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山的阻挡，急剧狭隘的转折，都会增添江河的生命力。中国文化便是源远流长的大江，即使一两条重要支流干涸，仍然不断更新，永不衰疲。
二
百余年来，异国军事、经济、文化的残酷侵略，先进思想与盲目媚外的殖民地意识，现代科学技术的新潮，生存的严峻选择，不同角度力度冲袭着精华与局限一体的古老传统。标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格物致知”，“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从来不曾兑现过的儒家，久居思想统治地位。非但帝王大臣书生膜拜，即深山文盲也受影响。粉饰太平的尊孔喜剧，动荡年月的反孔闹剧，如同幼儿园里的跷跷板，一起一落，热闹得十分单调，本质上都是民族的悲剧。
小子无知，朦胧地感到历史上的孔子早已一水三流：一、当年实有其人孔丘，成功地任过鲁国司寇，有弟子三千，周游列国，打着王道招牌，推销自己，官瘾很大，三月无君则惶惶然，向往富贵；同时治学眼光宏远，整理文化典籍，诲人不倦，天子诸侯都对他冷淡。二、被统治阶级捧上天去，早已偶像化神化为封建伦理纲常的教主——大成至圣文宣王，县县有庙。三、善良的人们有崇拜大圣人癖，世世代代用理想主义的光涂在孔子身上，全知全能，有凝聚力，是文化象征，文明代表的人物，是维持社会道德、劝善去恶、寄托精神的“菩萨”。三位孔子不是一回事，往往互相补充。矛盾事实是封建思想并未涅槃，曾为国人制造许多不幸，而儒学存活空间岌岌乎可危，其支脉理学则已画地为牢，差点休克。“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人”的光辉人格，通经史，将中国学术放到世界学术发展史中去思考，摒除夜郎自大及西崽奴性，热爱华夏山川父老文物，打通儒释道之间隔墙，雄视千载的大师难以出现。
大度的历史老人深悉：留下任何学派余脉装点书斋讲坛，放逐于权力舞台之外，无关兴亡。梦想当伊尹、姜尚、周公、管仲、诸葛亮等王者师的人已失去了寄身土壤。所以，85岁辞世的马一浮大师善于享受大寂寞，毕生外部波澜无多，保证了心灵活动的神奇丰富，仅在浩劫中受到冲击，是“命运”独特安排的奇迹，值得后世骄傲与惊叹！
三
我对冯友兰老先生的学问、梁漱溟老先生的人品很景仰。他们与马老是20世纪20年代以来儒学的代表人物。现在海外新儒学的开拓，对三先生的尊敬有增无减。让我横向比较三老，等于以杯水去衡量江、湖和大海，失之愚妄。冯老在“新生活”运动和“批林批孔”时的经历，从逃避灾难到品尝被利用所得一些肥皂泡泡般的魔幻甜意时，灾难便无可避免地降临。后来冯老先生在《三松堂自序》里坦诚承认后期有愿被利用成分，不失学者本色。在不可言的时空中梦想起而行，离开了书斋、课堂，就可能落得事与愿违的耻辱、委屈、悔恨、悲哀，心身受到创伤，在史册上替自己很不理解的势力殉葬。无拘时代要替个人负多少责任，大众有何等宽容。
自称马先生后学的梁老与毛泽东发生争执时，对双方都极爱护的周恩来总理找过马老，希望说服梁先生认错。素知老友个性的马老拒绝了，他尊重两位历史人物的自我选择，显示了自己的风骨。后来马老在皋亭山的祖坟因建设而需迁葬时，总理下令连同马老自营生圹一并保存，先后又陪不懂汉学的伏罗希洛夫主席、西哈努克亲王会见马老，尽到护法苦心。
马老赠毛主席诗联：“使有菽粟如水火；能以天下为一家。”“天下一家”是互相信任和睦的天伦之乐，为儒家两千余年间憧憬的境界。是颂歌，也不无期待以至批评的多义内涵。一位是开天辟地，要对中国几千年历史产生影响的领袖，另一位是日益鲜为人知，通读《四库全书》三万余卷、深谙儒释道三昧的陋巷布衣，这是人格平等的会见。
他赠总理联是：“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体国经野，辅世长民。”上联出自《礼记·大同》。此联表达了要重视人才，讲究信誉、团结，以达到国强民富的善良祝愿，出自熟知几朝兴替掌故、以佛家慈悲、儒家大同、诗蕴深情的马老笔下，恺切真诚。他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视批评与自我批评为阳光、空气、水的新道德，能付之人人实践，寄托了何等殷切的期望啊！
四
马老是人，不是神。
在抗战中重庆贴金欲强烈的当局明知理学大盛无救宋朝的积弱，为了求得“敬老尊贤”美名以安人心，由陈立夫与马老联系，请他去重庆办一书院，以济欧式新学制之偏。先生对蒋介石、孔祥熙等人叶公好龙未尝无看法，仍然想借此机会传授“六经”之术，造就些真学人，把火种传下去。向蒋所提三条件有点咄咄逼人：一、书院不列入现行教育部系统。二、除春秋释奠于先师外，不举行任何仪式。三、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当局居然赞同，拨金三万，月给经费四千，不久又付款十万。但后来还是“怕龙”，教育部依然干扰，他难免有上当之感，气得停止授徒，多次驰书董事会辞职，卖字维持生活，以清白告天下。古人说“君子可以欺其方也”。马老近之。他见蒋时，蒋问“何以定国”，马老标出一“诚”字，继曰：“治国之道，以诚为贵。”“无诚无物，故圣人云：欲正其心，先修其身，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诚则内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外可以致知而格物。故诚也者，即内圣外王之始基。”蒋问如何着手，答曰：“昔张子讲学关中，书‘贬恶’、‘订顽’于其左右，要求‘天地万物与吾同体’。故发扬‘两论’精神，实为当务之急。”当局将马老建议刻印发至各级机关研读，列为考核政绩之一条，但不能在建议者身上体现更多诚意。复性书院奄奄一息，不懂权术的马老遇到阻碍，终生不复见蒋，也无一纸书诉说经费停拨。与当权者保持距离，又是先生高明之处。
先生每周授课两小时，其余时间则与学子个别交谈，因材开悟。在办学思想上重“道”，以“道”统帅一切艺术技术，想造就思想家、学者型人物，对于重技轻道、言技愈精而思维益僵、技外知识益浅的西方学制，有参照价值。开倒车无出路，找像马老这样的导师来办书院已不现实，几十代人积累下来的民族遗产彻底抛弃，全盘西制（日制仅是西制的复制品），如马克思所说，倒洗澡水把孩子也泼出去，要贻笑后人。我不是说怕将孩子泼出去而不敢倒洗澡水，请莫误会。
宋人理学所以被皇帝们歪曲、利用，作为演戏道具，束缚人思想的教条，与产生这学派所处时代有关。苛求古人，于事无补。先生治理学中与宋人同中有异，吸收了佛家（尤其是禅宗，摒去迷信，作为认识世界及内心的参照）、道家之长，从虚悟实，无证有，有推无，使本心原性不为外因所惑，胸怀宇宙古今，通人天常变，造化消长规律。提高生存质量，穷通皆乐，和光同尘。
先生在写《华严经普贤行愿品》书后说：“儒者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言行动天地，孝悌通神明。自佛氏言之，皆普贤行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三灾弥纶而行业湛然。人能志普贤之所志，行普贤之所行，庶可以践贤尽性矣。”“濂溪示人，当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何谓也？夫伊尹一夫不获，若已推而纳诸沟中，非普贤行愿之旨乎？回也娄空坐忘不改其乐，非文殊妙智之力乎？知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则知普贤文殊一体而非异。知成己成物为一事，则心佛众生无差别。故曰尽性至命，必本于孝悌；穷神知化，必通于礼乐。如普贤文殊者，乃可谓孝悌之人矣，夫岂于心外求之而可见哉？”“今人学儒学佛，并逐名言。求之在外，将谓可从人得，不知体究自性，于自己日用动静中全无干涉，业识茫茫，何时顿了？”跋文反映出来的以佛注儒，深化王阳明心学的一鳞半爪，可供参考。他所重“六艺”不限几部古籍，或许旨在“六艺”明心，心明各种学术可以深入，不会是从《易经》里去找制造宇宙飞船的具体技术。就道而言，高科技和《易》或有相通之理。下面是叶圣陶翁的批评：
最难通者，谓此“六艺”可以统摄一切学艺，如文学艺术统摄于诗、乐，自然科学统摄于易，法制政治统摄于礼。其实此亦自大之病，仍是一切东西皆备于我，我早已有此之观念。试问一切学艺被“六艺”统摄了，于进德修业、利用厚生有何裨益？现马先生亦无以对也。弟极赞其不偏重知解而特重体验，不偏重谈说偏重实践，然所凭藉之教材为古籍，为心性之玄理，则所体验所践履者，至少有一半不当于今之世矣。好在学生决不会多，有一二十青年赴此一途，像有些人信佛信耶稣一般未尝不可为一种静修事业。此所以弟前信有以备一格未尝不可之说也。大约理学家讲学，将以马先生为收场角色。此后不会再有矣。
结语敬中有悲，对理学家命运的预感也极准确。为马翁，又何止是马翁？马老讲经书在给人钥匙，让后学入门自己去思考。他对“五经”的不足说得很透，可谓前无古人：《诗》之失在愚，《书》之失在诬，《易》之失在贼，《礼》之失在烦，《春秋》之失在乱。尊崇与批评两个侧面合成完整的马先生。仅见一端，便非全人。
马老隐于陋巷是为求知明理，不是走终南捷径，待价而沽。他有惊人的洞察力。如小他10岁的梁漱溟先生来访，执礼甚恭，讲到自己从事的乡村建设理论与心得，口若悬河。梁去，马老对弟子乌以风说：“梁先生有辩才。”“显得只重事功而忽视心性根源。”评熊十力之失说：“熊著之失正坐二执二取，骛讼辩说而忽讼行，遂改堕增上漫而不自知；迷复已成，虚受无望，但有痛惜。”1954年作七律为熊老祝寿，有评价，有期待，有交谊：“孙山萧圭忆谈玄，云卧林楼到暮年。悬解修需四岁后，生朝长合一春前。天机自发高文在，权教还依世谛传。刹海花光应似旧，可能重泛圣湖船。”先生可贵处在通化百家、言道行道，而做人如春风皓月，惠人而无求，更无道学气、头巾气，精研佛典用于自省知世，空而不空，不空又空，把握适度，取得生命的主动权，宠辱得失淡然。是真人，见远又见近，方能在战火中传道，将第一种、第三种孔子合一、存真，备人材用于他年。办学成空会怒，日寇投降会喜；与谢老无量唱和六十余年，友情弥笃，寄望青年人，是爱。21岁丧妻即不复娶，对提亲者的回答是“他日青山埋骨处，白云无尽是儿孙”。正是有性情，否则无诗，至少不是他那样的诗。
五
先生诗名为学名书名所掩，诗有昂头天外的超拔，洞察生活后的纯真，集清雄厚朴四难于一身。诗书如一鸟两翼。
清末作家多学宋诗，气象孱弱，近于世纪末的落叶哀蝉。或颂“同光中兴”粉饰太平，或陶醉风花雪月，不见列强虎视眈眈、危机四伏，农村破产，洋货充斥，吏治腐败。但也有如秋瑾那样的侠肠志士，为民族不幸而悲愤；似黄宗宪那样以手写口鼓吹起新风。浅近者好以洋典故洋题材自炫高深。马老未及弱冠，诗名已秀出群伦，有宇宙感、生命感、时代感，以及少量佛道色彩的人道主义，出手洒脱，胸有所积（感受、知识、审美力、表现力），言之由衷，非发不快：
身前不住阎浮界，死后应生他化天。
自信华严离我我，有情流转自年年。
静排诸相观空焰，闲凿千山种白莲。
独向须弥最高顶，众生无语月孤圆。
流转知何世，江山尚此亭。
登临皆旷士，丧乱有遗经。
己诚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乌龙寺尔雅台作》）
对后一诗，圣陶老人评曰：“前六句于其胸襟、学养及最近之事业皆关合而得其当，表现之佳，音节之响，无愧古人。”先生阅历已广，与前作相承又有生发。一四两句是现实，二六两句得老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余韵：见草木不见人，受难者甚多可知。乱世人不如草木，草木徒增人悲痛。无巨眼不见乾坤大，有巨眼大即是小，小中有大，大中有小。空幻不尽用长空鸟来验证。人灵即旷士，包容精英与芸芸众生。
先生1951年在杭有《满江红》旧作赠当代词学名家夏瞿禅（承焘）：
无尽溪山，都不似旧时风月。又过了一春苦雨，数声(是鸟)(夬鸟)。马邑龙堆征战地，云师火帝兴亡业。问人间、消得几多愁？头空白。
猿鹤怨，江湖隔。渔樵话，沙城劫。纵乘雷驱电，方生方灭。蕉下犹争秦汉鹿，梦中不辨庄周蝶。待来朝、小阁眺新晴，花如雪。
风云战火兴亡，渔父谈助，头颅愁白无用。世事庄周一梦，结语一个风景的空镜头，几重不同境界，有稼轩余味，是议论等闲，又是画一幅。一气凌空尽提起，举重若轻，悲壮入闲适。
宋后论客多谓杜甫绝句非所长，先生谓《虢国夫人》、《江南逢李龟年》甚佳。先生年二十八作《杜诗瘢》一卷，对极为爱重的杜甫说出“虽圣犹有过，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去之”，“予谓得古人佳句是一乐，见疵句对之亦至于拊掌，亦是一适也。古人之惠我岂不厚哉？”评杜不苛，心平气和，指出：“‘穿花蛱蝶时时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写景非不切，属对非不工，然似题春册诗”；“‘俱飞蛱蝶时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亦似题春册诗，又似村里小儿新婚房联”；“‘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似嘲妓诗，著‘颠狂’、‘轻薄’字亦过直率，了无意致”；“‘风吹花岸岸，春动水悠悠’，似儿童对句”；“‘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似武夫衲子口角。”当与不当，其早熟与不盲从精神可贵。
先生通中医，曾为谢无量先生治病，数剂而愈。常常以诗代柬，即兴写出更率真，与早期诗相比变中有不变，简淡有言外意：
时闻笙磬下云霄，犹幸真风未寂寥。
天路星文通一线，箧中忧喜示同条。
跨门谁复论凡圣，入耳今疑似海潮。
人日题诗俄梦事，箭锋相拄应非遥。
天上星辰不记年，人间榆柳入新烟。
知能纵使穷谁有，耕凿无过返自然。
去日已随飞鸟逝，附书欲问白云边。
千岩万壑平生愿，最忆山阴雪夜船。
1966年11月，杭州大雪，一些概称为“四人帮”的走狗们，煽动一群无知顽童登门造反，将先生毕生节衣缩食换得的许多珍贵文物、名家字画、罕见古书，撕的撕、烧的烧，84岁的先生被按着头烧去胡须，被勒令宣读所谓“罪状”，先生怒不肯屈，幸浙江图书馆内素日景慕先生的职工数人赶来，用计说服这批对民族文化犯下大罪而不自知的造反家们：“小将们！你们这样搞未免太便宜他。须知将此人整死，往后游斗时失去活口，岂不扫兴？若把‘四旧’烧尽，他日有什么铁证？留下活口，保存实物，对造反大大有利！”于是群童一哄而散。
先生被迫迁至吴山，一年后胃出血不止，经浙江省医院抢救，奈身心两伤，写下《拟告别亲友》五律一首：“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先生萧然归大化，未改哲人心。
我们读他昔日自撰墓志，可以看出他对生死了断的通脱，佛儒色彩稀薄：“孰晏息此山陬兮？昔有人曰马浮。老而安其惟独兮，知分定以忘忧。学未足以名家兮，或儒墨之同流。道不可为苟悦兮，生不可以牵求。从吾好以远俗兮，思穷玄以极幽。虽笃志而寡闻兮，固没齿而无怨尤。唯适性以尽年兮，若久客之归休，委形而去兮，乘化而游。蝉蜕于兹壤兮，依先人之故丘。身与名其俱泯兮，曾何有夫去留！”
六
从儒入佛道，再回儒家，涵盖面广袤。弄清老人剪影轮廓，其余事书法也会清晰地屹立在我们面前。他曾被丰子恺誉为中国书法界之泰斗。
马老先生于科举年代，幼习馆阁。由于早慧眼力高，他学了欧阳询、欧阳通父子小楷，秀峻温润，骨气洞达，可以赶考时充作馆阁体用。同辈书家受碑学余焰笼罩，练碑入手，先生20岁后方写碑，精神海阔天空，不爱剑拔弩张一味霸悍的作品。很少临写文化气息薄弱的造像纪，所选多是旷远雄强、含蓄耐看的典范之作。在繁忙的著述之余，临池为小憩。我化众碑，众碑化我，个人基调不变，吸收前哲笔意，不斤斤于形似。今存临本尚在30种以上，跋文信手书来，饶有余味。可见“他对历代碑帖服习之精到，体会之深刻，见解之超卓，鉴别之早谛，今世无第二人”（沙孟海语）。今录跋文数则，以明先生书学因缘：为毛公鼎跋说：“清光绪初始出土，为潍县陈寿卿所得，吴愙斋（大澂）定为成王时物。周器存者当以散氏盘与此为最多矣。陈氏拓本不易得，予仅得愙斋石印本，今其器亦不知流落何所矣！癸未六月居乌龙山下，因水涨移书，忽于蔽蔍中得此拓，因写一通遣暑。予不暇事考据，但赏其笔画精丽，如见成周文物之盛。下视斯邈，乃自郐以下矣。吴昌硕一生学此，遂夺完白（邓石如）之席。后进不知法度，乃不免流于野，则不通六书，不知流变之过也。荒山无人，如居蛮貂。犹有残拓可供临摹，不可谓非幸耳！”题临《泰山石刻》跋说：“……绛帖独收泰山刻缩本，然俱非秦李斯法。予尝欲用琅琊台体势写泰山，及其下笔仍不脱骑省窠臼。异时当以《诅楚文》意味出之。”对自己很客观。
临《景君碑》跋说：“《文景君》结体古拙，已渐开《衡方》《鲁峻》之方劲，梁鹄之所从出也。古处可学，其拙处难到。”
临《衡方碑》跋说：“《衡方》体势雄强，骨力峻拔。钟繇梁鹄皆从此出。包安吴世臣谬分汉刻为方圆笔二派，以此为方笔之冠，非解人语，不知多骨丰筋实为神妙，无分于方圆也。”
临《张迁碑》跋说：“……以铺毫书之，颇得其骨，惜不令蝯叟何绍基见之。”他说临碑要“气敛神凝，乃可得其仿佛”，“予因写《篆势》并因写此篇（《隶势》）未换笔，故存篆法。颇有蜿蜒缪戾之趣，非钱梅溪（砧）、邓完白所知也”。又是经验之谈，自许颇高。
先生临《兰亭》跋文中，评价了王逸少、陶渊明（兼及谢灵运）和山水玄言，不限于书法。右军生当乱世，出身靠近权力望族，嵇康、陆机等才人遭杀害或排斥，阮籍靠终日酩酊才留一命。右军看到潜在乱因，王谢子孙离刑戮未远，大环境不可测，才无所用，于是欣赏小环境，放情山水抒怀。羲之和渊明对换一个生存空间，表现不会相去太远。甚至右军即在朝陶公，元亮即在野右军。《兰亭》中写到人本身的大哀，无可奈何的解脱，和身处40年代的马老有近似处。跋中言外哲理不敢管测，清谈风韵也在跋内：“《兰亭序》不独书法妙绝千古，观诸题咏也大畅玄风。哀乐相失，古今同致。右军于此深悟无常而下堕，所见甚有般若气氛，惜支道林未预斯会，以逸少之高韵，晚而始识支公，愿与结邻。以视元亮之于惠远，横眉不入，未知孰胜也？指王高于陶，刘彦和乃谓：‘老庄告退，山水方滋。’殊非解人语。自来义味玄言，无不寄之山水如逸少，林上渊明、康乐故当把手共行，知此意者可与言诗，可与论书法矣。”
论及《石门颂》说：“此碑笔势以篆法行之，自然超妙，时人未之知也。”“纯以神行，汉刻之冠也。”“元常钟繇谓多骨丰筋者圣，唯《石门颂》足以及之。然但悟瘦劲而乏气韵，则失其意，知此者鲜矣！”“得其骨易，得其筋难；得其气易，得其韵难。唯可为知者道也。”六十年前，先生已觉对话者稀，跋中不无淡淡哀愁，在笔墨之外跃动！大慧过人，宁不孤独无告？
论《天柱山东堪石室铭》曰：“郑公此刻纯用篆势，如万岁枯藤，龙蟠虬结，钟太傅（繇）所谓丰筋者圣也。”可称目光犀利。
马老取法乎上，积累个性，走出一条儒骨仙风的路。亦庄亦逸，两者统一又不无矛盾。
先生写《散氏盘》留得住笔，中锋畅多涩少，含而不露。1962年80岁写《毛公鼎》，结体长方，接丹田静气，无老态懈笔。大凡铁骨钢筋，人书皆老，出乎自然，确为高境。但此美仅是一格。发展极致，形散神凝，返老还童。大千世界，曼妙处不必雷同。
书道家与书法家同中有异。东邻标出书道，以道统法，本是规律。但工艺性过强的民族，有道气的书家凤毛麟角。这里讲的道不是书法本身的大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的儒道，而是指引老庄道家意识入书法，被表现出来之道。秦汉之际，凡无廊庙气息，见真个性，貌柔骨刚，有临风高举之态，绝不抛筋露骨。斯时去古朴不远，道气也近。后来羲献父子、《瘗鹤铭》，《郑文公上下碑》，唐碑《千秋亭记》作者、杨凝式、米元章、赵孟頫、董其昌都悟书道之秘。华亭已近禅悦，气格略伤靡弱，此弱是与古人比较，后来有人比他壮阔而内秀不逮。董与傅山皆在20多岁开始大骂赵孟頫，同时在70多岁赞美赵为“不可及也”，原因即见道气。
隋前工隶篆的书道家多，右军有《呈书论》，真假难辨。其他多是实践家，也不特别看重书法，作品多不署名。杨凝式全性命于乱世，享荣华而心冲虚，也无宏论，米、赵、董有一些随笔题跋。对这些人后学不断临习，右军笼罩至今。
与道气无关的大家名家很多，成就很高，有的比书道家高，唐初四家及颜、柳、苏、蔡（襄）等是。
封建集权改变了秦以后的社会生活。但秦汉贴近战国，略存余风。晋后无名大师作品中道气削减，唐后无处清谈，评书家蔚起，书道家多在朝，在野者少了。楷书板正，如穿朝服，行草易于抒发情绪，比较颜真卿《祭侄文稿》与碑书便一目了然。阴柔之美随帖而兴，以飞动得宇宙生生不已大气的书家少。后出的书道家作品多圆融雅淡，开张如陈抟的尤罕见。他们读书多，接近自然，作品缺金石气，以嫩见长，“其嫩如金”即是这类美质。
马老篆书古雅雍和，起落笔如联语“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等等微见锋颖，不尽藏锋，与李阳冰、钱坫不同，如修伟韵秀的古丈夫。学者澄怀在楮墨之外，我们不能说他功力很深厚，但悟性、根器、品德、道气、书卷修养在20世纪是一流。以道驱使技，对前人创格能得意忘形，广泛吃桑叶，只吐自家丝。如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知法用法，不拘法，不漫法，不避法，不玩法。用嫩与道气来点出特色，躲开常见尺度，因异成异，书因人高，不写书法也是高人。先生书秉浩然气，技进乎道，现博大人格美，即后辈书家之不足。
董其昌书走俏背时，与禅的命运有点近似。欣赏董字要素养。马老通禅理而不恋禅，入儒家又带道气。其隶书得汉碑神髓，楷书及行楷合钟、王及诸人法于一体，皆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长者风仪，有严肃的亲切。
书道家的字为知识大众接受，又多限于字本身。字外一切不能离字独立，能看到道的小众化队伍，只存一缕一脉。培养这种接受美学，敏锐的感应和妙悟，丰饶的学养，升降浮沉的人世体验，对流行审美以真乱假的能力，缺一不可。我对灵气与渊博不幸两缺，不敢自欺欺人，用说得清说不清皆非高境来遮饰无能。马老书中儒家道力为金石气不足的篆隶书添加了体积感、重量感，但在一定程度上又约束了他行草书中的“仙气”，未得到更淋漓尽致的发挥。否则将如仙翁骑云，襟飞髯飘，古衲出尘，对海一笑，无言而言，言而不言，写而不写，不工而工。莽莽苍苍，云水泱泱，超乎工拙，天然大朴，人书淡如菊，净化力不在成法。他消化了沈寐叟书的一气先行，偶尔反刍出沈老的翻转挑宕，仍是逸品。故而只有他能走到这矛盾焦点，儒释道都处于窘困时，他纵不能遗世独立，已把干扰静思的因子压缩到最低限度。这难能可贵，不是处在今天言论尺度中的青年或局外人士可以想象。遗憾将帮助后世体味到生命的严肃。走在时代前面的大寂寞者，思想不为大地儿女们理解，演的多是出生过早的悲剧人物。
死在时代后面的遗老遗少，不合时宜，是大众嘲弄的喜剧人物。
如鱼得水，生正逢辰，不是每人皆有符合时代特定需要所选择的道德与文化前提。
每位学者身上悲喜剧成分往往兼而有之。先生也不能例外。
悲喜相生，喜悲转化，历史更新，皆大欢喜。
自王守仁而后，迄于清末，皇帝无时不在提倡儒学，但出不了马先生；儒学在学校中全无地位的年月却出了马老。历史也会开玩笑！
治国、平天下是政治家的专利，剩下的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方面，更新的儒家还有点用处吗？时间将回答。
何谓圣者？马夫子是圣者吗？圣人是否永远站在天上高不可攀？非顽钝如小子所知。“文革”批判，海外新儒家尊为圣者都已与先生无关，他已迁化入历史，其长处与局限皆成为民族文化宝库的一部分。他个人经历又与中国儒学理学的命运一体。在山不见山高，认识历史总要有时空距离。敬录先生昭雪之际，他的八旬弟子，吾师乌以风先生痛哭拜呈祭诗，结束拙文：
久亲咳唾对名山，风雨飘零阻道缘。
六艺垂芒千圣邈，一心顿悟几人圆？
书惊北国烟尘外，泪洒西湖桥柳边。
长恨皋亭松柏下，焚香培土是何年？
附录
马湛翁自写鬻书小启：
四方士友，谬重拙书，辗转征求，不容逊谢。暮年事此，比之执御，恒苦自力不给，思焚笔砚，藉息诸缘，徒以先人墓碣未树，分当自竭筋力，稍易近作之志。苟遂斯志，无所复需，永当辍笔。世间事有始必有终，今告友朋，从此日起，期以一年，将断斯役。过此以往，吾书不可复得；如或见齿，请无后时。虫御木以成文，何心涉有；鸟飞空而灭影，瞬息不留。本此益人之功，敬希好我之过云尔。
一九四七年九月一日
（附条一）求书者多索上款，昆弟之雅，昔唯限于通家；先生之称，今乃施之行路。既嫌滥附，亦病不诚。自兹以后，一律勿题上款，犹为不失于义，请勿以是见责！
一不书祠墓碑志；二不书寿联寿序征启；三不书讣告、行述、像赞；四不书题签和时贤作品；五不书市招。（先生亦有例外，如为弘一大师书法作品题过签，还为治好先生眼疾的“石氏眼科医院”写过招牌，报大夫不收医药费之情。）
刻收费无出，将鬻字以济之。或哂其计拙，戏作此诗解嘲（三首录一）：未能袖手说无为，纵使攒眉不断悲。卖字何心非弃世，学书有道在临池。五洲且置先生饭，三反犹胜十信师。休怪老夫多谬误，只因病发始求医。（一九四三年）蠲戏老人鬻书代劳作润例小启：社会改革，野无遗民。老人筋力既衰，不能参加任何劳动，但宿习耽书，犹堪执笔。虽书法为艺术余事，不足供大众欣赏，颇思自食其力，无求于人。且复性书院改设智林图书馆，经费无出。老人尝预编纂，原以劳力换取同情，用资涓滴，将尽此炳烛之年，不废临池之复，藉易升斗，以供朝夕。仁则处约，义亦随时，取不伤廉，力不为己。知我罪我，俟诸后贤。因物付物，期于应分而已。
一九五〇年五月一日
注释：
[1]马一浮（1883—1967），原名浮，字一佛，幼名福田，号谌翁、被揭，晚号蠲叟、蠲戏老人。浙江绍兴人。中国国学家，书法家，篆刻家，与梁漱溟、熊十力齐名，是“新儒学三圣人”之一，有“一代儒宗”之称。今杭州西湖蒋氏山庄建有“马一浮纪念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