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loe在车快开回住处时忽然掉了个头,我正纳闷,她猛踩一脚油门加速向原路驶回。我紧张地握着安全带,尽量在她的飞驰中保持平衡,不敢多说半个字。
Chloe那天在那个怠慢她的销售服务的项目里挑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子,条件是销售主管出来给她鞠躬道歉,并且按照Chloe当场草拟的书面语宣读了一遍道歉的话。
果然,那个一个小时前还傲慢的销售像被人换了个灵魂似的在Chloe面前鞠躬鞠得像个日本人。
他鞠躬的时候,头顶被摩丝簇拥的刺猬一般竖起来的发型连续三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因此厌烦地对世界又产生了一丝失望:随时为了星点利益就能趋炎附势得这么自然,想必早就不在意什么灵魂不灵魂,如果是这样,那羞辱他又有什么乐趣!
Chloe似乎对她安排的排场感到很过瘾,她在签约之后再次嘱咐销售部门“绝对不能给该销售主管任何提成”,然后就女王似的在一帮满脸堆着假笑的销售的簇拥下哗愣愣地离开了那个相亲不成的买卖现场。
代价是,那两套房子的首付用掉了Chloe的大部分存款。
当然了,时间让这个坐落在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的项目日后成了Chloe成功的投资。只是当时她并非出于远见卓识,不过是赌气而已。所谓“性情决定命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有很多“否极”“泰来”的交替都并非出于人力的控制,而人力,又像是那颗种子,每个人人生“意外收获”的也得是自己亲手播种而得的花朵或结果。
那天回来的路上,Chloe沉浸在表面上大获全胜的寂寥中,等到了停车场,她说让我自己先走。我顺从地下了车,等走出十几米,想起手机落在她车上,便返回去拿。等我打开车门的瞬间,看到Chloe正伏在方向盘上哭泣,她听到我的动静,抬起头看我,然后带着一脸的眼泪,颤声说:“小枝,幸亏这阵子有你们。这种日子,真太难了,要是没你们,我都不知道过不过得去!”
我赶紧坐进去,用屁股盖住手机,她误会成我担心她而返回,我暗自愧疚我心里竟然惦记手机多过惦记她,这个在SARS期间收留我、情感一点儿不比我顺利、心思一点儿不比我单薄的大活人。
“小枝,我们一定要争气,要活出个样子来!以后谁都别想欺负我们!”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又出现了我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她的那种“励志”表情。我用力地点头,虽然我跟她对“争气”的认知不同,但在那一瞬间,我由衷地希望这个和我共同逃过一场世景荒芜的女人,在劫后的余生中能演出扬眉吐气的精彩戏码。
那晚我自作主张要求许友伦请Chloe去她喜欢的JAZZ YA(爵士屋)。
整个晚上,我捧着热茶看着他们玩儿游戏行令,两个人就着柠檬和盐喝了大半瓶Tequila和很多杯店里调的长岛冰茶。许友伦是那儿的常客,他快醉的时候轻车熟路地向店里的调酒师要到一支卷好的大麻,那个个子不高的日本人红着脸用蹩脚的中文一再重申说这是他的私人赠予,绝非卖品。
许友伦接过大麻,借着酒力亲了日本男人的脸颊,笑得很失控地一边一个搂着我和Chloe离开。
他们俩在三里屯当时已寂静无人的大街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吸完了那支大麻。我猜许友伦没有真醉,因为当Chloe试着把大麻递给我的时候,他飞快地从我面前把它夺走了。
Chloe为此边走边嚷道:“哎哟喂,有人爱的女人就不该抽大麻哈,我是没人爱的,所以我想抽什么抽什么是吧!等着瞧,老娘不仅抽大麻,老娘还要抽风!你们信不信?信不信?!我这就抽风!哈哈哈。”
说完她在大街上大声地唱起歌来:
“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回来哟。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说不放就不放。”
“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许友伦接着唱下去。
他们就那样搀扶着在北京的街头一唱一和着那首本来就透着酒精和大麻气质的《北京一夜》,尽兴而忘我。
我一路小碎步跟在他们后面,无趣地清醒在自己对“释放”的拘束里。
奇怪的是,我丝毫不介意Chloe对许友伦表现出的暧昧,似乎因此,许友伦的魅力被她激发,令我获得了我不懂得的、别样的满足。
那晚我以肢体动作特别复杂地做爱作为报答,在血脉偾张的过程中对许友伦带着说不清的感谢。
多数时候,性爱的态度特别能揭示情侣关系的真谛。那个阶段,我试过用略微夸张的外化动作隐藏着内心的不安,也试过用假装出的亢奋表达非性欲领域的感谢。
我想我是真的感谢,这份感谢里掺杂着多重内容,有对他照顾我身边人的感谢,有对他保护我的感谢,重要的是,他让我忽然意识到,我跟一个“男人”而非“男孩儿”在一起。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他有意无意的“担当”,带给我的意义,有多重要,是他自己也不了解的。
我漂泊到半程,青春岁月仿佛找到了临时落脚的地方。女人对爱最初级的圆满即是感到有依靠。所以在那个他照顾我的朋友且本能地为我挡住大麻的晚上,我发现,我爱他。
为了这个感觉的不告而来,我对大麻始终都难有恶感。
Chloe那阵子总吵着要再约我们喝酒,许友伦特别不会拒绝,况且我们也实在是闲得没什么理由拒绝。
没两天之后,Chloe办完了她的贷款手续,说要庆祝买房,让我约许友伦一起吃晚饭。我们就近去了小区旁边一家刚恢复营业的韩国烤肉。Chloe在烟熏火燎的肉香包围中连连举杯,不顾我和许友伦的劝阻,每次都实打实地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干杯”。或许是清酒经不起太快速的豪饮,才一个多小时,她就醉了,我和许友伦一人一边扶着她,费了比正常走路多五倍的时间才回到Chloe的住处。
许友伦把Chloe放到卧室床上的时候,她忽然勾住他的脖子,说:
“不要走嘛。”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语气中有种小孩子特有的恐慌的嗲,直到许友伦回答“不走不走”,她才慢慢平复,一点点安静下来。
听到动静,准备跑过来帮忙的小纪阿姨看到这一幕,识趣地转身回她自己房间了,临走瞄了我一眼,我不用看都感到了她对我的同情和不解。
是啊,在那样的情景下,我和Chloe,究竟谁更该被同情和不解。
我只能说,当Chloe嗲着嗓子说“不要走嘛”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海洋性气候般的带着清风的湿软,以至于,我不忍心责怪。
或,如果再往内心深处看,当时的我并不觉得,我拥有“责怪”的把握。
一个在爱情中的女人,只有两种情况敢于“责怪”,一是对对方有足够的把握,另一种就是这个女人本身糊里糊涂。
我的不幸在于,既没有足够把握,又不够糊涂。
我就那么看着我女老板的手臂环绕在我男朋友的脖子上,用湿软的声音说着“不要走嘛”,那四个字的哀求重复了许多次,重复出许多重的意思,我在那里面听到一些哀伤,更糟糕的是,我觉得,我懂得那哀伤。
房间里弥散着一些带着酒气的哀伤,我有一颗眼泪,热腾腾地从左眼漾出来,一路滚过我左脸的汗毛,走走停停,好像在犹豫些什么,或只是盲了眼,不安与鲁莽参半地,在我脸上留下一路痒痒的凉意,几秒钟之后才很不情愿地跌落在Chloe卧室的地板上,终是意难平地离我而去。
许友伦与我,对这一幕,之后都只字未提。
我出于自己不太说得清的自尊,持续着不问也装作无所谓的假象。
许友伦为什么不提,我读不懂。我当然一厢情愿地盼望他会因此忐忑,我的爱情观主要来自爱情小说,那些小说教育我说,一个男人忐忑不见得代表他有任何可疑之处,一个男人忐忑只代表他对一个女人的在乎。
我只是忘了,写爱情小说的那些作者多半都是女的,女作家的爱情,又大多停留在纸上谈兵,恋爱谈得好的女人才没空写爱情小说。
许友伦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忐忑。
另一个当事人Chloe也好像失忆了一样,没有正面谈起过那天她的装醉——是的,我确定她装醉。那晚,Chloe的手臂环绕在许友伦脖子上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的样子才终于放下,我猜她是因为累了。
我趁许友伦扶着Chloe拍背催吐的时候,还假装淡定地到厨房帮她做了一杯柠檬蜜。等我回到卧室,Chloe斜躺在她的月白色的被子里,头斜在同样颜色的枕头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我想起有一次听她在电话里跟人炫耀她的真丝床品。那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卧室,第一次亲眼见识真丝用于床品的效果,我看不懂它们默默无闻的昂贵,我只是觉得,在真丝不屑于变化的单调簇拥下,Chloe显得格外孱弱。那样子提醒我孤独可以如此夺目,令人恐惧。我赶紧挽住许友伦,对他说:“我们走吧。”
许友伦显然没察觉我的内心变化,等走出Chloe的房间,关上她的房门,许友伦小声对我说:“不如,你今天就留在这儿吧,看她醉成那样,我怕阿姨应付不了,多一个人在比较好。”
然后他走了,一副清者自清的样子。
我没料到他让我留下,等听到门口的电梯门合起来的声音,我感到一阵失落。
那段日子,我已经开始习惯留宿在许友伦的住处。
人总是容易对陪伴上瘾,我在孤单了许久之后,遇上许友伦,他不过只给了我几个月的陪伴而已,我心里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再回到那些硬着头皮形影相吊的冰冷刺骨的日子”。
他走了。我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周围那些我熟悉的陈设被窗外的路灯照出清晰的剪影。
这明明就应该是我更熟悉的环境才对,它在我平生最困顿的时候收留了我,为什么,不过刚才过了那个困顿的巅峰,我就那么迫切地想要远离它?
我想不明白,也不想回到Chloe给我分配的那个房间,就独自坐在客厅的黑暗中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露露用爪子撬开Chloe的房门,溜出来,爪子磕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和平常一样。
露露发现我的时候,走过来闻了闻,冲我摇了摇尾巴,就径直去找它的食物了。
几分钟之后,我听到Chloe的房间传出她的声音:“露露,露露。”
她的声音里依然有刚才我感到的那种温柔。
露露吃饱喝足,听到主人的呼唤就乖巧地跑回房间,再次路过我的时候已熟视无睹。
Chloe没发现我还在,未几,我听到她的叹息,之后,又一阵窸窸窣窣,她房间的音响响起来。虽然音量很小,但我依旧清楚地听到,那是她最爱的一首歌: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那晚,我一直等到Chloe的房间再次彻底安静之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我不想让她发现我知道她装醉。
我出门,下楼,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一阵子,再三犹豫,之后还是去了许友伦的住处。
门铃被我按响五次之后,我才终于听到许友伦的声音。他打开门,睡眼惺忪地对走廊的灯光皱了皱眉,我走进去,在房间的黑暗中抱住他,说:“不要离开我。”
他敷衍地揉了揉我栽在他胸前的头发,嘟囔了句:“进来睡觉吧,好晚了吧?”然后很怕自己醒过来似的揽着我转身回卧室。
许友伦在躺回床上之后没几秒就发出熟睡的鼾声,我则在黑暗里兀自流了很多眼泪,只是,那难过太微妙,微妙到我对自己也解释不清。
或是,“微妙”这个词用得太早,事情后来的发展,超出我定义的“微妙”,让我对情感世界的不规则变化感到词穷。
此后,每当我看到任何文学作品中出现类似“从此幸福地在一起”这种潦草的写法时,都会心头火起,心里对这些不负责的作者充满嗔怪:“骗子!哪有什么‘幸福地在一起’?为什么没有几个作家好好写写真实生活中的细节,那些小到每天吃三顿饭拉一次屎都会挑战情侣之间耐性和消耗情侣之间激情的真实生活的细节。”
是啊,我是一个看爱情小说长大的人,在那里,所有跟爱情有关的男女似乎都不食人间烟火。就像《红楼梦》,只见过曹雪芹描写刘姥姥找茅房,何曾说过林妹妹早上起来没洗脸之前啥样?到了高鹗的后续,林妹妹竟然喝粥吃大头菜了,这个画面之不成体统,透着高鹗日常生活的粗鄙和对纯情的缺乏经验。
嗯,小说里只教过我幻想爱情,小说里没有教过我维护爱情。
等真实的吃喝拉撒睡一次次腐蚀过爱情,我才明白,情变往往不见得是发生了什么外力的冲击,而是,在凡常日子中的不断磨损。每个人的心,每一秒钟都在变化,每一个人,不管她或他爱着谁,最爱的永远是自己。
在我对Chloe的同情变成芥蒂之后,把对她的防备和对许友伦的要求混为一谈,一时间有点儿草木皆兵。
那天我生理期,也是我首次向许友伦公开承认我肚子痛。
开场挺美好的,许友伦帮我把枕头和被子抱到客厅的沙发上,让我躺进去,又颇有经验地进厨房帮我煮了红糖姜水放在茶几上,临走还帮我掖了掖被角,就出门去帮我买生理期用品。
许友伦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在特殊时期受到这样的照顾,他简单的举动已经戳到了我心里。他走后,我抱着被角,幸福地频频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