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缜又写:“我与大美人遭沈暗算。”陆渐心一沉,转头望去,姚晴木然端坐,与谷缜的情形仿佛,不觉沉声道:“沈舟虚,你对他二人做了什么?”
沈舟虚笑而不语,陆渐眉毛扬起,向他走去,忽见麻影一闪,燕未归飞身迎上,抬脚便踢。陆渐一招手,握住他的左踝,燕未归不及踢出右脚,身子一轻,已被摔出。他身手矫捷,翻身落定,方欲纵身再上,忽觉一股浑厚大力从足踝涌起,直冲小腹,登时双腿酸软,一跤坐在地上。原来,陆渐握住他脚,手中的“大金刚神力”自然涌出,只不过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发作。
莫乙、薛耳双双抢出,拦住陆渐去路。陆渐皱眉道:“你们也要拦我?”莫乙大声道:“你要害主人,我死也不许。”薛耳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了下来。陆渐与他二人本是患难之交,不忍与之动手,可是姚晴在他心中分量万钧,刹那天人交战,叹道:“得罪。”双掌一分,按在二人肩头,两人双腿一软,双双跪在地上。
陆渐借这一按,纵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抢了人去,必为天下耻笑,于是纷纷抢出。陆渐嗔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扫,天部弟子倒了六个。苏闻香见状,燃起一支“散魄香”,这种迷香一旦吸入,重则昏睡数日,轻则神形恍惚。苏闻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轻扇,烟气化作一缕,迎面射向陆渐。谁知陆渐如后脑生眼,反掌拍出,烟气还没逼近,突然向后折返。
苏闻香体质奇特,吸入烟气,不过头晕目眩,身旁的秦知味不及防范,大大吸入一口,登时昏了过去。陆渐袖袍再扫,余香四散,只听“扑通”之声不绝,天部弟子昏倒了一半。苏闻香大惊失色,忙将线香掐灭,余下的弟子纵然免劫,可也不敢上前,眼睁睁看着陆渐抱起姚晴。沈秀满心怨毒,不由寻思:“这小子得了什么奇遇,数日不见,变得如此厉害,从今往后,我还怎么跟他动手?”
陆渐转过身来,朗声说:“沈先生,你为民出力,剿灭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沈舟虚笑笑不语。陆渐又说:“但你为了私仇,将宁姑娘练成劫奴,却又十分可恶。”沈舟虚轻轻哼了一声,宁不空将眉一挑,厉声说道:“小子,你瞧见凝儿了?”陆渐道:“瞧见了,她很好。”宁不空道:“她在哪里?”陆渐道:“我也不知道。”宁不空怒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吗?”
他不提“黑天劫”还罢,提到此事,陆渐想到往日所受的欺骗折磨,忍不住说道:“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宁不空面皮绷紧,一扬手,射出一根枯枝,陆渐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随手一拂,这一拂用上了“天劫驭兵法”,枯枝中“周流火劲”未被牵动,忽地掉一个头,嗖地射向宁不空。
宁不空出手奇快,一发“木霹雳”射出,后一发早已跟上。两根枯枝凌空相撞,炸成碎屑。宁不空惊愕不胜,后退半步,双手齐挥,两枚枯枝嗖嗖射出,却被陆渐挥手一拂,再次送回。宁不空听到风声,急发枯枝阻拦,四枚枯枝在他身前炸裂,气浪滚滚,木屑飞溅,弹在宁不空身上,委实不胜疼痛。
宁不空性子冥顽,双目又瞎,口中连声大喝,“木霹雳”接连射出。陆渐的“天劫驭兵法”神奇奥妙,加上“大金刚神力”,因敌制敌,无往不胜,宁不空神通越强,所受的反击越强,真应了“玩火自焚”的古训,四下爆炸纷纷,炸得他衣衫破碎,皮破血流,情状至为狼狈。
陆渐本想重创仇敌,发泄胸中怨气,但见宁不空模样,心中稍稍一软:“他到底是宁姑娘的父亲。”伸手一招,将一枚“木霹雳”握在手心,劫力所至,已知“火劲”强弱,“大金刚神力”随之涌至,将其中的火劲化得干净。
这一招鱼和尚也曾用过,陆渐此时神通,仿佛鱼和尚盛年。宁不空连发“木霹雳”,均如石沉大海,不由停住攻势,侧耳凝听。陆渐却将枯枝一掷,朗声说道:“宁不空,看在宁姑娘的面上,我不与你计较。”
他也不瞧宁不空的脸色,又向沈舟虚说道:“谷缜与你有夺母之仇,你先下手为强也说得过去。”沈舟虚冷笑一声,道:“夺母之仇?哼,你又知道什么?”陆渐道:“这个算我不知道,阿晴又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对她?”
沈舟虚冷冷道:“沈某一贯自行其是。” 陆渐听得有气,叫道:“你不讲理么?”沈舟虚笑道:“足下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么?”陆渐浓眉扬起,叫声“好”,右手抱住姚晴,左手拍向沈舟虚。沈舟虚袖袍扬起,射出一蓬银丝,仿佛云笼花林,月照寒沙,纷纷扬扬,洒向陆渐要害。陆渐左臂一圈,五指撒开,画出一个圆圈,圆未划尽,四周银丝收拢,尽被他缠在手上。
沈舟虚吃了一惊,袖里银丝曲直不定,欲要避开陆渐的左手,刺向他的周身要穴。不料陆渐的“天劫驭兵法”有如“天罗绕指剑”的克星,一旦发动,左手势如一具缫车,银丝无论近身与否,均被五指缠走。起初沈舟虚还能掌控蚕丝,但随陆渐左手画圈,袖里的蚕茧化为蚕丝,急速抽离。沈舟虚用劲阻挡,反被“天劫驭兵法”牵动,双掌飘忽,不能自主。片刻间,蚕丝在陆渐的手上裹成一团,陆渐一扬手,银丝寸断,向着沈舟虚飘飘飞去。
乱丝障目,沈舟虚眼前一花,忽觉巨力冲来。他伸臂格挡,“咔喇”,轮椅粉碎,沈舟虚跌坐在地。陆渐一步跨上,忽见人影闪动,燕未归再次抢到。陆渐喝道:“让开。”燕未归望着陆渐,目光冷锐,视死如归。陆渐知他忠心,不忍下手伤害,正想用个两全之法,忽听沈舟虚轻咳一声,慢慢说道:“未归,你让开,瞧他怎么杀我。”燕未归迟疑一下,缓缓让开,沈舟虚望着陆渐,眼里尽是讥讽。
陆渐见他神情,越发生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真气贯注掌上,这时忽听性觉说道:“陆道友,且住手。”陆渐道:“怎么?”性觉道:“道友请看。”陆渐低头望去,地上又显字迹:“我与姚所中禁法只有沈能解,他死了,我们也不活。”陆渐一呆,发愁道:“那可怎么办?”
谷缜又写:“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被困,全是为此。”陆渐望那字迹,摇头苦笑:“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她四幅画像的秘语了。”谷缜眼珠连转,又道:“你知道画像秘语?”陆渐道:“知道一些。”谷缜道:“很好,沈不解术,你就当众说出。”陆渐沉吟一下,点头道:“好……”后面话没出口,沈舟虚忽道:“且慢。”
陆渐转眼望去,沈舟虚面沉如水,于是问道:“你要说什么?”沈舟虚冷冷道:“我可以解开这女子的六识,但有话在先。”陆渐忙道:‘什么话?”沈舟虚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那些秘语,你要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得吐露。”
陆渐微感迟疑,沈舟虚冷冷道:“要不然,这女子六识皆闭,两日必死。”陆渐心中一急,冲口叫道:“好,我答应你。”沈舟虚道:“若违誓言呢?”陆渐道:“若违誓言,万箭穿心。”
“好。”沈舟虚一扬手,一缕蚕丝缠住姚晴的手腕,陆渐只觉怀中的女子娇躯一颤,低头望去,姚晴面涌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突然间,她妙目张开,不胜迷茫,陆渐喜道:“阿晴,你没事了么?”
姚晴六识久闭,意识浑茫,听了这声叫唤,各种知觉慢慢转回,盯着陆渐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她久不说话,吐字十分模糊。陆渐与她历劫重逢,应声心口一热,眼泪滚滚而下。
姚晴抬起左手,为他拂去泪痕,叹道:“你哭什么,我不是在做梦么?”陆渐摇了摇头,涩声说:“这不是做梦……”姚晴转头望见众人,欲要挣起,可又软麻难禁,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虚一眼,说道:“陆渐,这么多讨厌的人,我可不想再见他们。”
陆渐点头道:“好,我们走。”抱起姚晴走了两步,忽又摇头说,“不成,阿晴,我救了谷缜才能离开。”
姚晴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爱救谁救谁,哪来这么多废话?”陆渐点头道:“你是我最喜爱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无论谁有危难,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听他当众表白,心中又羞又气,慌忙转移话题:“你的病都好了么?”
陆渐点头道:“好了。”姚晴见他英华外烁、神仪内莹,早就疑心他的痼疾已经痊愈,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点头道:“很好,只是对头厉害,你要小心。”说罢探出手来,与陆渐轻轻一握,陆渐掌心温软,情怀激荡,点头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他二人温柔对答,仿佛丈夫出门、妻子叮嘱一般。姚晴玄功数转,恢复若干气力,默默让到一边。陆渐一转身,冲沈舟虚说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还请放过谷缜。”
沈舟虚冷冷道:“你这话不对。”陆渐道:“怎么不对?”沈舟虚道:“第一,沈某不是好人。其次,地部的丫头救得,谷家的小狗却救不得。”陆渐怒道:“怎么救不得?”沈舟虚道:“此事关系我西城兴衰,小子,你就算将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会救他。”陆渐念头急转,也想不出谷缜与西城兴衰有何关系,这时间,忽听谷神通徐徐开口:“沈舟虚,你要怎样?”
沈舟虚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岛王说笑了。沈某一介废人,哪有什么念想?”谷神通冷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调,我要跟孽子说几句话。你要怎样才肯解开他的六识?”
沈舟虚拍手三下,笑道:“岛王真是明白人。沈某只想点醒岛王一句:当日吟风阁上,双方约好,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今日是几月几日?”
谷神通笑了笑,淡淡说道:“跟我论道,你还不配!”沈舟虚的脸色阵红阵白,过了良久,方才说道:“论道灭神,可是狄希提出来的!”谷神通看了狄希一眼,皱了皱眉,将仙碧点了穴道,交到施妙妙手里,徐徐说道:“既是九月九日,为何时间不到,风君侯就伤了赢老伯?”
沈舟虚目光一闪,回头说道:“左师弟,此话当真?”左飞卿冷冷说:“不错,你不妨问问,姓赢的做了什么丑事?”谷神通看向赢万城,赢万城老脸发热,目光闪烁。左飞卿大声道:“你不敢说吗?我来说。这老头儿专找大户人家下手,装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惊吓对方一家老小,等到对方不胜其扰,又装成有道高人,代其驱妖,从而索勒金银,肆其贪欲。赢万城,我说得对不对?”
赢万城老脸涨红,怒道:“这有什么?富人的银子打哪儿来的,还不是从穷人家搜刮来的,爷爷这叫做劫富……”说到这里,忽地语塞。左飞卿淡淡说道:“劫富济贫么?左某跟踪了你两日,亲眼见你骗了三家富户。劫富确然有之,济贫么,左某可没瞧见。这么说,赢老龟,你肯将浑身家当拿出来赈济百姓,左某立马认错,随你发落。”
赢万城面皮涨紫,盯着左飞卿,竹杖重重一顿,骂道:“老夫不与你小娃儿一般见识……”谷神通一边听着,沉默不语,他深知赢万城贪财如命,为了敛财多行不法,看他神情,左飞卿所说的十九不虚。谷神通想了想,忽道:“沈舟虚,今日我不杀西城的人,九月九日,谷某在灵鳌岛恭候大驾。”他口气冷淡,西城高手却无不心涌寒意,暗想以他今日神通,纵然八部之主齐至,也未必能够取胜。
沈舟虚微微一笑,忽道:“岛王一诺千均,沈某信得过。想当年,岛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来果然留驻东岛,不履中土一步,只凭这一点,就叫沈某佩服。”
东岛众人无不吃惊,他们一向奇怪,谷神通身负绝世神通,十多年来却不曾攻打西城,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岛攻敌,竟是与沈舟虚早有约定。
谷神通的脸色发白,负手望天,忽道:“清影可好?”沈舟虚哼了一声,冷冷道:“她好与不好,你大可自己去问。”谷神通摇了摇头,目光一转,落在谷缜脸上:“沈舟虚,你要的,我给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虚笑笑,伸手一拍谷缜,谷缜心头一震,浑身已能动弹,但觉腿酸脚麻,揉了几下,方才徐徐起身。陆渐又惊又喜,未及说话,谷缜双手将他肩头握住,上下左右打量,陆渐被他瞧得尴尬,说道:“你瞧我做什么?”
谷缜笑了笑,忽道:“好陆渐!”陆渐皱眉道:“好什么?我还是我!”谷缜笑道:“不错,你就是你,什么时候都一样。”陆渐看了谷神通一眼,低声说:“他肯救你,足见父子情深,你过去跟他好好说说,讲明来龙去脉,必能澄清冤屈。”
谷缜笑道:“父子情深?”他一指沈舟虚和沈秀,“你瞧这对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的卑鄙无耻。”
沈舟虚冷笑道,“沈某纵然卑鄙无耻,也胜过那些奸妹弑母的畜生……”话音未落,谷缜掉头喝道:“沈瘸子,闭上你的鸟嘴。”
沈舟虚自命清高,与人争论,多是以理服人,听了这声辱骂,不禁微微一愣,他不愿失了气度,强按怒气,欲要笑笑。谷缜又道:“笑什么?别人当你是什么天部之主,在谷某眼里,你不过是个功名无着的臭瘸子,与商清影那淫妇天造地合,恰是一对。”
沈舟虚双腿残废,纵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无法应试八股,赢取功名。这一点确为他心底至痛。谷缜单刀直入,以沈舟虚城府之深,也是变了脸色,颔下胡须微微颤抖,双手攥拳,几成苍白。
“放肆!”忽听一声冷喝,谷神通目光电闪。谷缜瞧他一眼,笑道:“怎么,我骂那淫妇,你不高兴?”话音未落,谷神通一晃身,“啪”,谷缜应声跌倒,左颊高肿,口角鲜血长流。谷神通沉着脸,厉声道:“你再骂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