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位摆在那里,也不是我不说就不会露的。”
“这倒是。”
“你,究竟为何不放我走?真是为财?”其实真有这种可能。看他这挥金如土的人生态度,银子必然是他人生里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可能,我是个变态?”
“……”
这个问题真不适合再纠结下去了。
半晌,我纠结起了另一件事:“我真有那么差劲?”我挺想下床去照照镜子。小米经常说我风华绝代赛过月中嫦娥仙子,她忽悠我的?她那个小古板也会忽悠人?
人其实有时候看不清自己,即使从镜子里看,也未必真切,别人的眼光看你,倒真实可信的多。我爹说的。我觉得有几分道理。
楚风瞄了我一眼,想了想,道:“你充其量只能算……不丑而已。”
“只是不丑而已吗?”我挺失望的,“我师父有一回也这样说我的。其实,我希望我在他眼里是漂亮的。应该说,很漂亮很漂亮,绝世漂亮才行。”
“为什么?”
“我希望他眼里只有我。”我呆呆的望着帐子上的绯色流苏,在窗外映进的微弱的灯光下,流苏有一种旖旎的色彩。不晓得话题为何急转直下到了这里。也不晓得,自己搭错了哪根神经居然和楚风说这些。
楚风没有再说话。似乎是睡着了。
我望了许久的流苏和灯影,流苏和灯影渐渐幻化成一圈圈涟漪,在眼前晃啊晃,绕啊绕,终于将我绕进了黑甜的梦乡。
不知谁说过,大多数的人,都是在和身边的人说着违心的话,却和陌生人说着知心话。这个话不尽然对,却也有几分道理。我骗过我爹数不清次,谎话说过几箩筐,也从来没和我师父说,我希望他的眼里只有我。
但我却将这样的话说给了楚风听。
他并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甚至,他某种程度上都不算个人。可我就那样傻傻的,将心事和盘托出。
我想,可能那晚我的脑袋真的被门挤了。还是挤的特别严重那种。
第二天晨起,我想起前夜说的话,心里一直惴惴,生恐楚风会拿这个话来拷问我什么。结果,他却什么也没提,没听过那则事情一样,该干嘛干嘛。
既然他不提,没道理我自己还要提自己的糗事。我也没事人一样的洗漱、吃饭、吃完饭和水月苑的美人们讨教哪款胭脂水粉最好用,哪款衣裳样式是时下最流行的。
女人就是这样,无论你是多么高贵的,还是多么低贱的,关心的话题永远都是差不多的。
楚风瞧着我这么快就和这些妓馆的女子打成一片,不无担忧的劝导我:“你这个样子,你老子若是见了,会气死的。”
我学着琵琶姑娘给他抛去一记媚眼,嘴角一挑:“在气死之前,他老人家一定会先将你这个罪魁祸首碎尸万段的。”
我今日穿了件湖蓝色细纱窄腰褶裙,裙摆上绣以几朵白色玉兰,清雅中见冷淡,冷淡中见高贵,一行一动间玉兰若隐若现,和水月苑里的美人们的妖艳着装形成巨大的反差。我觉得我还是长得可以的。
得出这个结论,是因楚风看的似乎有些呆了。
呆了一阵之后他说了一句让我挺胆怯的话:“你觉得,在一个名扬四海的淫贼面前穿成这样,合适吗?”
我很想反驳他一句。奈何脑子里只回荡着他的话,扰的我连一句合适的话也说不出,半晌,我嗫嚅:“这,这不是你给我买的吗?款式都是你挑的。而且,我觉得吧,在一个万恶的淫贼面前,穿着总比不穿的好。”
他竟然无耻的说了一句:“挺好看的。我的眼光向来不错的。穿着吧。”
午饭时,我问他:“你打算把我们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都挥霍在这妓馆中吗?诚然,这里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还有美人作陪,可,终日连阳光也不得见是不是会被憋死啊?”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调调:“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还有美人作陪,怎么会被憋死?”
“你就不想外面的花花世界?”我斜睨着他。
他眸光在房中睃游一圈,又望向外面,幽幽:“这里,够花了吧?”
我没什么话反驳。地上是富贵牡丹的软毡毯,空里是镂空洒金绫罗帐,连家具都是精雕细刻美轮美奂的,外面大厅更是包金镶玉美不胜收的。论花,哪里还能比得上这里花?
“温柔乡,英雄冢。”我叹了一声。
“我不是什么英雄。”他睨着我笑。
“吃饭。”
他这样同我打太极,我也套不出什么话,实在是没意思。
晚上,我不太死心,换了个方式旧话重提,“梧桐叶真的没有找过来吗?或者,是他想不到咱们躲在妓馆里?真希望,他突然脑子开窍就找过来了呢。”
楚风睨了我好大一会儿,脸几乎贴到我脸上,温热的呼吸弄得我心脏乱蹦,神智有些紊乱,他说:“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看好戏什么的,我实在没什么兴致。我不着调的师父惯会说好戏给我听,听得多了,总觉得天下间再好的戏也不过尔尔了。
他离我这样近,我倒是又不自量力的暗暗谋算了一回,如果这个时候偷袭他,胜算能有几何。谋算结果,几无可能。我无奈地叹了一声,技不如人,决定先和他周旋,伺机再动手。
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这位采花大盗为什么好几天都没有采我这朵姿色还算上乘的花。同床共枕也没有对我怎么样。
他带我去看戏的地方,令我想一掌拍死他。
那样一个藏书丰富的地方,除了皇宫的藏书楼,便就是我爹爹这个当朝一品大员、诗书传家的许家的大书房了。
楚风大约怕我弄出什么声响惊动我家人,点了我的周身穴道,连哑穴也给我点了,把我搁在房顶上,在我鼻子底下掀了块瓦片。
我趴在何其熟悉的房顶上,透过鼻子底下那个窟窿看见,屋子里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我才几天不见却已经消瘦沧桑了好多的爹爹,连头发似乎也白了几根,看上去甚是扎眼。我爹他才不过四十岁。我鼻子一酸,忙把目光投向另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前几天还狼狈不堪,如今看上去却甚英俊的小侠梧桐叶,另一个,是个美女,我处的角度不好,只看得见美女的侧脸,但仅仅一个侧脸,就让我觉得,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太美了。
楚风告诉我,这位正是我所冒充的幽莲仙子苏青莲。
我抖得厉害。冒充这样一位大美人,我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房间里的三位皆是面色凝重,在商谈着什么。其实想想也晓得,无外乎是关于我。
但叶梧桐出现在这里我能理解,苏青莲,恕我不能理解。我支起耳朵细听。
叶梧桐说,叶家愿意倾力诛杀楚风,救出我,但要请我爹答应,把我嫁给他。他居然晓得我是许家的掌上明珠,而不是什么苏青莲。好智商。
但我听见这话,从头凉到了脚后跟。趁人之危,叶家端的教出来一个好青年!倘或我此时能说能动,我必然跳下去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再将他揍成猪头!
可惜我不能动。不能动,真叫人窝火。
其实,楚风当日就和我说过,我救下的这个人,他未必没有识出我不是苏青莲。许家后院里,怎么会住着苏青莲呢。彼时我骂他小人之心来的。
果然是我江湖经验太浅,识人不明。
但他楚风也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他,我又怎会落入如此境地。
苏青莲说,她可以不计较我泼脏水在她头上,但找到楚风后要把楚风交给她,不许害他性命。她居然这么快得到消息找上门来。好能耐。
但她说我泼她脏水,我就不能苟同了。好歹我也是为了救人,且并没有给她的名誉造成什么损害吧?
且她凭什么来要挟我的爹爹!
我转头望了一眼楚风,以眼神示意,居然他这样的淫贼还有位如此贴心贴肺的红颜知己,不可思议。只是这红颜知己也未必有江湖上传的那样好名声。除了美色和江湖上传得没什么二致。
楚风拍了我的脑袋一下。我疼得龇牙。
这几天相处,他其实对我很不错,唯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他作为淫贼的流里流气。譬如爱拍我脑袋,爱挨近我的脸说话。
此刻,他又贴近我耳际,声音极轻:“那晚在场的,只有我们三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那晚只有我们三人,苏青莲又怎么会知道我冒充她救人一事?我眸光冰冷地看向我爹对面的梧桐叶。
这时,就听我爹爹声音铿锵:“两位能出手救小女,老夫在此谢过。但,有些事,还真不是老夫能做得了主的。不怕二位见笑,老夫毕生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小是骄纵惯了的,家里的事,都是她说了算,老夫真做不得她的主。恕老夫答应不了二位什么。”
我的爹爹,他虽是一介儒士,手无缚鸡之力,但他可从来都是傲骨铮铮,不曾向谁低过头!
家就在身下。爹就在眼前。此时我却深深体味到了咫尺天涯这句话。
头顶上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你所亲耳听见的,亲眼看见的,都未必是真的。因为江湖是尔虞我诈的,人心是最难测的。”
“那我应该如何去分辨?”我脱口而出。然后意识到,我从刚才就能动能说了。他原来早解了我穴道。
“那就用你的慧眼慧心去分辨吧。”他语声里居然能听出些许禅味。
我忽然觉得,他这个调调很像我师父。我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信任。于是,不由自主的,被他的话带进了一个思想漩涡。
眼前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我又该如何做?
楚风掸了掸身上的尘,一个漂亮的旋身,离开了屋顶,没有带我。
之前是我被点了穴道下不去,此时却是就算能下得去,我也不能再下去与我的爹爹相见。
固然,我不想嫁给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梧桐叶,我也不能令我爹受制于苏青莲,下去相见打碎她二人的好算盘是条好路子,可她二人这样卑鄙,万一狗急跳墙当场对我们父女二人动手,我们毫无还手之力。那么,我的路就只有一条,继续受楚风挟持,不让我的爹爹因为我被下面这两位要挟。
或者,在以后受楚风要挟的日子里,我还可以伺机亲手宰了他。
他是淫贼,人人得而诛之,即使对我不错,也不能成为我不杀他的理由。杀了他,也算为世上除一害。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想,我知道要做什么了。
我放弃了他留给我的逃生机会,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后面梧桐叶和苏青莲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爹爹又被如何逼迫,事态又是如何发展,我无从知道。但我也没了知道的必要。反正彼此的立场已经清晰。
江湖上有一句话,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
总会有清账的那一天。
楚风没有再带我回水月苑。他带我离开了京都。按他的话说,世上美好的事物那么多,总要出去看看,吹吹晨风看看晚霞,扁舟一叶过暮霭苍烟,瘦马两匹望西风天涯。
我看不清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从不知道他竟是这么位诗意又率性的人。
但他说的这些正合我意。我揣着复杂的连自己都摸不清的心情随他义无反顾上路了。
因是晚上出的城,他带着我直接施展轻功从城墙上飞过去的,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拦。
不像样的阻拦里,一批为红叶山庄叶家的家丁,一批为幽莲仙子苏青莲的徒儿。我其实搞不清哪些是叶梧桐家的人哪一些又是苏青莲的人,楚风在我耳朵边解释了很多遍,说你看他们的武功门路,叶家的人擅使剑,剑法又以喜攻人下三路为主,苏家的人擅使暗器,暗器是莲花针,其实就是银针,装在了莲花式样的盒子里。
我十分不解:“为什么要使银针?那玩意儿造价得多高?使铁的不是更便宜点?”
“可能……苏家很有钱?”他答的更离谱。
骗鬼呢。有钱也不是这么挥霍的。苏青莲穿衣挺朴素一看就知道不是个乱花钱的主。
不过,单看这武功路数和所使兵器就知道,这两家就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我以前还傻傻的以苏青莲为我的人生榜样,以叶家为我的人生奋斗标杆。看来我以前是真的傻。
楚风说的对,亲耳听见的,亲眼看见的,都未必是真的。因为江湖是尔虞我诈的,人心是最难测的。我第一次觉得楚风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楚风收拾了使剑的一帮,避过了使暗器的另一帮。我在他身边充当他的绊脚石,并没太行使好我的职责。或者说,对方的武士们没有给我个机会行使我的职责。
另一路不成器的阻拦来自一队巡逻兵,在研究过我和楚风的长相后,没有为难我们,自动就撤了。
难道我们长得就这么不像菜市口贴的嫌犯与人质的画像?这是何等的令人哑口无言。
城外居然有一匹马等着我们。虽非瘦马(不但不瘦,其实还很肥壮),但能载着我们逃开京都,就是好马。
诚然,对于共乘一匹马我还是颇多微词的,但楚风说能搞一匹就不错了,毕竟他现在被多路人马追逐着。想想也是。我也只好忍了这口气。
我回头望了望矗立如怪兽的城门,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青灰色,心里终是生出了些离别的伤感,鼻头略酸了酸。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回家路,踏上了未知的茫茫天涯路,我不知明天要面临什么,也不知结局在哪里,后背贴住楚风温暖的胸膛,我没有了后悔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