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衣衫褴褛,来得又快,接过一拳,便与浑和尚说话,是以叶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这时认出,不觉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啃泥巴的小子!”
陆渐向日身受重伤,饱受叶梵殴辱,听了这话,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叶梵得理不饶人,还想嘲讽几句,不料话到口边,陆渐一拳送来,狂风浩荡,逼得他口鼻窒息。叶梵急忙挥掌迎击。二人拳劲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并非直进,而是屈曲流转,发出刺刺锐响。叶梵胸口一热,突然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不要走。”陆渐大声喝道,“还有两掌!”第二拳如蛟龙出穴,直奔叶梵面门。叶梵打遍江湖,自有高明之处,退却时运转六大奇劲,布下六重气墙,陆渐若要强行攻破气墙,难免锋锐大挫,那时再施反击,无有不胜。
可是陆渐“补天劫手”在身,拳头一触气墙,便知虚实,拳劲至半,轻轻一转,避其坚实,冲其虚弱,好似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曲曲折折穿透气墙,拳劲转折一次,力量加深一重,前劲未消,后劲又至,等到冲透六重奇劲,拳劲也已叠至七重,凝如金刚巨杵,冲向叶梵胸口。
叶梵看出厉害,不敢硬挡,不由后退一步,双掌奋力挡出。“托”,两人身子齐晃。陆渐但觉叶梵的掌心生出极大的黏劲,将他的拳头牢牢缠住,掌劲忽轻忽重,忽直忽曲,绵绵消磨自身拳劲。陆渐变化不及,大喝一声,隐脉中劫力一转,真力又生,直向前逼。
叶梵以“陷空力”吸住陆渐拳头,再将“生灭道”使出,这门奇劲一旦施展,恍若一个无形磨盘,能将天下任何奇功巨劲消磨化解,对手劲力一弱,他的“滔天功”立时反击。凭这几般变化,无数高手饮恨于“鲸息”之下。可是叶梵算计千万,也算不到陆渐无中生有,非但不受消磨,反而神力陡增。叶梵只觉巨力加身,胸口窒闷,噔噔噔连退三步,每退一步,便留下数寸深的脚印。
接了两拳,叶梵退了两次,委实出乎众人意料,人群中起了一片惊呼。呼声入耳,叶梵又羞又怒。他身经百战,长于应变,一边后退,一边运转“阴阳流”,将陆渐的神力卸至脚下,又以“生灭道”继续消磨拳劲,心想如此一来,陆渐神力一弱,即可大举反击。不料陆渐显、隐二脉贯通,气机特异,显脉真气一竭,隐脉劫力立刻转化,而依“有无四律”的第三律,劫力运转“无休无止”。天生塔之后,第一二律虽破,第三律犹存,是故陆渐真气、劫力自成循环,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随机生发,几乎无穷无尽。
叶梵连退二十来步,但觉对方的神力不弱反强,自己一口真气将尽,浑身热血几要破脑涌出,他心知再不撒手,等到真气一衰,对手神力冲来,势必身受重伤。权衡之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涡旋劲”,双掌圆转,身子周旋,将陆渐的拳劲轻轻拨开。
他这一招使得挥洒自如,在场行家看了,无不暗暗喝彩。
“第三掌。”陆渐不待叶梵跳开,又喝一声,一拳横扫。叶梵吃了苦头,避开来拳,一记“裂海斩”劈向陆渐后背。陆渐举手投足,早已不拘于“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从心所欲,掌风来袭,身法自然生变,低头躬身,有如无形之物,从叶梵的掌底漏了过去。
叶梵一惊,他本当这少年不过内力惊人,万不料身手也是如此灵动,骇异之间,陆渐一拳送来,喝道:“你打我三掌,我也还你三拳。”叶梵避过来拳,冷哼一声,双掌一摩,潜运“涡旋劲”勾住陆渐掌缘,喝一声:“转。”
这一下本想带动陆渐身形,但陆渐神通大成,略觉下盘虚浮,劫力化为真气,传到双足,牢牢钉住。叶梵一招未能得手,忽听陆渐叫道:“你也转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刚神力”使出“天劫驭兵法”,叶梵身不由主,滴溜溜转了半周,方要沉马稳住,陆渐的拳劲已如排山倒海而来,叶梵避无可避,只得挥掌格挡。
“托”,两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叶梵喉头发甜,纵身向后掠出,正想化解拳劲,陆渐只一晃,如风赶来,较他的退势还要迅疾。叶梵不及落地,耳边响起闷雷似的一声大喝:“第三拳。”叶梵双掌仓促上扬,不防陆渐劫术在身,拳势刁钻,绕过叶梵双掌,正中他的左颊。
叶梵眼前金星乱迸,身子平平飞出。陆渐叫道:“这一拳,是为浑和尚大师打的。”声到人到,闪过叶梵连环两腿,一拳如电,击在他胸腹之间,喝道,“这一拳是为阿晴打的。”
叶梵的身子抛起丈许,五腑六脏翻转了也似,未及变势,忽听陆渐又喝:“下一拳,是为宁姑娘打的。”叶梵大怒,掌脚齐飞,疾如电发。陆渐随圆就方,闪赚自如,势如一阵疾风,打不到,摸不着,拳如毒蜂吐刺,破开掌脚幻影,“砰”的一拳,正中叶梵右颊。刹那间,叶梵两眼发黑,口中尽是血腥之气,跟着后背一沉,又吃了陆渐一脚。
叶梵心中惊怒:“臭小子,说好了用拳,竟敢用脚……”心念未绝,已如断线风筝,连翻带滚地远远抛出。他终是一代高手,连遭重创,章法不乱,一个跟斗落地,倒退两步,吐出一摊鲜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两颗牙齿。
陆渐也翻身落地,朗声说道:“这一脚,是为莫乙踢的。”莫乙想到叶梵断臂之恨,大觉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叶梵的目光恶狠狠射来。他此时长发披散,满脸鲜血,身子摇摇晃晃,形同一只厉鬼,莫乙被他一瞪,吓得低头望地,不敢做声。薛耳不知厉害,高声埋怨:“陆渐你太偏心,你帮莫乙出气,怎么就不帮我?他还拧过我的耳朵呢。”
陆渐恨透了叶梵,只想找借口多打几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说道:“好啊,这一拳算你的。”迈开大步,直奔叶梵。
叶梵连遭重击,浑身骨骼好似散了架,先前解数用尽,仍是不敌陆渐,此刻有伤在身,更觉无法抵挡。他心气高傲,落到这步田地,仍是十分倔强,心想技不如人,死也活该。想着鼓起余力,左袖低垂,右掌横抬,摆出一个“大御天式”,只待陆渐出拳,立刻以死相拼。
谷萍儿忍不住说道:“爹爹,叶老梵要糟了。”谷神通微皱眉头,心想这少年神通了得,这几拳也是手下留情。叶梵骄狂自大,今日正好让他晓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
叶梵见陆渐步步进逼,心中生出困兽之感,呼吸一紧,忍不住左掌圈转,“刷”地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数,敌强则强,后发制人,叶梵大败之下,乱了方寸,主动出击,大违这一招的本意。陆渐见了,右手“天劫驭兵法”转动,引开叶梵的掌势,左拳直进,直奔他的左胸。
叶梵正要硬挡,忽觉腰身一紧,不由自主向后掠出。陆渐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剑袖如电,刺了过来,陆渐急急低头,剑袖掠过鬓角,带走一丛发丝。
狄希左袖拖开叶梵,右袖化剑攻敌。他深知陆渐厉害,双袖解数连绵而出,势如长江大河。
陆渐空手对敌,十分吃亏,狄希又很乖觉,长袖一击即走,决不沾上他的双手。斗到后来,陆渐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长袖吞吐如电,断是不容把握。陆渐连遇险招,长袖擦身而过,割得衣衫片片,有如满天飞蝶。
虞照受了内伤,一边观战,见陆渐练成神通,惊喜不胜,忽又见他受困于“太白剑袖”,不由浓眉一皱,高叫:“陆老弟当心,他的袖招里藏有剑法。”
狄希长袖既名“剑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剑招,倘若双袖齐出,便是一路极凌厉的双剑剑法。这一双剑袖忽刚忽柔,忽长忽短,忽直忽曲,忽宽忽窄,灵动奇诡胜似真剑。狄希以之纵横天下,罕有敌手,只是城府颇深,不似叶梵张狂,尽管威名稍逊,真才实学却不在叶梵之下。
陆渐得了虞照指点,凝目细看,果从那袖影中窥出剑招,想了想,斜眼一瞧,身后几竿修竹迎风摇曳。他心念一动,掠向一竿绿竹,挥掌横斩,绿竹拦腰折断。陆渐握住长竹,“呼”的一抖,神力所至,千百竹叶射出,有如一蓬小小的飞剑。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敌,一袖缩回,拦住竹叶剑雨。陆渐趁此机会,将大竹舞开。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横扫千百倭寇,此时神通大成,长竹抡将起来,只见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双剑袖,仿佛澹澹海波上的两道金虹。
金芒电吐,翠浪横空,两人大开大阖,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陆渐初使翠竹尚显生涩,但他的“天劫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状杜撰招式,斗到三十合上下,陆渐将“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翻腾起落,怪谲突兀,手中长竹收放自如,收拢不足一尺,放纵开来,却能横扫十丈。
狄希进退倏忽,剑招奇诡,来而不知其来,往而不知其往,犹如天魔变化,无影无形。剑招势如水银泻地,陆渐的招式稍歉圆融,立刻趁虚而入。所幸陆渐明悟神通,随圆就方,每于不可能处避开狄希的杀招,再加以凌厉反击。
狄希见陆渐先斗叶梵,再与自己相持数十招,气力不但不衰,反而越战越强,又见那根长竹柔韧多枝,笼罩极广,攻守间罕有间隙,合以陆渐的绝世神力,一时极难攻破,当下寻思:“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夺下他的兵器。”想着左袖一晃,引得陆渐摆竹右扫,右袖比箭还快,削向陆渐的手腕。
这两下说来简单,实则穷尽了他生平所学,无论身法剑招,均是妙入毫巅。陆渐避无可避,长竹撒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绿影,飞出十丈,没入树林。
狄希心头一喜,不及收招,忽觉右袖一紧,已被陆渐抓住。他心头一沉,左袖扬起,扫向陆渐面门,陆渐又一招手,忽将他的左袖拿住。
谷神通看到这里,不觉微微动容,说道:“这是什么手法?”仙碧为他所制,气闷难当,眼见陆渐大显神威,心中十分喜悦,冷笑道:“谷神通,你听说过‘补天劫手’吗?”
谷神通唔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仙碧见他神色淡然,不觉大大后悔:“不好,我一时高兴,说漏了陆渐的劫术,此人深不可测,心中只怕已经拟出了破法。”
寻思间,场上形势大变,陆渐以双足为轴,拽住长袖,奋起神力,如甩铁饼一样,将狄希滴溜溜甩了起来。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不由得凌空飞转,转得数圈,连人带影化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只觉晕眩烦恶,忽听一声大喝,陆渐移步向前,带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远远瞧见,浓眉一挑,身上袖袍无风而动。这时间,金袍忽地上扬,陆渐手上一虚,金袍扫中山石,软答答浑不着力。转眼再瞧,狄希身着中衣立在十丈开外,神色极其尴尬。原来,他撞上山崖之前,使出了龙遁九变的“金蝉变”,金蝉脱壳,脱了金袍,免受摧筋断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弱了大半。
忽听一声娇叱:“看招。”施妙妙双手一挥,射出两蓬银雨。她不愿背后偷袭,故而先行叫出,等到陆渐转身,方才出手袭击。陆渐想也不想,手中金袍一抖,画了一个圆弧,满天银雨登时不见。
施妙妙心中慌乱,一扬手,又射出六只银鲤,陆渐丢了金袍,双手虚空乱抓,恍若百臂千手,将满天银鳞抓在手里。施妙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通,一时呆若木鸡,忽见陆渐迈开大步,走了过来,惊惶间抓起几只银鲤,胡乱掷出。
银鲤才散,陆渐纵身直进,双手一分,叮叮声不绝于耳,那团银光隐没不见。陆渐紧握成拳,掌心“咔嚓”有声,待得摊开手掌,数百细鳞聚为四只银鲤。施妙妙脸色惨白,忽见陆渐微微一笑,一扬手,又将那银鲤抛了回来。施妙妙呆呆接过,说道:“你……你做什么……”
陆渐叹道:“你是谷缜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锐声叫道:“你这人胡说什么呀,谁……谁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陆渐挠头道:“他自己说的,不信你问他。”转头看向谷缜,见他盘膝而坐,两眼骨碌乱转。
陆渐心中奇怪,上前问道:“你干什么,快起来,我有话问你。”伸手一扶,忽觉他身子僵硬,情知必有古怪,当下默运神通,将“大金刚神力”注入谷缜体内,连转数周,谷缜仍是不动。
陆渐心生诧异,再加真力,谷缜只觉陆渐的真气如蛇如龙,在七窍百脉中钻来钻去,酸麻奇痒,忍不住涕泪交流。
陆渐见他神色古怪,歇手问道:“你怎么了?”谷缜不再流泪,双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陆渐正自不解,忽听性觉叹道:“陆道友,这位施主似要告诉道友一些事情。”陆渐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说话,怎么能告诉我事情?”性觉笑道:“嘴不说话,眼睛却能说话。”陆渐更觉惊奇,说道:“眼睛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说的。”
性觉笑道:“眼睛不能说话,却能写字。小僧少时打坐参禅,心性不定,因有老师父在前,又不敢乱说乱动,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凭借眼珠转动,写出文字,好与同伴交谈。这种法子我与同伴均能领会,唯独看守的老师父不能知道。没想到无独有偶,这位施主也会‘目语’之术,你瞧,他眼珠横移,便是一横,眼珠下移,便是一竖,左转是一撇,右转向下则是弯勾……”
谷缜听得,双眼转动更快。陆渐细看,果和性觉所说,于是说道:“性觉师父,你能看出他写的是什么字?”性觉道:“且容小僧一试。”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缜双目,循其目光转动,用竹枝在地上译出一行文字。陆渐一瞧,写得是:“陆渐,武功好了就了不起吗?再在老子身上乱注真气,当心我拔光你的头发,送你到三祖寺当秃驴。”
性觉写到这里,面皮微微发红。陆渐却是莞尔,心想这倒是谷缜的口气。笑了笑,说道:“抱歉,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变成这个呆木头的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