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黑衣的小侠,正无比憋屈无比怂包地蜷在地上,一双秋水妙目正时而愤恨地望着楚风,时而悲悯又幽怨无奈地望着我。英俊的一张脸因为表情太丰富而显得有些扭曲。
但也还依稀辨得出英俊的轮廓。可见教养很好,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下,都能做到不甚失态。
此刻,我也才晓得,他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红叶山庄的少主,风靡了万千少女心的叶梧桐。楚风说的。不知为何我并没有怀疑他的话。即使有万千种理由值得我怀疑他,但我就是傻不拉唧的没有怀疑。
楚风正落座在一张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中,翘起一双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俩。
我无比颓。无比懊恼。全因自己的大意才造成这样的局面。
我无比颓无比恼的想到,我那不着调的师父说的话并不可全信。这世上穿白衣的未必就是侠客,穿黑衣的也未必就是坏蛋。追人的未必就是好人,被追的也未必就是坏人。这世上的黑白并不能凭表象就来断定。
但此刻绝非追悔的时候。既是自己的错,我势必要担起这个责任,将这位黑衣小侠从楚风的手上救出去。有这样的意识,倒也不是我的侠义心肠爆棚,我那在政治的漩涡里千锤百炼过的爹爹和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师父都不曾教过我侠义这个东西,他们倒是教过我担当,他们说一个人应当有担当,应当有为自己的错误承当的勇气。
纵然他们一个心很黑,一个不着调,但他们的话有时候还是有些道理的,有道理的话我势必要听一听的。
眼下的难题是,我要如何才能将这倒霉催的梧桐叶救出去。自打来到这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庭院,我便被解开了穴道,但即使是解开了穴道,也不可能蹦跶得出楚风的手心,拼了老命也蹦跶不出。自己都已蹦跶不出,却还要救别人,这实在是一个如上天摘星下海捞月般的难题。其困难程度不亚于一个笨手笨脚的人赤手空拳从一头饿狼嘴里抢一只兔子。
但我必须上。有困难也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只因这梧桐叶牵涉太特么广大了。倘或这件事叫武林中的英雄们知道了,届时,他们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不说我是粗心大意,只说我是助纣为虐,恐怕我搬出我在朝堂上能呼风唤雨的爹爹也不能免了被大卸八块的命运。
幸而,我许如今还是有些小机灵的。
我机灵的小脑瓜灵光一闪,想到了楚风作为一个大名鼎鼎的采花淫贼,必然重女色多过男色,我许如今虽算不得什么绝色,但也是堂堂一大家闺秀,若是以自己做肉票来换取叶小侠的自由身,想来是可行的。
后来我醒悟,我的小脑瓜长得太特么单纯了。但那是后来了。
当时计议已定,我眉一扬,拿捏出一副慨尔康的姿态来,瞪着楚风:“喂,楚淫……楚风,放了他,我做你的肉票!”
头顶上一个带笑的声音就泰山压顶般压了下来:“哦?这位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在我手上了?”
我梗着脖子,硬着头皮,“那,那又怎样?我若不想做你的肉票,拼得一死,你也是得逞不了的!”
啧啧,本姑娘今日的派头,不是盖的。我在心里为自己喝彩。
头顶上的俊脸不晓得为何抽了抽。
我被逼得不得不往后挫了挫腰身。这姿势真是相当难受。因这一挫身,我眼角余光却不经意扫到了地上的叶梧桐叶小侠。脑子不晓得怎样就滴溜溜转了一个圈。
眼前这位采花大盗,他长得,竟是这般好。连风靡万千少女心的俊朗小侠叶梧桐在他面前,也不过尔尔。
他这幅豪华尊容,让人,让人怎么样也不能将他想成个采花大盗。
“姑娘,你这是,走神了?”
头顶上的声音含着戏虐,我耳根一热,将他狠命一推,恼羞成怒:“谁走神了?你,快说,放不放人?”
蜷缩在地上的叶小侠,挣扎了两下,扯着嗓子嚎:“姑娘,你别犯傻,他是淫贼,我在他手上他不能把我怎样,姑娘你若是落在他手上就毁了!姑娘,别管我,你自己快逃!”
逃?那也得逃得了。 无奈望天的空当里,忽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问题,什么叫他不会把他怎样?他乃淫贼,谁知道淫贼会干出什么样丧尽天良的事来?比如……把人逼成断袖什么的。
师父总说我脑洞太大……
“姑娘,你以为你是谁?别让人发笑了,我堂堂叶家少主,会稀罕一个女人来救?传出去岂不笑掉人大牙!你少连累爷的名声!”
叶小侠又嚎。
诚然,他这段话说得已经很是气人,但此刻我不晓得为何,竟难得的心明眼亮,没上他的当。他明里是个鄙弃的意思,暗中却是个不要连累我的意思,我晓得。
他虽是好心,我却不能不容忍他这样歧视女人的话,当即吼了回去:“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楚风重又贴到我身边来,我将将直起的腰身被迫又扭成张侧立的弓,他贴着我的耳际,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唔,这爱走神的毛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耳朵有些痒,他的话我觉得我应该是听讹了。诚然,我确是有个爱走神的毛病,但我和他以前不曾相识,以后,以后大约是要关系极深,但那是以后的事了。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爱走神?
嗯,定是我听讹了。
他好看的脸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几乎有点疑心,这样好看的人,何用做采花大盗,往大街上就那么一戳,掷果盈车的事绝对不是什么妄谈。
但,眼下并不是疑心这个的时候。照叶梧桐的情形看来,就算楚风答应我的条件,他大约也不会独自逃生。我还需想个办法令他脑子正常些,令他知道两个人都耗在这里是下下策。
而机灵的我,确实已经想到了一个令他可以放心离去的办法。
想到这个办法还得感谢眼前这张好看得不像话的脸。因着这张脸,我想起我那不着调的师父给我讲的一段江湖轶事。说的是,采花大盗楚风,素来行事乖张桀骜不驯,天下间没有什么是他怕的,但有一个人除外。幽莲仙子苏青莲。据说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与他不但渊源极深,似乎还钟情于他,但不晓得为何,这位以采花为营生的淫贼,居然不想采这朵送上门的绝世娇花,以致于这朵娇花追得他满世界躲躲藏藏。
究竟为什么,今日不在我需要了解的事情之内。
今日,我需扮一扮这位幽莲仙子,先把地上这位狼狈小侠哄骗答应逃命才是。
妙哉!许如今,今日脑子这样灵光,值得表扬!
诚然,这世上认识我的人,几乎都夸过我是个机灵的姑娘。这个几乎之外的例外,是我爹爹和师父。他们一个骂我拙笨顽劣,一个斥我小迷糊。我一向不甚搭理这两人,他们一个是一肚子花花肠子的文人,一个是神龙现首不现尾的江湖神棍,说的话皆不可信。
再诚然,冒充别人不是件光彩的事,但事出有因,也顾不得许多了。况,我师父说过,在生死大事面前,任何龌龊的手段都是可以谅解的;我爹爹说过,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意思就是,在重于泰山的死面前可以去死,面对轻于鸿毛的死时就一定要不计手段活下来。(又是这两位。其实可以想见,我在这两人的熏陶下,能长成一个还有点正义感的少女是有多么不易。)
想到这里,我淡然地、从容地出声:“连我爱出神这样细小的事你都这样清楚,还说什么不喜欢我,楚淫……楚风,你还敢说不喜欢我?你说这话亏不亏心?”
如我所料,楚风他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他迷惑了。
如我所料,叶梧桐他也迷惑了。
这却正是我想要的结果。他们都迷惑,我才好办事。不给这两人反应的时间,我继续道:“其实,我苏青莲也不是非你不嫁,但,谁叫我就喜欢挑战违逆我的人呢。”
说话的空当,已然从衣袖里摸出柄小匕首,顺势一滑,扑至叶梧桐身边,手起刀落,将叶梧桐手上的绳索一刀斩断。
这是我师父送我的小刀,锋利无比,用着很趁手。
我顺便抬脚狠狠踢在他身上,“滚,少在这里耽误本姑娘的好事。”
脚下力道控制得不甚利索,就只见黑衣的小侠在地上滚了几滚,“哐”,砸在了门框上,“哐”,门扇子掉了下来,黑衣的小侠被门框狠狠砸了一下,却没收住往外滚的势头,直滚到门外两三丈远。
可怜的叶梧桐。
可怜的梧桐叶。
我几步跨到门前,扒住掉了门扇子的门框,吼:“还不快滚!”
叶梧桐似乎吓了一跳,爬将起来,踉踉跄跄往外就奔。
目送叶小侠逃之夭夭,我心里小小生出些成就感,猫挠一般,兴头头的。一转头,看见的却是楚风负手而立,眉梢挑起,一副猫戏鼠的做派。
楚风眉梢挑起处望的正是不才区区在下许如今是也。
兴奋霎然退去,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诚然,梧桐叶曾提醒过我,楚风他是个采花大盗,但彼时我一心救人,哪里肯将心思往这方面想?如今脑门一阵清凉,我想起了诸多事。
有时候,我是有做事不过大脑的毛病。事过之后,脑子往往又归于原位,除了后悔不迭,还是后悔不迭。
但这世上并没有卖后悔药的。
脑门瞬间清明,楚风这做派,分明是默认了我救走叶梧桐,为什么?难道真的只是要留下我?可,分明,以他的能耐,要留下我们俩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而我,初初的打算,是救走了梧桐叶,自己再伺机逃跑,可就眼前的态势看来,我真的是想多了。就凭我练了十年兽步的三脚猫功夫,在这采花大盗手上,怕是连一个回合也走不上。
就算是和他斗一斗心机,也未必能在他这样老谋深算的狐狸面前走上一个回合。
我有些绝望了。
但绝望并不能使我的处境好上一二分,所以这绝望我也只是让它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立即当成鸡皮疙瘩甩掉了。
我师父曾给她下过一个很是中肯的评语:傻大胆。说我无论身处怎样的境遇中,总是盲目大胆。
现今的处境并不容许我害怕或者畏畏缩缩。做个盲目的傻大胆,倒是不错的选择。深吸一口气,我从容地、淡然地经过楚风的身边,走到太师椅前,潇洒地坐了下去。
“嗷呜。”
我忘了屁股上的棒伤。一声惨嚎,身体条件反射地自椅子上蹦了起来。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事事这样和我过不去。
丢人。但丢人丢到这份儿上,我也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继续装淡定下去。
抓着扶手,姿势有些笨拙地、不雅地爬上太师椅,用了个自认还不错的蹲姿,蹲瓷实了,瞧向楚风。
楚风他,唔,为什么我看见他在蹙眉?
定是自己眼花了。就算是没眼花那蹙眉也不会是为我。
在心里呸了自己两声。
清了清嗓子,我义正辞严地冲楚风:“不要以为我落到你手上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告诉你,逼急了,兔子也是会咬人的,狗也是会跳墙的。”
楚风眉眼间的轻蹙淡去,似乎在强忍着笑。忍不住了,笑意从嘴角眉梢溢出来,看着十分碍眼。虽然他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但是,碍眼!
我蓦然就明白了他在笑什么。
“笑什么笑,我只是形容!形容!拿兔子和狗做比喻!”
楚风大肆笑出声来,笑声簌簌,三两步走到我面前,长胳膊一伸,竟将我扛上了肩头。
我下意识地挣扎,喊叫:“你这个淫贼,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楚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有些飘忽:“门被你砸坏了,不能住了,自然是换个窝……况且,叶家的人肯定会找上门来,还是躲一躲的好。”
叶家的人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可是,不晓得为何,他这句话出口,我本该欢欣雀跃的心,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来。
诚然,我是不可能去怜悯这个被逼得东躲西藏的采花大盗的。也不可能担心他会被叶家的人捉拿归案。我想,大约我的不高兴是因为我被他牢牢困在手心里。
世上有一句话,叫做一步错步步错。这话用在区区在下身上,真是十分贴切了。
当夜楚风扛着我,进了一家妓馆。
我平生呆的最多的地方,除了我家的后花园,便是我爹的书房。后花园是我的私人领地,也是我可以无限制活动的唯一地方。书房就是被我老爹强行关进去的,我在书的海洋里徜徉十来年,但翻书的时候大约能数得过来。至于妓馆这种地方,只在我师父给我带来的话本子里见过。唔,有时师父带我偷偷溜出府外玩耍,路过妓馆门口时我也曾瞟过一两眼。
我向往许家大院以外的所有地方。对于妓馆这种地方更是抱有极大的兴趣。我一直很想看看这里的女人是如何身姿妖娆妖艳魅惑人的。像我这种养在深闺见识短浅的小女娃,只能仰望别人的妖娆。
楚风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妓馆里的鸨母喜笑颜开的迎了上来,“哟,风爷!奴家盼星星盼月亮,可是把风爷您给盼来了!哟,这又是哪家姑娘啊?风爷啊,咱们水月苑的姑娘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啊,您这逛妓馆都自带姑娘了。”
腰肢摆柳,脂粉堆香,桂花油头雪花肤,我被吓住了。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可以靠实力吃饭,却偏偏剑走偏锋想靠颜值上位,她晓不晓得这真是极大的失策。
鸨母失不失策,我不过是以局外人的眼光主观的看待这个问题,并没有过分关注。其时我的注意力大半集中在了妓馆里。这个时辰,正是妓馆生意最好的时候。各种或淡妆小清新或浓妆巨妖艳、或高冷或可人的姑娘,迎合着各种样男人的口味,流光溢彩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喝酒的听曲儿的各种玩乐的,简直晃花人眼。我瞪大眼睛,生怕看不清,错过了什么好玩的。
脑子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我的师父。不晓得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会是冷艳的?还是小清新的?师父成天和我讲那么多轶闻趣事,是不是也经常来这种地方?
心情忽然就不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