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杀不得,又昏死过去。醒来后,脖子上已敷好了膏药,缠好了绷带。两个老妪见我醒转,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于是心头着急,又想寻死,无奈全身无力,挣扎不起。正着急,突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就向外走。我又惊又怕,大喊大叫,可是身子太过虚弱,根本不能挣扎。
“不料刚到帐外,鬼面人就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子食物,见状就问:‘你们做什么?’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两天。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没有办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只一挥,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倭寇们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向前冲去,我趴在他的肩头,望着四周的人潮不住涌来,眼前血光乱迸,耳边惨叫连声,血腥气冲鼻而来,吓得我又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这一次却在山洞里面。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可神气还是那么安静,他默默地望着我,眼神还是那么疲倦。我忍不住问:‘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么死的?’,他说:‘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有答话,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候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回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药材,甚至很好看的绸缎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害怕极了,可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从不与我多说一句。有时无所事事,他就坐在一个角落,望着洞顶呆呆发愣。我见他这样,越发好奇,忍不住拿话问他来历。他一声不吭,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为他难过。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突然有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先吐了一大口鲜血,跟着向前一扑,昏了过去。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加惊奇。这以前,我见他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的那张脸十分年轻,他的脸色煞白,鲜血从嘴里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么才好,急得只是大哭。哭了一会儿,他忽然醒了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他又昏了过去。”
商清影轻轻吐了口气,目光空漠死寂,落在了谷神通的遗体上:“我当时好不奇怪,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只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唯有守着等着,希望他能够醒来。他的身子忽冷忽热,脸色一会儿火红,一会儿雪白,神智不清,胡乱叫喊,一会儿叫爹爹,一会儿又叫妈妈,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惨。叫着叫着,眼角就淌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
“到了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出洞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来,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的野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野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侥幸脱身……”
她说得漫不经心,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么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野外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困苦。商清影说到这里,目光变得空茫悠远,仿佛沉浸于往事,脸上流露出一丝温婉。
“过了十多天。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果子回来,忽然见他靠在石洞前的墙壁上,看见了我,露出孩子似的笑容。那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金灿灿的,真是好看极了……”
沈舟虚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商清影俨然不觉,脸色依旧恬淡温柔,“……他见我捧着东西,立刻上前来接,不料腿一软,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从前冷冰冰的,从没这么欢喜。我就问他什么事这样开心,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因为看见你了啊。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做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早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头一酸,忍不住叫道:“谷神通是你叫的么?”
商清影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一般,陆渐忽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么,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么?”谷缜恨恨道,“不是为了她,爹爹就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地说什么往事……”他说到这儿,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商清影回望沈舟虚,沈舟虚一脸漠然。商清影的目光似愤怒,又似轻蔑,变幻了几次,忽而转向围墙边的一朵凌霄花,呆呆瞧了一阵,柔声说道:
“那时他说出名字,我便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怎么不学好,偏要去做倭寇呢?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的队伍里,本想混两天就走,不曾想就遇见了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心思洞穿。
“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拉开话题说道,怎么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过了许久才说:‘我有一个大仇人,武功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也是好容易才逃出来。他派来追杀我的人,要么被我杀了,要么被我打败。那仇人亲自来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我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嫉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里面。这么一来,才算逃过了一命。
“不料那些倭寇太也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么一来,惊动了那个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反复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了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脱,全因为那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一照面,他就用上了全力,若非我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脱身,那我一定回不来了。就算是这样,我也受了很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之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心里一急,又活了过来。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了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突然跳了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又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着我落泪。又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未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还活着,即便没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间,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活得好不辛苦。渐渐的,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危难之中,也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找他。慢慢的,我便有些倚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我总会想着他,见他欢喜,我也跟着高兴,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样子十分高兴,孩子似的连翻跟斗。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听,也很欢喜,不料他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露出忧伤之色。我心里奇怪,问他为什么难过,他说他要是回了家,我又怎么办呢?那时候,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也没多想,就说,既然没处可去,我也随你回家去吧。就这么一句话,我便和他去了东岛。唉,本以为从此平平安安,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的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说道:“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们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摇头道:“我不怪你死而复生,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拆散了我和神通父子。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东岛向西城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用我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如果不是为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沈舟虚啊沈舟虚,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