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陆渐望着宁凝,不胜迷惑。宁凝凄然一笑,涩声说道:“你可听说过,做儿子的能杀父亲么?”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呆怔。陆渐只觉糊涂,摇头道:“宁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这傻子,还不明白?”宁凝轻轻叹了口气,“沈舟虚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了他,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这一席话,天底下任何言语也不能让陆渐更加吃惊,他的心里乱哄哄的,千头万绪理之不清。掉头望去,眼前的一张张面孔要么惊讶,要么疑惑,再看沈舟虚,文士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刹那间,陆渐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喉头,大声说道:“宁姑娘,你骗人!我纵有一百个不好,又怎么会是这害人精的儿子?”
“骗你也好了!”宁凝看了他一眼,幽幽说,“我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第四律‘有往有来’,说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传,传罢三代,才能结束。”
陆渐仍是一头雾水,茫然道:“那又怎么样?”宁凝叹道:“主奴之分代代相传,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就是你的劫主。按理说,‘黑天劫’发作,我能救你,你却不能救我!”
“对啊!”陆渐一拍后脑,“无怪那日我的‘黑天劫’发作,后来又无故痊愈,原来是你救了我。”宁凝苦笑一下,轻声说:“我见你命在须臾,心头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转为真气……”陆渐一呆,模糊想到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忽听笃的一声,宁不空竹杖一顿,厉声说道:“笨丫头,你做什么好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怒道:“宁不空,你再骂一声狗奴才,我可对你不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狗奴才你试试看。”
陆渐怒气上涌,可是一看宁凝,又觉气馁,说道:“宁姑娘,不过,天生塔的时候,你的‘黑天劫’也发作过,那时我用‘大金刚神力’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尽管成功,却也侥幸得很。”
“你说得不对!”宁凝摇头苦笑,“‘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可以封住隐脉,但那只是治标,不能治本,可是从那天起,你的‘黑天劫’可曾发作过?”
陆渐一呆,恍惚想起,自从天柱山以后,他借力无数,“黑天劫”却再也没有发生过。
“你没发作么?我也没有!所以说……”宁凝微微一顿,“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决不相干。依照第四律,陆渐,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张口结舌,突然间面无血色。宁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有往有来,劫主劫奴代代相传,陆渐,我爹爹是你的劫主,所以我是你的劫主,你的父亲是我的劫主,因而你也是我的劫主。唉,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显脉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说到这儿,宁凝双目一红,泪光闪闪,盈盈欲出。
陆渐看了看宁不空,又看了看宁凝,目光数转,落到了沈舟虚脸上。文士面色灰败,眼里泛起涟涟神采。陆渐不由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
谷缜沉默一下,忽道:“宁姑娘说得对,你是沈舟虚的亲生儿子……”忽觉肩头锐疼,被陆渐牢牢扣住。陆渐脸色惨白,厉声道:“谷缜,你也来骗我……”谷缜摇头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舟虚碎尸万段,又何必诬赖你是他的儿子?”
陆渐盯他半晌,松开手,使劲揪住头发,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公子!”商清影冷不丁说道:“我看一看你的胸口好么?”陆渐茫然抬头,忽见商清影眼含泪光,注视自己,手扶一棵大树,身子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情,心口一热,伸手掀开衣衫。在他的胸膛上,赫然刺了一个“渐”字,年久岁深,颜色转淡,字迹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望着字迹,商清影忽地紧闭双目,两行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陆渐见她模样,一时手足无措。这时商清影忽又睁开眼睛,迈着沉重步子,走向那座亭子。一时间,数十只眼睛,全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停下步子,眼泪决堤似的流了下来,手指探出,似要抚摸尸身,冷不防谷缜一声锐喝:“你住手!”
商清影身子一颤,回头道:“缜儿……”谷缜目透厉芒,冷冷说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苦笑道:“是啊,我不配!”说完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莫测变幻、一如平生。
她沉默时许,舒开眉头,幽幽说道,“那一年,春来得早,庄外的桃花也开得很艳。就在那时候,我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常常坐在桃花树下,跟着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十分好动,总在肚子里扑腾,一想到他不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那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商清影也不瞧他,幽幽续道:“秋天时节,海边闹起了倭寇,烧了许多房子,杀了好多的人。那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后很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有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可是望啊望啊,怎么也望不见人,庄前的小道上冷清清的,连天空里也没有了云。”
说到这儿,商清影沉吟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好容易挨到了第四天晚上,终于等回来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了倭寇,打不过,全都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下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又怨恨失去了丈夫儿子,都争着骂我。她们抢光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没有一点儿灯火。
“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的深山里躲避,可是还没出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了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了下来。因为没有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过度,一点儿奶水也没有。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心里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啦,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那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眼睛紧紧闭着,就连哭的声音也没有了。我一想到要把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嬷嬷说,再不走,可就迟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我这样子走不了了,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把孩子托付给你,请你把他好好养大。’嬷嬷听了这话,半晌也没做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作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以后没有回来,可为 ‘夫复不征’。我生下了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笑道,“狗奴才,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吧,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只是望着商清影,对他的嘲笑不理不睬。
“……刚刺完字,前庄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再也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啦,还是丢了吧。’我一听着了急,说道:‘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怎么说话不算话?’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了沈相公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不管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
“我没奈何,只好抱着孩子躲进厨房,将门死死顶住。听着远处人马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濡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马上就会昏倒。这时忽就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听说过的倭寇的事情,他们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也许不会再来寻找我的孩儿?想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就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聆听,听到这里,忽地接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惊讶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拣来的,拣到他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陆渐如受雷击,失声叫道:“爷爷……”
陆大海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默默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的他头,指着商清影道:“给她跪下。”陆渐有如行尸走肉,应声跪倒在地。陆大海缓缓说道:“渐儿,我给你说,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亲,绝无虚假。”
陆渐一个机灵,还过神来,急道:“爷爷,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陆大海摇了摇头:“渐儿,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头。陆大海又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假意答应,上岸之后,却趁其不备,逃入了附近的深山。
“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到处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了个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阵子,才见一个庄园,房屋正在燃烧,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上别处劫掠去了。庄子虽然着火,火势却还不大,我饿急了眼,不顾危险,抢入火中,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里一摸,结果摸出一个婴儿,皮肤红嫩,分明刚生不久。
“我始料不及,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再摸鼻息,发觉那孩子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心中起了怜悯,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一路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就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故而这孩子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那时候沿海的倭寇十分厉害,唯独姚家名震江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带着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
陆大海说到这里,又说道:“渐儿,我本想你父母遭了倭寇,早已丧命,怕你知道了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说是胎记,也是怕你得知真相,徒自伤心。”
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忽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的身呢?”
商清影苦笑一下,默默出了一会儿神,才说:“我出门以后,那些恶人捉住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捆了起来,拖着向前。看守的恶人十分可恶,见我产后迈不开步,就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突然走来一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鬼面具,用汉话冷言冷语地说:‘她有伤,不要打她。’恶人们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打倒了,还说:‘若不服的,再来比过。’
“恶人们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那人刀光出鞘,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我吓得浑身发抖,倭寇们却纷纷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抱起我大步向前,沿途遇见倭寇,要与他争我的都被他打倒了。我见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无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庄子已成了一片火海,刹那间,我想到灶洞里的孩子,两眼发黑,昏死了过去。”
说到这儿,商清影神色凄婉,微微喘气,似乎陷身回忆无法自拔,过了好半晌,才接着说道:“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帐篷里面,鬼面人就坐在不远,静静地看着我。他的气度很安静,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见我醒来,他起身说道:‘进来吧。’说完走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默默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瞪瞪地任由她们摆布,不料老妪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
“我心中奇怪,询问她们的来历,她们说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想要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么的,剪刀就到了他的手上,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还是被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儿,她下意识举起手来,轻轻抚摸颈侧,众人定眼望去,白皙的肌肤上,果然有一道浅淡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