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时隔多年后的汤觞终是咧嘴笑着对冉宛然和翦雪落说：“现在想想，也许我的运气很好，好到能在最清狂的少年时遇到你们两个。”
宋蘼芜拿着“甲一”的签，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张扬的少年正冲她晃手中的签，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倒是赤曈昽咧嘴一笑：“我们俩还真是有缘。”
“你们也抽到了‘甲一’的签？”一个声音轻轻地飘来，说话的少女青丝如一匹柔软的烟青色绸缎披在肩头。明明是江南女子柔婉的长相，她笼烟眉下的眸子却清冷如寒石。本以为这样的女孩声音应宛若冰冷的溪水流淌，却不想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黯哑，像是覆满灰尘的古琴，失去了原本清透的音色。声音怎么会这样……宋蘼芜的瞳孔微缩，没有人注意到。
“嗯，我是赤曈昽。”招牌般的笑容灿烂不羁。宋蘼芜看着这个笑容，突然觉得世间所有光亮仿佛理应照耀在他身上，于是第一名就成了理所当然，而学监宣布名次时漫不经心的神气更是顺理成章。她静静地垂下眼帘。
嗓音黯哑的少女浅笑一下，宋蘼芜觉得那笑容犹如冬日的阳光撕开河面上乳白色的雾气，露出冰一般的剔透：“我叫冷初霁。”宋蘼芜心里一动，想起了某个同她很像的女孩，也是这般清澈，却比眼前少女少了几分冷淡。那个女孩曾对她微笑，目光纯净柔和，仿佛含着月光。但宋蘼芜忆不起她的相貌，她就像一株童年的花，在岁月的侵蚀下逐渐枯萎，只留下一个纤弱的影子。而宋蘼芜唯一记得的，是她清透如同寒蝉般的声音。
当二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时，宋蘼芜心中蓦地响起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毫无起伏地：“茕茕，御心术若想练至大成，须斩断一切俗缘，无情为上。切记，不可用情，不可动情。”
那个男人，怕是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吧。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少年，那样的明亮，虽与她同处一片天空，却是她永远无法触到的一抹阳光。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她脑中一片空茫，竟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童年的自己，只隐约记得火红的雪、金灿的霞、雪白的柳，娇小的女孩不知疲倦地旋转舞动，一圈又一圈，像没完没了的蝉鸣一样一刻不停。
蝉鸣……？对了，是蝉鸣。
“失去感情或记忆的人，大概就像这空空的蝉蜕一般，一捏就碎了吧。”
那年夏天，透明的蝉蜕从白皙的指尖滑落，片片碎裂。是谁说过那样的话？在哪里，什么时候？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
冷初霁见她呆住，轻轻碰了碰她，她这才回过神来。十二岁的宋蘼芜，在这时忽地下定一个决心：无论如何，不能听父亲的。于是，她嘴角僵硬地牵起弧度，“宋蘼芜。”
冷初霁倒是冲她淡笑一下：“你好像得了六十分吧，肯定也很厉害唩。”
宋蘼芜想到此时自己已身处万象门，改名换姓，隐藏身份，心里竟也有些小小的雀跃——终于算是摆脱了那男人的桎梏。只是……面前浮现出那张总是无喜无悲的脸，她心里竟莫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摇摇头，想甩掉这些顾虑，缓缓开口道：“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冷初霁微微愣了一下，很快笑着点点头：“自然，我叫你阿芜可好？或者，”她上下打量一下，“白色很适合你呢。你这样淡然，又有仙气，以后就叫你云小仙啦！”她拉起宋蘼芜的手，她的手很冰，但宋蘼芜却感到温热的东西在心里流过，“不知为何，我这样冷淡的人，一看见你就很喜欢你呢！”
“我也是。”宋蘼芜认真回应，忽觉自己那久布乌云的心头一次明朗起来。像是在这样的一个冬日午后，抬头便是万里晴空。
万象门的奇才弈玖离开灵光殿前，回头冷眼看了看阮适完美如玉石的脸，泄露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绪，素来古井无波的心境竟隐隐有些恼火——在这家伙面前，自己偏偏总无法保持那张冷面。
两年前弈玖轻松拿下个人比武的第一名，又以一己之力闯过小组赛，顺利进入万象门。之后两年连过四殿殿试，进入了只收天才的灵光殿，成为“一人小组”的奇才。却不想今年通过个人赛的有三十二名，不得不找其他殿独自一人的人补数。“一人小组”一共也没有几个，其一，既然自己一个小组肯定不擅或不喜与人交往；其二，毕竟不是谁都能独自闯过小组赛。
叫阮适同样是两年连过四试的天才，也同样是“一人小组”之一。万象门要在这两个人中选出一个倒霉的家伙与另两个新生一组，为公平当然只能抽签决定。只是不知阮适做了什么手脚，当弈玖冷脸看着自己手中朱红色的签时，分明捕捉到阮适微垂的墨绿色眸子染上一抹谑意，转瞬即逝。
一想到自己要同两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叽叽喳喳的家伙在一起绑着，看看手中写着“乙二”的签，弈玖面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按理讲他这么副厉鬼附身的样子叫一般新生看见了，肯定会吓得面色苍白，可偏偏他遇到的两个女生，都不是省油的灯。
即使过了很久以后，弈玖眼前还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与她们初识的一幕。在灿若朝霞的桃花树下，两名少女俏生生地立着说笑，似是察觉到有人注视的目光，二人偏转头，四道极具灵气的目光就射了过来，瞧得比她们大一些的少年紧蹙眉头，见此，俩人都忍不住扑哧一笑。那笑颜极是娇憨，同她们身后的桃花相互映衬，显得分外娇艳。
其中一个女孩轻柔开口道：“这位同门就是跟我们一个小组的吧！陆莞刚才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包涵。”弈玖细细打量她几眼，见她神色端庄，柳叶眉下的眼睛明亮幽静如潭水，身穿的绿罗裙看似简单，细看那用料却是极好的，还有这张口就来的官腔，令她的身份昭然若揭，“令堂就是赵国琬圭公主吧？”
“正是。”陆莞优雅颔首，“莞是陆氏一族的嫡长女，今次到万象门来修习，还望日后能和二位融洽相处。”
旁边的少女听了这话，不由得扑哧一笑：“叮当，你怎么还拿捏起这种装腔作势的腔调来了。大家分到一个小组，以后自然就是朋友了，没必要这么客套。”又冲弈玖笑笑，“记住了！我是沈暄。”
弈玖看着她眉眼弯弯的笑容，灿烂朝气，几欲融入身后明媚的春光里。那笑容被阳光晕染开来，配上绯红色的桃花，竟有着世间最绚烂的光华，叫人一时移不开眼。弈玖不禁恍惚，明明是暮冬，却好像看到大片大片的萱草肆意盛开，成群的萤火虫飞舞其间，光华烂漫。那光芒太过刺眼，于是他垂下眼帘，敛去神色。
沈暄盯了他半晌，又笑道：“看来你对跟我们俩分到一组很不满意了。不过麻烦你把脸上的怨气收起来，不要让别人以为谁欠了你钱似的。”
弈玖用漆黑的双瞳盯着这个牙尖嘴利的女孩，她脸上的笑容没心没肺而又带着点恶作剧得逞后的开心，却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以后的生活恐怕不会太平。他冷冷开口道：“弈玖。灵光殿的武童。”
沈暄完全没有在意他隐隐发黑的脸色，漫不经心地说：“这不用你说，你腰上的‘劢章’已经告诉我们了，没必要特意强调一下来炫耀吧？”
弈玖的脸终于彻底地黑了下来。他活动双拳，关节噼啪作响，淡淡道：“如果你觉得灵光殿不值得炫耀的话，那为什么不来比试一场呢？”沈暄秀眉轻挑，挺了挺胸，显然是一副全然不怕还略带挑衅的架势。
不想刚才那柔弱的少女陆莞却向前轻迈一步，侧身挡在沈暄身前，对弈玖温婉道：“师兄何必这样说话，沈暄方才所说不过无心之言，若是伤了同门之谊就不妥了。”又转向沈暄，语气嗔怪，“沈暄你也错怪师兄了，师兄身为灵光殿武童想必断不会因这等小事同你计较，不过吓唬吓唬你罢了。”最后对弈玖嫣然一笑，“师兄，莞说的可对？”
弈玖瞥她一眼，没想到这看起来温柔的少女原来也是个厉害角色。陆莞冲他笑得愈发甜美，“依莞之见，闯过小组赛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应尽早商讨才是。”
冉宛然在抽到签后首先望向的就是翦雪落，见那少女冲她晃晃手里的签，又俏皮地眨眨眼睛，这才安下心来——缘分总是能把两个人恰到好处地连在一起啊！
见不远处走来的少年腰间插着屠苏草，衣袂潇洒地随风飘扬着，眼神总是不安分地四处乱瞟，活像一个机灵的小贼，冉宛然的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心知这位恐怕就是以后要和她们同甘共苦的汤觞仁兄了。偏头望一眼翦雪落，她也浅笑盈盈道：“一笑，你说的果然分毫不差。”
冉宛然为什么知道这少年名叫汤觞，说来可有点话长。简而言之，就是冉宛然在现实世界时，是一个除写作业外还闲得无聊创作小说的家伙。而汤觞，正是她创作的《晗魃》主人公之一。至于她是怎么阴差阳错她狗血穿越而来的，那就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汤觞把手放在脑后，吊儿郎当地走近，见桃花树下并立着的两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冲他笑得开怀，不由得莫名其妙。但他生性圆滑，此时咧嘴一笑说：“两位同门好生漂亮，看样子以后汤觞是可以一饱眼福了。”
冉宛然瞪他一眼：“你这小子不老实。”她顿了顿，其实心里想说的是“你又调皮了”，但还是忍住没说，“以后咱可是一个组的了，你最好别惹姐姐我。”又横了一眼此时笑得贱兮兮的汤觞，“记住你姐叫冉宛然。”
翦雪落在旁边微抬下巴，“我是你二姐翦雪落。”
汤觞仍是嬉皮笑脸的嘴脸，“不知宛然和雪落有什么通过小组赛的好办法呀？”
冉宛然抬眼斥道：“滚。”翦雪落仍是浅淡的语气：“小弟弟，七十分都没得到还是别跟姐姐们混了。”
汤觞听得这话，才明白这两个漂亮的少女绝非等闲之辈，甚至很有可能是他汤觞最大的克星。且不说她们这般牙尖嘴利，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那么好哄骗；就是她们两个得七十分的本事，他也得掂量掂量这两人打人的轻重。便立刻咳嗽两声，换上一副严肃的样子，“说正经事。还是来想想如何通过小组赛吧。”
冉宛然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这家伙还挺会见风使舵。”随即她的神色认真起来，“你们看过狮戏吗？”她说这话时也有几分心虚，毕竟是从《蜀山的少年》看来的策略，不知当不当用。
翦雪落何等冰雪聪明，立刻应道：“你的意思是……”
“对！”冉宛然点点头，“狮戏时配合讲究狮头要全力进攻，而狮尾则见机行事，五分攻五分守。”她又看向汤觞，“你的兵器是斧子吧？如此，我们俩做狮尾，你做无后顾之忧的狮头，全力一搏，定能有胜机！”她的双眸猛然明亮起来，连声音都变得昂扬，“因为，我们三个一定要入万象门！”她把翦雪落的手拿过来，同自己的手放在一起，再朝汤觞努努嘴：“来，把手放上来。”
翦雪落因从小同冉宛然长大，对她这一套倒习以为常。汤觞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依言把手同另两人的叠在一起。冉宛然看着身边同伴明亮的眼睛，感到几分少年人才有的热血沸腾来，斗志昂扬地说：“我数到三，你们就把手往下压，同时喊‘加油’！”
“加油是什么意思？”汤觞神情困惑。
冉宛然笑笑：“就是必胜的意思啦！来，一、二、三——”
“加油！”三个青春的声音回荡在场地上空，三个少年相视一笑，心中竟都升起一种“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快意。
“喂，你们谁的运气比较好？”学监下令开始抽签时，冉宛然转头问另两个人。
翦雪落浅笑一下：“我去吧。”雪白的身影倏忽来去，再回来时手中已有一支朱红色的签，上书“甲一”二字，说明他们抽到的是第一场比试中的红队。冉宛然见此不由瞪大了眼睛：“姑奶奶，你运气还真好，抽签居然还抽到了第一个。”
汤觞见冉宛然气结地看着翦雪落，一副“我该说你什么好”的样子，而翦雪落一脸无辜的神情，唇边竟浮上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心中蓦地浮起一些温暖而明亮的情绪。他知道自己从小四处流浪，外表圆滑内心不羁，真正的朋友却不是很多。然而时隔多年后的汤觞终是咧嘴笑着对冉宛然和翦雪落说：“现在想想，也许我的运气很好，好到能在最清狂的少年时遇到你们两个。”
这时冉宛然叹口气说：“算了，第一个也比最后一个强，要是最后一个我非睡着了不可。”翦雪落则笑得愈发清澈：“所以说我的运气很好啊。”汤觞瞥她一眼，也笑道：“既然你运气这么好，可得记得保佑我们必胜啊！”
“切，有我们两个在，你就放开打。有姐罩着你。”冉宛然拍拍胸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把另外两个人都逗笑了。
三人飞身到比武台上，选了兵器后终于看见了他们的对手：块头壮实，一人拎一柄锤子的三胞胎兄弟。冉宛然听见汤觞嘟囔道：“三胞胎怎么抽签到一组的，肯定做了什么手脚。”
这石家三兄弟冉宛然也有些印象，似乎是她龙套大军中最先出场的三个家伙，都用锤，还有一种类似三位一体的融合技，便对汤觞说：“那倒也不一定，你没听过三胞胎之间有心灵感应的么？这三个家伙似乎有挺厉害的杀手锏，要小心些。”另两人都点了点头。
比武台边站着的是武宗长史雷诀，紫眸长髯，用大嗓门喊道：“开始！”
汤觞看一眼身边同伴坚定而信任的脸庞，心里猛然升起一股必胜的战意，抡起巨斧，一上来就是全力一击，斧头带着无可撼动的气势压向对手。
那三兄弟中的老大见他这不要命的招式，心中却是好笑，挥锤挡下，同时他的另外两个兄弟已攻向他的破绽。不想两把巨锤竟被冉宛然的剑气生生挡了下来，而翦雪落的剑也呼啸而至，逼得两兄弟只得收手。
如此过了几招，三兄弟只觉得越打越憋屈，似乎实力完全被压制了一般。汤觞的斧头一味狠打，颇有些招招见血的意思，而这种只攻不守的霸道斧式应对起来又格外费力。更让他们头疼的是，他们手中的铁锤本是专门靠重量压制对手的，与那两个执剑少女交手却讨不到半点好处，反倒是她们的凛冽剑气能震麻他们的虎口。这样下去必输无疑，三兄弟对视一眼，一咬牙，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招——
冉宛然三人顿时觉得原本大好的局势开始急转直下。三兄弟本是各自为战，可一旦攻向那三兄弟一人时，三人便如合体一般同时反应。而且对汤觞的攻势也是怡然不惧，三柄锤子抡得密不透风，轻松挡下了他们的攻击。那锤法似乎是什么招式，竟一招的威力胜过一招，三人叠加，一时冉宛然他们只能避其锋芒，步步后退。
冉宛然望见两个同伴都是同样一副专注而凝重的神情，心中微定，急促地说道：“这样不行！他们三个的招式恐怕是某种蓄力的招式，不知最后有几分威力。我们三个必须使出各自最强的攻击手段，我有一招式，可以把我们三人的气势融为一体，打断这招式！”
两人同声应道：“好。”翦雪落面露难色：“你们俩可否先帮我拖住他们？我的万兽印需要蓄力。”冉宛然银牙紧咬道：“好！不过要快，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冉宛然见这三兄弟节节攀升的气势，娇喝一声：“灵轮！”她竟用剑尖凭空画出巨大的光轮，炫目如最粲然的玉石，生生挡下了三人的攻势。而汤觞也在此刻出手，招招不留余地。
汤觞几次挥斧均是无果，心中愈发泄气。抬眼望见那灵轮已出现了裂痕，而冉宛然仍咬牙苦苦支撑着，汗水几乎湿透了衣袍，不免更是担忧。幸而此时一直紧闭双目的翦雪落终于睁开了眼睛，双手结印：“白虎印！”巨大的白虎虚影凭空浮现，虎眸里闪烁着嗜杀的光芒。
汤觞见此大吼一声，全身的气势提到顶点，使出了他目前威力最强的一招“横扫千军”。几乎就在同时，冉宛然的灵轮应声破碎，点点光斑将那斧与虎相融，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三兄弟袭去。
那三兄弟的招式还未蓄力完便被强行打断，勉强挡下这一招后都口吐鲜血，面色苍白。雷诀在台下看得暗暗吃惊：这三个年轻人竟然可以爆发出力量这么强的一击，颇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过他仍是即刻宣布道：“红队获胜！”又转头冲气喘吁吁体力不支的冉宛然三个人咧嘴笑道，“恭喜，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万象门的一员了。”
冉宛然刚刚灵轮破碎，体内气血翻涌，急忙运气调息。片刻后抬起苍白的脸，看见雷诀大叔一脸粗犷的笑容，便有些无语。他们跳下台时，雷诀还伸手拍了拍汤觞的肩膀，咧嘴道：“好样的！小家伙们打得真漂亮！”气力之大害得汤觞一个趔趄。
冉宛然听罢，回头笑得灿烂，“嗯，多谢雷长史夸奖！”然后看见雷诀同之前倪斌一样的尴尬表情，心中无比畅快。喘了口气，说：“喂，我说，我们三个今年一定要过殿试啊。”
三个没有力气的家伙互相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