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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卷一·梁惠王上

孟子见梁惠王[1]。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2]:‘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3]。万乘之国[4],弑其君者[5],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1]梁惠王:即魏惠王。他是魏武侯之子,公元前370年即位,即位后九年由旧都安邑(今山西夏县北)迁往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所以又叫梁惠王。

[2]士庶人:士人和庶人;庶人,老百姓。

[3]交征:互相争夺。征:取。

[4]万乘(shèng)之国: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代指的是大国。

[5]弑(shì):古代称杀父杀君叫做“弑”。

孟子见到了梁惠王。梁惠王说:“老先生,你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是有什么对我的国家有利的高见吧?”

孟子回答说:“大王何必说利呢?只要说仁义就可以了。大王说:‘怎样对我国有利?’大夫说:‘怎样对我的封地有利?’士人和老百姓说:‘怎样对我自己有利?’上下争相求利,那国家就危险了啊。在一个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杀害君王的人,一定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在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杀害君王的人,一定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就大夫来说,在一万辆兵车的国家里,拥有一千辆兵车,在一千辆兵车的国家里,拥有一百辆兵车,不可不算是富有了。如果先利后义,那他们不夺得国君的地位就不会得到满足。如果先义后利的话,就没有讲‘仁’的人却抛弃父母的,也从来没有讲‘义’的人却不顾君王的。从没有讲仁却遗弃自己父母的,也没有讲义却轻慢自己君王的。所以,大王只要讲仁义就可以了,何必讲利呢?”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人处世是这样,治理国家也是这样。况且一个国家财富有限,如果国君和大臣都只讲“利”而不讲“义”,国家就危险了。荀子认为,盛世重义,乱世重利。司马迁读《孟子见梁惠王》的时候,曾感慨:利是让天下大乱的原因啊!所以君子不言利,这是儒家的一个传统。

“仁者必爱其亲,义者必急其君。故人君躬行仁义而无求利之心,则其下化之,自亲戴于己也。”

“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此孟子之书所以造端托始之深意,学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1],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

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沼在灵沼,于牣鱼跃。於轫鱼跃[2]。’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3]。’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1]沼:大的水洼,相当于池塘、水池。

[2]所引的是《诗经·大雅·灵台》,写周文王兴建灵台、灵囿、灵沼而庶民相助的盛况。灵台:台名,故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北。子来:像儿子为父母效劳那样来帮忙。麀(yōu):母鹿。鹿:指公鹿。攸:同“所”。濯濯(zhuó zhuó):肥硕而有光泽的样子。鹤鹤:羽毛洁白的样子。於(wū):语气词,表示叹美。牣(rèn):盈满。

[3]时日:这个太阳,指夏桀;时,这。害(hé):何,何时。丧:毁灭。予及女:我和你;女(rǔ),通“汝”。《汤誓》是《尚书》中的一篇,记载的是商汤讨伐夏桀时的誓师词。

孟子觐见梁惠王,梁惠王站在池塘边,观看着鸿雁和麋鹿,问道:“贤人对此也感受到快乐吗?”

孟子答道:“贤的人并不把这种快乐当成首要的追求,不贤的人纵有这些条件,也不会感到快乐。《诗经·大雅·灵台》篇道:‘文王规划筑灵台,基址方位细安排。百姓踊跃来建造,灵台很快就造好。文王劝说不要急,百姓干活更积极。文王巡游到灵囿,母鹿自在乐悠悠。母鹿肥美光泽好,白鸟熠熠振羽毛。文王游观到灵沼,鱼儿满池喜跳跃。’文王用民众的劳力建高台挖深池,然而民众乐意去做,称这个台叫灵台,称这个池叫灵沼,还欣喜园囿中有这么多的麋鹿鱼鳖。古代的贤君与民同乐,所以能感受到这种快乐。《尚书·汤誓》篇有这样的话:‘这个太阳什么时候灭亡?我们要跟你同归于尽!’民众想跟他拼命,夏桀纵然有高台美池,奇禽异兽,难道能够独自享受这种快乐吗?”

像周文王一样与民同乐的君王,老百姓就喜爱。像夏桀一样专制独裁的君王,老百姓恨不得他马上死掉。历史上贪婪残暴的君主,不顾人民死活,搞得民怨鼎沸,几乎没有一个有好结局,也没有一个得到了真正舒心的快乐。这些都证实了孟子“与民同乐”思想的正确性。

“孟子言文王虽用民力,而民反欢乐之,既加以美名,而又乐其所有。盖由文王能爱其民,故民乐其乐,而文王亦得以享其乐也。”

“桀尝自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民怨其虐,故因其自言而目之曰,此日何时亡乎?若亡则我宁与之俱亡,盖欲其亡之甚也。孟子引此,以明君独乐而不恤其民,则民怨之而不能保其乐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1],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2],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3],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4],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林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5];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1]河内:魏地名,在今山西安邑一带;下句的河东也是魏地名,在今河南济源一带。凶:灾荒。河内凶,即河内有灾荒。

[2]填(tián)然:咚咚响。

[3]直:只,仅。

[4]数罟(cù gǔ):细密的渔网;数,细密。洿(wū)池:大池。

[5]涂:同“途”,道路。莩(piǎo):通“殍”,饿死的人。

梁惠王说:“我对于国家,真是够尽心的了。河内发生灾荒,我就把那里的灾民迁移到河东去,并把河东的粮食运到河内去赈济。河东发生灾荒,我也这么办。考察邻国的政务,没有哪个国君能像我这样为百姓操心的了。但是邻国的人口并不减少,而我们魏国的人口也并不增多,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回答道:“大王喜好战争,那请让我用战争来做比喻吧。战鼓咚咚响,(战场)兵刃相交锋,这时候有人丢盔弃甲,拖着刀枪掉转头就跑。有的士兵跑了一百步停下来,有的跑了五十步停下来。跑了五十步的讥笑那些跑了一百步的,您以为怎样呢?”

惠王说:“不可以,只不过后面的没逃到一百步罢了,(性质)同样是逃跑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懂得这一点,就不要指望魏国的百姓会比邻国多了。不耽误百姓的农时,粮食就吃不完;细密的渔网不放入大塘捕捞,鱼鳖就吃不完;按一定的时令采伐山林,木材就用不完。粮食和鱼鳖吃不完,木材用不完,这就使百姓养家糊口、办理丧事没有什么遗憾的了。百姓生养死丧没有什么遗憾,这就是王道的开始。五亩大的宅院,在里面多种植桑树,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上丝绸了。鸡、狗、猪等家畜不失时机地畜养起来,七十岁的人就能吃上肉了。百亩大的农田,不去妨碍农夫适时耕种,几口人的家庭就可以免于饥饿了,认认真真地办学校,反复用孝悌的道理来教导子弟,须发斑白的老人就不必背着或顶着重物在路上行走了。七十岁的人都有绸缎穿,有肉吃,老百姓不挨冻受饿,做到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是从没有过的事。

(现在,富贵人家的)猪狗吃着人吃的粮食,却不知道制止;道路上有饿死的尸体,却不知道开仓赈济;人饿死了,却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是年成不好’,这跟把人刺死了,却说‘不是我杀的人,是兵器杀的’,又有什么两样呢?大王请您不要归咎于年成不好,(而是要推行仁政)这样天下的百姓就会投奔到您这儿来了。”

梁惠王的困惑是他已经很尽心了,但是他的国民还不多起来。孟子采用“引君入彀”的方式,迫使梁惠王承认自己“尽心于国”之举,与邻国的政令相比较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孟子的答案是:不违农时、发展生产、解决百姓最基本的吃穿问题;还指出要逐步地提高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进而使其接受教化,懂得“孝悌之义”,民心所向,则四方人云集,国家自然会繁荣起来。

“古者网罟必用四寸之目,鱼不满尺,市不得粥,人不得食。山林川泽,与民共之,而有厉禁。草木零落,然后斧斤入焉。此皆为治之初,法制未备,且因天地自然之利,而撙节爱养之事也。然饮食宫室所以养生,祭祀棺椁所以送死,皆民所急而不可无者。今皆有以资之,则人无所恨矣。王道以得民心为本,故以此为王道之始。”

“夫民衣食不足,则不暇治礼义;而饱暖无教,则又近于禽兽。故既富而教以孝悌,则人知爱亲敬长而代其劳,不使之负戴于道路矣。衣帛食肉但言七十,举重以见轻也。”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1]。”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2],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3]。兽相食,且人恶之[4];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5]?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6]’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1]愿安:乐意。

[2]梃(tǐng):木棍。刃:刀。

[3]率:放任。

[4]且人恶(wù)之:按现在的词序,应是“人且恶之”。且:尚且。恶:讨厌,憎恨。

[5]恶(wū):古同“乌”,疑问副词,何。

[6]俑(yǒng):古代陪葬用的土偶、木偶。始作俑者:指最初来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后来这句话成为成语,指首开恶例的人。

梁惠王对孟子说:“我乐于听取您的指教。”

孟子答道:“用木棍打死人跟用刀杀死人,(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问:)“用刀子杀死人跟用苛政害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说:“厨房里有肥嫩的肉,马棚里有膘肥体壮的马,(可是)老百姓面带饥色,野外有饿死的尸体,这如同率领着野兽来吃人啊!野兽自相残食,人们见了尚且厌恶,而身为老百姓的父母官,施行政事,却避免不了(这种如同)率领野兽来吃人的结局,这又怎能算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呢?孔子说过:‘最初制作出陪葬用的土偶、木俑的人,应该会断子绝孙吧!’这是因为土偶、木俑做得像人的样子却用来殉葬。这样尚且不可以,那让老百姓饥饿而死的人(父母官),该如何对待呢?”

孟子认为,执政者自己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而人民群众却在挨饿受冻,是极大的犯罪。孟子通过同类比,反相比较,得出之所以会出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民有饥色,野有饿莩”的现象,是因为像梁惠王一样的统治者不作为,不施善政。

“厚敛于民以养禽兽,而使民饥以死,则无异于驱兽以食人矣。”

“俑,从葬木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孟子言此作俑者,但用象人以葬,孔子犹恶之,况实使民饥而死乎?”

梁惠王曰:“晋国[1],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2];西丧地于秦七百里[3];南辱于楚[4]。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5],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6];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1]晋国:韩、赵、魏三家分晋,列为诸侯,战国时还被称为三晋,所以,惠王也称魏国为晋国。

[2]东败于齐,长子死焉:公元前341年,魏与齐战,败于马陵,齐虏魏太子申,杀魏将军庞涓。

[3]西丧地于秦七百里:惠王时,魏国曾屡败于秦国,被迫多次割地。

[4]南辱于楚:惠王时,围赵都邯郸,楚救赵,取魏睢、秽之间七邑。

[5]比:代替。壹:专一地,集中全力地。洒:与“洗刷”的“洗”同,报仇雪耻的意思。

[6]省:俭省。税敛:税收。易:治理得很好。耨(nòu):除草。易耨:干净地彻底地拔掉田草,以免扰害禾苗。

梁惠王说:“我们晋国(魏国),以前天下没有哪个国家比它更强大的了,这是老先生您也知道的。(可是)传到我手中,东边败给了齐国,我的大儿子战死了;在西面被秦国夺去七百里土地;在南面又受辱于楚国。我深以为耻,很想替死在战场上的将士报仇雪恨。应该怎样做才好呢?”

孟子回答道:“方圆百里的小国也能够取得天下。大王如果对百姓施行仁政,少用刑罚,减轻赋税,(提倡)深耕细作、勤除杂草,让年轻人在耕种之余学习孝亲、敬兄、忠诚、守信的道理,在家侍奉父兄,在外敬重尊长,(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拿起木棍打赢盔甲坚硬、刀枪锐利的秦楚两国的军队了。他们(秦、楚)常年夺占百姓的农时,使百姓不能耕作来奉养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儿各自逃散。他们让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若)大王前去讨伐他们,谁能是大王您的对手呢?所以(古语)说:‘有仁德的人天下无敌。’大王请不要怀疑这个道理了。”

梁惠王从一般的请教,到倾诉苦衷和寻求雪耻图强的良方。孟子于是提出他的仁政主张。推出物质生产和精神文明建设两个方面。“省刑罚”“薄赋税”“深耕易耨”,这是直接能够提升国力的物质生产方面;“孝、悌、忠、信”,这是提升一个国家内在竞争力,是精神层面的,也是关键所在。这是孟子对当时治理国政的最直接叙述。

“百里,小国也。然能行仁政,则天下之民归之矣。”

“省刑罚,薄税敛,此二者仁政之大目也。易,治也。耨,耘也。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君行仁政,则民得尽力于农亩,而又有暇日以修礼义,是以尊君亲上而乐于效死也。”

“以彼暴虐其民,而率吾尊君亲上之民往正其罪。彼民方怨其上而乐归于我,则谁与我为敌哉?”

“‘仁者无敌’,盖古语也。百里可王,以此而已。恐王疑其迂阔,故勉使勿疑也。”

孟子见梁襄王[1],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2]。’

“‘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之[3]?’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4]。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5],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

下[6],沛然谁能御之?’”

[1]梁襄王:即魏襄王,魏惠王的儿子,名嗣。因魏惠王将都城迁至大梁(今开封),故称魏为梁。

[2]定于一:安定以统一为前提。

[3]与:跟从,追随。

[4]油然:盛多的样子。沛然:大雨滂沱的样子

[5]今夫:掉换话头的连词。人牧:人君,指统治者。

[6]由:与“犹”同。

孟子见到了梁襄王。出来之后,告诉别人说:“梁襄王远远地望去不像人君的样子,靠近些也看不出威严的样子。他突然问我:‘天下怎么样才能安定呢?’我对他说:‘统一了就能安定。’

“‘那么谁能统一天下呢?’我说:‘不喜欢杀人的人能统一天下。’

“‘什么人能归顺呢?’我说:‘天下百姓都会归顺。大王知道禾苗吗?七、八月之间天气大旱无雨,禾苗就枯黄了。(一旦)天空突然起了很厚的云,下了很大的雨,禾苗就重新旺盛起来。能够像这样,谁又能抵挡得了呢?现在天下各国的国君,没有一个不爱好杀人的。如果有不好杀人的人出现,那么天下的老百姓就会伸长脖子盼望了!如果能做到这样,老百姓归顺他就像水向下奔流一样,气势汹涌,谁又能阻挡得了呢!’”

孟子在这里给梁襄王谈的内容包括两个层次。一是,天下统一才能够安定。这个道理很简单。天下不统一,四分五裂,战争不断,怎么可能安定呢?以各代的历史事实(如三国、六朝等)来验证,也可以看到孟子论断的正确性。二是,“不嗜杀人者”能够统一天下,即国君不喜欢战争的能够统一天下,这和当时战国的实际情况不一样。当时唯有武力更强大的国家才能够称霸。所以,孟子理论上观点是成立的,但是实际上却很难被梁惠王真心实意地接受。

“不似人君,不见所畏,言其无威仪也。卒然,急遽之貌。盖容貌辞气,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则其中之所存者可知。王问列国分争,天下当何所定。孟子对以必合于一,然后定也。盖好生恶死,人心所同。故人君不嗜杀人,则天下悦而归之。”

齐宣王问曰[1]:“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2]?”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3]?”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4],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5]。’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6],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7],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8]。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1]齐宣王:姓田,名辟疆,齐威王的儿子,是齐田政权的第四代诸侯。其祖先本是春秋时姜姓齐国的大夫,到了田和,乃放逐齐之末君康公于海上,建立了齐田氏的封建政权。

[2]齐桓:姓姜名小白。晋文:姓姬名重耳。皆春秋五霸之一。

[3]以:同“已”。无已:不得已。

[4]胡龁(hé):宣王左右近臣。

[5]衅(xìn)钟:新钟铸成,杀牲取血,涂抹钟的缝隙,用来祭祀。

[6]觳(hú)觫(sù):恐惧发抖的样子。

[7]褊(biǎn):狭小。

[8]无异:莫怪。爱:吝啬。

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称霸诸侯)的事情,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道:“孔子的弟子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事情的,因此后世没有传下来,我也就没有听说过。(如果)一定要我讲的话,那就谈谈用仁德统一天下的道理好吗?”

齐宣王问:“有怎样的德行才可以称王于天下呢?”

孟子说:“安抚老百姓就能称王于天下,没人能挡得住。”

齐宣王问:“像我这样的,可以安抚老百姓吗?”

孟子说:“当然可以。”

齐宣王问:“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说:“我听胡龁说:大王坐在朝堂上,有人牵牛从堂下经过,大王见到了,问:‘牵牛到哪里去呀?’那人说:‘将用来祭钟。’大王说:‘放掉它吧!我不忍心看着它发抖,好像没罪的人马上赴刑场一样。’那人说:‘是不是不祭钟了呢?’您说:‘怎么能废除呢?用羊代替它。’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齐宣王说:“有这回事。”

孟子说:“有这种心就可称王于天下。老百姓都认为大王您很吝啬,我却知道大王您是因为不忍心呀。”

齐宣王说:“您说得对。确实有这样议论(此事)的老百姓。齐国虽然不大,我也不至于吝啬一头牛。我就是不忍心看着它恐惧、发抖,像无罪的人上刑场,所以用羊代替它。”

孟子说:“大王不要奇怪老百姓认为您吝啬,用小的换大的,他们怎能知道您的真实想法呢?大王若是可怜它没罪而无辜被杀,那么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齐宣王笑着说:“我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我不是因为贪图财物才用羊替换牛的。怪不得老百姓会说我吝啬。”

孟子说:“不要紧呀。这是仁爱之道呀,是看见牛而没有看见羊啊。君子对于禽兽,看到它活的时候,就不忍心看到它死去;听到它的叫声,就不忍心吃它的肉。正因为这样,君子要把厨房安在离自己较远的地方。”

齐宣王很委婉含蓄地向孟子请教关于齐桓公和晋文公如何称霸天下的问题。殊不知孟子不讲武力和依靠军事力量、战争称霸天下,而讲用道德,靠教化的力量,靠仁政统一天下,使天下人心归服。

孟子用的是他一贯的手法,就是先从心理分析入手去抓住对方,自己掌握主动,剥茧抽丝,逐层推进,迫使对方落入自己观点的觳中。孟子认为,齐宣王有“不忍之心”,而这是“仁”的开端,非常宝贵。

当然,放在今天以科学的眼光去审视,我们知道仁爱之心,不用用吃什么来衡量,就像有人吃牛羊,有人好吃飞禽,还有人什么肉都不吃,就吃素,但是,能凭你吃什么不吃什么就比谁更具有道德优越感吗?我们应该知道吃面包、三明治、烤牛排的,并不比吃米饭、馒头、宫爆鸡丁的更具有良知,反之亦然。

“王见牛之觳觫而不忍杀,即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扩而充之,则可以保四海矣。故孟子指而言之,欲王察识于此而扩充之也。”

“牛羊皆无罪而死,何所分别而以羊易牛乎?孟子故设此难,欲王反求而得其本心。王不能然,故卒无以自解于百姓之言也。”

王说曰[1]:“《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2],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3]。’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4],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5]?”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6],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7]。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8]。’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9],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1]说(yuè):同“悦”,得到理解而喜悦。

[2]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

[3]舆薪:以车载薪,大而易见;舆:车。

[4]不王(wàng):指未能实行王道。

[5]形:情况,状况。何以异:怎样区别。

[6]挟:用腋挟持。太(tài)山:即“泰山”。超:跳过。北海:渤海。

[7]老吾老、幼吾幼:第一个“老”和“幼”字都是动词,老,尊敬;幼,爱护。第二个“老”和“幼”字都是名词。

[8]“刑于”三句:这三句诗引自《诗经·大雅·思齐》篇。刑:典型,法则,此作动词用。寡妻:正妻;“寡”有独特的意义。御:治。推进:国家。诗意歌颂周文王的美德,由近及远地为妻子所取法,推及兄弟,更推进于全国。

[9]权:秤锤,这里名词动用,就是用权称量的意思。

齐宣王高兴地说:“《诗经》上说:‘他人的心思,我能揣摩到。’说的正像是老先生你啊。我做完这件事,又回过头剖析我的心理,自己都搞不清楚。先生你的这番话,使我心里有点开窍了。这样的心理就符合王道,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有人跟大王说:‘我的力量能举起三千斤,但我不能举起一根羽毛;我的眼睛可以明察秋毫的末梢,但却不能看到一车薪柴。’那么大王会同意他吗?”

齐宣王说:“不同意。”

孟子说:“现在您的恩惠能到达禽兽,却不能到老百姓那里,这是为什么呢?一根羽毛举不起来,是不用劲呀;一车薪柴看不见,是不用视力呀;老百姓没受到爱护,是不用恩惠呀。所以大王您没能称王于天下,是不肯去做,并不是不能。”

齐宣王问:“不去做与不能做的表现有什么不同吗?”

孟子说:“胳肢窝里夹着泰山要去跳跃过渤海,告诉人说:‘我不能。’这确实不能。帮年纪大的人折取树枝,说:‘我不能。’这就是不去做,而不是做不到。所以大王您没能称王于天下,是像替老年人折取树枝一样,而不是夹着泰山跳过渤海。尊敬自己的老人,就把这种尊敬推及别人的老人;爱护自己的孩子,也把这种爱护推及别人的孩子;天下就像是手掌中翻转小东西一样容易治理。《诗经》上说:‘为我的正妻做出表率,兄弟们也跟着学,进而能治理国家。’这说的是推己及人的方法罢了。所以说推广恩惠能保有四海,不推广恩惠不能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古代圣王之所以远远超过别人,没有别的原因,也只是善于推广他的善心罢了。现在大王您的恩惠可以到达禽兽,而老百姓却享受不到,究竟是为什么呢?

“称一称,才能知道物体的轻重;量一量,才能知道物体的长短。所有的事物都是这样,而心尤其如此。请大王您好好想想吧!

“大王您是想兴兵打仗,让士臣处于危险境地,与诸侯结下仇怨,然后心中才能快活吗?”

齐宣王说:“不是的。我怎么能这样做呢?我将要追求我的更高远的目标。”

上文孟子关于“君子远庖厨”的一番心理分析说得齐宣王心服口服。

这一节,孟子用的是逻辑上的归谬法,先假定了两种荒唐的说法:“力足以举千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齐宣王亲口对此加以否定,然后把宣王自己的做法加上去:“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这样便轻而易举地使齐宣王认识到了自己存在的问题:不是不能,而是不为。

在讲清楚了“不为”与“不能”的问题后,他又一次施展出辩论攻心之术,对齐宣王来了一番政治行为心理学的开导,这就是著名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理论,“推己及人”,首先从自己做起,然后推及自己的妻子、兄弟,再到整个家族和国家。说完正题以后,孟子引用格言说:“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劝齐宣王好好考虑,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王因孟子之言,而前日之心复萌,乃知此心不从外得,然犹未知所以反其本而推之也。”

“盖天地之性,人为贵。故人之与人,又为同类而相亲。是以恻隐之发,则于民切而于物缓;推广仁术,则仁民易而爱物难。今王此心能及物矣,则其保民而王,非不能也,但自不肯为耳。”

“不能推恩,则众叛亲离,故无以保妻子。盖骨肉之亲,本同一气,又非但若人之同类而已。故古人必由亲亲推之,然后及于仁民;又推其余,然后及于爱物,皆由近以及远,自易以及难。今王反之,则必有故矣。故复推本而再问之。”

“今王恩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是其爱物之心重且长,而仁民之心轻且短,失其当然之序而不自知也。故上文既发其端,而于此请王度之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1]?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2]?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3]?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4]。以若所为,求若所欲[5],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6],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7]。今王发政施仁[8],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9]。其若是,孰能御之?”

[1]肥甘:指食物。轻暖:指衣裘。俱作名词用。

[2]采色:即彩色。

[3]便嬖(pián bì):左右被宠爱的人。

[4]朝(cháo)秦楚:接受秦楚两国来朝。莅中国:统治中原。

[5]若:人称代词,你。

[6]邹:先秦古国,又称之为“邾娄”,战国之后称邹。都城在今山东邹县东南。

[7]盖(hé):与“盍”同,何不。反其本:返回到根本上以求得解决。

[8]发政:开展王政。

[9]疾:仇恨。赴愬(sù):前往申诉;愬,同“诉”。

孟子说:“大王所要达到的高远的目标,能够说给我听一听吗?”

齐宣王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孟子说:“是好吃的东西不能满足您口舌的需要吗?是轻软温暖的高级服装不能满足您身体的需要吗?还是各种色彩不能满足您眼睛的需要?美妙的音乐不能满足您耳朵的聆听吗?左右的侍从不够使唤吗?这些,大王的臣子都足以供给您,难道大王还是要追求这些吗?”

齐宣王说:“不,我不追求这些。”

孟子说:“既然大王不图感官的享受,那么大王的高远目标就很清楚了。想拓展国土,让秦、楚等大国向您称臣,君临中原而安定边境的蛮夷。但用您的办法,想达到您的目的,就好像爬到树上捉鱼一样。”

齐宣王说:“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可能比我说的要严重得多。爬到树上去捉鱼,纵使捉不到鱼,可也不会有什么后患。但用您的办法,去追求您的目标,下很大的工夫去做,将来一定会招致灾祸。”

齐宣王问:“(道理)能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如果邹国与楚国打仗,大王以为哪国会取胜?”

齐宣王说:“楚国人胜。”

孟子说:“小国本来就不是大国的对手,人少的敌不过人多的,势力弱的一方也不能对抗势力强大的一方。天下像齐国这样方圆千里的共九个国家,齐国的土地加在一起才占九分之一。靠一个国家去降服另外八个,与邹国对抗楚国又有什么区别呢?您为什么不从根本处着手呢?现在大王如果能实行仁政,让天下做官的人都想在您的朝廷有立足之地,种田的人都想在您的土地上耕种,商人都想在您的城市做生意,旅行的人都想走在齐国的大道上,天下痛恨他的国君的人都想跑来向您申诉。如果真能做到这样,谁能阻挡大王统一天下呢?”

这一节孟子首先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宣王的心理活动,问他的最大愿望到底是什么。宣王领教到了孟子的厉害,便笑而不答,不说自己的想法。孟子便继续分析,一连串问了五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孟子显然是在晃虚枪。所以,当宣王否定说自己不是为了这些时,孟子马上就收回花枪,切入正题,一下子和盘托出了宣王心中最大的愿望、最大的秘密。然后不等宣王承认与否就直击本质,指出宣王已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缘木求鱼,爬到树上去捉鱼。

宣王当然矢口否认,说:“我难道有如此荒唐,错得如此严重吗?”殊不知孟子告诉他说,不仅有如此荒唐,如此严重,而且问题还远远超过了缘木求鱼。这就是孟子的本事,铺张扬厉,逐步升级,让听者坐也坐不安稳。宣王一听这话,吃惊不小,脱口而出:“可得闻与?”这时,孟子已完全掌握了说话的主动权,于是便把宣王原本所想的靠战争来解决问题的“霸道”做法与自己要向他灌输的靠仁政来解决问题的“王道”做法做了一个对比,并指出两种做法的两种不同结局。

“所为,指兴兵结怨之事。缘木求鱼,言必不可得。”

“齐集有其一,言集合齐地,其方千里,是有天下九分之一也。以一服八,必不能胜,所谓后灾也。”

“发政施仁,所以王天下之本也。近者悦,远者来,则大小强弱非所论矣。盖力求所欲,则所欲者反不可得;能反其本,则所欲者不求而至。”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1]。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2],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3]。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4]。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5],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6],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7];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8]。

“今之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9]?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详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1]惛:神志不清,思想混乱。是:这。

[2]恒产:长久经营的产业。恒心:坚定不变的信念。

[3]放:放荡。辟:同“僻”,与“邪”同义。侈:不依制度,胡行乱为。

[4]罔:同“网”,作动词用,陷害。

[5]制:规定,订立制度、政策。

[6]仰:上。俯:下。畜:养。

[7]乐岁:丰年。凶年:荒年。

[8]驱:驱使。“之善”的“之”:往,向。轻:易。

[9]惟:仅只。不赡(shàn):不足,不及。奚暇:怎么顾得上。

齐宣王说:“我糊涂,不能达到这种境地啊。希望先生帮助我,明明白白地教导我。我虽然不聪明,但请让我试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财产却有坚定的心志,只有士阶层能做到。至于老百姓,要是没有固定财产,也就不会有坚定的心志了。一旦没有坚定的心志,就会胡作非为,什么都干。等到犯了罪去惩罚他,这就等于张网捕捉老百姓。哪能有仁德的君王在位,却陷害百姓的呢?所以贤能的君主统治,规定百姓的产业,一定让他们向上可赡养父母,向下可养活老婆孩子。收成好时能一年到头吃饱饭,收成不好的年头不至于饿死。这之后再引导他们追求善,老百姓也就容易听从了。现在管理国家,弄得老百姓上不能赡养父母,下不能养活老婆孩子,收成好了受苦,收成不好难免饿死。活命都还来不及,哪有闲功夫讲求礼义呢?

“大王如要试一试,何不从根本处入手呢?五亩大的宅院,房前屋后种植桑树,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上丝绸了。鸡狗猪等家畜不失时机地畜养起来,七十岁的人就能吃上肉了。百亩大的农田,不去妨碍农夫适时耕种,八口人的家庭就可以免于饥饿了,认认真真地办学校,反复用孝悌的道理来教导子弟,须发斑白的老人就不必背着或顶着重物在路上行走了。老年人都有绸缎穿,有肉吃,老百姓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是从没有过的事。”

从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开始,以上四节在《孟子》原书中属于同一章,是《孟子》中最长的篇章。为了阅读方便我们把它分开注释。这一章是孟子政治学说的重要篇章,这一章中,孟子对仁政思想的阐述也最透彻。在本节,齐宣王已经完全被孟子的言语所打动,所以态度诚恳地请孟子“明以教我”,不要绕弯子了。直到这时孟子才完全正面地展开了他的治国方略和施政纲要。

“产,生业也。恒产,可常生之业也。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士尝学问,知义理,故虽无常产而有常心。民则不能然矣。”

“使民有常产者,又发政施仁之本也。”

“此章言人君当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过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齐王非无此心,而夺于功利之私,不能扩充以行仁政。虽以孟子反复晓告,精切如此,而蔽固已深,终不能悟,是可叹也。”

卷评

本卷共七章,除第六章与梁襄王、第七章与齐宣王,其他章都是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主要论“仁政”。

第一章先由“义利之辨”入手,主张在政治上把仁义放在第一位,决不能因一己之私利而违背仁义。这样才能够得到民众的爱戴和拥护,也才能够真正拥有天下。第二章至第七章所记对话,主要围绕“仁政”的话题。他所讲的“仁政”并不是局限于国君的仁慈,还包括:反对攻伐,发展生产;减轻刑罚赋敛,使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以及在此基础上以孝悌之义教导百姓等。

本卷作为开卷来说,具有统帅全书的作用。孟子认为王道和仁政才是立国的根本,“仁”是旗帜,“义”“利”是用来辨明“仁”的工具。孟子在本卷中,赞扬了以“义”出发的先贤古圣,也批判了以“利”为重的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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