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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灵机内敛 清风外流——论弘一的书法

中国书法把线的运动推到了极致,其中颤动着时代风云与作家情感密码,能使几千年后的知音受到灵魂的震撼,产生强烈共鸣,达到两心相视而笑的喜悦。

书法没有再现物象的能力,摆脱了许多束缚,为坦呈心象的高级艺术。是天人合一无声诗歌,静中涵动的生命狂舞,不拘一格的精神建筑,民族气质的结晶,人类文化史上仅此一家的宁馨儿。

预感到作品不朽,努力把艺术推向高峰者,为正剧人物;不知自己是大师,出生过早,为宝剑算盘所蒙蔽的人们,以善意的热嘲,书匠以恶意打击,死于默默无闻的天才,是悲剧人物;不学有术,袖长善舞,利用非艺术条件,拼命穿上皇帝的“新衣”,享荣华富贵于一时,人书俱亡,到死不知自己与书法无缘者,乃喜剧人物。三种人物的精彩表演,构成艺术史内外的大千世界。

时间老人冷峻地教导我们:做人与治学都须极其严肃。

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是:无态而具众美。

隋前的甲骨、金文、陶文、石鼓、古砖、瓦当、封泥、木简、摩崖碑碣,凡出于无名大书家之手者,大多纯合自然,乱头粗服,极耐品嚼,天姿历久常新。到这个火候极难。唯其难,又对志士产生了魅惑力。

混沌初开,字未成形,有生无熟,是原始的无态可言,仅有稚拙美。

久久临池,神、气、形色皆自古贤借来,无自己面目,偏嗜茧里风月,蜗壳乾坤,病渐渗入,求技失道,视野日狭。或脱师过早,无翼思飞;或冰炭同烧,两体俱非;或求肉失肉,肥瘫无骨;或乞巧成呆,匠艺制作为灾,或出笔乱抖,无病呻吟;或扭筋转骨,造势未就,气脉失和……欣欣然在魔巷怀抱里踏步,汗流浃背,寸步难前。掌握学、会、精、通、化规律,杜绝求态失态,淡从腴出,形简意繁,得失两忘,无法生万法。落笔人格立于字外,学养饱涵点画间,脱尽古哲衣履,撕破灵襟,任人出入无滞碍,方是无态。篆意、隶味、楷情、草韵,碑的骨骼,帖的肌肤筋脉,血液神气俱见传统,越过了刚柔、肥瘦、干湿、张敛、千姿万态的山河花树禾苗,支撑一个大民族几千年不断更新的人情、书卷气、品德、阅历投影于字后,代表这一时空中典型的共同感受与个性化小我互不淹没,十分和谐,即为众美。

老子说:“能婴儿乎?”字也一样,即把人一生的路作为两世去走,先由儿童走向壮年,再从壮年走向童真。要品味过大繁华、大悲忧、大寂寞,达于大平静,大欢欣。

以书法为余事的弘一法师,便有这般造诣。接受其艺术,也要在人生与学养两方面有辛勤的准备。

1918年7月13日,是一座分水岭:

叔同先生在习静求悟之前,入世唯恐不深;由披剃至涅槃,出世唯恐不远。即使在出世途中,与亦幻法师等筹办的金仙寺佛学院为贪名财的方外俗客干扰而流产,他因嗔怒而大病一场。在闽南也曾赶过热闹,为了15岁童子李芳远批评而掩关572天,一边自省,一边著书。抗日烽火烧遍神州,日本军官强行来见,他拒绝说日语,大义凛然,又写下“最后的胜利”横幅,极有人情美及道德的荡涤力。

把前后期联成一体的,是他对人类博大的爱与绝尘的书法。

无意作书家而书已成家的是鲁迅,他未必知道自己是书家,故而尤其可贵。在北京鲁迅故居收藏着他临抄的古碑甚多,索居会馆,排遣大寂寞,以冷得发热的深情入古碑,放而为行为草,铁骨内秀,大小方圆无所拘,所以他成功了。“意态由来画不成”,“丹青难写是精神”,鲁书有的是意念精神,至于某笔出于某碑,原系腐儒迂见,不必理会。

1931年3月1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从内山君乞得弘一上人书一纸。”“乞”字用得何等恭谦!那件墨迹写了“戒定慧”三个大字。“戒”指防身之恶;“定”指静心之散乱,与儒家“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相通;“慧”指去惑论理,共同构成佛教三学。署名“支那沙门昙书”,下盖印章“弘一”,引首章是跏趺佛像,惺惺惜惺惺!虽然弘一鲁迅思想相去甚远。

弘一法师俗家姓李,名叔同,别号240多个。1880年9月20日上午10时生于天津。其父李筱楼(1812—1884)讳世珍,1865年(同治四年)乙丑科会试,与李鸿章、吴汝纶同科被录取;任职不久即回天津经营产业,以佞佛好施闻名,为儿子留下了科举世家的读书氛围。

叔同青年时会写馆阁字,与其倜傥风流的个性不符,他少年临习刘石庵所摹文徵明小楷《心经》,品位较高,故未陷入泥潭。晚清书坛披着碑学的晚霞。叔同从常云庄习《宣王猎碣》三年,日篆百字。17岁师事唐敬严,摹《张迁碑》、《张猛龙碑》、《张黑女碑》、《爨宝子碑》及《龙门二十品》。对《杨大眼》、《始平公》两造像记很喜爱。

唐敬严介绍南开大学创办人严修与叔同为忘年交,其他友人王守恂、周啸麟、姚品侯等皆通鉴赏,使他获益匪浅。年十九读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热衷碑学,广搜拓片,眼界渐宽。他篆“南海康君是我师”印,虽指政治维新,也包含某些学术思想,被当局疑为康党,未必无因。

奉母南迁上海后,书法接近苏体,融入北碑,尚欠浑涵。早岁作品天津还可以看到几件。

1900年3月,与高邕之、任伯年、朱梦庐、汤伯迟、乌目山僧宗仰等组成“上海书画公会”,每周出《书画报》一纸,有了切磋机会。他还买得原纪晓岚收藏作铭的汉代甘林瓦砚,将砚拓片广寄友人,索得题咏,印成专书。他多次在南洋公学演出京剧,同诗妓李萍香、朱慧百唱和,写《金缕曲》赠歌郎金娃娃,赠名伶杨翠喜《菩萨蛮》二首,过的是浊世佳公子的文人生活。

在日本就读于上野美术学校时,有自己单独寓所和钢琴、大量图书画册。独资编印《音乐小杂志》,雇有专用女模特儿,娶日籍夫人,去票价昂贵的音乐厅聆听名家演奏会,参加“随鸥吟社”,在社刊发表诗作,和汉诗名家大久保湘南、森槐南等联谊。生活优裕,也很活跃。

1907年淮河泛滥,他与留学生们演出《茶花女》,剃去了心爱的胡髭,以百多元购置女西装饰女主角。又演出《黑奴吁天录》,广获佳评,为我国话剧诞生尽到前驱的责任。

辛亥革命使他热情欢呼:“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满江红》)在此前写过范伯子句“独念海之大,愿随天与行”。及古诗联“白云停阴岗,丹葩耀阳林”,赠教育家杨白民,堆墨排奡而不霸悍。他来到上海办《太平洋报》附赠的副刊,参加南社活动,与柳亚子、黄宾虹、陈师曾、苏曼殊、姚石子等书画家同游西湖,写过柳亚子文《冯小青墓题记》及同游诸文友题名记勒石(已毁)。他为《太平报》所写报头,富有隶味的《莎士比亚的墓志》和上述二联书格一致。该报刊有叔同卖字《书例》:“名刺一元,扇子一元,三四尺联二元,五尺以上三元。……四幅以上照加。余件另议。先润后笔。”

他还是报纸广告画的首创者。

在杭州两级师范任教六载,一度兼授南京高等师范美术,奔走宁沪杭之间无倦容。在杭挚友夏丏尊治印,校长经亨颐、教授马叙伦,和他谊在师友之间的马一浮、西泠印社社长吴昌硕,都是书画家,交流方便。他手写《白阳》杂志出版,1914年用人体模特儿教画,培养出文学家曹聚仁,画家丰子恺、李鸿梁、潘天寿,音乐家刘质平,教育家吴梦非及后来结识的蔡眄因等,皆一时之彦,不愧为新艺术启蒙导师。在校时有专室写字,临碑为主,偶亦写帖,学生们大都藏有他的书法。他还教做饭的工友闻玉写字,1916年11月30日赴大慈山虎跑寺断食20余日由闻玉侍从,事后拍有照片,旁有小字即他请闻玉所题,情谊可贵。下山前书“灵化”二大字,隶中含篆情。

1918年出家,法名演音,号弘一。此后云游浙江闽南,去过一回庐山,到青岛讲律学数月。抗战爆发,他写下“殉教”二字,倡导“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1942年9月4日圆寂。

若问出家原因,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他老人家自己都讲不清,我能阐明,岂不比大师还高?那太狂妄了!此事答案因人而异,猜测终欠圆融。

——说情场失意,日籍夫人爱他至深。曾由黄炎培夫人陪同去西湖找到他,夫人哀哭,他无言合十流泪而无悔。两女士送他登扁舟回庙,帆影在水天一色中茫然消失……

——说经济压力,他家资百万,破产时泰然,岂是孔方兄座下香客?在校月薪一百零五元,付上海日姬四五十元,天津俞氏二十五元,资助在日留学弟子刘质平二十元,自己伙食十元,南京兼职卖字收入不算,月有小盈余。

——说对辛亥革命失望,他一直和政治保持距离,透视一个腐败黑暗的社会,何用七年才落发?

——他自说某次见一僧人法相庄严,艳羡不已,遂萌出世念头。这与夏丏尊一问:“这样做居士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爽快”的助缘,皆属外因,偶然契机固重要,一面一言定终身者不多。

——他与彭逊之同受马一浮大师指导学佛,彭在虎跑寺落发,他大受感动而仿效,但马老并未出家,后来还劝彭君返俗。在致刘质平书中说:“不佞世寿不永,又从无始以来罪孽至深,故不得不赶紧修行。”断食前不久曾刻一印“李息翁归寂之年”。即此种心态写照。他又对老师寂山说:“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朋友乎?”

丰子恺先生说,先生似乎嫌艺术的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而遁世。丰老将人的生活分为三层楼:物质、精神(艺术)、灵魂(宗教),从二楼至三楼很合理。

大师弟子张人希先生说出家为爱国,学通内典,躬行不苟为度人,此即爱国具体行动。然爱国与是否在方外不矛盾,度众生不分国度。故仍在研究思索,异日再撰文论述。

幼年感染的宗教因子,征歌顾曲,皆大师完成人生体验所需。凡是人自觉选择的重大行为,都是塑造自我必由之路。“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一切无言涵万义,妄解更糊涂。

他半百大寿时,丏翁印行《李息翁临古法书》,1963年新加坡广洽法师出资由钱君匋先生设计蝴蝶装重印三百。墨线生光泽,有百味而失刀痕,钝极生锋。他做人是做一行便要做好,阔公子苦行僧合成绝品。临字写一家似一家,注重神气表情,端匀苍劲,老将布阵,驾轻就熟。然终非创作,算从早岁摹本走向最后遗墨的观照。他还出版过墓志拓片一件,笔势流丽端润,沈寐叟题签。

前期书法由幼童成长为壮夫,篆隶楷书具阳刚美,章法匀停错落,中部严谨,四边铺张,开阖有序,外现才华,行草恣肆流妍,无意间秀出汉韵六朝风神,格清调响,风仪朗逸。

假若叔同到出家前“绝笔”,为好友姜丹书母亲写的墓志铭当作终点,只是出色的未成品,一位令后贤惋叹的对象,未入20世纪经典书家行列。原因是:

自章草《阁帖》沉浸入北碑以碑为筋骨,帖学作肌肉,兼二者之长,由稳过渡于不稳,与明末清初大师们并列无愧,不及沈寐叟;受启迪于唐碑《千秋亭记》、宋人陈抟书法、溯源汉碑《石门铭》用于行书,气多于韵,独来独往,威势不群,名著《书镜》,总结碑学,不及康有为;写《石鼓文》古今罕匹,吸收《毛公鼎》淳质奔放,内含个性(包括抓人视线,一肩稍稍耸起,略带点霸气的自我推销味儿也见大锋芒),以金石气入书画,影响几代人则未若吴昌硕;驱使碑意入草魂,继往开来,纵横含蓄,气壮山河,整理标准草书有利普及于大众(创作标准化则个性何存?)未及于右任。四大师皆世间大健者,根器胸廓较叔同宽博。

大儒雍和,长者慈惠,宁静致远,沉浸百家,并通西学,终身布衣又企盼弟子作安国富民王者师的马一浮,为叔同平生服膺者,飘飘思高举的字更因人而重,叔同当逊一筹。写金文古意森然,暮年草书生拙,云空水阔,又为新山水开宗立派的黄宾虹,不失为叔同劲敌。返老还童的谢无量,萧瑟出生机的徐生翁比谢公又走得更远,汉碑底子厚,叔同也会退避一舍。朗润坚韧,字比人温和得多的鲁迅。清雅通脱,书生情采十足的乔大壮。骨气洞达,浑穆有廊庙气的字而人品不足取的郑孝胥。有隐者襟怀诗人真情,运笔变化极多的林散之。消化了李北海,厚朴而精光内敛的朱东润。还有大器晚成,从沈寐叟门墙里走出来的章草家王蘧常。叔同要超过后述十子,在创格方面还嫌欠充分。我景仰弘一公,作传30多年七次增删,犹觉稚弱,追踪遗迹与墨宝,行程过万里,出于至诚。足证此评绝无贬意。

书风总是凝聚中有流变,流变中有凝聚,不断由自我否定走向自我完善。分期不能一刀切。

飞跃前往往出现较长时光的滞塞、摇摆、反复。谁一步登楼?

分水岭两旁,前期后段,后期前段,从酝酿变格,到稳定的新风出现,有个过渡的中期,延续十年左右。

先是结体宽扁为主,如隶书“勇猛精进”、“以法自娱”、“如梦如幻”、“灯机老屋”,赠刘质平《华严经》片断、《白马湖放生记》等。肥瘦、起落有度,心境悠然。骨骼俊挺,锋芒初敛,时复外张,讲究传神。

写经对弘一创体至关重要。

佛祖涅槃,诸门人所记佛语出自不同时空,有无歧解异议,今已难考。为尊释迦,通过会谈统一口径,整理成经,对后世有个说法,作为来者言行尺度,解惑心镜,加上戒律,有利于宗教拓展。

达摩不立文字,恐后生掉进文字障碍,买椟还珠,宜从积极方面去领悟。作为开端,不全排斥文字功用。原委弄清,放下依赖,明心见性。高处无佛无禅,以证四大皆空。

佛辞世前说:“四十九年来我什么都没有说。”敢于自我否定者囊括宇宙。达摩法语或源于佛。

经,为佛观心阅世,渐悟、顿悟到妙悟,参透生死等滞碍的结晶,度众用心良苦。译者忠于原文,以当时质而美的口语方便受众。语言流变,使“白话”比韩柳欧苏所作古文还难懂,为始料所不及。浅陋愚夫如我读来腾云驾雾,囫囵吞枣。然从海水一滴亦能朦胧感觉到恢宏玄理跃动于脉息,大慧贯虹于心空,无知沙漠不能尽掩,若痴童直面人类文明圣殿一角,目眩神摇,不知缘何欢喜无量,哪敢妄置一辞?

我想起王守仁七岁作的诗:“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还见天高月更阔。”

当我恭读大德们刺血写下的经书时,受大瀑布冲洗,愧悔莫名,掩卷后,背如芒刺,汗流不止。他们全忘了书法,虔诚地写出觉心,完善自我。

弘一也会达到近似的灵界。

写经对他和对中国书法史都有深意。

倘如他不写经或写经而得不到印光大师慈训,结果将全然迥异。1923年前的书法,于1929年由夏丏尊先生选辑,开明书店出版的《李息翁临古法书》已揭示了底功。作者在小序中说:

居俗之日,尝好临写碑帖,积久盈尺,藏于丏尊居士小梅花屋数年矣。尔昔居士选辑一帙,将以锓版示诸学者,请予为文冠之卷首。夫耽乐书术,增长放逸,佛所深诫。然研习者能尽其美,是以书写佛典,流传于世,令众生欢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趣(趋)佛道,非无益矣。冀后之览者咸会斯旨,乃不负居士倡布之善意耳。岁缠鹑尾(巳年)如眼书。

笔者30多年来时读此书,书家的笔似个性演员,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将多种碑写来十分形似,居心庄穆,提按截拽,一丝不苟。信札行书厚畅,随心寄情,但未出古人围墙,离创体尚远。

印光皈依弟子十多万人,写过经文的过千数。其中根器勤奋有赶上一公者,惜因缘各异,对印老谆谆教诲,体悟深度不同,一公名列前茅决非偶然。他致印老的书信尚未见发表,仅从印老回书墨里可以猜测部分内容。起初,一公向师长禀告“用心过度”。复信说:“光早已料及于此,故有只写一本之说。以汝太过细,每有不须认真,犹不肯不认真处,故至受伤也,观尔色力,似宜息心专一念佛,其他教典与现时所传布之书一概勿看,免致分心,有损无益。”一公要刺血写经,印老说:“刺血写经,可谓重法轻身,必得大遂所愿矣……徜最初即行所行,或恐血亏身弱,难为进趋耳。入道多门,惟人志趣,了无一定之法。其一定者曰诚、曰恭敬。此二事虽尽未来际,诸佛出世皆不能量也。而吾人以博地凡夫,欲顷消业累,速证无生,不致力于此,譬如木无根而欲茂,鸟无翼而欲飞,岂可得乎?”

印光批评:“今人书经任意潦草,非为书经,特藉此以习字,欲留其笔迹与后世耳。如此书经,非全无益,亦不过为未来得度之因,而其褒慢之罪亦非浅鲜。”老人称与一公“心交”,所言针对社会现象有的放矢,为弟子打好防疫针:“又写经不同等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一书札格,断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体写经者,光绝不赞成。所以宽慧师生扬州写《华严经》,已写六十余卷,其笔潦草,知好歹者便不肯观。光极力呵斥,令其一笔一画,必恭必敬。”

一公受教,改变了写法,印老表彰道:“得手书,见其字体工整,可依世写经。夫书经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

除去书简往来,他们俩师徒还在普陀山与上海晤面,严师刚而慈,弟子敬而谦,交流更广。只是文献无征,细节不得而知。弘一深感师恩,屡次赞美印老清纯道风。印老书法老辣朴拙,冰雪襟抱,两人皆足垂范千古。

书法家作书时内心活动极难透析,鉴者悟解总有局限。他欣然驰书告知杭州旧同事诸申甫说:“拙书迩来意在晋唐,无复六朝习气。一浮甚赞许。”书风破立,大乐无涯。

佛家破我,破执,慈悲济众的大爱为主心骨,道家的清虚无为,儒家重仁的泛爱众人,有意无意穿插辉映字里行间,浑以代巧,钝处凝蓄,圭角内敛,枯处秀润,机心休眠,跟板结擦肩而无伤。以冲和、安详、从容、淡定、恭敬、理性、沉稳、慈祥的光,酿成人格力量笼罩作品,鄙薄刺激的冲击波,获得巨大的净化力而未必自知。让我们一见景羡,以骀荡春光,秋潭澄彻,漂去俗念;如随喜者登上无忧灵岛,灌滋觉性,抛尽昔日衡书尺度,耻于斤斤计较枝节,常读常新。身在宝山不用采撷,恬虚煦和之气沁入腑脏,悔恨年华虚掷,为善甚少,悟得造化塑造一公何等艰辛。一艺磨成皆血泪,有幸研读这些劫后文物,要对岁月、大地、历史感恩,尊重作品的分量和保存过它们的前辈。许多经典名作早已灰飞烟灭,若鲁迅佳句:“秋波浩淼失离骚!”屈原有赋存世很幸运,弘一大师略同。

一公为人认真,抄经书可贵处在心净且静,对佛和经以及受众皆怀敬意,每笔每字每行,不分大小主次,保持恒温,真气流衍,笔笔送到最恰当的位置,无过无不及。愈不张扬,自我越显现。和光同尘里,冷隽温馨,一体不二。达到几个世纪以来逸品的高度,是凡夫与红尘烟火较量历程的鲜活实录,惟大勇者可以自胜。学会这一点用于创业治学,造福父老姐妹,在烦恼与舒舒服服的境遇里均免于沉沦。无论是否佛徒,从他写的经文里都可以澄怀洗目,充盈大地儿女平平常常的悠悠岁月。

法师出版写经多种,《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药师经》、《金刚经》、《心经》最出色,还有律学专著《四分律比丘戒表记》。大雄书局出版的宣纸精裱的册页十二开《九华垂迹图》(地藏王事迹连环画,卢世候居士作),裱成十六轴的大件《佛说阿弥八陀经》(刘雪扬兄捐赠平湖一公纪念馆)。他的对题是水印,黄绸封面,为20世纪最佳出版物之一。

在杭州净慈寺大雄宝殿门头悬有弘一所书方丈大字:“现平等相”,署名“沙门一音”。马一浮先生曾带名记者黄萍荪前往参观。马老曾说:“弘一书法的渊源,上规秦汉篆隶,所以根底扎实。未出家前以沉雄浑厚胜,这是致力北碑的特征。削发后,精神面貌为之一变。现在芒鞋跣足,云游十数载,和在西湖虎跑、玉泉的情景又起了不同程度的变迁。如今是经过佛学的陶冶,再变而为恬淡静穆,霁月光风,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之笔,这是个人的修养所致,没有这种修养,即或临摹千万遍,不过刻鹄类鹜而已。丰子恺是弘一的大弟子,长期持斋,心仪其师至谨,按说他的书法该追踪师迹,向纯真之途迈进,然而不为也,正是他的聪明处。”

马老又撰文说:“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昔谓华亭(董其昌)于书颇得禅悦,如读王右丞诗。今观大师书,精严静妙,乃似宣律师(唐道宣)文字。盖大师深究律学,于南山(即宣律师)灵芝(宋元照)撰述皆有阐明。内薰之力,自然流露,非具眼者未足以知之也。”

50岁左右,字的结构由矮肥变为正方,骨骼挺劲,笔画稍瘦,起落严谨,放少敛多,跳出北碑影响,外部之美不如往昔,而淡雅冲和,与世无争,虔诚苦行,流露笔端。行草温婉威严,长者风范。狂草、飞白,摇曳多姿的柔情色彩非他所长,饿狮撞笼的愤怒之气与他一向绝缘。

他为刘质平先生写的大件,真书隶写,正书篆写,自六朝的叟离子上溯钟繇,出入《张猛龙》、《张黑女》、《天发神谶》,达于石鼓文。融会贯通,肌肤丰润,以古人为镜,见自己性情。

此外,还有用小楷抄录的格言《寒笳集》等警训。查《三国志·崔琰传》云:“盖闻盘于游田,书之所戒;鲁隐观鱼,《春秋》讥之。此周、孔之格言,二经之明义。”格言,即指导人们思想言行的至理名言。蕅益为弘公最钦仰的明代高僧,摘抄的开示,都经过书家的深思与实践,有所体会,才录示后学的。小楷写得端肃持重,爽利秀逸。点画起讫,和大字一样考究,又是地道的小字章法。还有摘录《格言联璧》的警句,显示心如澄海,虔敬坦诚,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稳静美。有老僧说法,祖父摩顶的感召力,又不枯槁而陷入理念。大师关心未来,热爱后代,对前哲的人格力量充满信心,让我们感到淡淡的喜悦。从艺术上论,文徵明、傅山去世后三百年来的一流好字,打破乌方匀亮的馆阁模式,气息高远,翩然不可端倪。

后期诸作,火气消尽,不事修饰,不求意趣,质朴沉缓,镇定从容。字形变得狭长,结构运笔都很疏松,脱掉旧貌。尤其是单幅书法,更有无为无不为的老庄风味。但无论他的佛学成就多么旷世,在骨子里,他永远是中国凡夫。要摆脱烦恼,恰好说明忧患的强大;要超脱,恰好证明人情味的顽强。避雨最好的地方是躺在塘里。写佛学著作、创作书法都是用大寂寞战胜小寂寞的持续努力。而我们看到的却是涤荡俗念的静远,不求工而至工,浑然一体,妙迹难寻,镜底昙花,一片童趣与高度修养相结合的博大深邃。为自塑人格不可缺少的一课,心路历程的图录,化百炼钢成绕指柔。美学境地升华了,不同的欣赏者见仁见智,却没有人能否定他的存在。

在他47岁所写的《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心如止水,中正肃穆,风采拙朴,冷却的深悲,率直简易,似淡而腴,松而不散,老而弥秀,外轻逸而内蓊郁,圆转处不求势,横竖止笔处不见力点,静得振作,了无倦容。笔画间的离合,伸屈、浓淡、徐疾、畅涩、向背、虚实、俯仰、开阖、干湿,纯任自然,笔笔被人格光芒点化,非一般鉴赏家可以发现和接受的。

书法大师共同的经历是:临遍百家,不似一家,方是自家。

经过先秦的高古,汉人的坚劲和散藻离华,魏晋尚韵的中和萧散,六朝的百卉竞妍,华而能质,唐人的重法达于遒媚,峨冠博带大丈夫与轻裘绶带的将军,云间羽客和蕉下醉僧各领风骚,杨凝式从疯狂时代找到自我,宋人追求禅意、士气,不忘抒情,明末清初草书家群体恨天小地狭,寻求朦胧的自由又不知自由为何物的愤懑,碑学复活于文字狱令人丧胆的回光返照,书法老人有些累了,在西方现代意识冲袭进他的山山水水之前,不想上天入地大折腾一番,也折腾不动了。虚和自宽、大隐于朝小隐于市的立体环境休眠了,死了。底气十足,不乏天才与笨功夫的凌越千古者在何方?在这创格艰辛的时刻,弘一风格不声不响地生长着、传播着、壮大着,终于有幸完成了恩格斯说的“这一个”。我们深爱有一,不望有二,甘心受到弘公人格力量的感召。

有了这内外品学伦理的支撑,即跨过简单的好坏美丑层次。如果我们面对孔子、左丘明、司马迁……的手迹,即珍如拱璧,无必要去与他人比出长短。弘一晚年书体变得狭长,笔笔不动,又时时在颤动,起落不需锋芒。行字间等距离而又不死板,与别人不同类,其法自其人始。他的格局比孔孟老庄释迦等历史人物小得太多太多,但小得属他独有,不该也无法和他人去比。他的字是深山古寺、老衲面壁。大野无人,水流花开,鸟歌树舞。悟道者笑傲烟霞,神与景合,心与天游。他只是一条透明而永不枯涸的小溪,不紧不慢地流过我们意识,散发出道味禅境,也有儒家的独善其身,正心诚意,格物致知。

道佛不尽相同,到高层次又相通。叔同曾广读道书,断食期间所敬非佛,是天理教的神。其日籍夫人虔信该教,叔同一度妇唱夫随,把日本世俗民间信仰,用老庄高度理想化。入佛后弃了天理教,但未忘道家。所书《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器晚成》与好些不无道家风神的格言,较之他所书佛经和数以千计的佛号,分量很少,仅可视为蛛丝马迹。思想领域不能分疆裂土如地图,总是交叠、渗透、化合,无奇不有。艺术品有一小半要读者去创造。我想:未入过天主教文化圈的中国人,面对罗马西斯廷壁画,外国人不通佛理,面对云冈龙门天龙山大足石刻,未必有宗教感,却无碍于欣赏作品。王羲之的字集入《圣教序》之前,大抵只有道家情绪,集中之后在佛门弟子眼里,便有佛教内容。1984年我写小册子《李叔同》,曾言以道家思想为构成其作品的两大基调之一。他的笔画结字,皆做到无为无不为。至今不以为全错。但见仁见智,何需一锤定音?宋人苏黄米三大家皆迷禅悦,谁是完全超脱之人,甚难一言蔽之。看字重感悟,别人看法仅可参考,我说的话全应扔开,卸下因袭的盔甲,以心对心,达到直觉的准确,获得类似久别的爷爷和孙子相逢在真理的小巷中的狂喜。

无论对大师多么爱戴,对他的作品,可能从跪读开始,还要起来跑到高冈上,由不同视角去掘他的后光。(夏丏尊说:“他的教育是有后光的。”)对大人物应当平视,对作品都要一只眼去赞美,一只眼挑剔,使自己在理性状态去客观评价。经不起挑剔便不配称大师。这不是狂妄,也是一个普通读者的尊严,敬吾师更敬真善美。有智慧的审美者,把自己不断分裂的眼睛,扔到研究对象的八方和肺腑,过去与现在,甚至也预感到未来。再用美的语言表达出来,就是批评家。

台湾有评论家说弘一晚年书法退化,不及早年有力度。此说只看表面,未走入书家心灵底层,过于功利。赶上法师前期书法的人大都是名家,不成大家。后期所写,古今只此一家。着重个性,将共性推到次要,各国学者皆作如是观。

弘一方外友人、学养高深的叶圣陶先生说:“若问他的字为什么让我喜欢,我只能直觉地回答:因为他蕴藉有味。就全幅看,如此一位温良恭谦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就一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笔都落去最适当的位置上,不容移动一丝一毫。再就一笔一画看,无不使人起充实之感,立体之感。有时候有点儿像小孩子所写的那样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别又显然可见。总括以上的话,就是所谓蕴藉,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弘一上人曾以七分章法、三分书法教后学写字,到了他后期已无所谓章法书法,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古人言:“海能容乃大,人无欲则刚。”何谓人?告别了动物性特点为人。人处于神鬼之间过渡状态。神鬼不在天上地下,皆在人间。舍己为群时人即是神,损人利己的即鬼。何谓佛?我的谬见:无人性弱点即佛,故“佛”为“弗人”,净化了的高级的人。天上从没有祥云下来迎人飞升,人从无背上生翅而成仙。修炼也者即达于透明的麻木,有人类大爱,无个人小情,识事物本质。于是:有相皆无相,无情最有情。

我谓弘一书法是“海能容乃大,人无欲则慈”。海,包括前人碑帖,书史书论,是寸心连广宇,瞬息悟千秋的大智慧。海即众美,包括历朝大师作品中与他能相通的、可以吸收、消化、蒸馏、升华后,阳刚阴柔和谐的活体。无欲不求态,纯得天籁,灭机心,归大寂。人书一体,又非一体。一而二,二而一,与假丑恶绝缘。无欲是相对的,它本身也是一种欲。

想度众生,想成佛,想甩掉困惑也是欲。尽管超脱不了。真超脱了,修行写字均系多余。落了言筌,高在何处?只为超悟者少,艺术从未陷于虚无。

“刚”有外在因素,有时“刚”给别人看,美中即揳进丑的暗影。“慈”是洞察时空,为自身为众生迟悟生大悲心,破我去执,是世上幸福的奉献者。从人性的层面揭示生命的本体。我不能说弘公完全实践了这些。只要读过夏丏尊先生的记述,也能仿佛知其一二了。

弘一平生论书文字很少,仅有三篇序跋,两封书信与高文显记录的一篇讲话。

一公得名家指教,起点甚高。20岁编《李庐印谱》时,已知临习碑帖“气采为尚,形质次之”。“气”指气息、气韵、气味、个性化特征;“采”如文采,情采,即胆识、学问、才华,都是书家内在因素,要首先加以开掘、认识、消化、吸收,少不得有所扬弃。气采不能离开点划而独立存在,形质是载体。气采到位,形质美就会外溢。碑学所倡乃雄烈书风,也是大民族积弱颇久,士子们向往的境界。虽已云蒸霞蔚,只为科举又是唯一出路,许多人还得兼写馆阁钓取功名。一公成年,科举渐近尾声,写北碑的干扰极少,亦是时代厚赐。

他在育人上总是把品德放于首位。在家时即对丰子恺、刘质平等强调“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文艺仅仅是冶铸人格的副产品,不限于书法。出家后认为:“倘然只能写得几个好字,若不专心学佛法,虽然人家赞美他字写得怎样的好,那不过是‘人以字传’而已。这是一桩可耻的事,就是在家人也是很可耻的。”“我觉得出家人字虽然写得不好,看似很有道德,那么他的字是很珍贵的。结果却是能够‘字以人传’。”

大师“十四五岁时常学篆书,弱冠以后兹事遂废,今老矣,随意信手挥写,不复有相可得,宁复计其工拙耶?”习篆使他终生受益。他的书教也强调这一点,先通《说文解字》,把握文字学常识,弄清每个字的来历,一笔一画皆有根据。不懂文字起源与流变过程,就是不认得字,习书失去基础。学过篆再写楷书可以免掉失误,让别人好认识;学习隶书行草书都较容易。“写错了我们自己的汉文字更是不可以的!”清人吴大澂写的《说文部首》最便于初学,当代学者康殷先生归纳本则更为实用。

写大字可制一木架,架起四块大砖代替桌子。实在觅不到方砖,水泥板也可以用。笔用麻扎成,写时任意挥毫。

开头可多学几种体,广读碑帖,研究字的间架结构,笔锋运转方法。先博后专,归于一体为主。其他体备用,如同配角。

习字普通用羊毫笔,兔毫狼毫亦可兼用,不必限定过死。大字要用大笔写。宁用大笔写小字;切不可小笔写大字。

初学用油光纸练字不吸墨。学一段时光改用粗毛边纸,写来笔有阻力,吸墨耐看。纸上最好有九宫格。“每个字的地位要很正,要不偏左,不偏右,不上不下,有一定标准,因为线有中心点,初学时注意此线,则写起来自然会适中,很落位了。”

“艺术上有三原则:即统一;变化;整齐。”“无论中堂对联,普通将字排起来,或横或直,首先要能够统一,字与字间,彼此必互相联络,互相关系才好。但是单一统一也不能的,呆板也是不可以的,须有变化才好。若变化得太厉害,乱七八糟,当然不好看。”所以他强调:“章法五十分,字三十五分,墨色五分,印章十分。”这一百分没有“平均的分配,我觉得其差异及分配法当照上面所分配的样子才可以”。章法“说来虽甚简单,却不是一蹴可就的。这需要经验,多多地练习;多看古人的书法,以及碑帖,养成鉴赏艺术的眼光,自己能常去体认”。

墨“质料要好而颜色要光亮才对”。盖印“要位置适中,很落位才对”,“要刻得好,印章上的字须写得好。至于印色也当然要好的,盖用时,可以盖一枚两枚”,“可以补救写字时章法的不足”。就像画论大家石涛、恽南田、金冬心不肯在一招一式一笔一画上去教人作画一样,他们用禅理及山河变革,盐商拜金又附庸风雅的时代体验,大处着眼,提高人审美能力,让艺术后学活得明白。一公论书亦然。他说:“所以这一次讲写字的方法,我觉得很不对。”

一公借一段公案为听他说写字法者破执:“记得古来有一位禅宗的大师,有一次大家请他上堂说法,当时台下的听众很多。他于登台后默坐了一会儿以后即说:‘法已说毕’,便下堂了。所以今天就写字而论,讲到这里,我也只好说:‘谈写字已毕了’。假如诸位以一张白纸,完全是白的,没有写上一个字,送给教你们写字的法师看,那么他一定说:‘善哉,善哉!写得好,写得好!’”话很有回味,又何限于论书法?凡事从必然走向自由,适应规律,享受真如。

如何达到最高境界?他无法回答。《法华经》云:“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法”与“字”,其理贯通。写字、鉴赏,都要非思量分别。即破除偏见,心被拓展净化为空的空间,调动悟性阅历,拨开现象,直达内在本源,已近于禅的思维。

法师自述心路历程:

朽人于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合全纸面之形状,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决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写之字,应作一张图案观之则可矣。不惟写字,刻印亦然。……皆是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

他以自身丰厚的艺术实践,把话说得心平气和,无张扬及故作谦逊的成分。图案为工艺美术,图案字即美术字。

大师晚年书法,可否称之为图案字——即美术字呢?

答曰:可以!

美术本是褒义词。美术家、美术学院皆受人仰慕称呼,美术作品集、美术论文集皆有读者群,唯美术字属贬义词,未必公平。其实字写出了美感,造出美境,供人心魂栖息其间,是很高的艺术成就,怎可以小看?

行行出状元。鲁迅说连环画可以诞生福楼拜和列夫·托尔斯泰,美术字也会写出自己的巨匠。

从来无人规定:美术字要写成某种程式,或禁止融入碑帖成分。一公是开天辟地的美术字大师,达到不可摹仿的独特风格,仍是大家书法。我友李少文教授曾持此论,他对一公的理解比我深远得多。

曹辛之写过铅字字模,劲韧有味,十分悦目。与大师的美术字一样有内涵,不过审美层次要低些。辛之兄的写法是可以超越的。

在教马海髯刻印的手书里,大师说:“刀尾扁尖而平齐若椎状者,为朽人自意所创,椎形之刀能刻白文,如以铁笔写字也。扁形之刀可刻朱文,终不免雕琢之痕,不若以椎形刀刻白文能得自然之天趣也。此为朽人之创论,未审有当否耶?”此中甘苦非过来人不能言。有关具体技法之事,他仅说过这一回,故尤为宝贵。信写毕,海髯入狱,手稿托弟子张人希保存至今。有几年,许晦庐先生借去将收信人改自己名字发表,1984年我参与编辑《弘一大师书法集》(上海书画出版社版),见到人希所示原信才恢复本来面目。

大师作品的图案美是积累而得,出于自然,包含天籁,故能直上云峰,履险如夷,绝非设计的产物。而西洋图案则是人工设计制作而成,安排痕迹明显,品类低于大师书法很多。艺术家不可无设计的本领;艺术品一设计多流于细微工巧,有形无魂,缺少生命力。故对大师遗教要全面积极去领悟。

越是独创的艺术,加以模仿的危险性越大。

写颜字者不计其数,钱南园、谭延闿、楚图南终生用功,未能彻底跳出颜真卿樊篱。伊秉绶对颜字体味深而久,后采颜氏用笔法写隶脱胎自成一家,获得独创,面貌大异古贤,十分受看,知音不少。金农独创漆书,沉静酣畅,和汉碑至邓石如的古老传统有差别,显示硕学长才,气度雍和。版画名家赖少其深恋此体,板质而弃其早岁版画的灵气,国画形为线缚,飞动不足,多年突围,力不从心。在20世纪之末,他患脑病,忘却一切技巧与设计,包括金体书法,不求变而大变,天籁突降,笔生灵气,走上大自在的高峰,扫尽习惯画法,感染力很强,这对老艺术家很有启迪。

大师海纳百川,自八卦炉中等闲走出。仿写者仅得优孟衣冠,气象全失,难传达其内美,陷入匠笔久久不能自拔,故不必倡导。为了弘扬大师遗教普及其书迹,自愿临习,不计名利,如上海的一心法师,浙江平湖中年书家许士中先生,一公大师的孙女李莉娟,皆写得形似。士中是偶一为之,仍以楷隶书为主攻对象。这三位书家都不愿后学重复他们的临写。

习书,还要请教明师,依据习书者笔性修养及接受能力,选习适合的古代碑刻为师,根基深厚再自然发展。

临摹,可以体味前哲心境,创体觅路的艰苦。只是插曲,过程,永远不是归宿。

重复任何大师都是对前辈忠心耿耿的背叛,变不成大师艺术的继承者。

若问哪张字是弘一代表作?

我将告诉您:每张字都代表它诞生时的作者。字写完,那段时间的作者已死。

如果您一定执着地要问,我将举出“悲欣交集”。这张字代表一个人,也代表20世纪抒情字一个颇难凌越的巅峰。很少人能战胜自己和沿途荆莽。

它是书法,又不是书法。生熟碰撞,巧拙对歌,乃至无巧拙生死,不空而空,空又不空,俯仰千秋,品类独殊。

面对大师的悲欣,我们想到世界、亲人与自己的悲欣。

世界在,悲欣长生,这幅字就不死。

我们在空气毒化、天空污染、生态失衡(每小时地球上两种生物品种在消失)、资源枯竭、疾病毒品泛滥、人口爆炸、人均拥有炸药4吨的唯一地球上祝福“悲”早日驾崩,只有“欣”与真善美和爱,抚慰大地平凡儿女,会不会和西方极乐世界一样遥远呢?

“悲欣交集”,此语出于《大佛顶首楞严经》:“阿难整衣服,望大众中合掌顶礼,心迹圆明,悲欣交集。”又见蕅益大师跋《地藏菩萨占察善恶业报经》云:“—展读之,悲欣交集。”一公此作。

公常用俗名笔名中,即有李哀(哀公)、李欣(欣欣道人)、人尽求欣、欣无多;畏悲、悲难免。他爱用此四字,一见之出家之初读马一浮大师赠宝典“披玩周环,悲欣交集”。二见之致胡宅梵信。三见之读《一梦漫言》。四见于1936年致高文显信:“仁者病愈时,乞访忠儒居士,请彼歌唱(能弹伴奏尤善)。仁者闻之,当悲欣交集矣。”五用之讲《人生之最后》。六见29日下午嘱妙莲五事中之次条,“欢”、“欣”二字意同。七写于绝笔。并注:见《观经》。悲末劫众生业重障深,沉沦于生死不了之八苦交加,愚昧迟化。悲地藏地狱不尽誓不成佛之恩德无穷。欣众生可依经念佛得圆满菩提。地藏,蕅益,一公觉悟不同,其志无异。故难舍能舍,难行可行。大慈大悲,而后可以悲欣交集。

悲,世界战火浩劫不已,佛门衰微,传统道德文化不振,众生难化,共业过深重,自己梦醒太迟,沉迷过声色名利,功德尚浅,济世无力,生命已终,非常渺小。佛法大慈大悲,沁入思维,感恩戴德,入净土在即,大悲心油然而生,大宇宙感……天地同悲。

欣,后有来者,战局好转,胜利在望,一副重担,终于放下,得以超脱,悲极而乐,乐极生悲。

有欣有悲,二者原来是孪生兄弟!佛性顽强,人性也顽强。

最大的人情味,超不出悲欣两极……

法师晚年书法,自成一体,沉着清雄,在逸品中罕人企及,同时又达到一种风格强烈的圆满,稳定。固然没有烟火气,平静终近于枯槁,坟场般的沉寂。死亡,帮助他忘了是在写字,坦呈胸臆,用天才加阅历,手又不完全听从使唤,早、中、晚三期互相拥抱,浑然一身,不可分割于心,不经意的冲刺,得到的是超迈死亡的相对永恒。打破了昨日凝固的定势,鲜活又萧散的力异峰突起,另是一格。而楷味,篆情,隶意,草畅,行涩,无态而具众美。达到不仅在20世纪,也是中国书法史上写出人性之美的佳品。是秦汉印玺,汉魏碑,《兰亭序》、《祭侄文稿》、《韭花帖》、《寒食帖》之后,九百年来抒情书法的又一奇葩,证明了中华民族无穷无尽的创造力。

人的感情思想不可能单一化。他虽苦修,不意味前尘影事全泯灭。僧人凡人双重意识瞬息间交替交织浮现,亦很正常。宗教人,社会人,从前,现在,身后往生,诸多观念交响,而以佛法为主旋律,悲欣是不平静的大平静,大觉悟。真实状态无人可以阐释,读者调动灵台所有因素去解悟。万能答案不会有,见智见仁路更多。只有这个人,才有这类字。

“悲”字两竖将古侠客幻想的宝剑,“削铁如泥绕指柔”具象化,放笔迅行,离纸一小顿,痛快不僵。修养到放弃安排,魂魄跃出毫端。当中白色“小巷”,平添坚忍弹力。两颗“种子”定基调,光照全幅。说哪一笔宣示悲、欣、温、厉,穿凿未沾皮相。普通人率直兼高僧庄穆,不计衫履,风神倜傥。左三小横得“卜”不似之似,宏博不雕。右三小横作下行、斜行两点,排奡穿插,人皱眉苦笑的哀痛意象,隐然又跃然于我执以外。

“心”字不稳最稳,扫尽内障外骛诸因,墨峦之顶,空的空间广漠。瀑泻秋潭,激发易朽的单个细胞,与群体生生不已的原动力,历史相对恒久,纸上纸外浩茫宇宙汪汇凝蓄对位,说不清又讲不完,蕴藉若无声诗。

“欣”字大而有当,刊落突兀空泛,左狭右阔,一公坚信悲的涅槃迁化于超生死及大自然的常寂光里,欢喜无涯。春风鼓荡,海睡河清,万里晴彻,月挂冰轮。青峰淡笑,草木轻歌。童趣烂漫后景衬出老辣“人”字,碑学底功回光绚彩,处处逢源。其嫩朗润,清癯萧散,穿透铁石。儒家主敬;印光师训示“惟我一人是实凡夫”和一公为开元寺山门撰的下联“满街都是圣人”水乳贯一。

“交”与“悲”上下结体呼应,不同不异,难减难增。中宫寥廓,辐射有节律,大道内敛。出色配角足具自信,才敢主动走入灯光略暗边角,避人视线,让贤更见贤。一波连折,一字三层,上部小于基础,安详恬谧。颈项腹间,供悲欣回翔,游刃恢恢。

“集”字由“欣”的左右结构返回上半纸二字构图。重复、躲开重复皆沦于匠气,跟空灵擦面而过。稚得厚拙,险得平正,冷得烫手,热得冰凉,方收得住笔。闭幕前最响亮最繁丰的和弦声杳而雅逸旷韵不绝,方圆曲直大路通天,衰飒感无缝入侵。右上端前三横,笔笔退短,第四横在末笔略微延伸,头尾牵丝,跌宕摇曳炼苦成甘。三竖偏左、偏曲、偏右运锋,生动雍容,天衣无缝。

唯杰出艺术品享受不自由中的大自在。深幸有一,不可能有二。四字起承转合,四个乐章,凤头、狮肩、熊腰、豹尾浑一,生活、情操、书卷味、呼吸,相映共生。如我试作拆析,势必出丑。您初读见点画章法,后来形均让气,纷纷退场。我们视无所见,听无所闻,揽之无物。不思之思,跟无技巧的顶级技巧邂逅,没齿忘归。奇幻,又实在。

等到我们白发齐耳,千读万读,童心自空而降,笼被万象,跟父师会心抚掌傻笑,在慈母胸脯上腾跃,任拄笔为杖的老爷爷摩顶而毛孔齐张,若有所悟,又道不明悟得什么。不知几时被老人家送上码头,时间征轮犁起白焰,驶出滔滔人海,奔向朦胧彼岸。我们穿上依恋之袍,束上惆怅之带,舔着唇边欣悦冷泪,四周红尘飞翻,欲火竞比高的娑婆生态里,回味艺术的余香,反刍出一股渴望劳动的能源,去寻找自己的悲欣,更无负于先哲凡圣合一的教泽。

昔日写字无数,皆是作准备,否则此四字无缘了世。有这四个字,便足以不朽。它又不仅仅是字,是碑学复兴之后,与帖学携手之际,走出碑帖的樊篱出现的宁馨儿!它召唤下几个世纪的志士冲刺、超越……丰子恺翁1948年致班侯信说:“足下以为‘悲’是‘慈悲’之悲,‘欣’是‘载欣载奔’之欣,自是一种看法。弟之所见则略有不同,弟以为此四字义甚简明。与娑婆世界离别是悲,往生西方是欣……则虽有悲情,乃假悲,非真悲也。‘假悲’二字易被浅见者误解为不道德,则宜改称‘幻悲’,‘虚空的悲’。盖与极短暂的幻象别离,本不足悲也。欣则是真欣。涅槃入寂,往生西方,成就正觉,岂非最可欣之事?……自古以来高僧大德,未有能在往生时道出此四字者。于此足证弘一大师之无上智慧。”时过花甲,反复读此信,仍如醍醐灌顶,发人深省。

《观经》,见《大正藏》T85,1459·经中无“悲欣交集”。与“观”字有关经十余种,仅《观无量寿佛经》有“悲泣雨泪”及“心生欢喜”。从一公对妙莲的嘱咐看,似是此经。内言韦提希夫人观佛念佛,往生极乐世界之欣,与一公弥留之际心境相通,可供参证。

叶圣陶先生说到偈语第二首后两句:“依我的看法,这是描绘他的生活,说明他生活的体验,他入世一场,经过种种,到临命终时,正当‘春满’‘月圆’……”叶老以为那个“欣”字,该做“一辈子好好地活了”“到如今又好好地死了,因此,欢喜满足,了无遗憾。”

此论未必尽合一公原意,读者自可参悟。

十一

大师仅工书法或不写字,无碍其不朽。他首先是大写的人。最高成就是律的实践者,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音乐、绘画、篆刻、书法、美术教育、戏剧并有成就,不能以一艺代全面。

他出家前已享文名,出家后撰的联语仍有文学意蕴:“草积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泉州草庵》)二四两句改用酒馆旧联,十分自然。“自净其心,有若光风霁月;他山之石,厥惟益友明师。”(《惠安净山寺联》)“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会泉法师墓塔石刻》)他从不自满,为周敬庵写碑时说:“尊书底稿字体甚佳,其微妙处余不能及。”他在温州万里巷见一门联:“震川文派朋樽盛;昌谷诗题旅壁多。”[1]叹为:“人中芬陀利矣,[2]书法亦复娴雅,神似《阴符》。”在厦门见门联:“一斗夜来陪汉史;千春朝起展莱衣。”[3]不知是古句或自撰,评为:“幽秀沉着”,“书法神似东坡,应是高士手笔”。院内对联看不清,特记下地址要弟子高文显去看明白。这是何等虚心!他书告质平:“艺术家作品,大都是死后始为大家重视,中外一律。上海黄宾虹居士或赏识余之字体也。”好学深思笃行是他一贯作风。

大师与刘质平教授名系师生,情如父子,出家后衣物只许质平供奉;他书不择笔,唯爱佳墨。质平访得乾隆时古墨二十锭敬献,甚喜。每写巨作,质平磨墨三小时,算好行数字数,请出大师,逐字报出再写,从无差错。安心头陀到宁波请大师去西安弘法,登舟后质平赶至,将老师背上岸,哭请留下,习律宗者过冬仅能穿三件单衣,免得体弱不耐北方酷寒而致意外。弘公凄然一笑而归,观者数百,无不惊叹。质平得弘公作品上千件,由苏州名师张云伯精裱,藏在12只樟木箱中,存于海宁。日本特务侦知,带敌寇同去抄家,夺去大师所遗下的钢琴、书籍、衣物,还在一张书法上留下皮鞋印迹而去。因质平已将裱件撕去上下轴,随身携至宁波,大部精品幸未遗失。质平甘心磨豆腐养活妻儿,拒任伪职。“文革”中,他在山东师范学院教书,曾要求将墨宝捐赠国家,而军代表斥为迷信品拒收,造成部分焚毁。也有好心人不怕先生头戴右派帽子,奔走助他户口回沪退休,1978年病故。本书中所收,大部即刘质平老师以生命保护下来的国宝。

注释:

[1]归有光,明代散文家,为震川文派首领。昌谷即李贺,唐代诗人,仅活了27岁。诗多古体,幽峭孤寒,瑰丽多姿。

[2]芬陀利,佛。

[3]一斗,指酒。汉史,《汉书》、《史记》。周朝孝子老莱子,七十犹穿五彩小儿衣,玩小手鼓,以娱双亲。后因以“莱衣”指童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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