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找到了不耽误继续做英雄梦的办法,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梦也渐渐地就醒来了。举国上下,已到处都是“向科学进军!”、“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的标语口号。老师们也成天跟我们大讲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道理,结果让我又有了新的崇拜偶像:华罗庚、陈景润、牛顿、爱因斯坦、居里夫人……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这些伟人的传记,期期不拉地翻看着《我们爱科学》《少年科学》《奥秘》等杂志,痴迷于各种发明实验;梦想着未来的某一天,自己终究也会成为爱迪生抑或牛顿那样的人物。
尽管那时的数学成绩明显不如语文,学起来也远不及语文省力,况且自己的作文每次都要受到老师的格外夸赞,但就是铁了心将来要吃科学这碗饭。
科学家的理想一直维持到了初一,随着转学去了黑龙江,不知不觉,又一发不可收地迷恋上了文学,算是转到了自己的学科强项上来。或许是那里的白山黑水和林海雪原触发了自己的审美情思吧,一天到晚,创作的冲动将心灵燃烧得久久无法平静。上学放学的路上就是构思,坐到桌前就是写作,听课的时间里也常常神游于自己的想象世界。数学成绩因此开始落花流水,已不仅仅是不再喜欢数学,简直就是恨透了它,把它称作“魔鬼的课程”。
一有时间,便往县图书馆里跑。读名著,读各种文学期刊,还要做大量的摘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了正式的投稿生涯;谈不上广种薄收,基本就是颗粒无收。但是,希望之火依然在心里熊熊燃烧。初二那一年,在自己淡蓝色的物理课本封面上,用圆珠笔写下这样一行豪言壮语:我一定要让我的作品遍布全球!
心目中的偶像早已换成巴金、杨朔、高尔基、狄更斯等这样的人物,不过,又一个现实目标也提早来到了我的面前:这便是高考。一方面想着通过高考来光宗耀祖,另一方面又在想着像高尔基那样去流浪。那时的我一直以为,成为一个作家的关键就是生活,而非文化。一个文盲也不妨能当上作家,可你让一个学究来试试?习得的这种莫大偏见,害得我在高考和流浪的抉择中困顿了许久。
但,最终还是决定先把高考放在第一位,因为想到了大学里还有中文系,也想到了流浪在当时那个社会确实不太合乎情理。那么,既然想上大学,偏科自然是无法继续了,至少数学是一门必考的课程呀。所以,只好极不情愿地把目光多往数学课本上放放了,并不时地安慰着自己,魔鬼曾经也是天使啊。
因为要考中文系,一心盼着学校能早分文理科。可那时仍是一个重理轻文的年代,我所就读的高中虽属市级重点,但却没有丝毫的人文情怀。别的学校一到高中就分了科,而我这所学校到了高二还迟迟不分,且课程的设置和安排完全是冲着理科去的。为此,我向班主任和校领导提出了抗议,而他们给予我的答复竟是,除了我,没有哪个学生想学文科,不可能只为我一个人开设个文科班。我无语,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不过我知道,那个校园里的我的确很孤独,我的理想和目标也都很孤独。如今回想起来,我的命运感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萌生出来的吧:别无选择,你所能依靠和信赖的只有你自己啦。
从此,不再指望老师,只知逼着自己勤奋,只从自己心灵深处的那些大师身上汲取温暖和力量。可是,单枪匹马的我反而从未觉得自己是在孤军作战。
一直以来,自己抱定的就是一个无人喝彩的理想,但未曾想到的是,这一理想却再也没有同我分离过。由此,我终于懂得了,一个什么样的理想才可能是一个真实的理想,是一个能够让你找到自己,从而成就自我本质的理想。理想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它有多么的崇高,只在于它是否有能力唤醒你沉睡的内心。
大学毕业工作后,一次去同事家拜访,偶然看到了他女儿的小学毕业纪念册,上面有全班同学自己填写的个人信息。其中,“理想”一栏上写的多是医生、律师、空姐、歌星以及老板之类。这让我不禁慨叹,时代竟如此之快地又变了,且变得都叫我感觉有些陌生了。
我的夜
小时候,夜是恐怖的,无边的黑暗里似乎随处潜伏着威胁。人生最初想象的活跃,总与这可怕的黑夜有关。长大了,现实愈来愈发地清晰了,想象则淡成了似有似无的背景;而我,倒却依恋起这背景来,每次等来黑夜便再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黑夜同样属于我。我始终把自己看成大地孤独的守夜人,因为这个时代的黑夜时刻面临着被盗走的威胁。唉,这个时代的人们实在是太偏爱白昼、太偏爱行动了。
对于我,白昼俨然就是一种侵犯,它掠走了我的宁静,窒息了我的孤独。所以,我更情愿与这个世界在夜晚相会。我让白昼沉默,让它变成对于夜晚的深情等待。当夜晚终于姗姗来临时,正像布朗肖所说的那样:“‘一切都消失了’出现了。”而我,也开始通过消失显现出了自身。的确,我是我的另一面。
这是休憩的时刻,更是梦呓的时刻。死亡在这一时刻恢复了生机,一切皆在这一时刻清晰起来。清晰的不只有影像,更有声音。夜晚使得黑暗成为明亮的存在,富恩特斯说得对:“这是对抗黑暗和死亡的创造的时间。”
所有的生命都回到了被言说的本质,梦呓已不是唱歌而是歌唱。哦,不是我要歌唱黑夜,是黑夜点燃了我的激情。我不能不放开歌喉,然而我,只有一副歌喉,根本无法胜任这整个世界声音的同时释放。于是,我的歌注定是无声的歌。
但,属于黑夜的无声之歌才是真正的歌。白天没有歌唱,歌唱只发生在夜晚。歌的价值永远不在于吟唱,它的价值仅仅在于谛听。我坚信,奥尔菲斯的琴音唯在夜晚的时候才最动听。我渴望倾听的正是那无声之声,是声音点点滴滴消逝的方向。
其实,白天本无声音,有的仅是喧嚣;喧嚣是声音的一种假象,从来就领会不了倾听的真谛。夜晚的声音丰富而深沉,那正是由于听觉的诞生。我首先是个听者,然后才是个歌者。歌唱难道不是一种召唤吗?但如果我无法聆听,那又如何能不错过他人的应和?
知音总在夜晚悄然向我走来,我同知音的长谈总是彻夜的。白天,知音便消失了,我也消失了。这是为了重逢的告别,是对话必须拥有的一段沉默和空白。
黄昏时分,我又开始等待她的到来。此刻,身体已恹恹欲睡,灵魂则进入了梦呓。梦呓是灵魂清醒的时刻,也是它认证自由的时刻。
灵魂不需要装扮,它向来就是赤裸的;赤裸的灵魂是羞怯的,因而只能选择在暗夜里出场。它不在乎获得,它只在乎失去。黑夜孕育了它,所以黑夜不属于它的获得,它的珍惜不过是为了让黑夜永不失去。它本也可以获得白昼,但要想不失去黑夜,它宁愿将其放弃。为了无所失去,当然可以无所获得。
灵魂的梦呓在声声低诉:我不要失去、我不要失去……灵魂的歌,始终就是这样一曲坚守的歌——一种难免有些单调的旋律。没错,灵魂不寻求多样,它只爱单纯,那所有同它一样的灵魂。
事实上,所有的灵魂无不是相似的。灵魂本身即是爱,所有的爱必然一致。就像孤独,只有一种。获得抑或索取,进而多样,那常常属于难以禁受的搅扰或者负担。“把它们留给眼睛吧。”灵魂的耳朵总是这么说。毕竟,最害怕单调的就是眼睛了。
因为热爱单纯,所以灵魂也热爱着寂寞和重复。我的等待便是这样的寂寞和重复,然而等待并不意味着我不会行动。我的行动同样属于等待的一部分,于是,某个夜晚,我出发了;走了很长的路,我来到了她的窗前。
无需预约,也无需通知,灵魂的等待是时时刻刻的。甚至不用言语,我只是执著地伫立于她的窗前。
终于,她走出了房间。
“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听见了你的心跳。”她说。
“我是循着你的呼吸声找来的。”我说。
“我们去哪儿?”她问。
“去找我们的孩子。”
言罢,我们手拉着手,向夜的深处走去。在夜的边缘,我们听见了那个孩子的哭泣。随即,那个孩子蹒跚着朝我们走来。
“你是谁?”我们问。
那个孩子顿时绽开了笑颜:“我是你们前方的道路呀。”
别尔嘉耶夫和我
十余年前初次与别尔嘉耶夫遭逢,当时翻开的是他的一本思想自传——这正是我有意在未来可能为自己选择的一种自传写作方式;刚一进入别氏的心灵深处,泪雨便开始纵横。我仿佛在一个遥远的时空邂逅了另一个我,忽然,周遭的一切在我面前开始变得如此清朗;存在的根柢自此终于生长出它不屈的苗芽,我从孤独和忧郁的焦灼中彻底解脱了出来。确切点儿说,我被从人群当中完全解放了出来。一个囚徒的死亡,换得一个隐者的新生。
别了,当下!别了,狂欢!别尔嘉耶夫告诉我,必须回到过去——这也是克尔凯郭尔曾经告诉过我的,我必须重新对自己说一声:嗨,你好吗?
是的,原谅我吧,那些我深爱着的人们,我不能以这个尘世过于急切而又视觉的方式热爱着你们。所以,我只能选择暂时离开你们。哦,是暂时吗?也许就是永恒。
我把一个沉重的背影交付给现在,而一个纯真的面庞却在过去向我靠近。此时此刻,别尔嘉耶夫饱含深情的词语之于我已不只是一种召唤,那更是一种呼吸……
我一直没有来源于父亲和母亲的感觉,永远也没有觉得双亲是生我之人。对于整个血缘关系的冷漠是我突出的特性。
我一直不喜欢与同龄男孩子之间的交往,尽力回避这种交往,我和女孩子及小姐们却有着很好的关系。
买书是我的一大乐趣。至今我还记得,我是如何徜徉在克列夏季克的奥格洛勃列大书店里的。我几乎每天都去浏览新书。喜爱书店我是保持至今的嗜好。
我是个多疑的人,这不仅是对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其他人。
我喜欢布置自己的房间,让它显得与众不同,我不能容忍对我的东西的任何侵犯,我从童年起就开始组建自己的图书室。我想,利己主义是我一直所固有的,但这利己主义主要是防御性的。我不是自我中心论者,即不是极端自我的吞食者,不是把一切都归于自己的人。
我首先是个有洁癖的人,我的洁癖既是精神上的,又是肉体上的。我努力去克服它,但是却很少成功。
我不喜欢“生活”先于和大于“意义”,我喜欢“意义”更甚于“生活”,喜欢精神更甚于世界。
任何时候我也不能同意把自己归入任何类别之中。
我经常听到关于我的反映,这些反映令我惊讶得不敢相信。在外表上我过多地不是我实际上的样子,我戴上了假面具,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
我在内心对许多东西都感到冷漠,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
我总是不善于趋炎附势和见风使舵。因而一直处在对抗和冲突之中。
比起男人来,我更喜欢女人,不过,这种对于女人的爱使我的青年时代很是忧郁。
我从童年起就有很强的使命感,从来不知道反省我在生活中选择了怎样的道路。
我有不可抑制地在世界上实现我的使命的需要,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在世界上印出来。如果不能经常在写作中实现自我的话,大概我会割断自己的血管。
我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又是一个性格忧郁的人。可能是,我的多血质气质特点较多地被抛在外面,很容易血气冲头;对一切的反应都特别快;发脾气很暴躁,而性格忧郁的气质特点则存在于深处。当外在表现是高兴的、活泼的、充满活力的时候,我同时又是忧郁和具有悲观主义情绪的。
我总是害怕幸福、快乐的时刻,在这种时刻我总是特别强烈地回想起生活的艰辛。几乎每当宏大的节日到来之时,我总会感到深深的忧郁,这可能是因为期待着日常生活的奇迹般改变,然而它却并没有出现。
经常的忧郁削弱了我在生活中的积极性,我过多地逃避时间,正如很多人努力去获得时间一样。
我诞生于自由,自由是我的母亲。
我终生都是一名反抗者,在我最大限度地努力顺从和谦卑的时候,我仍然是一名反抗者。
我很少在生活中实现自己的同情心,很少去帮助受苦的人,很少去减轻他们的苦难,我的同情心被封闭在自我之内。
我一直比较同情受压迫者、受迫害者和穷苦人,但也一直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我一生都坚信道德是独特的——个体性的,是和一般的、人人尊奉的道德相对立的。
特殊之处是我从来都不会醉酒,我能够喝很多,但却从来不会醉,众人皆醉独我清醒。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但并不愿意与世隔绝。
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而是一个爱国主义者。
我和人们交往的能力很弱,交往问题一直使我苦恼。我是一个平易近人的、社会中的人,但在交往时却感到相当的困难。
我肯定不属于爱好权力和荣誉的人,这些东西无法迷惑住我。或许,自负和冷漠(不好的一面)与对独立和自由的热爱(好的一面)在这里起了作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于关乎自己思想的评价完全冷漠,但我的确不十分看重自己的名气,甚至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有着多高名望的人。我绝不能也不想有自己是一个受人景仰的大人物的感觉。当我被看成大人物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被冒犯,甚至是被侮辱了。崇拜不符合我的本性,在崇拜中有着某种强制的普遍有效的东西,而在我身上则很少有这种东西。
对我来说,创造的思想和写作是我生活中不变的内容。我简直无法想象,我如何能够没有新书的构思。我只能那样生活,对我而言,这是灵魂的净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