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劫后余生,每每回想起那段光阴,在心里漾起的,竟都是美好。
那时候风和日丽。
那时候交通顺畅。
那时候的人们内心很柔软。
那时候的男女更容易相爱。
尽管它被迫几近空城,但城中充满浓度最高的关怀和情义。
人在受到他人伤害时心肠容易生恶,受到未知来路的伤害时,反而总是回归到只剩下满腔满腹的真善美。
天知道,那才应当是每个人原本的真实啊。
那晚,我们从香山回来的时候,车在五环上自西向东正走着,雾气中迎面的天际挂着一轮玉兰色的满月。我心头跃起“海上生明月”这几个字,当真因为那月色分明有种才出浴般的明晃晃的水灵气,暮色渐浓中还缠绕着雾气袅袅,也不管他乡故国,随性地穿行在水润过的满月旁,仿佛有种远远的自在的香。
因为那晚的月色,之后很多年我都坚信,懂了夜的人,才不辜负白天。
我被当时的月亮感动出几秒参悟般的臣服,转头看许友伦,他也回看我。
只为那路上对看时短短的懂得,我知道,我什么都能接受。
那晚,我们毫无悬念地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之后,两个人转战室内。每天滞留在许友伦住处进行最原始的室内运动成了那阵子我们的主要消遣。
许友伦热爱美食又特别在意身材。SARS期间照常营业的餐饮场所有限,他带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长虹桥的大董烤鸭和丽都广场的星巴克。各处健身房那个时候还没重新开放,吃出来的多余的热量都靠鼓捣对方进行消耗。
因此,最初的一两个月,我们几乎夜夜笙歌,我小时候学过半年芭蕾的底子穿越十几年岁月,一下子全派上了用场。
当时学芭蕾之于我原本是个无妄之灾。起因于我们那个城市的少年宫有一位教手风琴的青年男老师跟我姐两情相悦,那时十五岁的姐姐为了掩家人耳目,就胡诌出许多不成文的理由说服我父母让我去少年宫学舞蹈。那时我姐上初三,业已是我们全家学历最高的成员,同时是我们家长得最好看的成员。所以我父母总有股子唯我姐马首是瞻的崇拜之情。因此他们不顾我业已小学二年级的高龄,强迫我去学芭蕾,我姐又表面卖乖,自告奋勇送我,才得以搞了半年不清不楚的地下早恋。
那桩旧事因次年我姐考上高中移情别恋自然告终。
我的芭蕾生涯也跟着草草了事,但我当时特恨我姐,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们俩暗度陈仓,我得赔上抬胳膊压腿拉韧带又蹲又跳又转圈儿,搞得全无游戏时间,还差点儿落下灰指甲的后遗症。
直到跟许友伦在一起,我对这一段才终于释然。有个大汗淋漓的下午,事后许友伦捧着我的脸说:“你知道吗?你好神奇。”看了我数秒,又说了句,“谢谢。你对我是真的好,我心里都明白。”然后他亲吻了我的额头,翻身下床去洗澡了。我独自在温湿的床单里,为许友伦刚才说的话格外感动。我的心,像一颗特制的话梅,直酸到底里,又滴里搭拉地,意外泛出一番不一样的甜。他捧着我的脸,他吻我的额头,他看着我的眼睛,以至于我几乎能从他的瞳孔中看到我自己。这一切,如此完美,全然符合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偷偷对情爱的幻想。我当即觉悟了我爸特别爱说的一句话——“技多不压身”,也为此原谅了我姐。自她考上大学又远嫁到北美之后,我们因疏于联络而差不多要形同陌路了。那晚,我挺想她的,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幸福快乐,一切都好。
另一方面,诚实地说,我并没有我表现出的那么享受跟许友伦的性爱,不管是我的年纪还是经验都还没教会我如何放松地体会性爱之美。之所以在跟许友伦的鱼水之欢中我那么冲锋陷阵地把“童子功”都拿出来撑场面,主要是我好迷恋他在那种时候对我表现出的需要,甚至是贪。我们在其他方面的交流有限。我需要不断捕获他对我的需要,好像这样才能向自己证明我们之间的情感真的存在。
等天儿更暖了些,滚床单渐渐嫌热。
情侣终是要先腻了单打独斗的床头,才肯走下来投入有他人参与的“社会”。因解闷之故,我介绍许友伦和Chloe认识,之后大家就经常一起外出。
许友伦喜欢热闹,每次约我出门都会问Chloe要不要同往。
起初一两次Chloe还会假意说什么“我才不要当你们的电灯泡呢”,到后来只要许友伦的电话一来,Chloe倒是先去梳洗打扮了。
我也乐得如此,就算我们不约Chloe,许友伦也会约别人,然而他在北京工作来往密切的都是女的,他试过带我见她们中的一两个,气氛太不自然。
Chloe对许友伦特别友善,她跟他也明显比跟别人话多,我还挺欣慰的。
那阵子,我们三个人的出行很愉快。Chloe是个很入世的人,只要她愿意,与谁交往都没什么阻隔,三两下就能操持出其乐融融的氛围。我以前从来没有在Chloe面前有过这么“平起平坐”的感受,这让我感到舒展,另外,Chloe对许友伦的赞扬也持续激发着我对他的热情。
“这比之前把你甩了的那个住地下室的小催啵儿可强太多了!”
“你可要好好把握!这样的人,要不是SARS,绝没可能落你手里!”
“平常还真看不出来,你蔫儿不出溜的,关键时刻还挺有手段的嘛!”
Chloe这些评价中虽然没什么对我的褒奖,但她像个闺密一样对我的情感生活直抒胸臆已让我感到莫大的满足。
我很在意她的评价。这是一种人之常情吧,我们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受到周围人眼光的影响。
Chloe的反应对我是种鼓励。
到了初夏时节,SARS疫情看起来似乎开始得到控制,加之各种每天反复播报的患病人数也磨出了人性中新的麻木,我的恋情也在这时开始徐徐走出那一团朦胧月色,进入叮叮对对的摩擦阶段。
男女之间千百年来不过是那么几个陈腐的桥段来回重复。我和许友伦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新招数。
我们的初次争吵是因我一度硬要把那个在我之前就已跟许友伦分手的香港女孩儿视作假想敌,在我自虐式的盲目较量中,我没费任何人的半分力气就让自己节节败退。像天下所有愚蠢的女人一样,我借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当作精神的支点,在模糊难辨的不自信中,频频打败自己。
在看到败局已定,我低情商地说出一句:“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词穷时恨恨地问这个,好像嫌词穷得还不够。
许友伦闷声回答:“我怎么知道?!”
这五个字的反诘,立刻把我的心锥成防盗玻璃,四下满是伤痕,可一时想碎又碎不掉。
我反复问他这个蠢问题,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那个二十五岁的我,正在对待一场没经验的拥有,我只能颤颤巍巍地,透过不熟悉的技术去试探和拼搏,巩固这场我尚存疑惑的爱情。
然而巩固之路并不平坦,摩擦就像百日咳,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什么发生都能成为新的诱因。不知哪来的误解让人以为彼此靠近是相爱的唯一路径,要等伤痕累累之后才会发现靠近的结果多是伤害——连发现也迟了。
有一天下午,我和许友伦在他的住处,我在看《源氏物语》,他对着电视在打电动游戏。等玩儿腻了,他去抽屉里找新游戏,找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从电视柜最底下的一个夹层里翻出一碟毛片儿,扭头冲我坏笑了一下就去放碟。
那是我第一次看毛片儿,我不喜欢。在我看来,什么样的肉体也经不起解剖式的放大和菜市场卖肉似的粗陋陈列。文艺女青年的一个重要标记是既不接受纯粹的肉欲,也不愿意相信有纯粹肉欲的存在。
许友伦对此没太多障碍,他到兴致处凑近我做实验。
我藏起不喜欢,尽量配合他的步调,跟平常一样。
许友伦住一楼,阳台的门外有一个不大的独立的院子。
那天天气不错,有阳光的天气,微风带着些软软的暖,从阳台落地窗三厘米的缝隙中不时传进来,兴冲冲的,倒像熟朋友的久别重逢。
我们正进行时,窗外传来Chloe娇嗔的唤狗的声音:“露露,露露。”
听到Chloe的声音,许友伦走神似的往窗外的方向瞄了一眼,接着,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动作加快、力量加重,像是隶书开始、狂草收尾一样,身体的律动变得十分唐突,最后几乎是失控地踉跄结束,完全辜负了微风才吹进来的那种“一刻千金”的意趣。
我没来得及跟上他的节奏,欲望才被撩起,又被搁置在途中,进退两难,有点儿恼。
这又是说不出的恼,等他起身,我兀自深吸了一口气。
房间里弥散着烟草味道,那是许友伦每天十几支烟坚持不懈的结果。
尽管我对刚才那个不自然的发生心存迷惑,且略生羞恨。但,为了能安全地守在这个我越来越熟悉和迷恋的气味里,就忍着没问。
普通的女人,如我,通常都不会自行解决内心的存疑,只会像腌咸菜一样暂时把问题腌在心里,过阵子不得要领地拿出来散气味。我的那个疑问,放在心里几个星期后,某一天,顺着闲聊,佯装不经意地问许友伦,会不会找一个Chloe那样的女人当女朋友。“做朋友就OK啦,做女朋友嘛,她要求比较多,男人会很辛苦吧。”他的回答不符合我的期待,可我也想不出更确切的标准答案。
我们还是会经常约Chloe一起出去玩儿。她常常会以揶揄我的方式提醒我们注意她单身的现状。
“我当时选办公室的时候,风水先生就说我们屋有个桃花位,我以为是我的呢,结果是小枝的。呵呵。”
“Allen,小枝跟你好之后可变漂亮太多了!女人真是得阴阳调和啊,不像我,提前黄脸婆了都。”
“你们俩不用管我,我回去有露露和小阿姨呢,真的,真不用管我。”
可能是她类似的话说得太多了,不久后,我和许友伦约朱莉吃饭的时候,我问了朱莉认不认识能介绍给Chloe的优秀单身男青年。
那是我和许友伦成为情侣之后第一次约朱莉出来吃饭,为了掩饰尴尬,我约了Chloe一起去。
我跟许友伦既成事实后,一直不知道怎么跟朱莉说,我的踌躇里含着点儿自己不想面对的哈喇气,像用过期的油做的点心,有种愧对柜台的不坦然。
朱莉似乎没想那么拐着弯儿的心思,完全没怪我怎么生米煮成熟饭才跟她说。
我在电话里吭哧着向她坦白事情的发生时,她只是以一个高分贝的“啊?!”做回应,跟着就是高声大笑地表达了她对这件事的吃惊程度,我听不出意外和高兴哪个占上风。等我们见面,朱莉一脸堆笑地跟我和许友伦拥抱,也拥抱了跟我们一起来的Chloe。
她贯彻着热情,快速用她一如既往的大方得体清扫掉了我一路带来的嘀咕。
“真是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
“太好了!”
“我真是为你们高兴!”
朱莉坐下来之后又连续说了三个感叹句。
以我对朱莉的了解,我看她的表情是真的为我高兴,之后的十年,当我和许友伦之间发生各种跌宕起伏的问题时,朱莉也确实是给我最多关心的人。
不过,除了表示高兴,朱莉也在席间让我陪她去洗手间的时候跟我说了以下内容:
“你们俩在一起,真没想到!Allen,我认识他挺长时间了也,以前……没怎么听他说在北京有过什么固定的女朋友,就听说香港有一个,也从来没看出他有多上心,放假他宁可在北京跟大家玩儿,也不怎么回去。我们当他那就是一个说法。”
“Allen是个好人,你跟他在一起,嗯,也挺好的。先谈着再说,以后碰上了什么事儿,再说呗。”
“总归,是个好事儿,反正,我们都会长大的,对吧?”
我当时沉浸在前几个月的热乎劲儿里,完全没听懂朱莉话中委婉的提醒。我只是把那些话理解成朱莉在担心我跟许友伦客观条件上的差距。毕竟,他是在外企当高管的香港人,而我是没背景没美貌又没工作的北漂。
人常常这样,我们以为我们“听”到的,多半是我们自己内心事先预备好了一个答案,然后拿听来的话去对号入座。
那顿饭的后半段主要是Chloe在说话,她表现出和朱莉一见如故的样子,让我省了许多应酬的口舌。Chloe再次讲起她个人的奋斗史,那些段子都是我在不同场合重复听过许多遍的。初见Chloe的人很容易被她特有的玲珑的热辣劲儿感染,那天也是一样,朱莉被Chloe俘虏,频频感叹:“这么有趣的人还单身实在是暴殄天物!”
朱莉不仅热心,还是行动派,没过几天她又约我们吃饭,席间说她帮Chloe安排了一次见面,对方是一个房地产公司的销售主管。
Chloe听说是个“卖房的”,还有些迟疑。
朱莉就说了很多关于地产业蓬勃的现状和光明的前途,那些话朱莉都是从她当官的爸爸那儿听来的,所以措辞很书面,让人平添敬畏。许友伦也在旁边不断地应和补充,这番以各种四字成语构成的“政策展望”出现在那个全面萎靡的时候,格外激励人心。
Chloe被激励出了兴头,隔天下午就拽着我陪她偷偷去了那个地产项目所在地。
她特地嘱咐我别告诉许友伦,说是等有进一步发展再说。
然而,那个销售主管对Chloe表现得很敷衍,似乎不管是作为相亲对象还是销售对象,Chloe都不足以勾起他的兴趣与热情。
“什么玩意儿!这样的人,他还看不上我?!这要搁平常,这种人都不配给我拎包!”
“瞧他那德行!不就一卖房的吗?!我生平最烦这样的人,以为自己见过钱就算有钱人了,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回来的路上Chloe特别愤懑,交替使用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轮番咒骂那个销售。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一路低着头,跟Chloe之间因许友伦的出现被淡化的“主宾关系”瞬间又凌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