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慕容麟坐在御案后,两条浓黑的长眉,在眉心处打了个小结。面色凝重地看完一份奏章,慕容麟伸出手,将手中的毛笔,往砚台里蘸了蘸,复在砚台边上又抿了抿,然后,执笔在奏章的结尾处,写了几行处理意见。
合上这本奏章,放在御案左边,慕容麟一抬手,又从御案的右边,拿过一份奏章,展了开来。很快,眉间的小结,揪成了大疙瘩。
奏章是华州刺史并广武将军张琰上的,奏章里,张琰说,希望朝廷能速发救兵,原先他从朝中带到华州的兵,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倘十日内援兵不到,华州势必不保。
慕容麟的眉头皱得死死的。
上元节的第二天,也就是两个月前,郁律突然不辞而别,悄无声息地走了。不久,与柔然毗领的燕国边境,传来柔然兵入寇的消息,主帅正是郁律。
说来也怪,郁律走的当天,灵台令来报,荧惑逆行入太微,恐不久将有兵暴发生。当时,慕容麟还不大相信,孰料,十几天后,便传来柔然入寇的消息。
柔然人向来彪悍善战,在郁律的指挥下,更是如狼似虎,进入燕境后,他们一路烧杀抢掠。
郁律放出话来,入掠没有旁的原因,就是因为杨欢。不把杨欢给他,他就一路打到乾安城去,把杨欢抢过来。他就是喜欢杨欢,他要定了杨欢,不给不行。
不给,他就打到给他为止。
短短两月间,郁律连下三州,燕国朝野大震。
三州官员接连飞使入奏,请求朝廷派兵拒寇,各州不是没有守兵,有,既有兵,又有将,只是那些兵,那些将,全都不是柔然兵和郁律的对手。
慕容麟接连派出了几员战将,发出了几万兵马。不料,这些兵这些将,统统地败在了郁律手下,这会儿,眼瞅着华州也是岌岌可危。
原来的华州刺史,是个年近六旬的文官,素来身体不好,因为具有高度的责任心事业感,故此,一直坚持着带病主政,不肯告老还乡。当地的守将,四十多岁,不说是草包,然而能耐也不大,对付一般的小贼小寇还凑合,对付郁律,完全不行。
在郁律攻打华州的第三天,老刺史连惊带吓地归了西,守将在郁律来攻的当天,便即飞使入京乞援。
接到乞援表文后,慕容麟当即授广武将军张琰为华州刺史,都督华州军事,使张琰统率一万步兵,一万骑兵,往救华州。
张琰年近五旬,文帝慕容攸在位时,便屡立战功,是个有名有实的悍将。慕容麟对他挺有信心,觉得这回派他去对付郁律,应该能把郁律赶回老家了,结果……
仿佛和奏章有仇一般,慕容麟盯着奏章一眼不眨,盯到最后,“咚”的一声,他一拳砸在了书案之上。
陈弘一直站在慕容麟三步远处,慕容麟这一拳,把他吓得一激灵。激灵过后,他一撩眼皮,飞快地扫了一眼慕容麟,就见慕容麟面色铁青地盯着奏章,正是个怒极欲发的模样。
慕容麟的心情很不好。
今年真是不顺,内有天灾,外有人祸。郁律走后没几天,他相继接到番宁安益兴五州奏章,这几个州商量好了似地,从开春到现在,一滴雨也没下,两个月了,一旱旱到现在。
这还不算,七日前,贺州刺史上表,称贺州境内云荡山发生山崩,泥石俱下,连冲带砸,致百余座民舍被毁,三百余人伤亡。三日前,灵台令入奏,日中现黑子。日中现黑子,乃是大不吉之兆。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议论纷纷,俱言杨欢不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甚至联名上奏,条分缕析地给慕容麟摆事实,讲道理,希望慕容麟能够以苍生、社稷为重,把杨欢送给郁律。
不光是朝臣,陆太妃也找过他好几回,要他把杨欢送出去。
陆太妃说,既然柔然那小子要杨欢,给他就是了,横竖他要的又不是传国玉玺。一个不守妇道的贱人,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为这么个贱人和柔然翻脸,值吗?
一想起陆太妃的黑脸和气势汹汹的质问,慕容麟就觉着一口气吊在胸臆之间,上不来,下不去,十分憋闷。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过这口气后,他一推奏章,扶着书案,站了起来。
长时间地坐着,导致双腿不过血,冷丁站起来,血液顺着血管自上而下,直冲下来,冲得他两条腿又麻又胀,如蚁噬咬,很不好受。沉着脸,不露声色地绕过御案,慕容麟迈开双腿,向御书房外走去,“去庆春宫。”他淡声道。
陈弘控背躬身地跟在他身后,听他说去庆春宫,立刻一扯脖子,拖腔拉气地向门外喊了一嗓子,“摆驾庆春宫——”
上元节庆宴,杨欢最终被陈弘搀下殿去。慕容麟让人直接把她送回了乾元宫。
回到乾元宫后,杨欢没有马上回房,而是站在万福殿外吹了会儿风。当天夜里,她发了高烧,第二天,病势加重,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的,和死人差不多。
她甚至已经看到了母亲。母亲站在不远处的亮光中,微笑着望着她,只要她再向前走几步,就可以扑进母亲的怀里了。
是她身后的一个声音,紧紧地牵缠着她,让她始终迈不出最后的几步。那个声音低低的,忧伤又心酸,叹息般,在她耳边流连不去。
阿璧……阿璧啊……
这其间还夹杂了一个孩子呀呀的叫声,似乎还有两只软软的小手,在她脸上,拍来抓去。
几天后,烧退了,她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看见慕容麟抱着桃子,坐在面前。慕容麟神情憔悴,眼下是两圈青晕。
桃子倒是白白胖胖,精神得很,安稳地靠坐在慕容麟的怀里,骨碌着大眼睛看着她。见她醒了,对她呀呀地叫了两声,又蹬了蹬腿,舞了舞手。
几天后,她的病全好了,慕容麟把她和桃子安置进了庆春宫。又过了几天,慕容麟命人将桃子送到光禄勋葛玄通家寄养,并准她半年见桃子一次。
她本不愿意,不过慕容麟的一席话,让她改变了心意。
慕容麟告诉她,在葛家,桃子衣食无忧,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看在他的面子上,葛玄通绝对不会亏待桃子。比她在宫里,担着罪臣家眷的名头强上百倍。
杨欢听了,不再反对。只是在桃子被抱走的时候,她把桃子紧紧搂在怀里,抚了又抚,亲了又亲,仿佛今生再也见不到一般。
她这边伤感,桃子那边却毫不知愁,又揪她鼻子,又拍她脸,张着花瓣似的小嘴,口水淋漓地乐得叽嘎有声。及至让旁人抱了去,也是不哭不闹,伸出肉肉的小手,又去揪那人的鼻子,拍那人的脸。
有桃子在身边的日子,再苦也不难熬,桃子几乎占去了杨欢全部的时间和心神。桃子一走,杨欢的时间和心神一起空了,她忍不住地要去想往事。
不是存心要想,而是那些人,那些事,不受控制地自己往外蹦。
往事里有苦有甜,有悔有恨,想到最后,全是心痛难言。
为了让自己的心脏好受些,杨欢在桃子走后,有意识地给自己找些活计,绣绣花,要不就给桃子缝几件小衣服,反正不能闲着,闲着就要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要痛苦。
慕容麟看见杨欢时,杨欢正坐在东窗下,给桃子缝制衣裳,那是一件樱桃花色的夹衫,差不多快缝完了。
见慕容麟进来,杨欢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俯伏在地,“罪妾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麟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看得一言不发。
他不说平身,杨欢也就一直保持着俯伏的姿势,跪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慕容麟缓缓蹲下身,单膝点地,一手扶在点地的膝上,另一只手托起了杨欢的下巴。又一语不发地把杨欢打量了一番,慕容麟盯着杨欢的眼睛,开了口,“知道郁律起兵的事吧?”
杨欢垂下眼,“知道。”
陆太妃告诉她了。郁律起兵后不久,陆太妃怒气冲冲地来到了庆春宫,连冤带损地把她臭骂了一顿。
骂她是祸水,是不祥人,说慕容麟今生遇见她,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说郁律兴兵入寇,番宁安益兴五州的旱情,云荡山的山崩,以及天相告变,全都是因她而起,是她罪孽深重,才引得天降灾祸。陆太妃还说,她但凡还有点良心,就该自请入柔然,以息兵灾,以消天怒。
在杨欢复述陆太妃的言语时,慕容麟一言不发,只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及至她说完了,慕容麟眨了一眼,轻声问,“你想去柔然吗?”
杨欢望着慕容麟的眼睛,眼中升起了泪雾,“不想。”
慕容麟又问了一遍,“真不想?”
“不想。”为什么要去柔然,她只想呆在有他的地方,尽管恩爱不再。
慕容麟沉默了一会儿,“若有一天,乾安城当真被攻破了,你怎么办?”
“自尽。”杨欢垂下眼,避开了慕容麟的目光,“城破,杨欢死。”她的声音不大,然而答得清清楚楚,毫不犹豫,仿佛这个答案老早就准备好了,只等慕容麟来问。
这个答案让慕容麟的心颤了一下,他作了个深呼吸,放出目光,看向杨欢身后。
杨欢身后的屋角里,立着一只竹节青铜博山炉。此时,博山炉的上方冒着袅袅的青烟。青烟飘荡着四下散去,最后全然地融入空气,化作一室暗香。
慕容麟放开杨欢的下巴,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乾安城,不是那么好破的。”
淡淡地撂下这句话,他绕过杨欢,走出房去。
第二天,慕容超去了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