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脸相迎，又要让人知道你手里有棍子，所以，既要合作，又要备战，更要有实力！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飞行，一行六人降落在首都机场。
进北京市区时，已经是傍晚。
北京秋冬时节的暮霭特别动人，晚霞映照着苍褐色的古城，昏黄的街灯照出凝重的霜气。
长安大街一路畅通，随着车流一路欣赏街边耸立的现代建筑，众多顶级名牌的霓虹广告闪闪烁烁。经过故宫、天安门广场，偶尔跳出一两条胡同小巷，让人不禁联想起那些四合院里的轶事。
这是一个让全世界人民都神往的地方，你既能感受到历史的铁马冰河，又能看到现代的铿锵时尚。它的厚重神秘无其他城市可比拟。
大家放下行李后，都聚集到宾馆楼下吃晚饭。阮月娥是第一次到北京，很兴奋地和大家分享沿途所见。
“阮姐，你们B国没有这么大的城市吧，二千万人口呢！光环城公路就修到了六环！”叶婷自豪地说。
阮月娥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有点后悔自己沉不住气。
她拿起菜谱来看：“记得在网上看到一些评论，说你们北京的五星级酒店，翻译的英文菜谱贻笑大方。什么‘Four Happy Meatballs’‘Young Chicken Without Sex Life’让外国旅客无所适从！”
“哈哈，那是‘四喜丸子’和‘乳香童子鸡’，这些都是宫廷菜呢。”叶婷笑嘻嘻地解释。
“还国际大都市呢，这英语水平跟我们B国的中学生差不多！”阮月娥撇了撇嘴。
“阮姐，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我们北京式的幽默。这皇城脚下的大老爷们，都是用这样调侃轻松的方式对人处事，你在这住久了，说不准就会爱上一个，不走啦！”
“是幽默呢，还是真不懂？谁知道呢！”
“依我看，经济能力决定话语权！就好比你来我家做客，我寒寒酸酸的，你说我落后，说得再过分我也没辙。我豪爽阔绰，你就得巴结我，我说啥就是啥！”说到经济的事，陈江峰就来劲。
“说到这，我可对两位大哥有意见，怎么都不肯跟我合住一间房，让我单独开一间，一千多块钱一晚的房费呢！”
梁友生笑道：“你堂堂一个大社长，出不起吗？让人家B国兄弟笑话了！”
“梁院长，你是国有单位，旱涝保收，我是自负盈亏的事业单位，近百个职工的生活担子都压我身上呢！我能不想着开源节流吗！”
“好！清廉节俭，好作风！我明天正好安排你们去听李一宁在北大的经济讲座，让你学点高招，早点把房钱赚回来。”梁友生调侃他。
“哎，我当时看到林珊传真过来的行程安排，就这个议题最打动我！李一宁，可是全国最顶尖的经济学家之一，‘中央智囊团’的重要人物，我得好好去听听！向他‘借’根杠杆，撬动我们报社的经济！”
“原来陈社长是财迷呢！”阮月娥掩嘴笑道。
“我从来不掩饰自己想赚钱的想法。我觉得这很光荣。”陈江峰笑眯眯地解释，“大家想，在和平时期，以什么成败论英雄？市场就是战场！”
“在国际上也如此啊，经济是硬实力，A国经济雄厚，所以该国的货币是硬通货，在政治上自然态度强硬，到处扮演世界警察。”梁友生也表示赞同。
“和平？没有真正的和平。其实战争的目的就是经济。夺取能源，军火贸易，国际政客们做的就是战争经济学的大买卖。
“商场只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你看看西方一些国家对我国的贸易壁垒，反倾销政策就可见一斑了。所以维持稳定、发展经济，就是我一介匹夫应尽的责任！”陈江峰继续说道。
“是啊，我国的领导人这些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要和中国老大哥携手亚洲，齐心发展经济。”程超也表示赞同，“这一次我有幸认识两位中国兄弟，要好好商讨一下如何发展我们最熟悉的文化产业！”
一直没说话的林珊开口了：“每个国家都会维护自己的利益。世界在矛盾中发展、冲突，和解，再冲突，再和解。这本来就是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
“只有共同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巴尔扎克说过‘不带武器的合约，没有任何约束力，不会保障任何一方的安全。’”
“什么意思——”大家几乎异口同声。
“你想想，当你看到一个饥饿的人摘到一个苹果时，你空手向他索取，可能遭来一顿痛打。如果你手拿武器，却笑眯眯地请求分一半，这件事多半就成了——笑脸相迎，又要让人知道你手里有棍子，所以，既要合作，又要备战，更要有实力！这是真理。”
陈江峰觉得林珊总结得真好，但又觉得巴尔扎克的话有待商榷，他若有所思，“小师妹，你的辩证法学得真好，我举双手赞成！不过——这些冷静、理智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儿！”
“哈哈，那还不是你的不对？有句名言说‘战争让女人走开，’你却偏偏在三个柔弱美女面前谈什么战争、军火！”程超打趣起陈江峰来。
其实为林珊的言语心动的不止陈江峰，还有程超。
南江市藏龙卧虎啊，第一天他折服于陈江峰的才华，现在他又震撼于这文静女孩的睿智和思考。还有——她那温柔里透着聪慧的眼神，像谁呢？
为了掩饰自己的诧异，程超转移了话题：“大家不如讨论一下，完成考察工作之后，你们推荐去什么景点玩啊？”
“去故宫吧！看看我们古代鼎盛时期的皇家气派！”陈江峰热情地提议，“还有天坛！到天坛最高那个亭子，古代的皇家笃信那就是世界的中心点，它的亭中心有一个太极图案，你站在那上面，张开双臂，闭目仰天，想象你就是天子，可以感觉到地球的心跳……”陈江峰边说边闭起眼，张开双臂，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描述中。
叶婷说：“我带阮姐姐去后海泡酒吧！王府井、秀水街购物！”
“谢谢你！可惜那些前卫的地方不适合我，梁院长答应带我去听京剧。”阮月娥按和梁友生之前短信约好的借口回答。
“是的，”梁院长赶紧附和，“我也没想到小阮有这样的雅趣，所以托北京的朋友定了一场梅兰芳大剧院的现场戏目，他们还特热心，还给安排了和程砚秋弟子的私访呢！程超老弟一起去吧？”梁友生硬着头皮邀请。
好在他的程超老弟没这个雅兴，歉意地说：“这事只能辛苦梁院长陪同了，我听着他们在台上咿咿呀呀拖着尾音，半天唱不完一句，在台下等得特着急。这对内行人是享受，对外行人，简直比杀猪还难受！”
“哈哈！”梁友生松了一口气，“改天！改天还是要对你进行扫盲！京剧是中国音乐诗词、歌舞武术、美术的集大成者，是我们的‘国粹’，真正热爱中国文化的人，最后都会爱上京剧！”
“有机会，有机会！”程超使劲点头，并顺便和阮月娥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第二天，在北大听完讲座之后，阮月娥就和梁友生脱离大部队，单独行动了。
他们并没有去听戏，而是去购物了，梁友生出手非常豪爽，几千块的衣物眼都不眨就刷卡买下了，当然他会将这些花费从组织安排的那个专项经费里支出。
他要用这种方式提升形象，增加自己在阮月娥心中的分量，他没有与异国女郎交往过，现在有机会了，他想，只要能上过一次床，也算跨国界行动了！他深信自己的魅力。虽然在身材、体魄、外貌上不如别人，但蝉无嘴而鸣，蛇无足而行，他靠的是脑袋，当年和外国间谍打交道，哪个不败在他手下？何况这只是一介年轻女子！
阮月娥兴致勃勃地挑选衣物，不时撒娇卖萌，两人你侬我侬的，俨然一对情侣。
在阮月娥看来，这个家伙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厉害，不费太多工夫就开始热络起来，对她百依百顺，但他真有价值吗？
于是她挽着他的手臂，装作无意地问：“梁院长呀，你真是大材小用了，做这些研究有用吗？既无权又无利。”
激将法还真起作用。梁友生怕被她看不起，分辩道：“当然有！你不了解中国的国情，现在为了制衡一些国际上的不利因素，国家对边境省份有很多倾斜政策，在各行业都有布局。这……特殊意义，就不便跟你说了。”
梁友生点到为止，他不能泄露机密，这是纪律。
组织安排他到这一岗位，公开的名义是搞研究，其实还有着秘密的一面，担负对亚盟各国情报的收集，为国家制定对外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的政策提供参考，同时他的岗位也会接触到大量机密文件，比如对外谈判的一些政策底线等，应当说他的工作性质还是很重要的。
听到这里，阮月娥觉得梁友生话中有话，只是这家伙防备心挺重。
要速战速决！
她撒娇道：“逛了一天，好累呀！我们去泡温泉吧！”
梁友生欣然同意，他们简单地吃过便餐，便双双来到温泉会所。
在弥漫着白色雾气的温泉池里，升腾的蒸汽，朦胧的夜灯，缥缥缈缈，宛若人间仙境。
淡淡的硫磺香弥散在空气中。
小池子里只有梁友生和阮月娥，俩人双手靠在水里的不锈钢扶手上，全身浸泡在温热的泉水里，都半闭着眼睛，让全身放松。
“这种感觉真好，肌肤爽爽的，骨子酥酥的。”戴着浴帽，穿着比基尼泳衣的阮月娥发出感慨的娇嗔。
“太美了，又有靓女相伴，”与阮月娥相隔只有一米之距的梁友生睁开眼睛，转过身来搭腔，对着阮月娥念起了“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诗句，末了还哈哈一笑。
“梁院长的文采真好啊！”阮月娥传过来一声褒奖。
“你的汉语讲得也越来越好了！”梁友生笑着还阮月娥一个赞扬。
“不进步不行呀，我刚开始是在B国通讯社驻香港分社呆了三年，后来被派到澳门，现在又要到你们南方省工作了！”
“什么？你要到我们南方省工作？”梁友生兴奋起来。
“对，得知亚盟博览会要永久落户中国南方省，我们通讯社决定向南方省派驻新闻机构，成立记者站，这次我和程主任来南方省，就是来筹办记者站的，梁院长您要高抬贵手，多多帮助呀！”
“那是必须的，我们一定为你们做好服务。”
面对着如此一位身材窈窕、体态丰满的年轻女子，梁友生心里又开始发痒，那深深的胸沟、高挑的身材，夜幕中泛着狡黠而煽情的微笑，令他的血压陡然升高，心脏一澎高过一澎的搏动。他用毫不掩饰的火热眼神凝视着阮月娥，尽管是夜晚，也能让人感受到火一样的灼热。
阮月娥故意避开梁友生的目光，梁友生趁势用手掌向阮月娥打趣地推击水花，呛得阮月娥边用双手挡住脸颊，边娇嗔地戏谑道：“你真坏！你真坏！”
溅起的一爆爆水花，涌向她裹着低胸泳衣的雪白胸部，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更显诱惑动人。
梁友生忍不住向阮月娥游过去，阮月娥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游动，梁友生紧追而上，像两条鱼追逐戏水，在温泉池里激起阵阵涟漪。
转了两圈，梁友生赶上了阮月娥，哈哈笑着：“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接着突然用双手从后面将阮月娥环抱过去，把她的两只手抱了个紧紧实实，并触到了阮月娥隆起的胸部。
梁友生的心脏，此刻跳得更厉害了，全身的血液像加注了酒精，似乎要沸腾，欲望从头往下涌动。
阮月娥急得奋力将梁友生的双手打开，梁友生重新抱过去，阮月娥又一次挣脱，并急切地说：“梁院长，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你真漂亮！我很喜欢你！”梁友生仍不甘心，手搭在阮月娥的肩膀上，试图再次搂住阮月娥。
阮月娥用手一次次地阻止了梁友生的拥抱，双手交叉护在胸前，不再游动，面对着梁友生，不紧不慢地说：“梁院长，这样不好吧？”
“你太迷人了！”梁友生有些急不可耐，他在遥想当年唐玄宗和杨贵妃沐浴于华清池，那是何等的古典、浪漫与惬意。
“我们刚认识，你太急了吧，要是这样，我下回就不见你了哦！”阮月娥娇嗔中带着愠色。
当阮月娥温和地拒绝梁友生的进一步举动的时候，梁友生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仓促，不由的有些尴尬，也就打住了。
“梁院长，咱们后会有期，今后我还要长期在南江工作呢！”阮月娥还是那样彬彬有礼，给了梁友生一个台阶下。
“好！今后找你，要赏脸哦！”梁友生拉着阮月娥的手有点难舍，也有点无奈。
“那当然啦！下回我还要好好请教梁院长的！”阮月娥的声音还是那样甜蜜，梁友生在失落之余似乎也找回了一丝安慰。
陈江峰四人逛完故宫出来，还有一些时间，林珊提议去圆明园游玩。大家就马不停蹄地往那里赶。
到达那儿后，他们已是最后一批入园的游客。北京著名的黄昏，暮霭浓重如天地初开，原以为这被毁坏的园子就像“枯藤老树昏鸦”一样残败，没想到一进园，那东方灵秀绝美的艺术感就迎面扑来。
大家仿佛闻到了优雅秀丽的江南园林之气，青翠欲滴；想起杭州的平湖秋月、雷峰夕照，《仙山楼阁图》的蓬莱瑶台，《桃花源记》里的武陵春色。仿佛看到了历代皇帝在悬挂着用紫檀镂刻“勤政爱民”牌匾的书房里接见大臣，听到了谐奇楼里宴请中外贵宾的歌舞升平，万花阵里皇帝与妃嫔们在异木奇花中寻径追逐的朗朗笑声……
世间的语言无法描绘这人类建筑史上无法被超越的万园之园，它比金字塔丰富幽深，比古巴比伦篇轶浩瀚，园内珍藏的名人字画、密府典籍、钟鼎宝器、金银首饰等稀世文物更是东方古代文化的精华。
即使被摧残如斯，她依旧残而不败，华贵、安详地伫立着，让游人自去品味她的美和忧伤。
四人都被这巨大的美和忧伤深深震撼着，一路无语。尤其是从3D复原馆里出来，心情更是复杂。复原图中的圆明园美得让人窒息，看到这样的美被毁灭，众人皆觉几许失落。
来到西洋楼区的“大水法”，这是一幢曾经有着欧洲建筑外形，糅合了中国古代的宝座和屏风艺术的建筑物，当时的乾隆帝依据西方传教士郎世宁的设计欣然而建，如今，这里只剩一些底座的残骸，而散落的汉白玉和太湖石历经了一个世纪依然皎洁如月。
林珊静静地望着，轻声说道：“欧洲人对我们做了什么？对于他们的艺术，我们只是拿来欣赏、远观、学习，他们对我们的艺术，却是掠夺、侵占、毁灭……”
“网上大家不是都在讨论对圆明园是否应该重建或是修复吗？”叶婷说。
“依我看，不要重建，就维持现状好了！”陈江峰眺望着“大水法”，神情凝重地说，“一个人没有耻辱心，就会堕落，一个国家没有耻辱心，就会灭亡。把祖先的耻辱摆在这里，可以世世代代警示后人，避免重蹈覆辙。”
林珊颔首：“对！还要把十二生肖兽首铜像弄回来，就摆在它们没被抢走时的原位。”
“嗨，那些兽首铜像，前几个月的新闻不是报道过，上次在法国又流拍了。”叶婷说。
“你以为苏比富拍卖行的老板都是傻子吗？算准了华人对这几个兽首志在必得，他们不坐地起价才怪！”陈江峰痛心疾首。
“多么讽刺的一幕，从掠夺者手里高价买回自己的宝贝！那些华人富商怀着国仇家恨而举牌，还要接受掠夺者在出手之后的盘剥，谁甘心呢！”林珊愤愤地说。
“是啊，这就是教训！大清帝国一方面是物质上的富饶、精神上的睿智，另一方面是政治上的腐败、军事上的无能！耻辱啊！”陈江峰回应道。
“所以每一次来北京出差，我都会来圆明园看一看。来，陈师兄，帮我和叶婷照张相吧！”
林珊拉着叶婷走近“大水法”，坐进大柱子下的贝壳雕塑里，陈江峰举起相机指导她们摆造型。
林珊穿着雪白的羊绒毛衣，叶婷则是宝石蓝的外套，在黄昏的贝蚌里，一个像白珍珠，一个像黑珍珠。程超看呆了。
在回来的路上，程超说：“非常感谢你们带我来看圆明园，她被毁了还这么美，足以想象你们祖先的伟大！也让我痛恨侵略者！
“其实我和你们感同身受。那时候，我国被F国侵略，他们也是能拿的带走，带不走的就毁掉！我们被迫学F国的语言，穿欧式服装，接受他们的文明……”
“这就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吧！你看同样是去别国做客，我们的使者循例都是带去礼物、技术和赞誉；西方人却大多带着子弹、贪婪的眼、霸道的心！到底谁更文明呢？”林珊讽刺道。
程超不禁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林珊，他越来越喜欢听这个女子说话。觉得她很有才华，这一点她有点儿像苏淑娜，总是口吐莲花，说出很多让他折服的话。
成熟的男人喜欢有智慧的女人，就像——读书时学微积分解开最难的题，下棋时遇上实力相当的对手获得博弈的胜利——这样才有彻底的快感。
他总是下意识地去对比，发觉这个女子和苏淑娜相像的地方越来越多。
他故意放慢脚步，走在众人最后，以便欣赏林珊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联想，她的抚摸，会像月亮一样温柔吗？带着年少时自己无数次憧憬过的温度？
第三天下午，北京西郊的公墓群里。
梁友生独自一人在王凯强的墓前久久伫立，他蹲下身来把墓前的杂草清理干净，然后燃上杏黄色祭香，行跪揖之礼。从包里拿出一件毛背心，把它展开摆在自己胸前，仿佛想让面前的人看得清楚些：“兄弟，这是咱妈托同事带给我的，她知道我来北京，叮嘱我拿来烧给你，她说，北京天冷，让你睡觉时也穿着，她还说，眼睛不好，这针脚歪歪扭扭的，别嫌！”
说到这里，他鼻子一酸，拿出打火机，把毛背心点着，火花在寒风中摇曳着，映照出他痛苦的眼神。他呆呆地看着那些火花，想起王凯强的音容笑貌，想起那些风雨同舟的日子，
“兄弟，你死得不值啊！我到哪儿再去找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啊！”他抽泣起来。
在空旷的墓地里，他的背影又小又孤独。仿佛秋天里坠落的枯叶，随时会被下一阵秋风卷走，飘零到未知的天涯。
手机传来震动，他擦干眼泪，清清嗓子：“你好，首长——是的，我来北京出差——是的，我今天早上给您办公室打电话想找您汇报工作，秘书说您下午才有空——好的！我马上出发！”他站起来，摸了摸墓碑上老朋友的相片，轻声地说，“老上级召见了，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下次给你带红星啤酒，我们哥俩碰几杯！”
走进熟悉的国安部大门，他掏出特别证件，哨兵肃然起敬，向他敬礼，他挥挥手致意，然后再经过两道哨卡，来到主楼九层他的直接上司的办公室。
张局长早就嘱咐勤务兵为他泡好了茶，正在等着他。
“刚才去看老王了？”张局长一边示意他坐下喝茶，一边问。
“是的。”梁友生低头不再说话。
“我知道这个坎，你心里还过不去，我也是啊！”张局长满怀深情地说，“想当年，你们俩可是我的‘王朝’‘马汉’啊，在许多重大的涉外案件中，我们特意抽调你俩前来总部参加，调查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真相，解救被绑架的多米尼加参赞，以及和印度的反恐合作，好多大案有你们兄弟俩参与才如虎添翼啊！老王死得冤！可组织上有原则啊，只能当作普通的村民纠纷处理……”
“老王会理解的，我知道，组织上还是非常关照他的家人的，特别是孩子，我今天早上到过嫂子家，她说孩子进了警官大学。”梁友生说。
“孩子很争气！以后又是一根好苗。”张局长赞道，“说说你吧，南方的天气适应吗？腿伤怎样了？”
“都好！谢谢领导关心！特别是你们每个月都派兄弟去我黑龙江老家看望我母亲，我是铭记于心啊！”
“这是应该的！你母亲非常挂念你，也特别为你着想，反复和我们的同志说，她啥都不要！只要每次来看她的时候，从镇上给她带把新鲜青菜就行了！”
“是的，母亲生怕影响我，她最怕给组织带来麻烦！她说，只要单位的同志给她带把青菜，她就知道儿子平安着呢！一把青菜也就成了母亲心中的平安符。”
“哈哈，挺有意思，这英雄母亲是‘眼瞎心不瞎’啊！”张局长拿起茶杯，也示意梁友生喝茶。
“对了，今天下午叫你到这里，是因为你们省的杨厅长正好来京汇报工作，想趁此让你们俩碰碰面，研讨下一步的工作重点！”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北方汉子，矫健的步伐，挺拔的身形，剑眉浓密，下巴棱角分明，尤其是他的眼神，执着而凌厉，让梁友生心里一凛。
“首长好！”他向张局长敬礼，张局长则连连说道：“好，好！杨厅，让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一边说，一边转向梁友生，“这位兄弟叫梁友生，行动号叫‘天鹰’，不久前刚调到你们省南方研究院任副院长。”
杨厅长连忙走向梁友生，热情地握手：“‘天鹰’您好！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上次破解卡塔尔贩毒大枭的案子震惊联合国，我是杨一民，非常荣幸与您一起共事！只是前段时间外出学习，还未来得及拜会梁院长啊！”他语气谦逊。
“感谢杨厅长！我到南方省时间还不久，你们安全厅对我非常关照，派来的助理也很得力，使我的工作开展很顺利！”梁友生和他紧握双手。
“你别看他是北方人，心可细着呢！”张局长赞许地看着杨厅长，“前两个月的中B边境谈判非常成功，得到了上级的表扬，这得归功于杨厅长排兵布阵的拿手好戏呀！”
“主要还是组织部署得好！”
“你和她这十几年……不容易啊……！”张局长感叹地说，但随即却话题一转，“哎——你们俩还是老乡呢，都是东北那疙瘩出来的，还有共同之处，同是警官大学毕业，都娶了南方姑娘！不同的是友生去了西南省，而杨厅是为了爱人申请调到了南方省！”
“哈哈，意气风发为红颜！看来杨老弟是个情圣啊！”梁友生打趣道。
“那是没法的事儿！这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降一物！爱上了就心甘情愿听她的，跟她走了。”
“嘿，杨老弟真幽默！看来弟妹调教有方！”
“别说，我还真觉得去对了，在南方这二十年，我已深深地爱上了那里。
“你看，气候非常好，温暖湿润，物产丰富，民风淳朴，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引人入胜！”
梁友生接过话茬说道，“是啊，西双版纳、黄果树瀑布、张家界、九寨沟、凤凰城、桂林溶洞奇景、贺州黄姚古镇、北海滨海风光……所以，我常和我女儿说，去什么国外旅游，祖国大好河山好看着呢！”
“这话说到我心坎去了！这境外游是旅行社包装得好，事实上去过一两次就觉得索然无味！坐十多小时的飞机，欧洲小镇一日就游完了，风格相近；在夏威夷岛上，游泳和晒太阳得分两天来做，否则该闷坏了……其实国内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南方、北方什么地形地貌都有，更可贵的是五千年的人文积淀，更是让人回味无穷……”杨厅长感慨。
“对！我也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天大地大，中国最大！我觉得这种民族自豪感就应该渗透在我们对年轻人的教育里……”
两人越谈越投机，但话题被张局长打断了。
“同志们啊，作为我们的特殊职责，群众看到阳光，我们却要留心的是阳光投射的阴影！正是因为祖国的地大物博，所以我们的左邻右舍们躁动着呢！你们看，”他指向自己座位后面那张巨幅的世界地图，
“在西边，E国紧咬着藏南地区的边界纠纷，近年来一直在大力发展核武器和远程导弹；A国打着反恐的旗号在巴基斯坦长期驻军；C国要把碉岛国有化，和A国搞联合军演制造紧张气氛，D国总统公然在媒体上叫嚣让中国‘小心点’；B国时常有军舰或民间渔船在非常接近我国南海大陆架上的海域徘徊……”
他用荧光棒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U”型：“你们看，这种不友好的氛围像一个包围圈，随时可能因一些小事构成导火索……”
“更有甚者，当他们的军事部署好之后，野心就会越发膨胀，即使没有摩擦，也能制造莫须有的罪名……”杨厅长忍不住往下接。
“这样的事件历史上比比皆是，”梁友生也一吐为快，“卢沟桥事变，借口就是士兵‘失踪’，我们哪一次不是在家门口被冤枉！”
“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没有绝对的和平！即便是在最美好的年代，我们这个部门都要像猫头鹰一样，一只眼闭，一只眼睁——醒着睡觉！”张局长放下荧光棒，做了个大刀阔斧的动作。
他们俩郑重地点头。
“今天我们要商谈的就是……”张局长打开桌上的电脑，操作起来，他们三个人的头凑在一起，声音慢慢低了……
在房间里，程超半躺在会客沙发上，一手拿着红酒杯在听阮月娥汇报这几天的工作进展，一手拿着遥控器调节着电视的音量：“得手了吗？”
“你说呢？第一天晚上，在温泉贵宾会所里……昨晚，他又敲了我的房门……”
“哼！”程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缓缓地站起来，端起酒杯和阮月娥碰杯，“阮小姐，祝贺你取得阶段性胜利。”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
“怎么……没有搞定？”
“你猜呢？”
“我相信你的魅力。”程超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不怎么踏实。他观察着阮月娥的脸色。
“不是我搞不定，而是我没有让他得逞，只想吊吊他的胃口。”
阮月娥得意地端起酒杯，浅浅地冷笑一声，将酒一饮而尽，酒劲让她的脸升起一坨红晕，媚眼如丝，幽幽地看向程超：“难道你真的愿意我被别的男人搞定？我在你心中就如此没分量？”
阮月娥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女特工，她曾举手宣誓：为了国家利益，愿意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当然在国家的大利益前提下，还有她的切身利益，那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国家勋章和奖金。
但她心里有她的忐忑：她可以付出身体，但她不能让程超知道，因为与对手的任何接触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是一种交换罢了，而她对程超则是一往情深，她做梦也想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程超。
程超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试探，而是淡然一笑：“不是这个意思，别傻了，你这是为国家效力，我以你而荣。”
“那你为啥对我如此冷漠和不珍惜呢？”
程超没有回应她的追问，只是低下头又呷了一口酒。
“莫非是你心里在想着谁？”阮月娥不依不饶，“是叶婷
——那个中国苕菜花？还是你养父家里病恹恹的妹妹？别忘了，我也出身于将军家庭，在中国叫‘高干子弟’！”她握紧程超的手臂。
程超放下杯子，挣脱阮月娥的手，走到窗前，眺望北京城车水马龙的夜景，一言不发，心里一片纷乱。
他的沉默让阮月娥乱了方寸，她跟上来，扳转他的身体，目光直逼着他的眼睛：“你不会喜欢将军的女儿，对吗？她没有一点女人味，胸平得像飞机场！你更不会喜欢那个苕菜花，她不是我们B国人，你爱上她，会毁了你的前途！我才是你最合适的人选。”
程超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仿佛要平静自己的思绪，他轻轻地说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感情是奢侈品，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俩只是逢场作戏，在异国他乡不甘寂寞，彼此高兴高兴而已，你绝不要当真，不要将感情这个怪物寄托在我身上，这东西真的勉强不了，你回去吧。”
阮月娥失望的眼泪流了下来，缓缓地说：“人们总是在爱情里任性自虐，越是得不到，越要追求，如果你肯正眼看我，我也是一个优秀的女人，也在为你憔悴。”她掉头往门口走去。
“对不起。”程超回过头，心思回到了工作上，提醒道，“你回到南江市以后，去物色一个能破解硬盘编程的电脑高手。还有，总部已按照我们的想法汇款过来了，你马上开始第二步行动！”
“遵命！”阮月娥怨恨程超戳穿了自己的一厢情愿，赌气地故意用对待上级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标准回答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程超走到桌子前，从桌上的行李袋里掏出一个玉镯，坐在沙发上反复把玩。
玉镯泛着通透的碧光，在房间橘黄的落地灯照耀下逐渐有了一丝暖意。
玉是一种特别有生命质感的矿物，那层碧绿好像被主人凝注了故事。
程超的玉镯的确有故事，这是他离开养父家去读军校时苏淑娜送给他的。
临行那晚，苏淑娜如常照顾他，在他房间里为他收拾行装，叮咛这叮咛那，胡特力将军一家人去参加晚宴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站在她身后，注视她的头发、肩膀、腰，感觉莫名其妙又非同寻常，十八岁的少年血性上涌，他情不自禁地从后面一把抱住了苏淑娜，他不能解释自己为何这么冲动，是因为离别的不舍还是本性中对女性身体的好奇？
苏淑娜身子一震，刚想抗拒，但突然僵住了，任由他抱了数十秒。年轻的程超第一次触摸到女性柔软的身体，第一次闻到女人的体香，脑袋里一片混沌，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能做什么，只是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了胸膛。
苏淑娜慢慢地回转身体，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对他说：“你等我一会儿，姐姐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她去了好一会儿，程超在等待中冷静下来，他觉得有些羞愧、有些忐忑。
苏淑娜去而复返，仿佛刚才的一幕没有发生过，手上拿着一个玉镯，用如常平静的语气问他：“还记得我教过你们的话吗？在我们中国，自古就有将君子比德于玉的传统，孔子说，‘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就是说男人的第一条美德是温润，能令人温馨。仁是什么？”
程超回忆起苏淑娜之前教过他的：“仁？就是包容，不勉强，不强加，有慈爱之心并将这种慈爱传递给他人……”
“对，这就是玉的仁德。男人应有的美德。”她把镯子放在程超的掌心，合起他的手掌握住，“你要做一个温良如玉的君子，以后一定会遇到美好的缘分。到时，就让她戴上姐姐送给你的这个玉镯一起回来看望姐姐吧！”
程超感激地拼命点头，玉镯在他的手心里逐渐有了温度，程超的头脑冷静下来，这个智慧的女子化解了一场情劫，让他在这一瞬间成长了十岁。
在往后十多年里，程超谈过几次恋爱，与几个女人有过肉体的接触，但是没有一个人走进过他的内心，玉镯一直没有送出去。他感到孤独的时候，会将它拿出来，握在手心，怀念少年时光的月亮，怀念那如月光一样的女人。
可是这段时间，他突然有了要把这个玉镯送给一个女人的冲动，她的面容与苏淑娜的面容重叠起来，在他心里浮浮沉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