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仍然坚信,童话世界里的那些美好,总会在现实中影响着我,让我相信,就算此时此刻,我被伤得无力还击,但总有一天,美好会给那些伤痛一抹阳光。
◎早儿也有“三迁”的“孟母”
为了让我能考上当地最好的中学,四年级那年,妈妈辞去工作,带着我从小县城来到了市区,租住在一个小房间里。
这是妈妈第一次为了我的学习而辞职搬家。
那是一个不足30平方米的小房间,没有独立洗手间,四面不通风。每次上洗手间,我需要等上好几个人。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拥有一个独立卫生间,不用苦苦等待。
此后的多年里,母亲一再为了我的学习,数次辞职搬家,就像“孟母三迁”的故事发生在我身上似的。我到市区读书,妈妈辞职搬到市区;我在武汉上学,妈妈辗转武汉。
每到一个地方,对我而言是一个新的学习环境。我在那里,会有新的老师,结交新的朋友。我是学生,我的时间会被各种各样的课程填满。但对妈妈来说,意味着她要重新找份工作。一路搬家,妈妈从事了不少工作。在公司里当普通文职,为人复印文件;在餐厅里当服务员,后来还当上了餐厅经理。
我的学费并不低,尤其还要学钢琴。要负担起我的学费,妈妈仅有的一份工作难以支撑。下班之后,她跑去广告公司,在那卖起了挂历。每卖一本,能有一些微薄的收入。
一开始,我以为妈妈仍然是一名演员,一名穿着戏服、唱着楚剧的台柱子。其实,早在妈妈带着我离开小县城之后,她就辞掉了这个在当地颇有风光的工作。我总以为,妈妈很厉害,总能如此容易地找到一份工作,丝毫不知其中不断辞职,又重新开始的辛酸。
刚到新的小学,我难以适应,成绩在中游浮动。这样下去,定是考不上重点中学的,我渐渐失去信心。
一次放学回家,我偶然在书桌上,看到一个信封。打开来看,是妈妈写给我的。尽管我每天都和妈妈住在一块,但她仍然喜欢用书信这一古老的形式来表达。信中,妈妈写道:我固然爱你,我的女儿,但我更爱你的聪明诚实;你是我心中的宝贝,但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众人眼中的骄子。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加油!
她的字很美,遒劲有力,行云流水。
更重要的是,她的字很有力量。每个字,直直打在我的心上,仿佛头上悬着一座金钟,无时无刻,警示着我。
有时候,往往有力量的,并非那教室走廊上的至理名言,而是她一横一撇写下的书信。每一句话,真实而有力,我不得不被折服。
第二年小学毕业,在放榜的那天,妈妈一大早跑到学校。红榜上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我考入了当地最好的中学。
◎让妈妈自责的偏瘫
学校运动会上,我参加了50米短跑。跑到一半时,左脚忽然一软,我猛地摔倒在地,动弹不得,被同学赶紧送到医院。到医院时,我的左脚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任凭别人怎么敲打,不痛不痒。医生诊断,这是神经性偏瘫。
什么原因造成的?不知。以后还能走路吗?不知。看起来,就像造物弄人。
妈妈在旁,听完医生的诊断后,拼了命地哭,一直求着医生:“救救我女儿,能不能把我的腿给我女儿?”她使劲回忆,究竟是什么造成我神经性偏瘫,并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她想,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让我去学跳舞,把脚跳坏了?曾经作为演员的妈妈,有着一副非常精致的身材。她总认为,女孩子就应该保持好身材。于是,她为我报了舞蹈班,让我学习舞蹈。练舞蹈,是一件体力活儿。每天压腿、后空翻、劈叉,直到你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
妈妈以为,正是她让我学舞蹈,才导致左腿偏瘫。于是,她自责。
她再想,是不是因为我们租住的房间过于潮湿,夏天太热,在我写作业的时候,电风扇只朝我的左腿吹,导致左腿被电风扇吹成这样?在那个不足30平方米的房间里,夏日闷热,冬日冰寒。夏天一到,风扇要开上一天,才能让热气稍微平息。每天回家写作业,妈妈会在我的身旁放置一台小风扇。靠着那马力不足的小风扇,我才能心平气和地完成作业。
她自责,是不是就是因为那一台只会往左腿吹的风扇,才导致我的左腿出现偏瘫。
她后悔不已,不停地怪自己。
她不允许我的左腿就这样瘫痪了。她把我挪到走廊,我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她,一步一步尝试走路。摔了,让我爬起来,再走。走完,她用冷热交替的方法刺激左腿,为我按摩,防止左腿肌肉萎缩。
医生没有告诉她,我今后还能不能走路,什么时候会好起来。她一心想着,决不能让我的一条腿,就此瘫痪。
左腿偏瘫之后,我一半时间在学校,一半时间在医院。妈妈叫来姥爷,每天骑着自行车送我去学校,上完两堂课,马上送去医院,接受针灸治疗。
为了能让医生对我好一些,妈妈买来针灸用的银针,送给医生。她希望医生能对她的女儿好一些,细心一些。
我的左腿慢慢恢复,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尝试用尽蛮力,撑着拐杖。步子难迈,但迈出了,也就容易了。一开始,走上两三米,气喘吁吁。慢慢地,拄着拐杖,双腿能独立迈开,轻轻一步一步地跨出。
半年后,我的左腿竟然慢慢恢复,虽然肌肉仍有部分萎缩,但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走路了。常人看不出来,我的左腿,曾经差一点就瘫痪了。
左腿好了,妈妈仍在自责、懊恼。长大之后,每次无意间谈起此事,她都会不禁怪起自己来:当初就不应该把你送去学舞蹈,当初就不应该一直用风扇对着你的左腿吹。她从来没想过,如果不是她每天逼着我走路,为我按摩,我的左腿能好得起来吗?
◎我的土豪妈
我是在妈妈的歌声中长大的。儿时,入眠前,妈妈要给我唱摇篮曲。“竹子开花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啊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这是妈妈常常给我唱的一首歌,《熊猫咪咪》。这首歌,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
坐着大巴,去省城。在遥远的路途上,妈妈的歌声,解了不少困乏。搂住我,邓丽君的歌经她一唱,随风飘向远处的天光山色。
爸爸离开之后,妈妈常常会唱起那首印度尼西亚民歌《宝贝》:“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我的宝贝。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我的宝贝。宝贝,别难过别伤心啊。亲爱的宝贝,妈妈和你一起等待着他的消息。”
我们家放着一台脚踏风琴,妈妈会用它来为我弹奏歌曲。或许是耳濡目染,我在3岁那年,就知道在两个黑键前面,是“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一排排的黑白键,竟能弹奏出各种美妙的歌曲。于是我常常在邻居面前,表演那几首不太熟练的小曲目。
妈妈离开剧团后,这台脚踏风琴也随之没有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脚踏风琴。后来,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跟脚踏风琴很相像的琴,叫钢琴。身边不少同学,是学钢琴的。我急匆匆地跑回家,告诉妈妈:我很想学钢琴。
14岁那年,我们家搬来了一台珠江牌钢琴,二手的。我是在放学回家时发现它的,妈妈缝了一个红色灯丝绒的罩子,罩着它,我高兴得乱蹦乱跳。想碰它,却又不舍得碰它。我并不知道它要多少钱,当时,一台全新的珠江牌钢琴,至少要8000元。
妈妈在为我买东西上,从不吝啬。班上,我拥有第一部单放机。妈妈给我买来滚石的磁带,10块5毛一盘。林忆莲的《伤痕》、辛晓琪的《味道》,年少懵懂时,我遇到了这些歌。那时,我连爱情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夜已深,还有什么人,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为何临睡前会想要留一盏灯?你若不肯说,我就不问。只是你现在不得不承认,爱情有时候是一种沉沦。”这些专辑里的每一首歌,我都会唱。莫名地,唱着唱着,落泪了。我对爱情,憧憬着,盼望着。
◎要让我的女儿长命百岁
我结婚了。妈妈独自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终于嫁了。
二十多年来,她独自牵着我的小手,小心翼翼,不曾放手。二十多年后,她学着放手,让那个曾经去哪都要牵着她衣角的女儿,从此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开始另一段生活。
在那段生活里,她不再时时刻刻都紧紧牵着女儿的手,她不用再为女儿买新潮的铅笔盒,缝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娃娃衣服。
她知道,她仍然是最爱女儿的人,但她学着接受,将有另一个人爱着她的女儿。
结婚前夕,她写了两封信。
一封信,写给我爸。信中写道:我们曾深深真诚相爱过,并且拥有了一个最好的女儿。无论你自认为你有多爱我们的女儿,都希望你在这一刻能给女儿更完整的祝福。无论如何,你都要请所有的亲戚朋友到场,给我们的女儿撑足面子,让她完整地去迎接她新的人生。
另一封信,写给那个男人:这是我的宝贝女儿,我一直都紧紧拉着她的小手,以后把她的手交给你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你能够不要让她摔着了,不要让她难过,不要让她受伤;我希望你,让我的女儿长命百岁。
◎我成了单亲妈妈
我牵着峻叔的手,告诉她,我要成为单亲妈妈了。我的单亲妈妈,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和失落。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们不再相爱了。
多年前,她也曾如此回答我。
她说,只是希望我幸福。我告诉她,我即便成为一个单亲妈妈,我也会让自己幸福。她理解,并叮嘱:单亲妈妈没那么容易,会遇到很多麻烦和不易,你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如果这一切心理准备都做好了,那么,我陪你走下去。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看完《海的女儿》后哭了很久,心想人鱼公主为什么要变成泡沫呢?为什么这个男人要抛下她呢?我不理解。妈妈仔细听完我的话,跟我分享她对“爱”的理解。渐渐地,我有什么心事,对她不隐瞒。找什么男朋友、怎么看待婚姻,与她没有一丝一毫隐瞒地分享。
她是我妈妈,也是我的知己。
癌症病房里最美的女病人
妈妈问我,你看,那棵树怎么变成黄色了?
我看那树明明仍是绿色。
她再问,怎么我看到的东西变得扭曲了?
我想,她大概眼睛出问题了吧。
于是妈妈说要回一趟老家,做一次系统的身体检查。我们估计,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回去第二天,我接到小姨打来的电话。她说,妈妈有疑似癌细胞。最终确诊,需要做穿刺。这一切,妈妈还不知道。
我几乎要瘫倒在地。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我的妈妈。
我终于还是给妈妈打了电话。我说,医生说了只是疑似癌细胞,也有可能没有癌细胞。如果要确诊,则需要做穿刺活检。
她不愿意一根刺针插入她身体,取出一块组织。她更不愿意相信,自己会患癌症。电话里头,她跟我商量,要不要做穿刺活检。言语之间,我感觉到,她并不想做。
2010年1月19日深夜,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妈妈,还是做穿刺活检吧,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了。穿刺最可能引起的并发症是气胸,可是概率非常小的,我相信妈妈是一定不会的。我在网上看到很多人的误诊和你的情况一样,先刷片发现疑似癌细胞后进行穿刺活检,最后确诊为中重度炎症。希望妈妈能够勇敢面对穿刺活检,妈妈你想想我也想想峻叔,我们在远方为你祝福,我们相信妈妈很快会好起来。
在我的建议下,妈妈还是去做了穿刺活检。
几天后,又一个电话,小姨打来的。她说,活检结果出来了,结果显示是肺部乳头状腺癌,晚期,并已转移到眼睛。医生建议,病人家属立即回去做决定。
我匆忙赶回湖北,峻叔在后面跟着,坐了10多个小时的卧铺车。妈妈见到我们来了非常开心,精神很好,她还不知道穿刺结果。
我和妈妈在医院外面吃了一顿饭。那顿饭,妈妈吃得很沉默,一直不敢跟我对视。她还不知道结果,但她似乎已经猜到了结果。
回到家里,妈妈也不说话,默默地流泪。我说:妈妈,结果已经出来了,但这个结果还有得救,可以动手术,可以吃药。我把我所有关于癌症的知识,一股脑儿地告诉妈妈,希望她放心。她默不作声,流着泪。我从来没看到她像此刻这样脆弱。
瞒着妈妈,我单独去见了医生。一见面,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妈妈患的是癌症晚期。你治还是不治?治的话,9到12个月;不治,3到6个月。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生命,竟然可以用一句话就打发了,不管这个人她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也不管这个人已经深深地爱了我28年。
紧接着,另一个消息接踵而来。医生说,如果治,那么首先要放弃的是妈妈的眼睛,必须要摘除眼球。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
“医生,你确定她的眼球是肺癌转移?要不要重诊?有没有更权威的检查?”
“要不然你就转去武汉,做一个PET检查。”
我决定带着妈妈去武汉。在武汉同济医学院,我们做了PET检查。等待检查结果是个让人煎熬的过程,结果是好是坏,全然不知。在等待的间隙,妈妈说她想出去走走,见一下以前的同学。
武汉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1958年,妈妈就出生在武汉武昌。长江大桥底下的桥墩,是她儿时的“天然游乐场”。长达十多米的斜坡,妈妈坐在最上面,同伴喊口号:一、二、三,他们齐齐往下滑,滑到底部,再爬,再滑。这成为她童年最大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