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叫温木安,是客家人,也是这大道村最大姓——温姓族人的族长,曾当过村长。曙初暗自获幸自己的眼光没走丢。
提起当村长的事,温木安显得愤愤不已,看来此事在他心中积下太多的忧愤和烙下太大的伤痕。
刚开始,市里要把开发区设在大道村地面上,要征我们祖祖辈辈传下的几千亩地,我就不同意。地是农民的命根子,那都是几千亩上等的水浇地呀,一年三季水稻,养活多少人。没有了地,我们还能干什么。但村里人不这么认为,就贪那点补偿款、征地款。那钱都会花穷啊。地才踏实永远也飞不走,村里人瞎起哄,要征要征。征了地就可以做城里人,就不再下地干活了。我拦不住,村里人把地都卖了。我这村长也辞职不干了。辞职那天,正好给村民发钞票,一个个像过年似的,奔走相告,兴高采烈。我恨恨地说,别看今天笑的欢,有你们哭的时候。不知是我的话太歹毒,还是冤冤相报,这不到十年,这大道村像发了病瘟一样,人一茬茬地死掉,昔日人丁旺盛的大道村基本垮了,这都是报应哇。
曙初问,那问题出在哪?
温木安一跺脚,往厂房林立的方向一指说,就是这该天杀的工厂。开发区没建之前,我们春江水甜,河岸植物茂盛,丰产鱼虾,家里来客要添菜,只要拎着网下河一撒,就鱼呀、虾呀、蟹呀够一大家人吃一餐。河中随处都是蚌、螺,适合发展养殖业,成了鸭子的天然食物。我们大道村有粮,有副业,河中又有我们取之不尽的美食,河水甜美甘醇,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养育一代代人,才有了我们大道村淳朴憨厚的乡俗民风,往往事不求人。这工厂来了之后,不知从何处引进的企业,它主要是从事化工和再回收生产资料的利用,对我们大道村真正是厄运噩梦的开始。这水中的鱼虾没多久就死光了,水草也逐渐枯萎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河坝上的乔木也一兜兜开始死了,那些工厂不仅向河里排出污水,还向周边农田排污,没被征去的农田几乎颗粒无收。村人开始没当回事,不少人还沉浸于蜜罐里没回过味来,你瞧,工厂给了他征地款,家里老少都在工厂做工,多惬意啊,可是没过多久,村里陆陆续续出现了病人,有的是咳嗽,胸闷的难受;有的手脚莫名其妙长出红疹,奇痒难忍;最后有人发现春江水有股硫磺味,不能喝了。村里人这才着急了,央求我管管这事。我骂他们,当初领钱时,你们一个个笑的脸比猴子屁股还红,现在看病把钱花没了才想到我当初的反对是对的吧。没办法领着他们去找开发区。开发区头儿没一个出来见。那只好上镇里,镇里领导说,他们级别没开发区高,说话不顶事,但可以协调协调,你说这是人话吗?当初开发区进驻时,你一个个书记、镇长说的比唱的好听,说这是为大道村村民谋福祉的优秀项目,能造福万民。屁,现在不提造福,有了问题躲着走。这现如今怎么变得像换了人,当危机还没有落到官员头上,是没有人会去关注你的生态安全,他们漠不关心,享受着最好的阳光、水、空气。我们别无它途,只好不停地找政府。政府只好给开发区打电话,叫他们不要往河里排水。不往河里排了,他们就用抽水管往地底下排。你看不到,拿他没辙。河里不排污,表面看河水不再浑浊,但那河水已不能再喝了。村里人集资打深井,喝地下水,总可躲开那毒水吧?错。没过些日子,深井里的水也同那河水一样飘着同样的味道,赶紧上城里请专家来检测,一查同河水一样超标,还含有砷等重金属元素。经查原因都是开发区排污到地底,已蔓延周围把大道村整个地区的地下水资源彻底毁灭了。这地下水不能喝,这河水不能喝,村民也开始恐慌。这就是大家尝到的血的代价。生我养我的几千年的土地不能说离开就离开,我们还要生存,要生存就无异于饮鸩止渴。村里这四年来患血癌的就有一百多人,还有五六十人是得了肝癌、肺癌、食道癌等等,家家户户都有病人,村里还有几户人家在医院耗着,说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了。
曙初问,你们就不会向更上级申诉、控告。
温木安一声长叹,说,告了有什么用。
曙初说,大叔,别失望,天底下总有讲理的地方。
告别大道村,曙初已基本弄清了事情的严重程度,温大叔的每一句话都像警钟般敲打着他,这个大道工厂区就是一块烂膏药,贴到那里那里就流脓流水;膏药本来是来治疮的,本事是良药好剂,就一定能对症把疮治好;而膏药是假冒伪劣的产品只能倒致疮痛的溃烂。有的官员把大建工厂当政绩工程来抓,也不管环境评估,引进了一批相当落后的化工企业。这些企业往往是发达地区淘汰转移出去的,以环境牺牲为代价的重特大型污染企业,产能高耗,生产方式陈旧落后。人的私心一作怪,肯定就会念歪了经,加速当地生态恶化。
为了印证这位老村长的事实,曙初又到村里登门看了他讲的那几家发病情况严重的家,并在本子上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与家庭门牌号。温本安的话一点也不掺假,村里生存环境破坏遭受的严重情况比他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直忙到中午刚刚到吃饭时间才基本搞定。温本安有些不相信他是个踏青者,在探询与狐疑的眼光之间,多少有些看热闹似的让曙初在那忙得不亦乐乎。村里情况已严重到这种程度,温本安没有闲心去探究救人以外的事情,作为温姓族长,他倒是正苦苦巴望着谁会伸出援手来拉他们脱离苦海。
到公路便道上拦了一辆进城的货车,曙初踏上返程。春阳已回到招待所,正在统计与核实大道村这五年来死亡及发病情况,他从防疫站出来后,又通过公安局内部熟人查阅了大道村这些年人口户籍变动情况,从另一个角度印证防疫站提供的数据的可靠性与准确性。毕竟是老记者,做起这些事来不显山不露水,严谨扎实,一旦形成稿件再来核实这一长串数字与事实什么都晚了。
同曙初碰过头,他基本肯定了曙初的调查方式与调查方向,并梳理了下一步的调查重点。曙初建议道,老村长说他们村里目前还有四五户人家在市医院住院,我们何不去哪里挖挖,增加第一手材料。
春阳赞许地说,对,下午我们一块去市区医院看看。
幸好上午在大道村曙初在走访那些病患家属时先摸到他们住在市区医院病房的底。到每科护士站一打听只要说到大道村的病人,护士们都清楚。大道村这几年在市区医院治病住院都治出了名,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反反复复,医护人员自然对他们印象很深。春阳、曙初逐个病房同病人做了访谈,又同主治医生一一了解病患者的病因和症状。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些大道村的患者主要是铅中毒和砷中毒,导致身体循环系统病变恶性肿瘤丛生,大都生命危在旦夕。医生对治疗前景十分不乐观,告诉春阳,如要从根本上救治这批病人,必须从源头找原因,喝上清洁的水源,把地表污染源彻底清除,才能救治他们的后代并不再有生命之虞,这已不是医生力所能及的事。医生问,你们两位这么关心他们,是环保局的,还是上级机关派来调查此事的?
春阳苦笑着说,我们只是出于一个公民的良知关心他们的生命安全,你不用想太多了。
医生狐疑地看着他们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春阳不想再坐车,叫曙初让司机先回去。两人沿着种满木棉树的街边往回走。A市的现实让他触目惊心,经济繁荣了,环境没有了,政绩工程很好看,领导面子放光彩,百姓身体却垮了,这是人之祸还是天之过呢?
春阳对曙初说,我最近在研究禅学,颇有心得,我记得有这么一个故事:漆黑的夜晚,瞎子打着灯笼走在路上。禅师上前问道:“你是盲人,为什么还要打灯笼呢?”盲人答:“夜晚没有灯光,怕互相碰撞,所以打着灯笼。”禅师感叹:“原来你所做的一切事为了别人!”盲人答:“不,为我自己!”其实,帮助别人就等于帮助自己!今天是大道村的村民倒下,明天就可能轮到我们了。我决定明天先去拜访张一平,争取市府对大道村状况的关注,再考虑下面行动。
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春阳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跟不上形势的步伐,还是他真正地落伍了,与时俱进说起来容易要做到却是难上加难。
有了政绩,不就有了一切嘛。但愿张一平还没有蜕化到这一步。但隐隐地感觉到,A市所发生的大道村现象起码说明张一平这个市长对百姓的疾苦是麻木不仁甚至是漠不关心的。
没有监督的权力永远是无缰的野马。舆情与民众是两个轮子,必须对权力有掣肘与监督的作用,不能太惯着那些以为有了权力便可以为所欲为、胡作非为的家伙。宽容过度就意味着放纵。他家隔壁邻居小王就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给了他很多的启发。
几年前有一个乞丐到小王家乞讨,他给十块,第二天乞丐又去,他又给十块,持续两年。一天他他只给五块,乞丐问:以前给十块,怎么现在给五块?小王:我结婚了。乞丐一巴掌打过去:妈的,你竟拿我的钱去养你老婆?
乞丐把主人的施舍当做必须的享受与待遇,智慧膨胀他的欲望与索求,一旦不加限制地施舍,则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应当享受的权利。
早晨起来晨练,春阳沿着英雄山的山间小径徐徐慢跑。在这个有氧运动时,他往往会把近期扎手的事梳理梳理,确定一下写作大纲。他对大道村的现状十分忧虑。依靠A市自身来主动解决的可能性不大,必须借助外力,只有从上到下形成合力才能打破坚冰,改变大道村的生存状态,但从根本上解决恐怕会有一个十分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当曙初背着采访包赶到时,市委大门口已围的水泄不通。许多媒体都在人缝间穿行,寻找最佳角度拍照片,录视频。他们的嗅觉反应十分灵敏,早已抢占了最佳位置,在他们忙碌奔走的身影背后,视频图像也同步发到境外。
大道村老村长温木安无疑是这次活动的推手。昨天他最后对曙初说的那句话现在看来不是虚言,只不过,曙初当时没仔细去品味,假如能看出他之后的反应也许他能相对更积极地采取应对策略。不过,新闻本身就是在这完全不知觉形态下发生。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就是传媒人的工作特性。温木安正同前来警戒的公安武警的头儿在交涉着什么。
头儿没辙,这第一次对话算是彻底失败了,便布置警察拿着盾牌一字儿在市委、市府大门口排开,不让他们冲进去。温木安们也没有再往里闯的打算,一声不吭,静等领导的出现。
此时,支社长老简也带了一拨人马赶来。老简见到春阳苦丧着脸说,总社刚刚发来电报,这A市出了大新闻,成为今早最抢眼的头条新闻,同时,小道消息漫天飞,总社极为恼怒,说我们在大事件面前反应迟钝,毫无准备之策。
春阳正要回答他。身上的BP机响了,他一看电话好像是分社的。他借了支社唯一的一台粗大的大哥大回电,接通后社长焦急的声音传过来:春阳报告你的位置。
春阳找了个背人的地方,稍显僻静些,才应道,我在A市,正在事发现场,详细调查事件的来龙去脉,查实责任,立刻上报。社长说,刚才我已给老简打过电话,发生在他一亩三分地的事情,他竟然一问三不知。新闻的敏感性到哪里去了?!更不用说政治洞察力,连起码的职业精神都谈不上。此事你正好在现场尽快给我详实的情况报告。
春阳应道,是,此事我同曙初已在发生之前跟进二天了,马上就可形成内参稿发你。
老社长有点意外,问,难道在他们闹事前你就察觉到了?
春阳说,事情的发生没有偶然性,只有必然性,许多信号已说明大道村迟早要发生大事。早发比迟发好;早解决比晚解决主动,他只能说到这里,再说下去就有抢功之嫌,那老简这支社长的面子就没处搁了。他这样说也算是留有余地,给老简他们留足话语空间。
老社长愤愤道,这个老简已不适宜呆在这个位置。算了,不说了,你忙去吧。
春阳知道他意识到此话不妥,说到一半就及时打住了。领导水平还是高哇。幸好昨天,他还同曙初交换了对大道村生存状态的意见,大致的写作雏形已形成。想到这里,他叫住曙初,问,抓拍了几张?
曙初说,十来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