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重阳。
我们到了红叶山庄附近的一座小镇。
小镇有一个挺有意思的名字,叫枫林镇。简直就是和红叶山庄遥相呼应。两地相距十里。正是枫叶红遍的好时候,枫林为名的镇子自然是不乏红枫的。镇里镇外,火一般,燃成一片,绵延十数里出去。蔚为壮观。
说好的吹晨风沐晚照,说好的扁舟一叶瘦马两匹浪迹江河湖海,结果却变成了躲到这个偏僻的小镇上来。
虽然景致不错,可我觉得我上当很深。
楚风实在是个常常会有奇思妙想的人。譬如现在,一路走过来,甩开了数波人马的围堵之后,他竟带着我晃到了红叶山庄的眼皮子底下,还美其名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且不论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多少,我不过是淡然的问了他一句:“那为什么不带我去苏青莲的幽莲谷?”他就没话说了。
事实证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真的不适用于任何状况。我们在到达枫林镇的当天,就遇到了一位眼神十分厉害的红叶山庄的门徒,一眼就把我们认出来了。正要准备摸回山庄报信之际,还好被楚风发现了。
楚风对他诱以重利,骗他背叛了红叶山庄,倒向——其实也没有倒向我们,一个肯为了利益背叛主子的人,我和楚风观点一致的认为不可用。况我们现在的处境也只合孤军奋战,多带一个人身边都是累赘。我们只是让他去过上了小隐隐于林的生活。
这件事除了证明了楚风说的那句话是个伪命题之外,还证明了,红叶山庄的人确实比官兵们眼力好。但未必就比官兵们有骨气。
楚风在此地居然有一处院子。外表看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庄院,若硬要找不同,就是别人家的墙比他家的要高些。
其实按风水学来说这于他十分不利。我指了指他家西邻居,“白虎都高过青龙了,你倒是宽心。”
他又取笑我:“没想到还对风水学有研究。”
“我胡说八道的。”
“其实说的也没错,不过我很少来此居住,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推门进去,真是别有洞天。
没人高的野草,活得轰轰烈烈,占据了家里所有能占领的地方,连台阶的石缝里、墙头屋脊上都是。
我默默的坐在廊檐下的石凳子上,看他拔了一天的草。飘飘的白衣在黄绿色的野草的映衬下,感觉挺怪异,不是格格不入,也不是相得益彰,倒像是一只谪仙落难在了草丛里,草丛难掩其卓然仙气。
这个评价对他来说是不是有点高了?我闲的慌,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挺长一段时间。最后我觉得心应该放公平公正一点,不能因为他干过一些非人的事就把他长相好这唯一的优点给残忍抹杀了。那样的话我以后跟他一起行走江湖也会觉得闹心。
中途他饿的受不住,央我去给他买包子。我一万个不愿意跑这趟腿,编造了许多理由搪塞他:“你就不怕我跑了?”
“跑去嫁给叶梧桐?”
“你就不怕我在包子里下毒毒死你。”
“是为了快点嫁给叶梧桐吗?”
以不变应万变之战术运用的烂熟。
“嫁你个咸鱼头。”我踩着拔过草的松软土地买包子去了。
我从镇中心商业街的南头逛到北头,又从北头晃回南头,只发现了一家包子铺,一家店面挺小的酒楼,一家裁缝铺,一家剃头铺,裁缝铺兼卖点水果蔬菜什么的,居然还有一家玉器铺子……且玉器铺子老板也没有做什么兼职,看来小镇上的人们还是挺崇尚奢华风,竟然能养活一个玉器铺子。
总之,镇上的商铺都干着独行买卖。我真是担忧他们因此会狮子大开口哄抬物价。真想不出为什么这里距离红叶山庄那么近居然没有被拉动一点经济水平。但我也有一点明白为什么楚风会带我来这里避世了。
谁特么能想到大名鼎鼎的采花大盗楚风会屈尊住在一个兔子不拉屎的乡下。
我买了四个包子。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有点多余了,包子一点都不贵,人家并没有狮子大开口,四个包子才花了一文钱。于是我又买了四个。
我们坐在廊檐下吃包子。我吃的狼吞虎咽,他吃的优雅别致。这真是什么样的差距。
“一个大男人,以这种娘炮的姿势吃饭,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位大家闺秀,吃饭的吃的狼吞虎咽比饿了三天的乞丐不如,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被我师父逼成这样的。”
楚风停下手中的包子,嫌弃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你这样事事都把责任推给你的师父,是不是对你师父太黑心了?”
“他到现在都不来救我,也不来看我一眼,我的黑心和他的黑心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楚风默然睨视我好一会儿,对我和我师父的关系下了评语:“做你的师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彼此,做他的徒弟我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费力吞下一大口肉包子,他默默递上一碗水,我用拿过包子的油手接过来,喝的咕咚咕咚响,将喉咙顺舒服了,接着道:“你是不知道他有多离谱。我们师徒十年了,他飞檐走壁飞花落雁装得就像个世外高人,我呢,他十年里就教了我一些兽步,我到现在连一套最基本的拳法都没学会!这个师徒之名,不要也罢。”
“这么说来,是有些离谱。可能,他是有别的不得已的苦衷呢?”
他居然为我的师父说话,我有点小意外。但可能他和我师父那个不着调的惺惺惜惺惺也未可知。我并未太在意。
我摆摆手,很失望的样子,“算了,别提了,什么样的苦衷,说出来我可以体谅,不说,我哪知道。也许,他就是没把我当回事。”
“讲的出口的,就不叫苦衷了。”
“算了,反正我对他很失望。”我望着湛蓝的连个白云丝儿都没有的深邃天空,咬了一口包子。
楚风默默的掰手指头。
“你在干嘛?”
“我在数包子。八个包子,我吃了两个,你吃了六个。”
我把手里剩的半个包子瞧了瞧,有些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这种情绪若要叫人瞧了出来难免会更不好意思,我拿捏出一副鄙夷他的语气:“瞧你那个憋屈的样子。你快拔草,拔完了我晚上请你去下馆子。”
“你有银子吗?”他不看我,一心在草上。
“这些天不是给你打杂赚了一些吗?”
“……”
半晌,他似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若寒潭秋水般的眸光将我死死盯着,“难道是去镇上那家润恒酒楼?”
“是啊,你们镇上还有第二家吗?”
他喝了两口水,默默去拔草了。
我觉得可能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一直在路上疲于奔命,连顿像样的饭菜也没吃上,他可能是想好好吃一顿了。
润恒酒楼,多大气的名字,一听就和什么悦来客栈迎宾楼不是一个档次的。诚然,名字这东西只能和起名字的人的文化程度有关系,和酒楼的档次其实扯不上一毛钱关系。像鸿宴楼那种蹩脚的名字,却是京都六星级天字第一号的酒楼,其内装修奢华大气,最低消费绝不低于一百两银子,相较之下,润恒酒楼这个大气的名字,和它本身的档次完全就成了反比。
一进酒楼,我忽然就理解了楚风吃完包子默默去拔草的那个表情。
不大的大厅里,稀稀落落几张八仙桌,桌面油漆剥落的斑驳,露出一片一片的挂着毛刺的木头,可以辨别出来是梧桐木,不是黄花梨木,桌子腿不晓得为何都是残疾的,长短不一,有的垫一块土砖,有的垫一块平石,有一条腿甚至垫了二尺高一段榆木疙瘩。板凳更不用提了,竟找不出一条可以站得稳当的。
我几欲夺门而走。之所以咬牙忍住了,乃是因为我自认一向是个讲诚信的人,既然答应要请楚风吃饭,就不能只说不做。许家家规,诚信做人。
瞧着楚风黑着的一张俊脸,我其实有些不大忍心。于是道:“小二哥,有没有干净点的包间?不求别的,只求桌椅板凳是齐胳膊齐腿的。”
小二哥扫了我二人一眼,十分淡定:“包间有的是,桌椅板凳没有齐胳膊齐腿的。二位将就点吧。”
我和小二哥说话的空当里,楚风默默去挑了两条勉强能坐的板凳,用衣袖擦了擦凳面的灰尘,招呼我,“过来吧。”
我竟没有反抗,乖乖的挪动脚步走向他,边走边回头问小二哥:“小二哥,有什么拿手的菜色给我们来几样,这位……淫……呃,风……爷干了一天活,饿了。”
“只有猪肉炖粉条和小葱拌豆腐。”
“呃,那就来这两样吧。有没有酒?”
“有花雕酒。”
“……那也行吧,就来一坛花雕酒。主食有什么?”
“馒头。”
“什么时候蒸的?”我竟然如此细心的关注到了这个问题。
“前两天。”
“……能不能麻烦小二哥去对面的包子铺给买十二个包子?”
小二哥以极度惊讶的眼神望着我,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我已没什么表情的脸。楚风则一脸疑惑的表情,眸子里也是我这张没表情的脸。
“你吃的了那么多?”
二人异口同声。
我不吝赐教的掰着手指头数给他看,“中午我吃了六个,你就憋屈成那样,晚上我请你吃六个,给你补回来,你就不要憋屈了。”
楚风一副不想和我说话的样子,忍了半天,没忍住,开口:“你对着天空发了一下午的呆,还能吃得下六个?”
“吃不了兜着,晚上回去宵夜。”
“……”
小二哥很快把菜端了上来,别说,速度还挺快。硕大的黑瓷盆,满满当当一盆猪肉炖粉条,外加一大海碗的小葱拌豆腐。
我后悔吩咐小二哥买包子了。
这个菜量够十个楚风吃的了。若是口味再差点,估计十个楚风也吃不完。
“瞧你找的这地方。”我说不清自己是埋怨,还是嫌弃。其实我并不大注重这些吃吃喝喝的事,只是觉得楚风应该很憋屈。他似乎挺喜欢享受,且各种洁癖。
一个采花大盗竟然有洁癖,是我最近领教到的又一稀罕事。
楚风忽然淡声道:“这是我出生的地方。那座院子,是我家老宅。”
事情如此出人意表,我不晓得该作何表情。破旧的小镇、废墟般的家、阳光下白衣飘飘的拔草的俊美青年,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生了什么变故,也不知道心里是否生出了一点心疼,只是觉得左胸腔那里闷得慌。
楚风将花雕酒的泥封拍掉,往豁口的海碗里倒满,一碗推给我,一碗留给他自己。他将自己那碗喝凉水似的一口闷下,再倒上一碗,瞧着我笑了笑,继续道:“以前这里还不是这样。以前,这里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有数不清的商贩,这个店里的桌椅板凳也还是齐胳膊齐腿的,上面的油漆也是锃亮的。”
他竟一副忆往事的节奏,我不是个爱窥人隐私的人,但也不好就此打断他,只有略局促的继续听他忆往事:“我小的时候,红叶山庄的门徒都喜欢来这个店里喝酒,我爹也喜欢来这里喝酒,每次来都带我来。”
他正忆的好好的,店伙小二哥一副遇见知己的激动样子,带着哭腔插嘴进来:“客官居然也晓得这一段过往。可不就是因为那帮仗着自己会两手功夫的叶家门徒,才致使小店到今日之残破局面?”
这里面竟像是很有故事的样子,我握了酒碗在手中,边装模作样喝酒边打算听一听这段往事。小二哥挺擅言谈,娓娓道来:“起初吧,那帮人还好,喝酒,吃饭,吃饱喝足就心满意足走了。后来有一天,一帮人喝完了酒,就开始耍酒疯,动手动脚,桌椅板凳被他们天天拿来练手。我们孙掌柜开始都是砸坏了就换一批新的,可是换着换着就换不起了,后来就找人修,可修好了还砸,到后来,修也没办法修了。”
“练武之人喝酒耍酒疯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他们砸坏了不赔吗?”我满腹狐疑。
小二哥抹一把辛酸泪,声调拔高:“赔?他们仗着自己是红叶山庄的人,会几手功夫,一次都没赔过!”
我吸溜一口酒,辛辣酒气呛得我几欲喷酒,咬咬牙,忍了,点头道:“那确实过分了。你们就没找叶庄主去理论?”
小二哥一声长叹,“像小店这种遭遇的,不止我们一家,后来我们联合起来去红叶山庄讨说法,”我一拍桌子,“对,就应该去讨说法!”
一激动之下我竟忘了这桌子是个瘸腿儿将军,一巴掌下去,就见桌子一个趔趄,就要倒将下去。楚风淡然的、手法诡异的一伸手,稳住了桌子,瞧着我幽幽道:“你手下留情。”
我歉意的朝小二哥笑笑:“对不起,一时激动,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小二哥说的正在兴头上,倒没怪罪我,还很善解人意的安慰我:“没事,是桌子不好。”
我再吸溜一口酒,“你继续说说,你们去找叶庄主,他怎么说?”
小二哥继续道:“怎么说?唉,第一次给了些维修费,第二次就拒不见人了。”
我疑惑道:“其实,说起来,叶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怎么能干这种混账事呢?”
小二哥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狗眼看人低呗!”
“……”我总觉得有什么内情。毕竟叶家侠名在外。纵然有可能包裹在侠名下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但赖一些不起眼的小账,不至于吧?
我探究的朝楚风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风爷今日这情绪不对,我们说话的时间里,他一个人竟一直在灌酒。我摸起酒坛子晃了晃,乖乖,一坛子花雕已见了底。
纵然花雕酒不是什么烈酒,纵然楚风他酒量貌似也还不错,但也扛不住这般不要命的喝法。他一向白皙的脸上染上两朵淡红,衬得俊逸的脸竟添了几分魅惑之色。
我很惊讶。
当然我不觉得我被诱惑了。他淫贼的本质可是时刻挂在我心上都挂成了一种图腾。
我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趁此机会,何不灌醉了他,再伺机结果了他!
我一向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姑娘,有什么想法,也会毫不犹豫的付诸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