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她既没有过度的物质追求,也懒得有太多的精神探索,始终个性开朗,待人不错。我们保持着两三个星期发几条短信、半年见一回面的频率,且是朱莉主动的时候多。
女人之间关系紧密原因通常不外乎以下三种:嫉妒而起的,由于竞争关系维系的难舍难分;骄傲而起的,需要互相衬托演变出的情同手足;害怕孤独而起的,由长期彼此陪伴形成的形影不离。
而朱莉和我,这三种关系都不存在,所以来往一直不算紧密。我不知道如果那天不是偶遇,我会不会见到朱莉,如果不见到朱莉,又怎么才能认识许友伦。
想到这儿,忍不住一声叹息。
有的人,就是会出现。
命中注定,就是会出现。
没有道理,躲也躲不过的,就是会出现。
在许友伦还没出现但就快要出现的那个傍晚,我正处于自己最熟悉的常态之中:孤僻、疲惫、麻木、饿。没有任何特别的征兆向我发出任何一点点的启示,让我知道,在时光的不远处,有一个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正赶来与我相逢。
我走过去跟朱莉打招呼,她对面还坐着另一个女孩儿。朱莉帮我们互相介绍说:“这是林小枝,我同学。小枝,这是Vivian,我姐们儿,她会算塔罗牌,正帮我算呢。她算得特准!”
朱莉说完问我跟谁一起来的,听说我是自己一个人,就拽我坐在她旁边。我知道她一贯很少讲虚礼,所以也没太过客气,就在她旁边坐下来。
朱莉刚要抽牌,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我点了什么吃的,我谎称还没来得及点,她就麻利地叫服务员送上菜单。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按照以往的经验,每次和朱莉一起吃饭都是她结账,而且她付钱的时候总是十分自然,不会给人任何居高临下的给予的压力。我天性并非一个计较的人,但以我当时的收支情况,又没有能力顺应天性,拮据造就的计较,比计较本身多了一层酸溜溜的悲哀。
我举起菜单挡住脸,偷偷地快速吞了吞口水,然后点了我喜欢的牛腩云吞面和一份蚝油生菜,朱莉又自作主张帮我加了一份卤味拼盘、一个冰火菠萝油和一杯热的港式奶茶。我心里猛地一酸,充满被她看穿的感动。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感觉,朱莉只是习惯性地豪爽,且她也总是豪爽得起。
等监督服务生帮我摆好餐具后,朱莉就继续回到跟Vivian的对话,Vivian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朱莉,略有迟疑。朱莉笑着伸手搂了搂我的肩膀,对Vivian说:“没事儿,小枝是我闺密,我在她面前没秘密,你该说什么说什么。”
朱莉说得没错。她在我面前的确没有秘密,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她的任何事。
我是那样的一种人,我的关注范围,一亩三分地,总是只在自己。自大学之后,除了学业,我唯一的业余生活就是谈了两段不成功的学生恋爱。而我在恋爱的时候,没有精力对其他人的生活产生好奇,等失去恋爱的时候,则没有心境对其他人的生活产生好奇。
Vivian继续翻牌,我听出当时朱莉正处于感情的两难境地,需要在两个她都喜欢也都喜欢她的男人中做出取舍。
我们在那个年纪,还迷信于“专一”的存在,所以当人性的本质偶尔刺穿教育的成见,闪烁出“爱情可以多元存在”的本相时,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先消灭“本真”,不求甚解,只为求取表面上的心安。
那个叫Vivian的女孩儿表情肃穆,对手上的摆弄挺有敬意的,她一边翻纸牌一边回答着朱莉的问题,翻牌的动作和回答的用词都煞有介事,有一股对自己能够泄露天机深表叹服的庄严意味。朱莉为自己即将可能面对的取舍既兴奋又忧伤,又似乎对能把自己的未来交给一桌子牌感到宽慰——女孩子一般在自己不愿意承担选择的责任时,都会想办法说服自己视之为“命运的安排”,各种星座特性、算命卜卦是最常见的自我免责方式。
在我吃云吞面的时候,朱莉一直在皱着眉头思索某张牌上说的那个出现在她身边的“小人”到底会是谁。等看我吃完面,她立刻把自己的问题放在一边,热情地要求Vivian也给我算一盘。
朱莉就是这样,她似乎有一种随时可以放下烦恼的天性。
而我不行。
那时候,我二十五岁,刚刚结束一段恋情,正处于对自己充满否定、时刻都感到前后一片荒芜的惶恐阶段。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在感情领域对自己否定和感到荒芜的时候,基本上她的人生也很难有其他过硬的支点。
Vivian让我抽了牌,在翻了几次之后,她胸有成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不久之后,会有一个你的贵人,介绍你认识一个男人,如果你们在新年之前连续见三次,那个人将是你的Mr.Right。你们就会有至少十年的姻缘。”
她自始至终严肃的态度和抑扬顿挫的表达增加了纸牌的可信度。
那个茶餐厅的大厅里有几根承重的柱子,柱子上刻着百家姓。
我皱着眉头盯着柱子,像朱莉思索谁是“小人”一样试图从百家姓里得到启示,从脑海里把认识的人一一翻出来看谁吻合我想象中的“贵人”形象。
朱莉也特认真地跟我一起想,正想着,她忽然大叫了一声:“Allen!”
这一声吓了我一跳,正纳罕她怎么能从柱子上的百家姓中看到一个英文名字。回头看她,才发现她在朝门口的方向热烈地招手。Vivian笑着嘟囔了一句:“你认识的人真多,到哪儿都是熟人。”刚进门的一个男子应声朝这边看了看,等认出朱莉时,就笑着走过来。
这个朱莉叫他Allen的男人是许友伦,就是后来成为我男朋友,我们分分合合纠缠了整整十年的那个人。
“Hi!Lily,你好吗?好久不见!”许友伦走过来热情地跟朱莉打招呼,身上还带着户外寒冷的气息。
“好久不见!”朱莉热乎乎地回答。
“你真是越来越美了!”
“谢谢,谢谢,你还是那么会说话。”
“有吗?对美丽的女人呢,我都只有诚实啦。”
“哈哈,这态度不错!”
“一贯如此嘛!”
“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你问什么?”
“我当然是问你跟谁来吃饭,要不呢?”
“哦,好可惜,我以为终于有人关心到我的孤单。”
“你孤单?哈哈,别装了!如果连你都会孤单,北京岂不要变成空城!”
“唉,讲真话总是没什么人相信。”
“哈哈哈!”
“哈哈哈!”
他们就这样有来有往、俏皮地寒暄,其间还包括西式的拥抱加贴脸,然后他们就一起笑起来,一副知己知彼、共饮长江水的样子。
在我后来对许友伦时断时续的回忆中,翻箱倒柜搜索出许多已经淡化的瞬间,有一天,想到这个画面时,我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朱莉说:“如果连你都会孤单,北京岂不要变成一座空城。”
他们在彼此开着无心的玩笑时,闲云野鹤的,一定想不到,不过两三个月之后,北京就真的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泱泱大国的鼎鼎首都,在出奇的灾难面前也一样难免有空城的时候。
那年,王菲唱着林夕的歌词道:“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我逐渐长大,被命运翻炒,慢慢地也不得不相信在云端一定有什么远远超出人类想象的存在,那些被不同种族用不同名字敬拜的神,在意着我们所看不懂的在意,成全着我们所不能了解的成全。
我不知道是否在朱莉和许友伦调侃的一刻,我们交流出的哪一个粒子无意间飞向宇宙,拨动了诸神中不知是谁的恻隐之心,于是神明要向世人证明,许友伦自诩的孤单,出于绝对的诚实。
就之后的发展看,相较于一个三十岁男人的诚实,神明似乎没那么在乎北京这个“帝都”的国际地位和形象。
倾国倾城地昭示诚实有多么重要,或者说一个人的诚实有多么值得倾国倾城地被证实。生命中的轻重,就是可以这般没有道理。
回到那天,我们还一如既往地散乱在混沌里。
我看着他们,红男绿女,心里羡慕地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像朱莉有再生纸一般的奉献,像一个纺织女工一样一刻不停地把能挥舞到的各种感情密实地交织在一起,在情感的荒诞世界里,左右逢源,贡献很多,浪费很少。
我多么想,我也可以那样,被赞颂也赞颂人,被宠爱也宠爱着谁。
是啊,我多么想。
正这么走神着,还是陌生人的许友伦轰然在我对面坐下来。
我第一眼看到许友伦的时候印象并不是很好,确切地说,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自他坐在我对面之后我就开始了最常见的局促。我不擅长跟人交流,何况对方又是一个陌生的、个性张扬的异性。
后来许友伦告诉我说,我当时的局促被他以为是对他有好感的表现,并且他好多次都试图强迫我承认这个根本没存在过的好感。
“如果对我没好感,你没可能脸红啦。”这是许友伦的结论。
对于自恋的双鱼座来说,我对他有这样固执的以为毫不意外。
“我很久没见过女孩子害羞了,那时候我认识的女孩子都不怎么害羞的,所以其实我都不记得你的样子,只记得你的害羞。”
这也是若干时日之后他对我说的,同样符合双鱼座那种对自己泛滥的敏感深信不疑的特性。
反正,事实就是,我们确实都没有看清对方。
我只记得他戴着一条橘色的围巾,或许那个橘色太过鲜艳,在它的映衬下,他的眉眼格外鲜明。那似乎是一张五官很嚣张的脸,眉毛、眼睛、颧骨和下巴都在往各自的方向使劲儿张扬着,凑成一种略微长过头的阵势,就好像鼻子下面有几根猴皮筋儿在暗中奋力牵扯着,才不至于让它们分崩离析地随时从这张脸上飞出去。幸好,他嚣张的五官上被两道略走“八”字路线的眉毛中和了一下,中和出一些可伸可屈的温良。
一个内心充满自艾自怜的文艺范儿女设计不会一下子就对一个亢奋得五官随时有可能分裂的男人产生好感。
许友伦不管,显然他对自己的感觉和五官的分寸都很满意,所以在朱莉简短的人物介绍之后,他就开始展示他熟练的寒暄能力。
我很不会应付有陌生人的场面,只好跟着朱莉她们的反应勉强对许友伦说的那些不好笑的笑话报以微笑。大概是使出很大力气才挤出那些微笑,不久脸就酸了,正在焦虑的尴尬中,还好服务员及时送来了我打包的烧鹅腿。
我接过外卖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左腿,没错吧?”
服务员本着“小事化了”的态度当着我的面打开餐盒让我检查。
“你懂得要吃左腿?”这是许友伦除了寒暄的那句“Hi”之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懒得再扯出我老板Chloe什么的那些缘故,就含糊地哼哈了一下,接着许友伦就把为什么要吃左腿的这一讲究对朱莉她们俩讲解了一遍。许友伦是香港人,大概我选鹅腿的立场唤起了他的某一种乡愁。我忍耐到他解说完,趁他低头喝汤的空儿,赶忙面有愧色地跟朱莉说我必须要赶回去加班。
朱莉体谅地没挽留我,并坚持抢过鹅腿的账单。
鉴于许友伦在场,我不好意思走得那么自然,僵硬地扭捏了几下。
“你放心,不是我付钱,让Allen付。”朱莉笑着说,“男人请女人吃饭是他们最初级的快乐!”
“是是是,请务必给我机会快乐。”许友伦捧场地从朱莉手中接过账单,看起来自然而真诚,他也接过她的笑话继续道,“不过,亲爱的,你要教我怎样才不会一直停留在初级快乐中。”
“哈哈哈!”
“哈哈哈!”
我在他们的笑声中略狼狈地忙乱着逃走了,心里一边想着这些不识人间疾苦的调侃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并且,我恨那些随时都能毫不含糊地称呼别的女孩儿为“亲爱的”的直男。
等到了路上,我转而又为自己内心的动态对人性感到失望:一个人,可以坦然地接受别人的慷慨,可是,就不能同时接受别人因过得优渥而更单纯的无聊吗?
我甚至连“谢谢”都没说,“谢谢”代表接受,“接受”实则是一种不亚于“给予”的重要能力啊。
我赶在Chloe进门前五分钟把鹅腿放在了厨房的长桌上,并且殷勤地按她制定的标准给她冲调了一杯柠檬蜜:三片柠檬,一汤勺蜂蜜,八十五摄氏度的温开水,顺时针搅动四下,搅动时汤勺不能碰到杯子边发出响声,搅动的次数也不能多,否则就会过酸或过甜或果肉过分脱落。
Chloe回来之后,面无表情地吃完她的晚餐,也喝了我为她准备的柠檬蜜。我对她吃完喝完什么都没说感到有些失望,可我又尚未熟练掌握“邀功”这一项本领。
她水足饭饱之后又来了精神似的到她的办公室处理公务,我只好也坐回我自己的座位上茫然地打开电脑。
Chloe没有明确要求我在下班之后不能有自己的休闲娱乐,但她平日里制造出的威仪让我根本无法在她面前放松。
我正在浏览网页的时候朱莉打来电话,说我刚看的小说落在了餐厅。
“我让我那个朋友给你送去,Allen,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男的,刚好他也住‘现代城’,跟你办公室在一块儿。你是在紫色那栋楼是吧?他住绿色那栋。”
“哦哦,不过我还没忙完呢。”我压低嗓音搪塞道。
“没事儿,我把他电话号码给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找他拿就成。”朱莉在电话那头音色清澈,继续着她心无城府的敞亮。
我敷衍地把许友伦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一张即时贴上,其实我自己清楚,我宁可丢一本喜欢的书,也不愿意挑战自己面对陌生人的能力。
那时候,我以为跟许友伦之间,不过是互为彼此的“路人甲”,我们的交集不过就限于我吃了他埋单的晚饭,而他拿走了我的《理智与情感》。
这样一想,原本是寂寥的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