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规矩。老柳。”楚风扛着我往楼梯上走,咯吱咯吱的声音像踩在我心脏上,令我有些烦乱。他言简意赅的吩咐鸨母老柳更让我添了些恼意。
“果然是淫贼!”我心里愤然的想。不但心里这样想,而且嘴上也这么说了。
我以为楚风至少会反驳我一两句,意外的是他不但没反驳,还赞赏了我两句:“嗯,你的话十分有见地。大家都公认的我是个淫贼。”
“不但无耻,还油嘴滑舌!”
“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我一直骂骂咧咧,楚风只回了我一句:“你真的是书香世家许家的千金、丞相家的大家闺秀吗?”
“要你这个淫贼管!像你这种人,就应该人人得而诛之的!我不过是骂你两句,怎么了?”诚然,我只是过一过嘴瘾,打也打不过,算也算计不过,若还将一肚子火气憋着,那我抱块豆腐撞墙算了。
半刻钟之后,我了解了老规矩是什么。
鸨母统共在我们的包厢里塞进了一十六位美人,美人们抱琵琶的抱琵琶扭腰肢的扭腰肢,乐曲响起来,舞蹈跳起来,还有一位懂茶艺的美人在我们面前泡起了功夫茶,我不由兴叹,妓馆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面前还有一桌丰盛的菜肴。
我挨了板子,楚风居然知情似的,给我准备了一张垫了厚厚的棉花团绒垫的椅子。我小心翼翼坐下来,语调不阴不阳的道:“果然是淫贼,真懂得体贴人。”
“错,我是只懂得体贴女人。”
我看着楚风油嘴滑舌的样子就觉得碍眼。茶艺美人奉上来一杯新茶,我瞥了瞥,接了,喝了。
楚风眼角抽搐,“你这叫牛饮。不叫品茶。”
“我有告诉过你我是在品茶吗?折腾我那么久,还不兴我喝口水润润嗓子?那谁,这个曲子难听死了,给我换一首,要那种淫词艳曲的。”
“……”楚风无语凝噎。
曲风一转。
“你们忽悠我呢?这也叫淫词艳曲?哎你们有会唱的吗?唱上一段。风爷花钱了你们就这么伺候啊?”
“……”美人们风中凌乱了。
“别以为我没吃过猪肉就没见过猪跑,你们忽悠不了我。风爷,你平常最喜欢的是什么来的?《十八摸》是吧?对对对,来一段《十八摸》。”
楚风大有肠子都悔青的风姿,瞧着我继续无语凝噎。半晌,幽幽道出一句:“我喜欢的是清雅一点的。”
“不要在我面前演了,你会喜欢清雅的?你个淫贼。”
“许大人见到这一幕会不会被气死?”
我竟然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他?他才不会被气死,他只会把我打死。”
“换了我,我也会想要把你打死。”
“你?切,你自己带我来这种地方,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你就算了,不够资格。”
“咳咳,我是男人,你是小女孩。”
“你淫贼眼里还有这之分呢?不应该是道德沦丧不分男女长幼什么的吗?真是有辱你们淫贼业界的风尚。”
“……”
做淫贼他比较在行,讲说话气死人,不好意思,不才在下比较拿手。
作为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虽未见过什么世面,但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我学的还是比较不错。眼下既然不能逃,也没办法揍楚风一顿,定下心来吃好喝好,再寻找机会逃出魔掌。想及此,我伸手抓过来一只烧鸡,粗暴的撕下一只鸡大腿,狠狠咬了一口。
“咦?明新楼的烧鸡?有品味呀。”
“你一养在深闺后院的千金小姐居然知道明新楼的烧鸡?”
“我师父给我买过几回。其实是他老人家爱吃这口,每回买给我的,都是他吃的最多。淫贼,你要不要来一只鸡腿?”
我正说的痛快,楚风伸爪子就来抢我手中的鸡腿,我眼疾手快,竟能自他的魔爪下逃过一劫,“你讲不讲理,不是还有一只吗?干嘛要来抢我的?以前我师父就爱抢我的吃的,好不容易逃出我师父的魔掌了,没想到你这淫贼也是这嗜好!不吃了!”
我将鸡腿狠命一摔,鸡腿拐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砸在了抱琵琶的美人头上,美人恼了,抱着琵琶扭着腰肢往楚风身边扭,“风爷……你看看你带来的人……”
我摔了鸡腿不过瘾,又提着桌布,一拉一扯,满桌的菜肴酒水就扑向了楚风和琵琶美人。楚风身形诡异的一扭,避开三尺,满桌汤汤水水,一滴没洒在他身上,只可怜了琵琶美人,被汤汤水水淹了一般,全身油渍,头上还顶着雕刻精致的两朵萝卜花。
美人这下恼大了,顾不得擦一擦身上的汤水,拎着琵琶扯着裙裾就追打我。
我亡命徒一般逃窜。
蹬蹬蹬往楼下跑。
蹬蹬蹬往大厅跑。
蹬蹬蹬往大门外跑。
蹬蹬蹬……就被抓回来了。
果然这样的小诡计行不通。对方是诡计多端又身手了得的采花大盗。
我忽生绝望,落入楚风手上后,第一次觉得我的命运堪虞。也是平生第一次。
这一夜,我和衣躺在妓馆里的大床上,周围是铺天盖地的脂粉香,楼下是喧嚣的莺声燕语,一切的一切把人包裹得透不过气来。我脑子里有些昏昏然,开始想念我一向安静的荼蘼小院,开始想念小米给我兑的杜若花香的浴汤,开始想念府中厨娘做的糖醋鲤鱼,甚至,开始想念我老子的棍棒。我还期待着梧桐叶能快点搬回救兵,救我出魔掌。但不知为什么,我对梧桐叶的期望不甚大。总觉得他不那么容易能找到楚风的藏身之处。
楚风歪在贵妃椅上,手里握着一本什么话本子在看。他这类人,也只合看看话本子什么的,像我老子书房里的那些高深的书籍,他必不懂也看不进去。其实我也爱看话本子,我老子那些书我也看不甚懂。我师父也爱看话本子,他是高深的书看多了,看话本子纯属换换口味。常常带了我一起看。
楚风斜我一眼,“睡不着?话本子,看不看?”
我本欲有骨气的说一声,“不看。”奈何骨气这东西不是想有就能有,嘴巴本能的说了一句:“想。”
楚风嘴角隐着笑意,将话本子扔给我,还不忘讽刺我几句:“我以为许家书香世家,教出的女儿必然知书达礼,没想到养出这么一个泼……泼妇般的女儿,还爱看话本子。”
“不讽刺我你会死吗?”我恹恹回了一句,随手翻开话本子,本以为是什么风花雪月你侬我侬之类的,没想到竟是一本游记手札,记录的是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你居然会看这种书。”
“人在江湖飘多了解一下各地的风土人情总是好的。”
“原来是为了方便行事。你个淫贼。”
“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要叫我淫贼?听着挺不顺耳的。”
“那叫你什么?楚哥哥?呸,你也得配才行。叫你淫贼都是抬举你,你个烂淫贼。”
“我没怎么样你吧?”
“现在是没怎么样,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啊?毕竟,你的淫贼名声可不是我杜撰出来的。或许,你是想把我养肥了再宰了吃肉。”
楚风抽搐:“我倒还没有令人不齿到那种程度。”
“那谁知道啊。”
“……”闷了半晌,十分憋屈的道:“你师父把你给惯坏了。”
我略有些疑惑的望向他。我这爱胡说八道的毛病,确然是我师父那里学来的不假,他是如何知晓?
想来想去,我觉得可能是之前我说我师父说的太多了,才让他听了去。
他竟是个这样细致的人。让我对他的恐惧又深了几分。
是的,恐惧。就算我是个神经大条的姑娘,就算我出于面子上的考虑一直强撑着不在楚风面前表现出我的恐惧来,但他毕竟是个恶名在外的采花大盗,而我,只是个对外界充满着憧憬的养在深闺的小姑娘。我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我十分害怕他脑子一时不在状态就朝我扑上来。结局会不堪设想。就算我抱了玉石俱焚的心,到最后也可能只是焚了我自己,而他依然潇洒的做着他的采花大盗。
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不能再悲无奈的不能更无奈的故事。
这一夜我因为惧怕没有能合眼。一直翻来覆去看他给我的话本。后来他就在贵妃椅上歪着脑袋睡着了。我趁着他睡着的时候稍稍闭了闭眼。毕竟我也是很累了。
这一闭眼,再一睁,竟已经到了天大亮。妓馆里一片寂静,闹腾了一夜的妓馆美人们都睡下了。我身上也不知何时盖了一床薄被。被子上没有脂粉味,是新的。再看看贵妃椅,空空如也,楚风他不在了!
不在了!我内心一片狂喜,连翻身下床都无比利索像一阵疾风,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留下来等他回来吗?我又不是真的傻。
事实证明,我真的想多了。我若不傻,那楚风就是个傻子。到嘴的猎物他会不看好了?他就是个顽劣成性的猫,而我,不幸就是他爪子下那只傻老鼠。
我还未奔出房门,就听门外传来他惯常戏谑的声音:“鞋子跑掉了。”
简直是魔音穿脑。我的心情唯有从九万里高空跌荡至谷底可形容。
“跑你爷爷个头!”当是时,我俯首弯腰,将趿拉在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一只,当作武器朝着门外正挂在走廊扶手上的楚风甩了过去。用足了我吃奶的力气。
鞋子在空中打着旋儿,不偏不倚直飞向楚风光洁的脑门儿。这点儿准头我还是有的。我常拿花生米来练手来的,每次小米啰嗦时,不管离我有多远,我都能丢她丢的十分准。
但楚风不是小米。小米那丫头笨的像头小笨猪,每回就算我扔偏了她都能中招。楚风面前,我的鞋子不管扔的有多正,他的脑袋只是稍微有个挪动的动作,我的鞋子就越过走廊直飞向一楼大厅。
“哎呦,哪个天杀的拿鞋子扔我啊!不想活了?”
柳鸨母的尖细高音宛如魔音直穿脑海,穿过脑海又直奔云霄。
我单脚跳到走廊上,扶着扶手朝楼下正捂着脑袋大骂的柳鸨母十分歉意的陪笑:“嘿嘿,姐姐,他扔的。”我一指楚风。
柳鸨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我唤她一声姐姐,将她唤得年轻了二十岁心里顿觉十分熨贴,反正没有再找我麻烦,只绷着脸说了我一句:“以后看准了再砸。”
“好嘞。”我嘴角浮着浮夸的笑。柳鸨母扭着腰肢去忙别的事情,我扭回头甩给楚风一个大大的白眼,一扭腰,回了屋。
楚风尾随我进屋,睨视我,“你就这么想回家?我其实没对你做什么吧?你何用如此怕我?”我不大能肯定他语气里的不悦是因为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确是怒了。
我底气不大足的道:“现在没做,难保日后不会做。谁家的姑娘愿意且有勇气和一个淫贼在一起?”
诚然,我不大情愿回那个金丝笼一般的家,但我更不愿意没白天没黑夜的跟一个淫贼厮混在一起。所以,虽然底气不大足,但我还是勇气可嘉的继续了和他的对抗之路。
楚风冷笑一声,“你看问题太主观了。其实想和我在一起的还是大有人在的。”
我回以冷冷一笑:“你不觉得主观的其实是你自己么?”
他睨我片刻,语气蓦地一松:“跟你说话实在是太气人了。你还是走吧。”
“走什么走,我不走。”话一出口,我忽然就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等等,你说什么?放我走?真的吗?不是吧,你脑子被门夹了吧?还是,你故意想要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你休想骗过我!”
“……”
我师父曾说过我,我总是在该多想想的时候想的太少,不该多想的时候又想的特别多。
这一次,没有出我师父预料的,我想多了。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知,楚风是真的想放我回家,连回家的马车据说都给我雇好了。可我却没能相信他。
世界上最让人沮丧的事情,大概就是在一个错误的开始以后,一直做着错误的决定。如此错下去,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样的结局。期待负负得正,那只能是理论上的结局,而现实和理论的距离,隔的可能是无尽的时间。
“真不回?”楚风向我确定。
“我可不想再被你耍。不回就是不回。”我不耐烦的冲到脸盆架前洗漱,一副打算长住久安的姿态。
楚风在我一侧看了我一阵,然后中肯的总结:“许大人和你师父都没有被你气死,说明他们的心理素质真的很不错。”
我正在用竹盐刷牙,口齿不清的嘟囔:“我师父和我爹都曾经这么说过,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
“其实吧,我爹他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官做到那么大,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什么样的气没受过?怎么可能因为我有点不争气就气到?我师父也是,只有他气人的份儿,哪里有别人气他的份儿?我顽劣,他比我更顽劣。所以,你拿错人说事儿了。”
“……”楚风抹了抹我溅在他脸上的泡沫。
因楚风要躲避叶家的追捕复仇,同时,我爹爹也有可能正在追捕他,他也要躲一躲,我们就暂时被困在了妓馆。用过早饭,无事可做,他提出要和我手谈几局。我的棋艺虽属于半吊子级别不甚精通,但我想他这样一个淫贼于采花大业上十分精通于棋道上就未必精通,可能还不如我,我就应下了战局。
反正也出不去。
而且我这个半吊子其实是十分喜欢下棋的。用师父的话说,我就是个臭棋篓子。
令我意料不到的是,他一个采花淫贼,居然于棋艺上甚有两把刷子。这场棋从太阳升起一直下到太阳落山,我越战越勇越勇越败,竟连一局也没有赢过,后来大概楚风看我输的就快要哭鼻子了,才让了我半局,于最后一局堪堪打成了个平手。
这世上能陪我这个臭棋篓子下棋并且一下就一整天的,除了我的师父,连小米都没做到过。楚风,我敬他是条汉子。
然我的敬佩还未讲出口,汉子已然折了半条,“看在我这么辛苦陪你消遣的份儿上,你是不是得请我一顿晚餐作为对我的谢仪?”
“……”你顶多算半条汉子。
“我出来时匆忙,没有带银子。这样吧,我请客,你付账。等什么时候我回了家,让我爹一并算给你。”
楚风凝视着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