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唐宋传奇集》的序言,结尾奇特:“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这是一读便终生难忘的文字。夜月两句,仿佛出自佛经,又仿佛出自李白的《独漉篇》,用词精警而气魄宏大。但最奇的还是后面忽然提到蚊子。茫茫大地,万籁俱寂,唯人虫相对,伴以灯,伴以书,伴以古人的奇思异想。广州是否多蚊,又特别善于摇唇鼓舌,我不太了解。记得鲁迅说过,蚊子的可厌,吸血尚在其次,最令人不耐的是吸血前没完没了的聒噪。说遥叹是修辞上的美化,蚊子只有在耳边哼哼,才能听得见。咫尺距离,何遥之有?
在上海作的《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里,鲁迅也提到蚊子,这次是厦门的蚊子:“我先前独自住在厦门大学的一所静寂的大洋房里,到了晚上,我总是孤思默想,想到一切,想到世界怎样,人类怎样,我静静地思想时,自己以为很了不得的样子,但是给蚊子一咬,跳了一跳,把世界人类的大问题全然忘了——离不开的还是我自身。”
这段话的背景是:此前有人批评鲁迅“只会讲自己”,鲁迅坦言“这是真的”,但他并非一贯不思考“世界人类的大问题”,可惜常常让蚊子给搅乱了。蚊子能起这么大的作用,真可以让希望看别人在蚊子的睫毛上开国立业的庄生引为知己。
对比鲁迅的描写,厦门的蚊子和广州的蚊子是不同的:后者是布道家,前者是江湖好汉,干脆利索,张口就咬。孰优孰劣?鲁迅没说。
科学不够昌明的时代,蚊子很难对付。比如刘禹锡,他是轻易不肯服输的汉子,玄都观桃花官司打得威名天下传,对小小的蚊子却一筹莫展。他感叹蚊阵的壮观,最后只能寄望“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口气恶狠狠的,实际是无可奈何。后来韩愈、王逢原写蚊子的诗,意思都差不多。
王逢原抱怨吃饱的蚊子“不解默去犹鸣飞”,言下之意是,被吸血,他认了,唯一的希望,是那家伙达到了目的,赶紧滚开,别继续烦人。口气如同死囚请求刽子手,给我个痛快。鲁迅的抱怨和他是遥相呼应的。
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专有一条讲蚊子,其中一种豹脚蚊,口吻锋利,脚上有文采,咬人最毒。苏东坡在诗中多次提到,“飞蚊猛捷如花鹰”,“风定轩窗飞豹脚”。湖州的豹脚蚊出名,连皇上都知道。宋高宗有一次问起,崇王“以小金盒贮豹脚者数十枚进呈”。
豹脚蚊可能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花脚蚊子,它体形略大,人被咬后皮肤红肿。在显微镜下看,豹脚蚊体态轻盈,长胳膊长腿,花纹素淡,颜色排比富有节奏,很值得健身的女人和时装设计师参考。
蚊子繁殖快,数千数万,一哄而起,人畜难挡。周密说,泰州一带,使者按行,必先以艾烟熏之,才能杀开一条血路。小吏醉酒卧地,被蚊子活活叮死。信、安、沧、景之间,到夏天,牛马身上都须涂上一层泥巴,否则难逃毒蚊之口。
古代传说蚊子是鸟嘴里吐出来的。这种鸟叫蚊母,又叫吐蚊鸟,青色,大嘴,喜欢在池塘捕鱼,每叫一声,则“蚊群出其口”。吐蚊鸟的叫声很像人的呕吐声,一次吐出的蚊子多达一二升。
周密已经知道蚊子是水中的孑孓所化,但他不排除蚊子有多种来历,如豹脚蚊就是生于草中的。有一种“蚊”字的写法从昏,表示蚊子爱在黄昏出动。蚊又作闽,表示虫在门中。
这样谈蚊子,慢慢地,居然谈出些雅兴来,古人咏物讲究状物的准确和生动,比如这两句:“饱似樱桃重,饥如柳絮轻”,就很受时人称道。
果戈理在《死农奴》里提到科拉摩拉蚊子。乡民们骂一匹顽固的马,说它像“科拉摩拉蚊子那样赖着不走”。中国的蚊子,自小见到的,全都是机灵鬼,飞来飞去,可迅捷了。这种蚊子里的奥勃罗摩夫,如何生存?
作者的注解说:科拉摩拉蚊子是一种又长又大、动作迟缓的蚊子,有时会飞进屋子,独个儿停在墙上。人可以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抓住其一条腿,而它仍然钉在墙上一动不动,或如俗话说的,嘴啃泥似地趴着。
夏日既尽,秋气甫降,家里蚊子忽然多起来,夜夜扰人不得安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有一天,赶上休息,彷徨无事,终于痛下决心,来个全面清剿,除恶务尽。花了两个多小时,登桌子,踏板凳,在各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逐寸搜索,结果战绩骇人:打死八只,其中三只是吃得肚皮溜圆的!
正赶上关于蚊子传染“尼罗河病毒”的消息满天飞,儿子胳膊腿上一块块的红斑,看上去令人心惊。
蚊子确实被肃清了,但接下来的几天,照样来,照样咬,开灯搜寻,照样捕获甚多。这就奇怪了:蚊子是从哪儿来的?
首要问题是找出蚊子潜入的秘道。起初怀疑卫生间,马桶,浴缸,密布的管道,都有可能是进口。仔细查看,发现行不通:蚊子除非会潜水。之后是厨房,抽油烟的粗管子开向墙外,蚊子会像电影里的小偷,找到这条捷径?似乎也不对。渐渐地我就开始怀疑纱窗的格子太大,凑近了看,不得了,外面还真有成群的蚊子正嗡嗡地往上撞,试图闯进来。坐在椅子上静看了几分钟,看出点门道:张开了翅膀的蚊子,直径至少也是格子眼的两倍,如何穿得过?蚊子若懂得合起翅膀,削尖了脑袋往里挤,绝对可以挤进来。这么一想,觉得可怕,窗外树叶浓密,不知其中藏着多少蚊子,如果一拥而入,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日落风定,蚊子们在纱窗外盘旋、窥测,在纱窗上往来奔走,往纱窗上扑,就是不见一个肯动脑筋:欲达目的,不先收敛一下如何行得通呢?低姿态当然免不了痛苦,甚至还有些屈辱,但勾践先生早就说了,君子所求者大,捧着别人的尿当茶喝也是值得的。这些不开窍的蠢蚊子!
纱窗查过,门缝也查过,最后发现毛病出在一扇窗户的上沿,它没合紧,留下一厘米宽的一道口子。
说来也怪,蚊子虽多,无论如何从不在我身上下口。我的床正挨着有漏洞的窗户,蚊子蛇行而入,深入敌后,先得打我身边过。在决定是否享用我的血液之前,闻闻气味,或通过其他的评判方法,发现此血档次不高,不堪入口,结果,我虽未受叮咬之苦,这群袖珍诗人的“遥叹”,耳朵里不知灌进了多少。遇上睡眠不稳,或临近天亮,造成好几次失眠,被迫如鲁迅所感叹的,靠“想想自己”打发时间。
很多文章就是这么想出来的,但格调,不说也知道,高不到哪里去:蚊子有什么格调呢?一个被蚊子困扰的人,在无可奈何之中,格调又能高到哪里去呢?
好在自窗户关严之后,蚊子没有了。再不久,冬天到了,别说蚊子,连草地上的松鼠等闲也见不到了。
其实真不应该把蚊子这类小玩艺当回事。浪费时间还在其次,太投入了,费劲琢磨,照着它的思路走,不知不觉地,自己也变得有些贼头贼脑,满肚子叮人、吸血、捣鬼、占便宜的小算盘。占不了便宜,纯出于嫉妒,好歹也得拿软枪恶狠狠地戳你几下,哪怕隔着纱窗呢。再不济,恶心恶心你也成啊。譬如钻纱窗的空子,自从研究过,脑子里就拂之不去,以致有时候会自言自语,把格子眼当了龙门:哎呀,翅膀收紧点,吸口气,憋住,看,肚子缩小了吧,两腿也合拢,对正了头,看好目标,钻!旁人怎么笑你都别管,只要钻过去了,他们叫你亲爹都来不及呢。
这也是环境的影响吧。难怪嵇康送他那傻兄弟参军,要让他“目送归鸿”,敢情也是怕他太专注于蚂蚁、苍蝇、蚊子什么的,小了志气。
我从来没觉得鲁迅刻薄,不过确实以为,和一切敌手都枪来刀去的,不值。因为敌手也分三五九等。是堂堂君子,大家厮杀一场,彼此都不失身份。是宵小无赖,你理他等于抬举他,到头来,他到处宣扬和你“论过战”,“打过官司”,人们谈掌故,你还得和他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岂不窝囊?
清朝的赵翼,本是搞历史考据和评论的,作诗挖空心思,务出新意。诗史结合,他对蚊子发的牢骚就非常可观:“一蚊便搅一终夕,宵小原来不在多。”最后也归结到小人那里去了。
也有欣赏蚊子,化腐朽为神奇的。沈复回忆他小时候,“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复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留蚊于帐中,这些蚊子敢情是被缝住了嘴的。很多人喜欢《浮生六记》,我觉得它矫情。以蚊为鹤,不过其中之一例。
二〇〇六年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