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那边还好吧?”
“我的儿子,”她低声说道,“我早就想跟你说……我早就想跟你说,那边有金子,听见了吗?有金子好赚。”
“睡吧。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对。你现在知道了。你如果愿意听我说,我就再说说。重要的是,你得知道。”
“有的是时间。睡吧。”
她闭上眼。他等了片刻,她却没有再睁开眼睛。她那双摊开的手放在自己身子旁边,手很瘦削,但总算能认出来了,没有戴首饰,跟他童年那贫困却不贫乏的时期见到的那双毫无装饰品的手一样。他俯下身子亲了一下。母亲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我正睡觉呢。”
“对不起,妈妈。”
“你疯了吗?”
“我这一生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我想起了那些事。没别的。”
“不,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要离开母亲也没有别的方式。哪怕那些自认为为孩子们而自豪的母亲,为他们很风光的职业以及别的什么而自豪的母亲,她们也和我的处境一样……我冷……”
“是劳累引起的。睡一会儿。”
“对,我一直想问你……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跟过去一样。睡吧。”
“好。跟过去一样,是真的吗?”
他犹豫一下后仍然这么说。
“真的,跟过去一样。”
他走出去,把门关上,来到餐厅里。玛塞尔一直在沉思。他坐到沙发上。
“我想死。”
玛塞尔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饭桌。
“好像再见到她已置我于死地。”
“你很快会习惯的。来,来喝点咖啡。我已经煮好了,很香。”
她把咖啡给他端过来。他喝咖啡,她也喝。情况好了些。他躺在沙发上。她走到他身边,吻吻他,他让她吻,他太疲惫了。
“如果你想让我走,”她说道,“你就告诉我,我可以走。”
“我还是宁愿你留下来,倒不是因为我爱你,不是。”
“我知道。”
“我一个人和她在一起,不,我会发疯的。她要占去你所有的时间,全部的时间,我会发疯的。”
“哦,我可不会。”
他感到吃惊。她还在沉思,眼睛往窗户的方向看。
“我喜欢她们,所有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她解释道,“好的坏的都喜欢,是个怪毛病,是吧。比如说,甚至这一位,我也想象不出,某一天我会厌烦她。”
“那也许是因为你这辈子当妓女当得太久,就有了这样的感情,谁知道呢?”
“我并不聪明,我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有了这样的感情,还是因为别的东西,比如,因为我愚蠢。我不知道。”
他俩就这样闲聊了十分钟,聊到最后,重新扎上头发的母亲竟突然闯了进来。
“我睡不着,”她唉声叹气地道歉说,“但我的确很疲倦,”她跌坐进一张安乐椅里,“可能是因为高兴,重又看到了孩子……还有那个工厂,我留在那边的小工厂……还待在那边的八十个工人,没人监督的工人,这一切让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看见你从老远跑来,两天以后我又得看着你走。”
“孩子,你应该理解我。我来不及习惯拥有那么多的财富,可以说那些财富来到我的生活里就像巨大的灾祸。小姐,我希望您给我,比如说,一块需要缝补的抹布。我不能够坐着啥也不干。一块抹布,或者别的什么,什么粗笨又容易干的活,因为我的眼睛,肯定的……我并不想打扰您。我冷。但别为我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无济于事,我已经太老,血液流动不利索了。再说,我这次来,准备住一个月,别忘了这点,所以我不愿意一开始就麻烦你们,我这一辈子从没有麻烦过任何人,我不能从现在开始去打扰别人。您瞧,生活就这么奇怪。我五年没有看见我儿子了,可现在,我最想干的是缝补抹布。在那边,我是同那些人一起,同那些随时准备咬我喉咙的狼待在一起,我在那边待的时间比眼下同你们待的时间长。我同你们没有什么关于你们的内容可谈,但关于他们,我可以对你们谈个没完没了。往后就谈他们了。小姐,请给我一块抹布。”
“如果你睡不着,我们可以出去。”儿子说。
“出门,干什么?”
“不干什么。有时候人出门去啥也不干。”
“我恐怕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再也不会出门啥也不干。”
玛塞尔起身打开一个五斗橱,取出一块抹布递给她。她戴上眼镜,仔细看着抹布。分别站在她左右两边的玛塞尔和儿子注视着她查看抹布,像对待圣哲一般勉强忍受着她所做的一切。玛塞尔又取了一块缝补用的棉布和一根针,也递给了她。
“真的,雅克的家里有好多活儿。”她说,语气很肯定。
母亲抬起头,朝玛塞尔笑笑,放心了。
“您明白吗,小姐,”她说道,“我就不该想事。我一旦想事,就死去活来。”
“我明白。我马上给您热一杯咖啡,让您暖和暖和。如果您愿意,咱们可以去检查一下您儿子的厨房用抹布。”
玛塞尔往厨房走去。
“比如,这床,我们也许可以去买床。”儿子说。
“这床,我可以明天去买。”
“这么说,你来到的第一天就要缝补?”
“为什么不呢,小家伙?让我干吧,我求你了。”
“你老是那么让人受不了,”他笑笑,“你永远改不了!”
“除非死掉。没有别的办法,真的。”
玛塞尔端着咖啡回来。母亲津津有味地喝着。玛塞尔随即去找出了一大叠抹布。
“你的工厂,还不错吧?”儿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太不错了。可工作会把我累死。”
“要是为了我才工作,那就拉倒吧。”
“说晚了,我再也歇不下来,而且一想到这个我就高兴,我这一辈子,就这个想法让我受得了。我只有你,我想你,有你这个儿子,却不是我选择的。小姐,如果您相信我,这块抹布没必要再缝补,需要一块新的。您要有一块布头就好了。你们还是得给我谈一点你们俩的生活……稍稍努把力吧。”
“还是老一套。”儿子说。
“确实?”
“绝对是老一套。”儿子重复一遍。
母亲不再坚持,她对玛塞尔解释说:
“他就像我,小姐,您要是知道我当年有多懒惰就好了。真正跟水蛇一般懒惰。十五岁那年,人们在庄稼地里找到我,我在排水沟里睡着了。哦,我喜欢那样,闲逛,睡觉,待在外面,比什么都好。一开始,我说的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看见雅克老是什么也不干,我就想,正是我的这种天性又回到他身上了。于是,我开始揍他,揍他。每天揍。他十八岁了我还揍他。你还记得吗?”
她仰天大笑。玛塞尔注视着她,很是着迷。
“我记得。”儿子笑着说。
“我一直坚持。每天,揍了五年。”
“我有什么变……”
“后来,我明白了,根本没有办法……我也就习惯了,跟习惯其他事情一样。总得有像他这样的,不是吗?总会有这样的……任何生活制度,任何伦理道德都永远不可能使人摆脱内心的游戏……全都是捏造的,那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我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明白的,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个人的运气,从天而降的运气,正是有一个懒惰的儿子,儿子们当中快乐的那部分,因为需要有那一部分。我敢冒昧地说,小姐,这些抹布的情况不妙。一个管理得很整洁的家庭,内衣、床单、抹布、围裙等等,都得好好缝补,摆放整齐,这最重要,相信我吧。”
“我相信您,夫人。您让我感到那么惊奇,我准备相信您说的一切,包括内衣、抹布之类。”
“唉,孩子们一个个来到世上,我又很快当了寡妇,生活一直很艰难,人总不能同时又养育孩子又做自己喜欢的事呀。我很早就开始越来越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后来,干脆完全不做了,再后来,我竟连究竟什么东西比我当时干的更让我感兴趣都不知道了……您瞧,我喜欢做的事回到我脑子里也才几年,可以说几年前我喜欢做的事才回到我的记忆里……不过这一切都完了。”
“人不能对屁事儿都满足,”雅克说道,“满足于看火车开过去,看春天走远了,看日子一天天过去。需要别的东西。我赌博,你知道。”
“我知道,小家伙。您瞧,小姐,我一开始工作,就只能干个不亦乐乎,总之,就像我从前懒得……疯狂一样:我生命中的二十五年都埋葬在工作里了。我们就是这样,雅克和我,只要开始干点什么,都这样。啊!他如果工作,他能把大山举起来……”
“无论如何,”儿子说道,“一个人一大早乘第一班地铁回家,乘车前站在咖啡店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饥肠辘辘,身无分文,有时候也会琢磨,不能老这样下去了。”
母亲抬起手制止他。
“我并不愿意抱希望你哪一天会改变。这方面我已经希望过头了。别再一次把这个后悔虫,把这个希望往我心里放。什么也别对我说。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不过希望你能让我了解你。我要你们谈谈你们的生活时,我说的是你们俩的生活,不是别人的生活,见鬼……”
“我做灯罩,”玛塞尔说,“然后,到晚上,我们在蒙马特尔有一份轻松的活儿。”
“你听不明白。”儿子说。
“原谅我……”玛塞尔脸红了。
“我乘飞机,为这花了两万法郎,怎么,我听不明白?你胡想些什么呀?”
“每天晚上,玛塞尔和我,我们去一家小小的令人愉快的夜总会工作。那里有吃的,晚饭、香烟和三份饮料。”
“有肉?”
“有肉。”
“这最重要。那中午呢?”
“中午不吃肉。”玛塞尔说。
“得看是什么日子。”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俩脸色苍白,活像白萝卜。”
“夜里工作嘛,肯定会这样。我们一早回来睡觉,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要想见太阳,我们就必须放弃睡觉,专门去晒。”
“因为您,您也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小姐,我听明白了吧?”
“我识字,就这么点儿。不过在这方面我并不感到遗憾,我生来就没有读书的天赋。谁要让我受教育,我还可怜他呢,哈哈!……”
“您不可能知道,因为您没有试过。”
“不,”儿子说道,“她不行,她呀,简直空前绝后。我在她旁边就算得上才智出众。”
“你一直不算太笨,但才智也跟你毫不相干。不过,至少你们俩还讨我喜欢。他一定跟您说过,他的兄弟姐妹都念过书?”
“是我给他们打电话,”玛塞尔说,“说您要来。”
母亲的目光离开抹布。
“我不知道他们已经得知我要来。这么说,他们很快会来这里?”
“我说的是明天,不是之前。”
“我再也不了解他们了……他们根本不需要我。现在不是我,是别人,或者是他们自己养活自己。当孩子们这么彻底摆脱他们的母亲时,母亲就不像过去那样了解他们了。请理解我,不是因为我祝愿他们过一种……放荡的生活,不是,但,怎么跟您解释得清楚呢?他们让我厌烦。嘿,您瞧,我又说开了,你们还什么也没说,或者几乎什么也没说呢。”
“他们并不坏。”儿子说道。
“当然,”母亲说,“当然,我也不知道……不过,总而言之,他们上了学,有了职位,结了婚,一切都像吃果酱那么甜。天生性格随和,从不需要,从来不跟互相对立的强烈倾向作斗争……这很奇怪……有什么办法,我这人,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
“他们太爱劝诫人,”儿子说,“这些人最主要的缺点就在这儿。我本来可以时不时去看看他们,但这种劝诫,不行,我受不了。”
“他们说过对我有什么看法?”
“我也不知道。”
“我理解你,你不愿谈论这些事……那么,给我谈点你们在那个小小的令人愉快的夜总会都干些什么?”
“我们迎接来客,请他们进去,请他们喝最贵的东西。那叫做营造气氛。”
“我明白了。这么说,每天晚上我都得一个人在这里等你们回家啦?”
“除非放弃这家夜总会,”玛塞尔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事儿我已经考虑过了,”儿子说,“你可以和我们一道去那儿。”
“就凭我这副模样,对不起,小姐,人家见了我可能得逃跑……注意了,在某种意义上,这倒不让我讨厌。就我过去这段生活而言,我缺少的正是这东西,我从来没有空闲时间走进这类去处。哎呀,我还感觉冷。”
“我去给你弄一个热水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儿子说道。
“找这样一个工作需要什么条件?”母亲问道。
“英俊小伙子,”玛塞尔说,“口才好,就这些。”
“他本来可以做那么多事,”母亲沉思着说道,“他热爱铁路到了疯狂的程度……在他整个童年,他在哪儿都爱画火车、机车后面的煤水车、火车头……你还记得吗?”
“记得,”正从厨房走出来的儿子答道,“是的,那是一种病。”
“为此,我自然而然想到让他投考综合工科学校[1]。”
“我明白。”玛塞尔说。
“后来,喀嚓,他十五岁时,突然没人能管他了,他再也不听别人谈任何事情,谈火车也不行,谈什么都不行。咱们或许可以吃一丁点什么东西?今天缝补这么多抹布够了,小姐。”
完了!儿子又这么想。她得死在这个吃上。
“不行,”儿子温和地说,“不行。”
“就吃一口。但如果你们不饿,我就该怨我自己……唉,我那些手下人……再过一个半钟头,工厂就该关门了。我让人安了一个小汽笛……呜呜……我一想到那里……”
“你一定坚持不了一个月。水开了。我去给你找热水袋。别想那些手下人了。”
“我自己呢,”玛塞尔说道,“我是在共和国广场被人在一个长凳上捡来的。我那时才六个月,而且是冬天,我几乎冻僵了。有人把我送到公共救济事业局,雅克对您谈到过这事。我在那里待到十三岁。他们便把我送到一个车间学做花边。我在那里学了一年,有好几个老板,一年以后,因为我没学到本事……”
“谁要求你说什么啦?”儿子问,他正拿着热水袋走回来。
“没人要求,”母亲说,“但既然她开始说了,就应该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