有三批应募新兵定居下来。矿场作坊也如往日苦役犯人的酿酒厂一样,由服役期满的军人管理,他们用鞭子和机械式的步兵操练方式维持这里的秩序。当时整个矿山主管部门都实行军事管理。从农奴制俄国各地发配来高地定居的苫役犯,长期以来避免与从三个乌拉尔省招来的“新兵”来往。他们的相互敌视,从他们的绰号里可以看出来:高地是“流放犯”,而低地是“刮皮精”和“废物”。在原来的苦役场还留下了过去的那个曾经是工厂的“醉汉之家”,石头城堡的废墟,还有一个“醉汉办事处”以及苦役犯按拉斯特雷利风格建起的石砌教堂。高地人为这所教堂而特别自豪,因为低地没有自己的教堂,那些“废物”们不得不到高地教堂去做礼拜。整个巴尔楚戈夫厂的人口差不多有一万人。
泽可夫的家离教堂不远。这是一座屋脊很高的大木屋,三个不大的窗户,离地面相当高,手够不着。还有雕刻精巧、带有凉棚的古色古香的大门。这座木屋是按俄罗斯风格修建的,因为泽可夫老爷子本人就是俄罗斯移民。他何时因何罪被发配到这里,已经无人知晓。老头本人也跟其他老流放犯人一样,不愿提过去的事。这样的老头在巴尔楚戈夫厂活着的统共不到二十人了,弗吉扬卡村里剩下的为数也差不多。女流放犯的生命力则强得多,高地上活下来的有五十人,当然都是老太婆,都是成了家的妇女。另外,男人的苦役比女人的重,而且他们被发配来服刑时都已不年轻,女人基本上都是年轻的。泽可夫的前妻也是个流放犯。她死得早,身后留下一个儿子雅可夫,现在快六十岁了。房子是泽可夫在前妻在世时添置的,每当想起前妻,泽可夫免不了肃然起敬。
后妻也是在高地上娶的,她本人不是苦役犯而是一个女苦役犯的女儿。泽可夫比她大二十岁,可是她看起来己老态龙钟,而泽可夫倒像个小伙子。老头不知什么原因不喜欢后妻,一有机会就想念前妻:“这还是马尔法·季莫菲叶夫娜在世时的事儿”,或“去世的马尔法·季莫菲叶夫娜特别爱吃定制的发面煎饼”。起初,后妻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对他的这种思念感到很委屈,终于有一次顶了丈夫一句:“你的马尔法·季莫菲叶夫娜没有告诉你,她是怎样从牢里被带到‘醉汉办事处’交给安东·拉扎里奇管理员的?”
泽可夫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差一点没有把妻子杀了,要不是别人劝阻,真的会杀了她。就为了这件事,他永远不能原谅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从此对她非常冷淡。泽可夫与后妻的亲属的关系也相当紧张,只有对岳母一人例外,因为她是他的前妻流放中的好友,所以他很尊重她。前面说过,老头很少在家,只是在星期六傍晚,一切工作都结束,需要洗个澡时才回家。他在家过了星期日,到傍晚就赶到班上,因为星期一的早晨是他最紧张的时刻,必须把整个星期的全部工作都安排妥当。工人们并不都按时上班,都要在家里过“小礼拜”,在矿场上,工人们都把星期一叫成“小礼拜”。
星期六的黄昏,泽可夫家里的气氛是很紧张的,全家都像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这个家庭曾经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儿子雅可夫老婆孩子一家、两个待嫁的女儿和一个过门女婿、老头本人住在布置得相当舒适的前屋里,地板上铺着用旧布编织的粗地毯,墙上贴着廉价的壁纸。俄国炉子上挂着花布帘,在一堵墙边放着一把自制的巴尔楚戈夫风格的桦木软长椅和几把椅子,墙上还挂着一些民间木版画。房间的一角放着一个总是锁着的神秘的木柜。家里人和邻居都坚信里面装的是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因为罗吉昂·波达佩奇“当了将近四十年的工长”,而别人干这个差使,用不了两三年就会发大财。
实际上,在家里当家的是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和长子雅可夫。每当泽可夫一踏上台阶,就要问:“小家伙呢?”
雅可夫·罗吉昂内奇,看来直到他头发花白、谢顶、抱孙子时,他的名字也少不了个“小”字。全厂都喊他小雅沙。这是一个和善的,但又有牛筋一样的拗劲的人。妻子死了多年,留下一个女儿娜塔沙和一个男孩彼佳。小雅沙在家中连自己的孩子也管不了,因为一切都得听爷爷的,而爷爷对儿子也如对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那样疑虑重重。全家只有小女儿菲多西娅最受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宠爱。菲多西娅虽然不到二十岁,但按巴尔楚戈夫的习俗她已经是老闺女了:女人快到二十,就成老姑娘。比菲多西娅大五岁的女儿玛丽娅的情况也一样:二十岁前来求亲的倒不少,可是罗吉昂·波达佩奇挑肥拣瘦,这个不行,那个不好,第三个干脆糟透了。玛丽娅当然把自己列入待嫁姑娘之列。
玛丽娅之上还有一个大女儿塔吉雅娜,这个女儿没有算数,因为她私奔出去嫁给了一个名叫梅尔尼可夫的低地的“刮皮精”。这是一门真正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因此使一个倔强的女儿永远回不了娘家。事情过了整整二十年,可是罗吉昂·波达佩奇一次也没有想过她,家里人当着老头的面谁也不敢提及大姐塔吉雅娜。只有母亲在心里惦记着倔强的女儿。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一年两次小心翼翼地避开丈夫去看望塔吉雅娜,虽然这样做使她精神上负担非常沉重,但必须这样做,因为倔强的女儿日子过得很困难——丈夫是一个“有性格”的人,一旦喝醉就发酒疯,而且烧酒灌得越来越多。塔吉雅娜几乎每年生一个孩子,幸亏多数都死了,活着的只有六个,而且长女奥克霞早就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梅尔尼可夫一喝酒就要找机会捉弄“亲爱的岳父”,经常向罗吉昂·波达佩奇挑衅寻事,每年至少十次。过门女婿普洛科比是一个温顺而勤快的汉子,他习惯于规规矩矩地待在岳父的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的迅速扩大的家束缚了自己。普洛科比在金矿洗矿场里当精选工,只有十二个卢布的收入。不知什么原因,罗吉昂·波达佩奇总是佯装完全没有感到有这个温顺的女婿存在似的,而普洛科比也尽量避免与老头见面。罗吉昂·波达佩奇一家实际上是挤在一间后屋里,就像是一个蚂蚁窝。家中女人占多数,因此家庭气氛就带有特殊的性质:姐妹们拌个嘴,吵个架是常有的事,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忙着调解,有时候没有办法了,就哭自己命苦,实在不得已时就扬言要向“他本人”告发。事情虽然没有达到真的去告发的地步,但她的这个威胁倒是起了预期的作用。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认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不幸是生的全是闺女,一个儿子也没有。她认为这就是丈夫不疼爱自己的理由。那个“女流放犯”马尔法·季莫菲叶夫娜只生了一个,偏偏就是个男的……
最近一个星期里,泽可夫家发生了一件事,使得他的星期六成了不幸的日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泽可夫心爱的小女儿菲多西娅也如当年塔吉雅娜那样出走了,不同的是塔吉雅娜成了亲,而菲多西娅是人家骗走的,骗到分裂派教徒家里去了。大约离巴尔楚戈夫厂六俄里处有一个相当大的湖泊,叫泰伊波拉湖,湖畔有一个同名的村子,村里的居民都是分裂派信徒。巴尔楚戈夫人和泰伊波拉人是邻居,彼此友好相处,但并无深交。双方通婚的情况是绝无仅有的。泰伊波拉人生活在含金地带,却根本不“搞金子”,这也是他们一个令人敬佩的特点。在分裂派教徒看来,“搞金子”是与苦役、“服兵役”干脆就是奴役的概念有机联系在一起的。
菲多西娅出走到这个小康家庭的原因,除了自己的任性外,还有一个是想皈依分裂教派,因为他们的结合是没有经过教会仪式的世俗婚姻。这些情况使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大为震惊,她没有立刻通知在弗吉扬卡的丈夫,而是想用家常办法把女儿找回来,免得声张出去把老头子气死。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亲自去了泰伊波拉,可是他们没有让她见到女儿,尽管她流了许多眼泪,说了不少恫吓人的话。
这一来,乌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惊慌得不知所措,不由得在屋里徘徊,还不断地念叨着:“老头儿马上就回来,等着揪脑袋!……他会把大家都劈了……这一回我们要完蛋了!”
其他人也都惊慌失措。情况非常不妙,主要是因为没有及时通知老头,而星期六马上就到……星期五他们开了一个紧急家庭会议,女婿普洛科比因此连班也没有去上。
“有什么办法,妈,有劲儿也使不上,”已出嫁的女儿安娜安慰母亲,“我跟你都是妇道人家,妇道人家能干出个啥?让男人家去办吧……”
“瞧,居然有你这样的!”雅沙骂了起来,“妇道人家就得把黄花闺女看管好,免得丢失了……对吧,普洛科比?”
普洛科比照例是尽可能不开口,他似乎只会说个“对”和“不对”。他的这种态度使雅沙很恼火。确实,什么事都由他一人张罗,其他人有一点事就想溜。因此对妹夫使劲攻击起来。
“你们,我的妹夫都这样!”雅沙气愤地说,“只要别人不碰自己,屋里长了草也不管……”
“我,我算什么?……”普洛科比惊讶道,“家里我管的是鸡毛蒜皮:谢天谢地,现在还有罗吉昂·波达佩奇撑着。你是他的儿子,雅可夫·罗吉昂内奇:你跟他亲得多……当然,要是罗吉昂·波达佩奇在气头上,不是谁都敢靠近他的……”
这是不声不响的妹夫施的一个巧妙的诡计,他很了解雅沙的最大弱点。果然,他马上火冒三丈,大骂众人,而且还相当大胆地宣布:
“你们是什么,都是傻瓜!……你们恐怕只有夹起尾巴了,我根本不怕老爹……我一点不怕,一切由我担着。关于菲多西娅的事儿也该说句公道话:第一个不行,第二个不行,姑娘家不耐烦了。应该平心静气地考虑一下……这不,玛丽娅就是老爹作梗,成了个老姑娘了。菲尼娅当然仔细琢磨了这些情况:活人当然耍考虑活着的事,我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对老爹说……我怕什么,我不会那么怕他!……”
“你最好先去一下泰伊波拉,”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委婉地商量道,“说不定你能说服她……菲尼娅跟你不是外人:跟你是一个父亲的亲兄妹。”
“我这就去!”雅沙挥动双臂,激动起来,“我要收拾这些异教徒……‘交出菲多西娅!’这就是我要对他们说的……老弟,别跟我耍花招。”
雅沙充当了一通好汉后,还没有到天黑就泄了气,急得一个劲搔后脑勺。他下了酒店,上街闲逛了一阵,快到晚餐时才回家,这时候雅沙的好汉劲儿已所剩无几了,因此,当天晚上睡得很不好,天刚蒙亮就醒了。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起得最早,发现雅沙开始蔫不唧起来。在劫难逃的一天来到了。她什么话也不说了,只顾大声叹气。雅沙喝够了茶宣布:“喂,母亲,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替我祝福吧……我要去泰伊波拉救菲尼娅了。”
“愿上帝保佑你,雅沙……你听,汽笛一响,你爹就要回来了。”
在这关键时刻,雅沙的态度是很得体的,眼下的这个使命虽然艰难,但它跟自己的平安无事有着息息相关的关系。因此,雅沙纵身上马去执行伟大的使命了。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大娜追出大门,在他后面为他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