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让娜·马斯科洛】
他往别处看,为的是避开她那润泽不再、黯淡无光的眼睛。在她下飞机那一刻,见她下舷梯时那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一切都明白了。完了,真是那么回事儿:坐在他身边的就是一位老太太。母亲注视他,是因为她儿子的眼里噙着泪水。于是她握住儿子的手。
“我这是一下子发生的,”她轻轻解释着,“就在两年前的冬天。一天早上,我一照镜子,再也不认识自己了。”
“不是那么回事。”
“是的,是那么回事,我知道。就是那样发生的,一下子。我当时应该给你寄几张照片,谁都想不到这点……不过,用不着难过。我老了,如此而已,我身体很好。”
“妈妈。”
“是的,我的孩子,是的。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必须见到你。五年。五年没有见面,今后再也不能干这种事儿了。”
“这倒是。”
她摇晃着自己短小的手臂。上衣的袖子翻了起来:他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几只手镯,她瘦削的手指上戴着钻戒。
“你的首饰很漂亮。”他说。
“噢!那是因为我变得富有了……”她说话时微微笑起来,笑得像一个不露声色的人。
富有,而且从此穿金戴银达到疯狂的程度。完了,儿子想。他从未想过,人,在某一天会如此不看好自己的母亲。这让他感到吃惊。
“不,我知道,你很富有。”
“哦不,你不知道富有到什么程度。”
“比过去更富啦?”
“富得多,我的小家伙。”
他抱住她的双肩。
“可是,为什么戴那么多手镯?”
“这可是金子。”她吃惊地答道。
她伸直手臂,把手镯亮给他看,让他欣赏,她并不在乎自己身在巴黎。那太大的一串手镯在她手上叮叮当当响。
“我还不那么糊涂,如今,我把它们戴上。”
“全戴上啦?”
“全都戴上了。我这辈子缺这些东西缺得够可以了。”
外边,春天的艳阳显得青葱,一阵阵清新的微风扫过大街。自由自在的人们行走在人行道上,他们的母亲在外地或者已经过世。
“你做得对。”他说。
“什么?把它们都戴上?”
“对。”
“可我好冷。”
“没什么,妈妈。是劳累引起的,没事儿。”
他们一回到家,她便跌坐进一把安乐椅里。
“这下好了,”她宣布说,“我到了。”
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
“玛塞尔,”儿子说道,“她跟我同居,我写信告诉过你。”
“您好,小姐。”她找自己的包,戴上眼镜,看那年轻女人。
“您好,夫人。”玛塞尔眼泪汪汪。
“我在离开人世之前一定要见见我的儿子。”
“对不起,我从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所以我哭了。”
“社会救济所。”儿子说。
“当然,当然,”母亲说道,“但是您也别哭。我这个母亲和别的母亲一样。您就看看我吧,很快就会过去,别哭了。”
儿子背靠在壁炉上,红红的眼睛还噙着泪水,打这一刻起,他有点烦了。
“我这就让你看看你的房间,来吧。”
她吃力地从安乐椅里站起身,用手臂在椅子上绕一圈。
“你住玛塞尔的房间。房间很安静,床也很好。”
“我习惯了大空间,我感觉这里什么都很小,”她抱歉地说,“三间房,总算不错了,似乎是这样,不过,在那边,我住二十间房,一想到这点,二十间房,我一个人住!一想到这点,多么不是滋味!我在小套房里,在小房子里总感到憋闷。我老需要住大房子,住非常大的房子,周边有花园……非常非常大的房子,我有的是……住在里面,夜里听见狗叫我就害怕……老是那么大,就像我的计划,就像我做的一切,唉!”
“别想那些了。”
她停下来,察觉到他头上有点什么。
“你两鬓长白头发了,”她说,“我原来没有发现。”
“不少,”他笑笑说,“没事儿,不算什么。”
“当年你的头发是大伙当中最黄的,是金黄色。”
他们回来时,看见玛塞尔在餐厅里。
“您可能饿了,”她说,“就一次,我们可以早点吃饭。你怎么想,雅克?你妈妈,她也许饿了。”
“老饿,”母亲响应说,“我老饿。夜里,白天,老饿。今天尤其饿。”
“那么,都同意马上吃饭?”
“马上,”雅克说道,他笑起来,“我也是,你想想,我也老饿。”
母亲朝儿子笑笑。眼里洋溢着爱。
“还跟二十岁时一样吗?”
“还一样。我一吃饭就走运。”
“上个礼拜,我们参加了抽样调查,试用了食欲抑制剂,”玛塞尔说话时竟哈哈大笑起来,“坚持了四天,是吧,雅克?”
“而且照样快乐。”雅克说道。
母亲见谈话离了主题,有点担心。
“那么,我们吃饭?”
“马上,”雅克说,“有火腿,色拉……我们原想,你在飞机上颠簸之后……”
玛塞尔一个人在她待着的角落笑。母亲又惊愕又懊丧。
“因为我,我要吃,”她叹着气说道,“我必须吃饭,我。一点火腿,远远不够。我太老了,消化不良,我得吞下大量的食物,才能抵补我的需要……”
“也就是说……”
“我明白,我明白,但如果你们同意,我就下楼去店铺里,我要补足你们的菜单。”
“行,”玛塞尔边说边跳起来,“我去穿件外衣。”
“不,”雅克说,“该我下去。”
“麻烦的是,”母亲又叹着气说,“还得等,而我已经饿得够戗了……”
“现成的东西,”雅克说道,“这里的商店有的是。到处都能找到,所有的店铺里都有,多得很。你就别担心了。”
“下楼,我们这就下楼,小家伙。你不知道这种饿是怎么回事。”
母子俩便下楼采购食物。儿子一只手拎着三个偌大的空袋子,另一只手挽着母亲的胳膊。一走到街上,他就认为解释的时机到了。
“我不能一个人生活,你明白。身边没有一个人,在我这样的年龄。”
“我冷。”
“那是累的,没什么。在我这样的年龄,一个人生活是不正常的。”
“这边就没有不错的猪肉店可以找到我喜欢的那种腌酸菜?那种泡得很入味再用白葡萄酒烹调的?”
“你要的一切都有,”儿子劲头十足地说,“这边的街区食物供应充足,非常出名。”
“烹调起来快得很,你把它热一下,然后加一滴白葡萄酒,成了。”
“好吃之至。”
“之至。我看得出来,幸亏我来了。”母亲快活地大声说。
他们动身刚半个钟头,便回到套房里,带着那三个装得胀鼓鼓的大袋子。
“腌酸菜、烤牛肉、青豌豆、奶酪、博若莱葡萄酒。”雅克快活地对在如此丰富的食物面前双手合十的玛塞尔说。
“我们得美美地饱餐一顿!”玛塞尔笑起来还像孩子。
母亲在门厅站得笔直,她看着他们拆开袋子,饿得眼睛都迷糊了。
“所有的东西都得加热,”她说,“尤其是烤肉,可别让任何一样变质。像今天这样的微风,我可熟悉了,什么都会变质,尤其是肉食。春天无所不在。”
玛塞尔连忙加热腌酸菜,并按母亲的指点加了一滴白葡萄酒。
“您真好,”她说,“雅克曾经告诉我您当年有多么善良,您这一生有多么善良。”
“没必要夸大其词。”母亲说——语调里有些许恼怒。
她走进餐厅,离腌酸菜远远的,跌坐进一张安乐椅里。儿子和玛塞尔留在厨房里。
“可我好饿呀,”她自言自语,“我好饿。如今乘飞机,人家就只给你淡茶、烤面包片、薄荷糖,就这些,借口是飞机让某些女士肚子不舒服。我呢,我得承认,飞机对我毫无影响。我这辈子生活那么动荡,这类小小的不舒服奈何不了我。我好饿,饿得足可以啃骨头。”
玛塞尔有点担心。
“她在说话。你应该去看看。”
但母亲已经停止说话。她找到一张报纸,漫不经心地看起来,直到昏昏睡去。儿子来摆饭桌时,报纸正摊在她的膝头,她也合上了眼。他来到她身边,她吓了一跳,把报纸指给他看。
“情况不妙,”她说,“战争,瞧瞧。战争不断,而我却一直待在那里……战争,一想到战争我就想死……”
儿子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微微一笑。
“就只有战争吗?”
“我这一生什么事都记不太清楚,”她又说,有点不好意思,“你还是去看看她在怎么处理腌酸菜吧,这个人儿还太年轻。”
“马上就好了,”玛塞尔叫道,“我这就来。”
各式各样的小吃和腌酸菜终于摆到了饭桌上。母亲站起身,坐到桌前,边看边打开餐巾。
“好,哦,”她说着,却心不在焉,眼睛盯着腌酸菜,“我来了,我惊得回不过神。”
“好了,”玛塞尔说,“您又见到了您的儿子。”
“真的,这么快就成了。”母亲说着叹了口气。
“难以置信。”玛塞尔说。
他们吃腌酸菜时没有说话。腌酸菜做得好,而且他们都很欣赏这道菜。
“除了看我,”儿子问道,因为他的好胃口稍微得到了满足,“除了看我,你这次来还为了什么?”
“没什么大事。也许给自己买一张床,不过,这并不急,对,一张床,为了死在上面,我自己的床很糟糕。我有这个权利,是吧?请给我一小块排骨,小姐。”
“怎么说,您有这个权利。”玛塞尔说道。
“把排骨的肉给她,在那里,左边,软得像奶油,一进嘴就化。”
“骨头也要,”母亲叹着气说,“我喜欢这个,爱嚼骨头。”
“骨头也要。”儿子说。
他们把骨头也给了她。于是,继续吃饭。他们三人都有这个共同点,那就是天生胃口大。儿子和玛塞尔如此,是因为他俩经常生活在半饥饿状态。母亲如此,是因为年轻时她就具有很大而又从未满足过的权势欲,她至今还保留着这类奢望,还保留着对一切食物的报复性大胃口。腌酸菜吃去一大半之后,她突然大声说:
“八十个工人。”
“八十个?”玛塞尔停下吃饭,问。
“八十个,”她叹口气说,“而且我还没有算我个人的跟班。这不,我已经在考虑,我不在时,他们会怎么样。你们瞧,富有就是这么回事。多么不幸!”
她用戴满钻石戒指的手拿起小排骨的骨头啃起来。儿子偷偷看着她。实际上,就胃口而言,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很了解她,在贫困状态下,她曾是个不知疲倦的吃家,发财之后,她依然故我。他为此感到一种透着悲哀的自豪。
“看你吃饭是件乐事。”他说。
“这是我这个年龄的优势,可以说是唯一的优势,你瞧。我吃的东西几乎全没有进入我的躯体。总之,吃东西除了快活,对我一无用处。”
“哎呀!我多么愿意能像您说的那样,”玛塞尔说道,“我吃任何东西都对我有用,真难以置信!我吃一块牛排,一个钟头以后,我就长胖了,真难以置信……”
有一阵了,玛塞尔一直盯着那双戴满钻石戒指的手指看。总不能看见了而不说点什么吧。手指正以诱人犯罪的方式引起别人注意呢。
“您有好多漂亮的首饰呀。”她说。
母亲想起来了,她把排骨的骨头放到盘子里,将戒指慢慢取下来,把它们放到身边的桌面上堆成一堆。
“没错……我也一直在想,我太累了。这些东西有多重,唉!我把它们暂时放在这里,吃完饭,请您帮我把它们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没错,首饰那么多,一定很沉。”玛塞尔说。
“唉,”母亲叹口气说道,“不是我爱俏,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不敢把它们留在没有我居住的房子里。房屋周围就是那八十个人,我一个人住里面,明白吗?孤零零像条狗,不行,我不敢。有时候,一看见金子就够……大伙儿都知道我很富有,这类事总会让人知道的。人可以严严实实掩盖贫穷,但富有,唉,永远掩盖不住。而且,有什么办法,小姐,我这一生,富得有点晚,有点太晚,所以很不适应。那烤肉,您准备让我们今天吃,还是明天吃?”
“我做这道菜本来想吃凉的,但如果您愿意吃,烤得正合适。”
“也许可以尝尝?”
玛塞尔跑到厨房去取。
“腌酸菜太棒了。”玛塞尔走后,儿子见冷场了,说道。
“是很棒,”母亲说,“我来得对。哪怕就为这个,就为这腌酸菜呢。”
她想起来了,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那些首饰。
“也许你可以把它们放到壁炉上。”她悄声说道。
儿子站起身,把首饰接过来。
“你如果愿意数数。”
“为什么?”
“为了原则。谁知道呢,万一你记不起数目。”
“十七件。”母亲冷冷地说,看也不看。
儿子在玛塞尔端着烤肉冲进来前一秒钟将首饰塞进壁炉上的大瓷缸里。他随即坐下,开始切肉。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看着他切。
“切一片尝尝,”母亲说,“蒜和橄榄油抹得不错,烤得也恰到好处,恭喜您,小姐。”
于是,他们开始吃烤肉,仍旧沉默着。烤肉味道极佳,他们也都给予好评。随后,母亲的好胃口终于得到了满足。
“我忽然不饿了,”她轻轻抱怨说,“可我感觉冷。别,小姐,别,不用给我准备热水袋,是我的血液不愿热起来,我的血液今后都会拒绝发热。没有任何办法,无论如何都用不着再麻烦了。”
儿子注视着这个片刻前才下飞机,他此后得叫母亲的老妇人。
“你得睡一会儿,来吧。”
“对,我突然感到疲倦了。”
他站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她一疲劳就显得更加矮小,那些她认为必须吞下的大量无用的食物起作用了,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可我竟没有喝酒,”她抱怨说,“还得给我一杯酒。”
他给她斟了一杯酒递给她。她小口喝起来,但喝得精光,还假装成尽义务的样子。他接过酒杯,放下后,便将她领到她的房间。玛塞尔也吃得很饱,独自坐在桌旁沉思。儿子拉上窗帘,扶母亲躺到床上。她躺在床上是那么瘦小,整个身子都似乎消失在柔软的沙发床垫里了。那里面却怀过六个儿女,儿子想。只有她的头露出来有如历史遗迹,头发的颜色令人想起废弃城市的城墙。
“我的头发,你忘了!”她仍然怨怨艾艾地说。
他小心解开她的发髻。一条细小发黄的辫子散在枕头上。他随即挨着她坐到床上。她则用新娘一样的眼光往窗外瞧,突然感到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