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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出仕

一场伏击战打完,马贼们将三百狼骑砍死了二百三十多人,顺手还抢得了三百多匹战马。而他们自己却只付出了战死七人、轻伤二十几个的代价。一时间,众人气焰大涨,再不把追兵当一回事。而附近几个部族接到阿史那却禺的命令后本来跃跃欲试,在逃回去的残兵口中听闻有数千马贼前来增援,又吓得全缩回了营寨里。

刘弘基等人见突厥人胆怯,索性不再掩饰行藏,大摇大摆地直扑燕山。沿途部族见了马队掀起的遮天烟尘,不敢上前拦阻,只敢派本族青壮远远地在烟尘之后送行般跟着,以此向阿史那家族交差。待阿史那却禺闻讯点了三千狼骑赶来,众马贼早已经渡过了沽河,退进了万里燕山中。

燕山已经是大隋与塞外诸族的边界,阿史那却禺再强横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冒着与大隋开战的风险带重兵越境。而派小股人马进山剿匪,狼骑又未必是马贼们的对手。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灰溜溜返回了草原。

山区向来是马贼们的天下,近年来大隋民生凋敝,很多活不下去的人不得不铤而走险。所以群山中大小绺子多如牛毛。刘季真把一阵风的旗号打出去,立刻有人前来接应。大伙将马队化整为零,几天之后,顺顺利利地混过了长城。然后又把战马集中起来,扮作一个从塞外贩马回来的大商队,继续向中原进发。

也不知道马贩子张亮用了些什么手段,沿途关卡、桥梁居然分文不取,一律放行,任由这支商队顺利走到了密云。这里距离渔阳只有一日距离,再往南去,就要与罗艺的虎贲铁骑遭遇了。刘季真没有捋老虎须的雅兴,先包了个客栈请大伙醉了一回,次日一早与张亮交割了此番出塞的报酬,又分了一百五十匹马,就此与众人告辞。

“好兄弟,到我的寨中来吧。凭你的身手,聚义厅里肯定有一把椅子坐!”临别,刘季真拍打着李旭的肩膀,大声劝道。

“刘,刘大哥,我,我得先回家去看看!”李旭讪讪地笑了笑,婉言拒绝。想了几天,他依然鼓不起加入马贼的勇气。虽然刘季真等人磊落的性格很对他的胃口,但是一想到父母失望的目光,他的心就不得不再次冷静下来。

“奶奶的,不来就不来,找什么借口!不就是嫌老子是个马贼吗?哪天我弄个可汗来给你看看,到时候你求我入伙,我还得考考你肚子里有没有墨水!”刘季真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笑道。

“刘,刘大哥,我,我的确……”李旭的脸又红了,就像头上被秋霜打过的树叶。

刘季真倒也不是真的恼了他,见李旭如此尴尬,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人各有他奶奶的志气,我不勉强你。其实当官和当贼有什么两样?一个明着抢一个暗着抢罢了。你去吧,混不下去时到山里找我。报上一阵风的名号,万里燕山中保证没人敢动你一指头!”

“谢谢刘大哥!”李旭感激地说道。虽然彼此选择的道路不同,他心底依然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好朋友。

“谢个屁,你要没本事,哪个要你!”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吴黑闼大声插言。

“就你聪明!”刘季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想出言反击,又忍住了。调转马头,带着众喽啰们风一般地向远方奔去。

“此人称得上豪杰,只是沦落草莽!”目送着刘季真等人走远,张亮叹息着摇头。转过身来看了看李旭,又笑着问道:“小兄弟,老哥那天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李旭搔了搔后脑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犹豫间,刘弘基却走了上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小兄弟一身好武艺,就此埋没了实在可惜。我准备带他去见一个世伯,谋个出身。怎么,张兄又和我想到一路去了?”

见刘弘基上前,张亮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轻轻向后退了两步,强笑着说道:“刘兄自己还是待罪之身吧,若是路上被官府认出来……”

“那就不劳张大掌柜操心了,该分给咱们的马匹,烦掌柜的派人给点了。明天一早,我们两个就动身去怀远镇!”刘弘基的脸色变了变,话中用词虽然客气,语气却非常的僵硬。

眼看二人就要闹翻,李旭赶紧抢到中间打圆场:“两位老哥莫生气,是小弟我做事欠妥当,没把话给大伙说清楚。”看看刘弘基,再看看张亮,他又赔着笑脸补充道,“刘大哥提议在先,张大哥提议在后,都是为了小弟好。反正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就先跟着刘大哥去趟怀远,再南下寻张大哥,如此可好?”

刘弘基和张亮互相看了看,各自向后退了两步。大伙前几天还曾经在草原上同生共死,如果为了一点小事翻脸的确有些不值得。不如好聚好散,彼此也留下相见的余地。

想到此节,张亮叹了口气,摇头道:“刘兄的那位世伯我也听说过,的确是个有担当的大人物。可今上却对他猜忌得很,一旦他霉运当头,恐怕身边所有人都要受牵连。将来刘兄若是有了难处,只管前来找我。兄弟即便只剩一碗饭,也会与你两个同分!”

此话一出口,刘弘基也软了下来,摇了摇头,低声回答:“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又何必凭着人来。我找他,只为洗了旭子和我身上这逃兵的罪名,并非一定要因人成事。倒是你那东家,所谋甚大,又非有肚量有胆气之人,恐怕将来会害人害己。你若哪天落魄了,尽管来找老刘。一句话,咱们弟兄几个富贵共之。”

众人相视而笑,再不多言。李旭弄不清楚二人嘴里的世伯和东家到底是哪个,稀里糊涂地跟着笑了一回,心中的尴尬就此掩过。

当即张亮掏出账本,根据出塞前大伙的协议,分给了刘弘基五十匹好马。在河畔伏击战中缴获的三百匹军马不在大伙的协议之内,根据当日各自的功劳,李旭分得了三十匹,刘弘基分得了二十匹。牛进达和吴黑闼也各自分到了几十匹好马,二人与张亮同路,所以干脆将名下的马匹按塞上的价格直接折给了张亮,跟着他去东家那里取钱。

第二天一早,刘弘基和李旭结伴向东,张亮等人径自向南。临别,吴黑闼追上来,张开双臂向李旭腰间勒了勒,骂道:“小兔崽子别总想着发财,有钱赚也得有命花才行。哥哥我得护着老张南下,没时间管你。你自己小心了,实在不行骑上黑风开溜就是,逃到刘大哥那儿去,谁人吃了豹子胆敢入山抓你!”

李旭挥拳向他肩膀砸了一下,心中亦十分不舍。想邀他将来去怀远觅自己,想想此行结果还不知如何,只好把这番心思藏了。那吴黑闼心里却甚剔透,见李旭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补充道:“生不入公门,死不入地狱。你哥哥我天生和官府有仇,与其去贵人门前听吆喝,还不如痛痛快快去做马贼……”

“那毕竟不是什么长远之计!”刘弘基听他说得实在不像话,低声插了一句。

“什么叫长远?当小了是贼,当大了就是皇上!”吴黑闼撇了撇嘴,不服气地回敬。

“旭子,特勒骠伤还没好,一个月内不能骑。这几包药你带着,大包外敷,小包拌在马料里。记得一天敷两次,喂两次!”牛进达掏出一串脏兮兮的布包,挂在了李旭的脖子上。看上去他对牲口的感情比对人深,没有送别的话,只有对特勒骠的不放心。

“谢谢牛大哥!我一定记住!”李旭在马上躬了躬身,说道。

“不谢不谢,哪天没饭吃了,就找我来学手艺。我这儿还有几十个秘方没验证过……”牛进达挑牲口般看了看李旭那粗壮的筋骨,笑着回答。

张亮这个土财主为东家拉拢李旭不成,虽然心中存了些疙瘩,出手却很大方。他命人取了两千个钱,用包裹包了,硬塞在李旭的手里。“拿去买两身衣服穿,见贵人了,不能让人家瞧着寒酸。自古人敬有的,狗咬丑的,那位爷再有识人之能,被他手底下人拦在外边见不着面,你也是白跑一趟!”

李旭的包裹里边还有不少珍稀之物,本不缺这点儿钱财。见张亮说得热切,不敢拂了他的好意,只得笑着把钱收了。

众人在岔路口挥手作别,直到互相都看不见了,才各自转了身去。李旭现在还属于逃兵身份,不敢回家,赶着马匹跟着刘弘基沿着长城脚下官差懒得过问的贫瘠之地一路向东,再折向北,晓行夜宿,数日后,绕过卢龙塞,来到了柳城郡。

此刻柳城已是战备之地,各地来的民夫青壮将如山的物资肩挑手推,陆续向辽东三郡[45]运送。各地来的官差也成群结队,将中原能搜刮到的马、驴、骡子大拨大拨地向前线赶。乱糟糟的人群中,带着百余匹战马的刘弘基和李旭反而显得不扎眼了。多数人看了他们身上的衣衫和腰间的兵器,都以为二人是向前线送战马的公差,主动让开道路。

“咱们是向前线赶,所以不能算逃兵。只是为了给国家筹集物资,多绕了一圈路,耽误了几天行程!”刘弘基用马鞭指了指前方的城门,笑着说出了自己非带李旭去怀远镇的原因。

如果跟了张亮向南去,即便张亮的东家手眼通天,为二人洗了逃兵之名,他们与大军出征南辕北辙的事实也要被人落下话柄。而赶着战马去辽东,则只能算二人耽误了集合之期。看在一百多匹战马的面子上,即便刘弘基的世伯不说话,也没人好意思把此事深究下去。

“刘大哥想得真周到!”李旭在马背上笑着回应。自己终究是来辽东了,去年秋天到现在,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只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依然没逃掉当兵的宿命。想想此地与霫部的距离,他心中没来由地又是一痛。从柳城径直西行,三天时间就能赶到弱洛水。向北一拐,没多远就是月牙湖……

他苦笑了一下,胸口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般发闷。正自怨自艾间,忽然听到城门口一乱,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敲着铜锣冲了出来。

“各位父老乡亲,郡守大人有令,通缉江洋大盗李富梨、徐达严,有见过二人者,速到官府报告,赏钱五贯,绸十匹!”说罢,将数张硕大的告示举起来,高高贴在了城墙、大树和城门附近的破旧建筑上。

“李富梨?”李旭觉得这个名字好生耳熟,策动战马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告示走了几步,两个满脸横肉,巨齿獠牙的妖怪头像立刻冲入眼底。头像下,是一篇精心润色过的通缉令。郡守大人给两个妖怪定的罪名是:勾结马贼,袭击突厥部落。放火烧毁草场三百余里,牛羊数千,导致无数突厥百姓流离失所……

“这两个妖怪够本事的,居然到突厥部落里放火!”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叫道。

“你瞧瞧那长相,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有人指着告示上的妖怪头像评论,目光中充满仰慕。

人们哄笑着,为千里之外发生过的事情低声叫好。突厥人是皇上的朋友,来中原吃饭不付钱,走的时候还顺手抢东西。有人给他们教训,大伙高兴还来不及,谁有那兴趣帮官府拿贼?再说了,长相那么奇特的人,怎么可能在大白天出现?

千里之外,阿史那却禺愤恨地抽打着桌案,将一叠账簿抽得支离破碎,纸张乱飞。

“不抓到这两个小子点天灯,老子誓不为人!”他怒喝道。二十万石军粮啊,每次想起来,都肉痛得他直打哆嗦。这把火怎么烧得如此巧,把他精心隐藏的粮库烧了个干干净净。那是他花重金买来的军资,就等着趁大隋倾国之兵赶往辽东而国内空虚这个机会,一举杀过长城去。为了把握战机,阿史那家族特地将索头奚人赶走,搭建了这所木城……

一切全落空了,没有足够的军粮,狼骑就不能南下。狼骑不能南下建功,他就没有接替汗位的机会……

“天杀的野小子!”阿史那却禺恨恨地诅咒。给大隋的抗议文书他已经发出去了,杨广对突厥人讲交情,绝不会为了两个毛孩子得罪“朋友”。至于那些边塞官吏,更不会拿自己的乌纱帽替两个逃兵求情。

柳城南门,刘弘基拍了拍李旭的后背,笑着评论:“这两个强盗长得真难看!”

“难看,难看!”李旭摇摇头,赶着马群向城东绕去。

两日后,二人到了辽东郡。先找了个当地大户,给了半吊钱,把马群寄放下。然后问主人家借了房间、脸盆,打来冷水整理衣冠。

眼下大战在即,辽东郡日日过兵。寻常兵爷抓了百姓牧马,不借机勒索就不错了,哪肯给半分好处。那家主人摸着五百个肉好,收亦不是,不收亦不敢。站在门口直到二人收拾停当了,才蹑手蹑脚地凑上前,低声祈求道:“二位将军请收回赏赐吧,小老儿生在大隋,为国出些力,原本,原本是应该的。这钱,是万万,万万不敢收。”

“你且拿着,我们两个要入城去公干。这一百匹马都由你家照顾,照顾好了,另有钱给。如果被人将马偷了去……”刘弘基掸了掸头上的皮弁[46],正色道。

“小老儿不敢,小老儿不敢!”房主大声保证。

刘弘基本来就长得一身富贵气,此刻换上了锦衣,皮冠,更显得非同常人。这种官府子弟怎是普通百姓敢得罪的?一时间,户主吓得连连作揖,口称不敢,半串钱抖得如念珠般响。

“老丈,钱您收好吧。我们不是坏人,不会故意找您老的麻烦!”李旭见主人家实在可怜,上前以晚辈之礼做了一个大揖[47],低声安慰。

“折杀小老儿,折杀小老儿了!”户主见一个锦袍缁冠的少年向自己行如此大礼,哆嗦得愈发厉害,放下半串铜钱,双手齐眉,屈膝便欲还拜。刘弘基实在看得不耐烦,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叫道:“让你收下你就收下,只半天时间,难道我们两个还能讹你不成!”

“小老儿不敢,小老儿不敢!”户主哆嗦着回答,礼终还是没能还下去。刘弘基不肯再耽搁时间,扯了李旭出门,从马群中挑出两匹看上去颜色相同,模样较威风的突厥军马,一路骑着向怀远镇行来。

那怀远镇乃屯粮之所,戒备自然比柳城等地又森严了数分。数十名兵丁手持刀枪站在门口,将过往行人逐一检视。从面貌、身材到手上的老茧,一个可疑之处都不放过。

李旭跟着铜匠师父练了半年多武艺,手上的茧子全是握兵器磨出来的。正担心着如何才能通过,刘弘基却提了提马缰绳,加快速度向城门口冲去。

“让开,让开,大爷有紧急公务!”刘弘基一马当先,凶巴巴地喊道。候在门边等待检查的百姓听见马蹄声响,赶紧侧身闪到一边。守门士兵本想阻拦,看看那高头大马,再看看马背上那一袭锦袍,心立刻怯了,提起刀枪肃立到门洞里。

二人的身影在门边一闪而过,跑出了半里多,城门官才回过神来。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尘土,向地上重重啐道:“什么东西,不就是摊了个好老子嘛。要是爷爷我也叼着金勺子出生,哼,都站好了,说你呢,一个个来,挤什么挤,奶奶的,忙着去买棺材啊!”

怀远镇是个小城,街道并不复杂。刘弘基随便找个人问了问,便问到了此地主事官员的衙门在哪儿。他却不进衙门,带着李旭径直奔院子之北的角门,在距离角门十步之外下了马,牵着缰绳缓缓走了过去。

未到门口,早有仆人迎了上来。刘弘基从随身的行囊中摸出一个玉牌,交到仆人手里,大声说道:“此地可是唐公寓所?烦劳小哥通禀一声,说有故人之子刘家大郎来拜见长辈!”

“正是唐公家的后宅,您稍等,我这就替您传话!”仆人听说是故人之子,赶紧接过玉牌,长揖到地。

刘弘基伸手相搀,趁着对方起身的时候,顺手又向他的衣袖中塞了小半串铜钱。那家仆平日迎送客人惯了,从衣袖中猛然增加的分量上就知道眼前这位公子所赠不菲,道了一声谢,慌不及待地跑了进去。

片刻之后,院子中又响起了脚步声。门一动,出来的还是方才那位家仆,先行了个礼,然后一边掏出方巾来擦汗,一边气喘吁吁说道:“我,我家老爷去军营公干,此刻尚未返回。大公子请,请二位贵客到前门,他在那里恭迎故交!”

刘弘基道了声谢,将马缰绳丢给家仆,拉起李旭向前门走。那仆人以目相送,直到二人的身影走得远了,才把两匹马一一牵到院中。

大隋朝承袭汉制,官府衙门都是坐北朝南。如果职位高到可携带家眷上任,官员的妻儿老小通常都安置在衙门后宅。平素公务往来,客人走的全是前门,只有私交甚好的朋友或者自家晚辈才走后门入内。几百年后,贪佞之风大行,“走后门”一词也由此而来。

而惊动主人家特地到前门迎接的客人,则是家中贵宾。所以刘弘基虽然以晚辈之礼求见,却被主人安排到前门相迎。

李旭没有官场经历,全然不知道这些规矩。被刘弘基拉着,慢慢走到前衙。前衙正门也是四敞大开着,那却是处理国家公务之所,非主人家迎客之地。二人路过正门,向前又走了几步,在前方侧门边停了下来。

供贵宾出入的前侧门早已被仆人打开,几个衣着整洁的男性家丁手持长长的扫帚,象征性地在门前“扫”出一条道路来。主人家笑着迎出,走到刘弘基面前站定了,双手附心,胸前环抱,躬身说道:“建成见过弘基兄,不知大兄远来,未能出迎,望大兄勿怪!”

那边刘弘基早也把身体躬了下去,兴奋地说道:“不告而来,多有冒昧,望贤弟莫笑我唐突便是!”

二人相对揖了一揖,礼成,四手相握,同时大笑着说道:“你我兄弟有三年多没见了,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相遇!”

笑够了,刘弘基将李旭拉上前,给二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另一个好兄弟,上谷李旭,字仲坚。这是我自幼的好朋友,唐公的长公子建成,字子固[48]!”

李旭闻言,赶紧上前半步,双拳紧抱于胸口,行了一个拱手礼。建成是有官职在身的,所以虚握了双手,以士人见百姓的拱手礼相还。

互相见礼完毕,刘、李二人应主人之邀入门。边行,建成边问道:“仲坚兄出身上谷李家,不知道与古之飞将军有无关系?”

“李某不才,愧对祖先威名!”李旭再度拱手,正色回答。

上谷李家一直自称为飞将军李广遗脉。李旭虽然出身末枝,这个血脉传承却能算得上货真价实,因此信口而答,提及祖先时脸上恭敬之情并无半分做作。闻此言,唐公长子建成大喜,拉起李旭的手大笑道:“如此,我们便是同族,先祖武昭王亦是飞将军之后。”

“还不见过世兄!”刘弘基笑着推了李旭肩膀一把,说道。

“仲坚拜见世兄!”李旭红着脸,施礼。他从小到大见过最高的官员就是步校尉,所以自从打刘弘基嘴里听到唐公两个字,就加了十二分小心,唯恐不留神答错了一句话,听错了一个字。如今刘弘基既然说二人是兄弟,他便再不能像刚才一样以陌生人初次见面的拱手礼相拜,站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平揖。虽然就是抱拳、附心、躬身三个动作,却也累得额头上冒出汗来。

“见过仲坚兄弟!”李建成微笑着还了一个平揖。

趁人不注意,李旭偷偷抹了一下额头,心中好生后悔陪着刘弘基来遭这份罪。梁武昭王李暠的名字他听说过,上谷李家为了抬高自家身份,特意把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修进了家谱里。按辈分,李旭算得上此人九世孙,汉将军李广的二十五世后人。李建成亦自言为李广之后,如果两人差上几个辈分,难道自己还能上前叫爷爷不成?

正在胡思乱想着,又听李建成说道:“家父去军营处理公务,所以不能前来相迎。二位可去客房小坐,我已派人去告知,家父得信后便会赶回!”

“可否先去拜见伯母大人?”刘弘基笑着问道。

“母亲大人正高兴弘基兄到来!”李建成微笑着回答。三人又向前走了几步,绕过一个回廊,由仆人带着,把李旭安置在客房内饮茶。随后,刘弘基拉着建成去拜见唐公的妻子窦氏。

待众人的脚步声都去远了,李旭方才喘过一口气来。一路上又是平揖,又是拱手,咬文嚼字的甚是心累,他都没顾上看看国公家的宅院是什么样子。此刻在客房中坐定了,才发现所谓贵胄之家的陈设也很简单,整个客房不过是一桌,二椅,两个高腰花瓶,一套文房四宝而已。尚不及自己见过的一些地方大户人家奢华,只是房间布置得干净了些,窗子上糊得不是纸,而是数块雪一般的白绢。

南窗下,还放着一张琴。古色古香,弦面上纤尘不染,显然是每日有人擦拭过的。李旭放下茶碗,漫步上前,信手拂了拂,琴声如高山流水,落错有致。

纵使琴艺平平,他也知道这是把好琴了。仔细打量琴面,见斑驳花纹古意盎然,琴尾处裂痕微微,竟有些焦糊的痕迹。

“焦尾!”李旭大惊,赶紧从琴旁闪开。这可是价值千万的至宝,乃汉代蔡邕亲手所做。当今皇帝才华横溢,要想得到他的赏识,各地学子们必须弹熟的就是《蔡氏五弄》[49]。想到当年自己为考取功名所做的种种准备,他的心猛然又剧烈地跳了起来。

为了来见唐公,刘弘基在路过卢龙郡时特意拉着他买了几整套行头。如果吴黑闼等人见了李旭现在儒冠锦袍,腰悬看着不中用的长剑的古怪样子,肯定会笑得打跌。但这种温文尔雅的行止却曾经是李旭梦寐以求的。离开易县故乡之前,他无数次期待自己长大后会以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面目立世。

想起当年的志向,经过柳城时看到的通缉令又浮现在心底。所谓李富梨,徐达严,肯定就是自己和徐大眼。官府为什么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非但弄错了二人名字,连长相都差之千里?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已经成了通缉要犯。唐公真的肯担当,帮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脱罪吗?李旭不敢肯定,也不敢奢求,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着,跳得头皮都隐隐发木。

李旭现在有求于人,未免存了患得患失之意,越是细想,心情越乱。一年来发生的诸多事情接踵在眼前浮现,却没一件能理清楚。在屋子中烦躁地兜了半个圈子,信手挥去,耳畔却传来一声“嗡”的脆响,低头再看,发现自己的手又拂到了那具古琴上。

关于琴艺,李旭只是为了应付考试粗略学过几个谱子。当年在易县求学时,他家中没有余钱置办这高雅之物,而县学里的琴归刘夫子掌管。在刘夫子眼里,像李旭这种既不识时务,背后又没人撑腰的,早晚都是个回家种地的货,除了授艺时间不得不让他“玷污”高雅外,平素想摸一摸琴弦都是万无可能。

想起当年求学时的情景,李旭淡淡叹了一口气。当年事情烦恼也罢,快乐也好,都已经成为了一个隽永的回忆。市侩的刘夫子,博学的杨夫子,还有一群志向远大胸无沟壑的快乐少年,曾经是那样近,回忆起来又是那样远。

不知不觉中,他信手调正琴弦,双手轻轻地在弦上拨动起来。蔡邕的《秋思》是有心功名的学子必修之曲,模模糊糊地,李旭感觉自己还记得谱子的大概。一时想不起来的,就随意弹去,虽然曲不对谱,一颗烦乱的心却随着琴声慢慢停止了躁动。

他想起了自己在月牙湖畔和甘罗、陶阔脱丝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曲声明快欢畅。想起几个人在奚族斥候的围追堵截中患难与共,曲声又变得慷慨激扬。待想起击败索头奚部后,霫人部落对俘虏的野蛮杀戮,一股郁郁之气又从指尖流出,带着琴声也铿锵起来……

转眼,一曲《秋思》已近结尾,瑟瑟秋风夹杂着鼓角声鸣穿窗而出,令整个院落都显得萧瑟起来,无数片秋叶从天空飘落,一时缤纷如雨。

“好一首《秋思》!”有人在窗外轻轻地鼓起了掌。李旭一愣,曲意便再不能顺畅,手指快速从琴弦上滑过,“轰”地一下,琴声戛然而止。

“李公子,我家大公子和刘公子回来了!”门外,李府仆人的通报声随之响起,刚好接上琴声的袅袅余韵。

“啊,噢,快请!”李旭愣了愣,木讷地回答。他没想到自己弹琴弹了这么久,更没想到的是此地礼仪这么繁杂,主人家进客人的房间,还要经过仆人通禀。

“走,进去,我这兄弟是洒脱之人,咱就别跟他讲这俗礼!”刘弘基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来,替李旭化解了眼前的尴尬。随着爽朗的笑声,李建成、刘弘基先后走进了屋子。

“仲坚拂得好琴,整个院子都沉醉在无边秋意中!”李建成快走几步,笑着称赞。

“只是在县学里跟着夫子学过几天!”李旭知道自己有何斤两,谦虚地回答。

“几天就达到此番境界,像我这苦学数年未窥门径的,岂不成了木头脑袋!”李建成笑着反驳,虽然贵为唐公长子,他倒不像李旭在县学里见过的一些地方官吏子弟那般狂傲,反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谦和之气。

“子固若是木头脑袋,我就成了那头笨牛。非但不会弹,连听的资质都没有!”刘弘基笑着替李旭解围。相处了这么久,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兄弟居然还会这一手。

“弘基兄没习过琴吗?”李建成回头看了一眼刘弘基,满脸惊诧。自魏晋以来,琴、棋、书、画就是豪门子弟必修之业,江南的世家子弟把马当作老虎不会有人见怪,不粗通琴、棋,却难免被人当作笑柄。北方豪门虽然没有江南那些传统世家般讲究,也仅仅是在精通程度要求上降了降,除琴、棋、书、画之外,却又增加了骑、射二项。刘弘基的父亲刘升曾官居大隋刺史,他本人也曾世袭了右勋侍的虚职,可算是货真价实的世家子弟,若是一点琴谱都不曾识,则的确可称得上是豪门子弟中的另类了。

“自从家父亡故后,我这双手握刀的时候比握笔时候多得多,哪还有工夫弄琴!”刘弘基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淡淡地道。

李建成闻此,赶紧上前躬身赔罪,一边作揖,一边解释:“小弟见了大兄心中高兴,一时忘形,竟触了弘基兄心头之痛,真是该罚!”

刘弘基还了一礼,轻轻摇头:“又算得什么痛处,事实罢了。况且此刻正是国家用人之际,身上有些武艺也容易重振门楣!只要子固不因愚兄是粗人的缘故敬而远之就好!”

“小弟怎是那等俗胚!”李建成大笑着保证。“实不相瞒,我对弹琴弄墨也不感兴趣得很,只是身为李家长子,不得不弄些出来装点门面。二弟有一句话说得好,那东西怡情尚可,真要取功名,还是马背上来得迅捷。”

三人相视而笑,诸般尴尬一揭而过。刘弘基见李建成提起其弟,笑着问道:“世民最近如何,还是那般嗜武吗?”

“岂止是嗜武,简直就是武痴。才来怀远几天,他和婉儿两个便把好端端的一个后花园给平了,硬是开成了一个演武场!”提起自己的弟弟,李建成连连摇头。话语里虽然充满了责备之意,爱怜的表情却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流露出来。

“婉儿,她也习武?我记得上次拜见世伯的时候,婉儿正在学班氏的《女诫》!”这回轮到刘弘基惊诧了,在他的印象中,李建成的妹妹李婉儿是个非常文静的小女孩,见人从来都是笑不露齿。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自从世民开始习武起,婉儿就陪着一起学,到了现在,甭说同龄女子,一般少年都不是她的对手!”李建成笑着摇头,语气听起来却带着几分自豪。

一切话题都是家事,李旭虽然在一旁插不上话,但也能看出来李建成和弟弟、妹妹之间的感情非常好。在李旭很小的时候,他哥哥李亮就战死在辽东,所以他心中对兄弟之情甚为渴望。见了李建成脸上真挚的表情,心里对此人的好感不觉又多了几分。

“天色尚早,不如我们去花园看看世民,他也很想念弘基兄呢!”聊了一会儿家事后,李建成笑着提议。

“也好,多年不见了,不知道小家伙长高没有?”刘弘基笑着答应。

这回见的不是女眷,李旭自然在被邀之列。三人谈谈说说,且聊且走,不一会儿来到后花园外。隔着照壁,就听见了里边的萧萧风声。

“这就是了,除了他,谁也不会拉弓拉得这么上瘾!”李建成摇头,笑叹。命令仆人不要通禀,径自带了两个朋友闯了进去。

李旭急行数步,从建成身后向前观望,只见一个尚未束发的少年正在弯弓射靶,不知道准头如何,靶子的位置却放在七十步之外。少年旁边,是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妙龄少女,手里不像传说中大户人家女子般拿着一柄团扇,而是握了双鼓槌,正随时准备为少年擂鼓助威。

听门口有脚步声响,正在射箭的少年没有抬头,先将手中羽箭放出去,然后看都不看地问道:“大哥怎么有空来了?难道你今天肯跟我比武了吗?”

“大哥怎么来了?今天不忙吗?”少女注意到了自家兄长旁边还有外人,放下鼓槌,上前问候。

“我得帮爹处理一大堆事,哪有工夫陪你练武!有人来看你了,不知道你们两个是否还记得!”李建成笑了笑,向弟弟和妹妹提醒。

“有人来看我?”持弓的少年抬起头,明亮的眼睛流星般在刘、李二人身上打了个转,随即扔下角弓,大笑着跑上前来。

“原来是弘基兄,多年不见,大兄可是黑了!”少年一边施礼,一边喊道。

“见过世民贤弟,见过婉儿妹妹!”刘弘基赶紧上前半步,向正在以平揖相拜的李氏姐弟还以平揖。

“他们说有贵客登门,我还惊诧是哪个胆大的贵客,居然敢到边塞之地来看爹爹,原来是弘基兄。这帮愚蠢的家伙,弘基兄是自家人,又怎能算客!”李世民高兴地叫道,稚嫩的面孔因为过度兴奋而变成了粉红色。

“我还带了个兄弟,是你的同族,年龄好像比你大两岁!”刘弘基笑着把李旭扯过来,介绍。

李世民和李婉儿[50]听了,立刻笑着上前问候。李旭岂敢让两个国公的子女给自己行礼,赶紧抢前半步,拱手道:“上谷李仲坚见过二公子,见过大小姐!”

从服色上,李家姐弟已经看出对方没有功名在身,所以也只能虚拢双手,以半礼相还。三人刚刚互相见礼完毕,世民立刻上前拉住刘弘基的胳膊,大叫着请求:“弘基兄走南闯北,武艺肯定又精进了。不如下场指点小弟几招,以慰小弟思兄之苦,如何?”

刘弘基已经年近而立,自然不肯与李世民这个才十四岁的孩子动手。情急之下,眼角余光扫到了李旭,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他笑着将祸水东引:“二郎想找人讨教武艺,何不寻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之人。他春天时在塞上曾阵斩索头奚部可汗俟力弗,古之秦舞阳[51]之勇,亦不过如此……”

“当真?”建成、婉儿、世民兄妹三人同声惊叫,再度打量李旭,才发现对方虽然穿了一身书生衣冠,腰上别了一把连母鸡都杀不起的饰剑,那副骨架和身高却绝不是一个书生所有。不由得,三人对刘弘基的话信了几分,目光中也随即露出些佩服之色来。

“你们可以间问他自己可有此事!”刘弘基微微一笑,趁热打铁。李旭出身寒微,这是他与建成、世民等世家子弟交往时的一个大短项。但是,听了他在草原上的所作所为的人,绝不敢再以常人眼光看他。所以刘弘基认为,与其让自己的好兄弟欠了人情去求唐公,不如反过头来让唐公的几个子弟主动与李旭交往。如此,对好兄弟目前的处境和将来的发展,都有莫大的好处。

李旭从来没跟官场上的人打过交道,怎么会理解刘弘基的良苦用心?见李氏兄妹以目光询来,立刻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解释道:“那是,那是在两军阵前,奚人败局已,已定。我无意出刀,没想到还是杀了他!”

“无意出刀都能刀劈可汗头,若是有心出刀,岂不是整个草原都给你翻过来!”李建成拍掌赞叹,脸上充满了欣赏之意。

“来人,把我的皮甲给仲坚兄拿来!”李世民高兴地大叫。恨不得马上下场与对方走上几圈。他自幼习武,天分奇佳,十岁后已窥门径。如今技艺已经高出同龄少年甚多,平素根本找不到对手。去找唐公的侍卫们比武,那些侍卫又不敢伤了二公子,三招之后便弃械投降。长此以往,李世民心里难免有了寂寞之意。今天终于有个现成的陪练送上门来,当然没有轻易放过之理。

旁边伺候的家仆答应一声,立刻跑下去拿皮甲。李旭再三推脱不过,只好到树后将外套解了,挂在树枝之上。

演武场外,本来设有专门更衣的房间。李旭没在豪门中生活过,怎知道国公家的讲究。按照乡下孩子玩打架的规矩,转身到树后即脱。待把身上身下都变成了短打,才猛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千金小姐站在演武场上。

登时,他脸色更红,活脱一个煮熟了的螃蟹。那李婉儿却也不恼,忍着笑意打量李旭的身材,只见他肩宽背阔,猿臂狼腰,看起来比穿书生袍时不知道顺眼了多少倍。

“二公子的皮甲,恐怕不合李公子的身!”李世民的贴身伴当捧着一身练武时穿的鹿皮软甲跑来,看了看李旭的骨架,低声劝道。

“那是,我今日唐突了!”李世民再度打量李旭,惋惜地叹道。他方才听闻对方曾在塞外阵斩一名可汗,心里未免存了争胜之心。作为唐公的儿子,这么小的年纪出门打仗,显然不能被允许。但如果能在拳脚上赢了李旭一招半式,即意味着自己也能阵斩敌方大将,这种感觉可比被几百个人夸赞舒坦得多。

但此刻看清了对方身材,李世民立刻知道自己在力量上肯定要吃大亏。如果弃拳脚而比试刀剑,一旦有人受伤,刘弘基面子上也过不去。正当他犹豫是否还继续比试的时候,又听刘弘基在一旁建议道:“何必要比试拳脚呢,这里有现成的靶子,你们二人射一轮箭好了!”

“甚妙,如此,就请仲坚兄赐教!”李世民一抱拳,大声道。至此,他对李旭的轻慢之心尽去,真真正正把此人当成了一个竞技对手。

“不敢,还请二公子指点!”李旭抱拳回礼,低声说道。比弓箭也正是合他的本意,如果拳脚上分高下,即便自己有意输掉,也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至于弓箭,射偏射正还不是举手之间的事?让李世民赢了一回,就当讨他爹高兴而已。

存了这种心思,他到兵器架上挑了一把步弓,慢慢调节弓弦。李家姐弟用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是次品。虽然没有他用惯了的那把骑弓硬,但平稳性和开弓时的舒适感觉比那把骑弓还要好些。一弓在手,他慌乱的心情立刻平稳,呼吸和脚步都跟着随即均匀起来。

“好气魄!”李婉儿心中暗赞了一声。刚才她眼前这个少年还是一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愿形象,擎弓在手后,居然气质大变,隐隐的竟有了百战老兵的味道。而李家门下所奉养的百战老兵不足五十人,个个都被视作家族的至宝。这人在少年时能达到如此境界,将来的前途又岂可限量?

想到这儿,李婉儿的目光悄悄移向长兄和二弟,看见两人的脸上都浮现了惊诧之色。显然,哥俩又为李旭的表现吃了一惊。

“仲坚兄是客,理应先请!”李世民也挑了一把弓,调整好弓弦后,正色相邀。

七十步的靶子自然难不住李旭这个曾经在草原上下了数月苦功,又经历过孙九、阿思蓝和铜匠等数位绝顶高人指点的好手。只见他轻舒双臂,将弓拉了个全满。手指一松,羽箭离弦。紧跟着,远处的靶子“砰”地发出一声巨响,红心处,稳稳落了一支雕翎。

“好!”众人大声喝彩,接着便是一通鼓响。李旭回头看去,却是婉儿挥舞着一双鼓槌,在远处敲了一曲破阵乐。

“且待我射来!”李世民笑着说道。能与此等用箭高手过招,即便输了他也心甘情愿。仔细瞄了瞄,他亦一箭脱手,稳稳地射中了七十步外另一块靶子的红心。

“好!”李旭带头为世民喝彩。对方年龄比自己小了将近两岁,又出身富贵之家,能在弓箭上有如此造诣,的确令人佩服。

鼓声响毕,早有家仆跑上去,将两面靶子扛回。二人的箭都在红心内,所以此轮只能算作平局。李世民看了看箭靶,又看了看李旭,大声间道:“仲坚兄可愿射得更远些?”

“愿意一试!”李旭点点头,微笑着回答。

“将靶子放到九十步处!”李世民大声命令。

几个家仆将箭从靶子上用力拔下来后,快速跑了出去。须臾,箭靶被安置到了九十步处。这回却是轮到李世民先射,一箭射出后,偏巧有风吹过。那羽箭不由得歪了歪,射中了距离红心半寸处。

即便如此,这么远的距离也算精准了。众人看罢,一齐喝彩。待鼓声停下来,李旭亦射出了自己的第二箭,这一箭去势甚急,准头却差了些,落靶后,距离红心偏了寸许。

“都未中红心,又是平局!”没等家仆将靶子扛回来,李世民抢先为结果定性。

“是我输了!”李旭将弓放下,低声承认。他不想赢了此间主人,所以这一箭故意放偏了些。

“平局,平局,未中红心,偏多少都一样!”李世民却未尽兴,大声嚷嚷。待仔细看过家仆扛回来的靶子,又笑了笑,追问:“仲坚兄还可射得再远些吗?”

没等李旭推辞,刘弘基再次抢先一步“出卖”了他:“我们归来途中遇到劫匪,仲坚在百步之外射断了匪首咽喉!”

“噢?”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旭一眼,仿佛瞬间看透了对方心里所想。

“那,那是蒙上的。当时敌众我寡,不得不冒险一试!”李旭赶紧大声解释。刘弘基的话颠倒黑白,当时情形,自己和他才是盗匪,而身后追兵分明是突厥官军。偏偏这一层,他无法向人解释。一时间面色又开始发红,仿佛被人夸得不好意思一般。

“将靶子放到一百二十步处,我与仲坚兄重新比过!”李世民大声命令。

家仆快速跑上前,将去了羽箭的靶子立在一百二十步处。这已经贴近演武场墙角了,李家子弟中,还无人试过如此远的距离。所有人不再啰嗦,屏住呼吸在一旁观射。唯恐一口气喘大了,影响二人的比赛结果。

仔细端详了一下靶子,李世民放下了弓。抬手从头顶童子冠上抠下一块拇指大的翡翠,交到了自己哥哥手上,回头看了看李旭,大声说道:“这般射没劲,不如赌个彩头,你若赢了,这块翡翠便归你!”

“不可,不可!”李旭慌得连连摆手。他在苏啜部与杜尔普及聊过鉴别宝玉的常识,能看出李世民放在李建成手中的翡翠是个上品。如此质地的翡翠,拿到草原去至少是十几匹马的价值。在中原,身价则更是不知几何了。

李世民摆摆手,不肯跟他多说。拉满角弓,抢先一箭射出。那箭疾如流星,“砰”地一声射在红心偏下一寸处。箭尾来回乱晃了几下,就此不动。

这么远的距离,李旭再想不动声色地出手相让,就有些难了。正犹豫着是否故意射一支脱靶子的空箭出去,又听见李世民大叫道:“仲坚兄莫急,我输了,这块翡翠归你。你的彩头呢,莫非算定自己能赢我不成!”

“我?”李旭瞪大了眼睛问。临来之时,他的包裹藏在了马鞍后。而此刻坐骑却被李家仆人不知道安置到什么地方去了,想从包裹中掏出一个与李世民所出那块翡翠相当的彩头,身上却没有一个值钱物件。

“不如赌你和弘基兄腰间那两把佩剑,如何?”李世民笑了笑,逼问。

“此剑怎能和二公子的美玉相比!”李旭犹豫了一下,坦诚地回答。他和刘弘基腰间的佩剑全是在路上买来的样子货,两把加在一起不过三百个钱。甭说买李世民拿出的那块翡翠,就连童子冠上镶翡翠的那个座子都买不到。

“此剑价值不在其本身,而是其主。你若输了,就等于把弘基兄和自己的兵器输给了我。今后要唯我马首是瞻,供我驱使。”李世民再次笑了笑,正色解释。

闻此言,李旭知道自己第二轮故意认输的把戏被李世民瞧破了,心中暗自佩服眼前少年目光之锐。进退两难间,他将眼睛转向刘弘基,希望这个心思缜密的兄长拿主意,却看见刘弘基正向自己望来,目光中充满了鼓励。

“弘基兄希望我赢?”李旭眼睛瞪大了几分,在心中惊问。到人家做客却掀了主人的场子,在他生长的易县,可没有这种做客的规矩。但是故意射输,自己和刘弘基就成了李家私兵,此番代价也忒大。

“就依二郎所说!”刘弘基仿佛看穿了李旭想什么般,大声回答。上前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又将李旭放在树后的佩剑捡起来,一并捧到了李建成手上。

四下里鸦雀无声,连天空中的流云都放慢了脚步。李旭也不敢再藏私,仔细看了看箭靶位置,把箭搭在了弓弦上。但见弯弓如满月般张开又迅速回弹,羽箭嗖地一声飞出。随即,四下里喝彩声如雷,李婉儿双手舞动,将鼓擂了个震天般响。

“好!”猛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远方传来,压住场中所有的喧嚣。

李旭闻声扭头,只见一个脸上皱纹很多,但慈眉善目的忠厚长者从远方快步向自己走来。

就在此时,刘弘基也看见了那名老者,立刻快步迎上前,正站,双手抚心,前行一步,举拳齐眉,躬身两次,然后将伸出的齐眉双手收回触及额头,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说道:“晚辈弘基拜见世伯!”最后以手抚心,退一步下来,目光迎上对方面孔[52]。

来人正色直躯,先受了他这个大揖,而后双手抚心,胸前环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笑着回答:“老夫自受命押粮以来,日日盼着你至,照应你平安还家,也好对令尊有个交代。没想到,你却是姗姗来迟!”

“小侄思量着此番东征,军中必缺好马,所以特地到塞外去了一遭!路上耽搁了些时日,望世伯恕罪!”刘弘基笑了笑,低声补充。

“你能来就好,又何必去塞外苦寒之地冒那份险!”李渊伸出手来拍了拍刘弘基肩膀,叹道:“当年分别,你才到老夫额头,如今却高出老夫甚多了。有道是老树身旁发新枝,新旧轮替是天道,不服气不行啊。与你同来的壮士是谁,能否给老夫介绍[53]?”

“是小侄在路上交的一个朋友,姓李名旭,字仲坚。”刘弘基笑着回答,转身向李旭招了招手,低声命令:“仲坚,赶快见过唐公。”

李旭早就从刘弘基和老者相互之间见礼过程中推断出此人必是唐公无疑。只有辈分高出一代的人,刘弘基才会以大揖相拜,而对方才有资格用比大揖低了一级别的平揖相还。但是,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见过地位如此显赫的官员,所以一时未免心慌,不知道该怎样相见才不算失礼,只好傻愣愣在一旁站着。

此刻听见刘弘基召唤,李旭知道自己躲也躲不过,硬着头皮走上前行了一个平揖,说道:“上谷李仲坚见过唐公,祝唐公身体安康!”

唐公李渊侧了侧身,抱拳相还。然后上下打量了李旭数眼,笑着询问:“你出身于上谷李家?可与汉飞将军有什么渊源吗?”

“回唐公,按族谱上排,晚辈应是飞将军的二十四代玄孙。”李旭想了想,低声回答。过于紧张的心情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额头上也隐隐透出汗来。

“错了,错了!”唐公李渊笑着摇头。

闻此言,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道错在哪里,却听李渊大笑着补充了一句:“小子,你不该以常礼来拜见我。你我本是同宗,按辈分,你与建成,世民应为兄弟!”

“还不拜见世伯!”刘弘基用力在李旭后背上推了一把,命令道。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李渊话中的亲近之意了。李旭尴尬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像刘弘基一样以晚辈之礼重新见过了李渊,口中赔罪道:“晚辈糊涂,竟不知道同宗长者站在眼前,望世伯见谅!”

李渊这次不再避开,站正身体受了他这个大礼,躬身还了一个平揖,笑着吩咐:“你又不知道我们彼此同宗,何罪之有。既然你是晚辈子侄,今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直言便是!”

“世伯有言,晚辈敢不尊命!”李旭再次躬身,谢过了前辈照顾。二人笑着叙了几句族谱,很快将彼此辈分说了清楚。按族谱上记载,唐公李渊是前梁皇帝李暠的七代孙,而那梁帝李暠又是李广的十六代嫡支。所以李渊为李广的二十二代后人,而建成、世民俱为二十三代,与李旭恰好辈分相同。

叙完了族谱,李渊老怀大慰,拉起李旭的手,笑着问道:“没想到自两汉之后,我李氏子孙还能重现如此神射。你师承哪位英雄,可否与老夫说知?”

“晚辈是胡乱学的射艺,先后受过三四个人的教导!”李旭讪讪地笑了笑,低声回答。一瞬间从草民身份变成了唐公李渊的晚辈,让他感觉非常不适应。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麻麻的,两条腿亦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第一位教导晚辈射艺的人姓孙,讳安祖!”想起待自己如亲生子侄的孙九,李旭心中就涌起一阵温暖。仓促间他却没注意到,李渊、建成二人的眉头都悄悄皱了皱,显然这个名字已经给了他们极大的震动。

“第二个指导晚辈射艺的,是一个霫族好汉,名叫阿思蓝,第三位授业之师是个从江南流落到塞外的铜匠,他姓王,一直不肯告诉晚辈姓名,晚辈也不好追问!”李旭看了看唐公探询的目光,讪讪地补充。武艺上指点自己最多的铜匠师父,自己却不知道其名,这个话题被谁听到都会觉得是个大笑话。

“若姓王,定是出于江南王家。你的师承也算名门了,怪不得能重现祖先神技!”李渊笑着替对方总结,刚刚因听见孙安祖三个字而皱紧了的眉头悄悄地平整了下来。

“唐公过奖,方才第二轮比箭,晚辈已经输给了二公子!”李旭摇了摇头,谦虚地回答。

这句话惹得李渊连连摇头:“你莫过谦,老夫先就来了,一直在远处看着你们。第一轮射罢,世民已经输了。他若是有自知之明,哪里还敢跟你比第二轮!”

虽然抑己扬人是李府的家风,这句话说得也太谦虚了。非但李旭连称不敢,建成、世民和婉儿三个都仰起头来,满脸不服。特别是李世民,年幼好胜,两只眼睛气得冒火。如果做这番评判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估计小家伙早冲上去与之理论了。

“你心里不服,是不是?”李渊看看世民的脸色,笑着问。

“第三轮儿子输得心服口服,这翡翠理应归仲坚兄所有。”李世民跑到建成身边,拿起作为赌注的翡翠,大声回答,“第二轮是仲坚兄有意相让,儿子也知道自己输了。可第一轮,他和我都正中靶心……”

“我们各自一平一胜,理应平局!”李旭赶紧摆手,表示不敢接受李世民输给自己的翡翠。话音未落,又听见唐公说道:“但从表面上看,的确如此。你去将靶子拿过来,让为父告诉你为什么第一轮就输了!”

不待李世民动手,早有家仆跑上去替他扛回了靶子。李渊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躬下身,指着靶子上的箭孔,低声询问:“第一轮,你放箭前瞄了大约三息时间,而仲坚是抬手即射,不知道为父说得对也不对?”

“的确是这样!”李世民想了想,小声回答。

“如果两军相遇,你们二人正是敌手,此射结果如何?”李渊笑着向世民追问了一句。

李世民的小脸登时红了起来,扭捏了片刻,终是承认父亲说得没错,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我的箭还没射出去,仲坚兄已经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此话一出,李旭亦听得一惊。他学射时,都是别人怎么教,自己怎么射,做不到就努力练习,从没想到“引弓即射”包含着什么道理。听了李渊对儿子的教导,才明白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在。想到这儿,忍不住偷看了唐公几眼,越看越觉得此人胸怀沟壑。

“第二箭,你的羽箭出手后被风吹偏,而仲坚在举弓前,先抬头看了看树枝!”李渊笑着继续总结。

“怪不得仲坚兄的箭不受风力影响!”李世民恍然大悟,高兴地补充。脸上因为被判定失败而带来的沮丧表情转眼散尽,代之的是闻道后的惊喜。

“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任何一个细微失误都足以致命!”李渊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父亲,对好学的儿子循循善诱。指了指还留在靶子上的箭,笑着命令:“你把两支箭都拔下来,就知道与仲坚二人射艺相差到底多远了!”

李世民遵从父亲命令伸手拔箭,自己射偏了的那枝箭轻轻一拉就脱离了靶子。李旭最后正中靶心的那枝箭,却拉了又拉,晃了又晃,直到将箭锋弄折了,才勉强拔了下来。

“若是一百二十步外,彼此都身披重甲。你这箭射过去,只能给仲坚搔痒痒。而仲坚这枝箭,却足以令你落马!”

“儿子受教!”李世民站起身,恭恭敬敬向父亲做了一个揖。然后双手托着翡翠,举到了李旭面前:“仲坚兄射艺高出我甚多,小弟输得心服口服!”

“我年龄比你大,自然力量比你大。其他的讲究,我自己也不明白。所以,咱们还是平局!”李旭笑着回答,仍是不肯接对方送上的彩头。

双方正推谢不下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刘弘基突然拍了拍手,高声插了一句:“依我之见,真正该得此翡翠的应是唐公!”

众人闻声侧目,又听刘弘基笑着补充:“世民不知其理亦不能行之,自然算输。仲坚能行之而不知其理,不能算全赢了此局。倒是世伯一席话,让晚辈等受益匪浅。所以,此翡翠当然应属世伯所有。待日后我等射艺超过了世伯,再赢它回来也不迟!”

大伙听了,一齐叫好。李世民当即捧了翡翠来,高举着献给了自己的父亲。唐公还待推辞,又听刘弘基笑着说道:“当年家父提起世伯箭射孔雀眼之事,晚辈还以为是以讹传讹,今日听了世伯讲箭,才肯定实有其事!”

一句话,又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那李婉儿性子最急,当即拉着刘弘基衣袖要求他讲一讲父亲的故事。刘弘基用目光扫了扫李渊,见他没有不悦的表情,笑了笑,说道:“那是二十八年前,世伯去伯母家求婚的故事……”

当年大隋望族窦毅家选婿,来应少年数以百计,且每人都出身于贵胄之家,家世、品格都属于上上之选。窦毅为了表示自己公允,就命人抬了两扇孔雀屏风到院子中,请诸少年向孔雀发箭,约定射艺最高者为婿。话音刚落,李渊越众而出,连发两箭,每箭各中孔雀一眼。诸少年自认不及,不敢再射。于是,李窦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唐公李渊如听别人的传说般,听着属于自己的少年往事。狡猾的窦老前辈,七彩屏风,一个个如眼前子侄们同样风华正茂的少年。自己当年是十六,还是十七?好像不记得了,依稀记得举弓时,远处窗纱后曾有一缕关注的目光……

那盈盈一瞥,足以让自己为之踏遍天下风波。

当天下午,李渊在府中备下家宴,为两位远道而来的世侄接风洗尘。刘弘基和李旭难却主人家盛情,只好敬领了。宾主数人把酒言欢,说起这些年来的世事变幻,不胜感慨。

作为世袭的唐公,李渊妻妾子嗣颇多,但眼下公务在身,他自然不能把所有家眷都带到屯粮重地来,所以此时留在身边的只有正妻窦氏和窦氏所亲生的三男一女。其中幼子元吉不过十岁,还属于绕膝撒赖阶段。见到客来,立刻疯了般要求入席同饮。李渊呵斥了几回无果,只好笑着将他安排在下首。

窦氏夫人性子沉静,伴在李渊身边受了客人一礼,抿了半爵酒,便借故退了下去。李渊待妻子离开,立刻命人传营妓前来奏乐献舞。这些营妓都是他为即将到来的各位将军所备,才艺品貌皆称不俗。众人边喝酒边赏花,倒也兴趣盎然。

酒至半酣,李渊问起刘弘基近况。刘弘基苦笑了一下,大声回答道:“世伯有所不知,家父在任时未曾积累下什么钱财。所以我与母亲、兄弟只能靠故旧接济勉强度日而已。这次接到朝廷军书,没钱置办战马,只好走着去报到。结果误了期,被地方官当逃兵捉了。多亏朋友帮忙打点才从大牢里脱身……”

“这糊涂的狗官!”李渊气得一拍桌子,大声骂道。

在怀远镇诸多官吏中,他平素以脾气好而著称。突然发了无名火,登时把一干乐师营妓全吓傻了,当即断了曲子,停了广袖,一个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没你们的事情,都退下去吧,每人去领十个铜钱买酒!”李渊知道自己失态,挥了挥手,苦笑着命令。自从被皇帝从地方大吏调成无半点实权从员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差。特别是喝了酒后,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发泄一番。

众乐师营妓们赶紧施礼称谢,收起乐器,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李渊望着众人的背影摇了摇头,侧过身来向刘弘基说道:“你父亲是个难得的清官,谁料好官难为。嗨!不过你也莫伤心,这个‘人情’咱们早晚得还回去。明日一早我去给你补一个护库旅率的缺儿,再给你家中写封信去证明身份。我倒要看看,哪个有胆子的把我李渊麾下的干才当作逃兵!”

“多谢伯父照顾!”刘弘基赶紧站起来道谢,“这次我和仲坚自塞外得了一百匹好马,打算献于伯父军中,也好为国家出力!”

“呵呵,你来得好,军中此时正缺良驹。”李渊点点头,苦笑着说道,“不过献于军中,不如献于皇上,陛下最喜欢美人良马!”

“但凭世伯安排!”刘弘基拱了拱手,回答。他现在有意博取功名,如果李渊出面打点,当然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想必仲坚贤侄与你一并到塞上为国贩马,也误了应征日期。不妨,藏一个也是藏,藏两个也是藏,不如也到我麾下来,眼下有个护粮队正的缺儿还空着!”李渊看看李旭,笑着承诺。

“队正?”李旭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片空白。他初涉尘世,根本分不清行军司库这种临时编制和大隋虎贲铁骑之间的差别。只觉得步校尉凭借多年战功,才拼得了个六品校尉的官爵。而自己刚一投军,已经混到了队正职务,与校尉只差了两级。一时间,欢喜得竟有些晕了头,居然忘记了起身向唐公道谢。

这可是个非常失礼的行为,李建成和李婉儿登时变了脸色。李元吉性子最差,看看父兄,就想跳起来呵斥临座那个无礼之徒,刚刚竖起眉毛,却被李渊用眼神硬压了回去。

长叹了口气,李渊苦笑着说道:“贤侄莫嫌我给你安排的职位低,我虽然有着唐公的虚爵,眼下的实职却只是一个司库督尉。”说着,他竖起自己右手小指,晃动着自我解嘲,“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根本没什么实权的。不过你们所献的战马交上去,皇上估计会再行颁赏……”

“不,不是这样的!”李旭赶紧站起来解释。他想说自己刚才是一时晕了头,这个理由又实在不宜宣之于口。正犹豫着怎么安排词句的时候,刘弘基笑着在一旁替他解了围。

“世伯有所不知,仲坚现在遇到些麻烦事。怕给您招惹是非,所以才不敢接您给的差事!”说罢,刘弘基站起来,微笑着走到了李旭的身边。

“什么麻烦事,说来听听。我李渊长这么大,还真没遇到过什么太大的麻烦!”李渊轻轻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桌案,笑着追问。

“其实仲坚是受了我的拖累,他没招惹任何人,却被人硬安上了江洋大盗的罪名!”刘弘基微笑着,将自己带人到阿史那营地纵火盗马的经过娓娓道来。

他少年时家道中落,数年来人间冷暖见得多了,自然练就了一身为人处事的本事。知道刚才李旭的一时失态已经招惹了李府几个兄弟的不快,因此尽量将如何纵火盗马,如何与李旭相遇,如何结伴冲出重围,如何听了李旭的计策掉头反击,然后平安脱险的经过说得生动些。惊心动魄之处,务求陡然生变,非但听得李氏兄弟大呼精彩,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连李婉儿“孱弱”女流也跟着鼓起掌来。

“如此,最近边境上通缉的李富梨、徐达严两个江洋大盗,就是你们两个了。怪不得先前你分文不名,出塞归来立刻能弄到一百匹好马!”李渊微笑着把刘弘基的讲述听完,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是,李富梨是晚辈,徐达严是晚辈的一个生死之交。不知道地方官为什么非但弄错了名字,连晚辈的长相也画得不对!”李旭见刘弘基把盗马放火的责任一个人全揽了,赶紧出言替他分担。

在他心目中,放火偷盗是滔天大罪。如果自己在中原犯了错,被杀一百次也不冤了。虽然烧的是突厥人的营地,偷的是突厥人的马,也不见得有何光彩可言。所以不待李渊再问,一五一十,将自己和徐茂功如何被阿史那却禺硬请进营中,如何被逼着留在突厥当差,如何逼迫小吏潘占阳带自己逃走,如何为了吸引突厥人注意力放火烧了马厩的事情说了一遍。虽然没有刘弘基的那种口才,却也胜在实实在在,听起来更有一番传奇意味。

“那突厥人为什么非拉你入营,你怎么又叫了李富梨?”没等众人说话,李婉儿站起来追问。平素她最喜欢做些冒险刺激的事情,李旭说的故事又正合她的胃口。因此,不由自主想刨根问底。

李旭的脸又红了红,只好将自己去年出塞的缘由,以及在苏啜部的经历简略讲述了一遍。连带着附离这个绰号的由来也解释清楚,只是故意隐去了和陶阔脱丝之间的情事。

“小侄出塞前弃文从商,已经失去了良家子的身份。世伯如此提携,怕是,怕是小侄没资格承受!”末了,李旭又补充了一句。他涉世未深,还没学会撒谎。明知道自己骗不过李渊这个老江湖,索性把全部底细都托了出来任由对方评判。

“不妨,明日你尽管去军中应卯!”李渊摆摆手,笑着说道。他倒喜欢李旭这种坦诚的天性,想了想,转头向建成命令:“明日你以我的名义写一封信给上谷郡守,告诉他仲坚受我之命为国出塞购买骏马,才不得不隐身商旅。我虽然不在地方任职多年,这点薄面,想必郡守大人会给的!”

“多谢,多谢世伯!”李旭听罢,再次拱手称谢,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眼前这位贵为唐公的世伯的确仗义,非但一语帮自己遮掩了逃兵身份,居然连防止地方官员骚扰父母这一层都替自己想到了。只是自己身为通缉重犯,把行藏告知了地方,难免会惹来更多麻烦。

“举手之劳而已,你别总是拱手。若想谢我,不如多饮几杯!”李渊笑了笑,举盏相劝。

喝酒向来是李旭最拿手的技艺,当下端起酒盏,连干了三大盏,每饮一盏,必说一个谢字。李渊被他憨厚的举止逗得哈哈大笑,举杯陪了一口,低声叮嘱:“你们安顿下来后,也要写封信回家。咱们这支队伍只管运粮,肯定不会与敌军交锋。所以让家人尽管放心,保证不会有人伤一根寒毛!”

李旭和刘弘基大声领命,再度举盏向唐公致谢。待众人的杯子都空了,刘弘基再度起身,低声问道:“仲坚被通缉之事……”

“不妨,他们通缉的是李富梨和徐达严两个妖怪,又不是李仲坚、徐茂功。那姓徐的小子且不管他,仲坚自从去年秋天被本督征辟,一直在契丹部行走,根本就没去过突厥。有本公麾下几十个士兵为证,相信没有人会把他与江洋大盗混在一起!”李渊举起酒杯,大笑着回答。

“如此,多谢世伯!”刘弘基亦笑,端起酒坛,自己给自己满满斟了一盏。

众人皆笑,只有李旭这个木头脑袋还不明白李渊有什么手段把李附离和自己变成了不相关的两个人。正犹豫着是否该向刘弘基问个究竟,却又听李渊爽朗的笑声自主座上传了过来。

“痛快,如果是本公在场,也要放他一把大火!阿史那却禺这个小子,把连营扎得距离大隋这么近,难道他以为满朝诸公的眼睛都是喘气用的,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吗?”

李旭看了看刘弘基,二人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的表情。二人当时只管放火偷马,谁也没想到突厥人把营地扎到了索头溪边,居然还存了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痛快,当为此火干三大杯!”李渊大口喝着酒,仿佛自己领兵伏击了阿史那却禺一样高兴。看看满头雾水的李旭,他笑着安慰:“阿史那却禺当我大隋君臣都是傻瓜,咱们自然不能来而不往。想是刑部那个独孤家的小子看穿了他的计谋,顺水推舟就把你的名字写成了李富梨。既然名字和长相都对不上号,朝廷也不会真的想抓你。朝廷不上心,地方官们谁吃饱了没事情做,还非要去查一查李富梨是不是出于自己治下?叫阿史那却禺等着吧,等上十年八载的,我大隋一定送几个江洋大盗给他!”

第二天一早,唐公李渊即以行军司库的名义当众褒奖了两位为国捐马的壮士,并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保举他们二人做了护库旅率和督粮队正。刘弘基和李旭谢过司库大人提拔之恩,领了衣甲器械后,正式成为了大隋行军中的一员。

安排好一天的闲杂事务,李渊立刻派心腹跟着刘、李二人到郊外农家,将除受伤的黑风和二人坐骑外的所有战马都赶入了军营。这九十多匹马中有五十匹是突厥军马,其余四十几匹亦是在中原难得一见的良驹。怀远镇的大小官员看到后,一个个羡慕得眼睛放光。都说唐公有不测之福,居然在大军未出征前能弄到这么多好马来。

李渊在官场打了那么多年滚,自然知道大伙心里存的什么念头。当即命人挑出三十匹血统最纯正、骨架最精奇的战马,命人单独用精料喂养。准备在大军到来时,以功勋后代和大隋良家子的名义进献给当今圣上。其余的战马则挥挥手,由着麾下大小官吏和兵头们去挑。

众人欢呼一声,立刻扎进了马群。顷刻间,近七十匹良马被瓜分了个干干净净。至于李渊这个主官,居然一片马掌钉都没捞到。建成、弘基和李旭三个忿忿不平,私下嘀咕官吏们没良心,李渊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

稍后,有人带着李旭和刘弘基去军营安置。他们两个是李渊亲自保举的军官,又是所有官吏胯下坐骑的故主,所以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负责掌管旗鼓帐篷的王姓参军还亲自带人腾出了两间大屋,供两位壮士暂时“歇脚”。

“多谢王将军美意,我们两个初来乍到,还是住在帐篷里好。免得坏了这里的规矩,给王将军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刘弘基处事老到,一看见房屋的大小结构,赶紧推辞。

“没关系,大家都是好兄弟。冬天马上就来了,这塞外之地又冷又干,帐篷怎是咱们这些人住的!你们尽管搬进去,缺什么东西就到老齐那去要,他负责大伙的吃穿用度!”王参军拍了拍刘弘基的肩膀,表现得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般热情。

“那,多谢王将军!”刘弘基听参军大人如此说,只好领了这份情谊。转身从行李中抽出了一把抢来的突厥弯刀,双手捧着送到了王姓参军面前。

“刘兄,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将军一见那镶金嵌玉的刀柄,立刻变了脸色,边向后躲,边质问道。

“王将军戎马多年,想必喜欢收集些兵器。这是小弟从突厥得来的,使起来不太顺手。不如送给王将军,也好助将军斩将夺旗!”刘弘基笑着解释。这柄刀是他从被李旭射死的那个突厥将领身上搜检回来的,一直舍不得用。此刻初来乍到迫切需要积累人脉,只好拿出来救急。

“好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摸过刀啊!”王姓参军苦笑着摇摇头,把刀又推回了刘弘基手里。

这一下,不但李旭愣住了,刘弘基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到头脑。王姓参军见他们发愣,笑了笑,赶紧低声补充了一句:“不但是我,咱们这儿至少有十几个不会使刀的。你要是成心交朋友,晚上关了营门后,大伙一块溜出去喝酒。这虽然是边陲之地,但城里的天香楼……”

王参军一挑大拇指,满脸陶醉之色。

闻此言,刘弘基立刻收起了刀,色眯眯地笑道:“王将军可有相好的在那里?不知道来自靺鞨还是契丹?”

“去,尽说不着边的!”提起女人,王姓参军立刻与刘弘基熟络了起来,捶了他一拳,笑骂道,“那靺鞨妞儿又黑又瘦,摸一下得做半个月噩梦。那契丹大妞更甭提,胖倒是胖了,可那腰比水桶还粗。咱们兄弟怎会那么没品味。咱们要赏花……”

他抬头看看在外边忙碌着替两位主官收拾行囊的士兵,压低了声音说道:“那边有几个犯官的女儿,知书达理的,咱们去照顾照顾生意,总好过让她们被那些扶犁黑手捏摸……”

李旭听他说得下流,摇摇头,悄悄地走到了屋子外。刘弘基却和此人很快混熟了,谈了些风花雪月后,逐步弄明白了这里的底细。

按大隋军规,粮草辎重属于重点保护对象,非能员干吏不得担任为大军督粮之职。而督粮官的麾下更需要配备“精兵强将”。只要保护好了粮草,“精兵强将”们就算为国立功。既没有上战场的风险,又能捞到将来加官晋爵的资本。

所以,自从大隋皇帝下了征兵令后,那些家里有些小门路的官宦子弟,就都打破了脑袋往怀远镇里挤。唐公李渊现在的官职虽然小,手底下却是“藏龙卧虎”,随便拉出个火长[54]来,弄不好都是县令大人的公子。

“那好,今晚我和仲坚在天香楼摆酒,拜见诸位哥哥!”刘弘基跟王参军套够了近乎后,大方地许诺。

“哪用你们两个出钱呢,我们怎么也不能白拿了你们的马。今晚你们两个尽管空手出来,我们这些先来的哥哥替二位好兄弟洗尘!”王姓参军笑了笑,拍着胸脯回答。

刘弘基好歹也是个世家子弟,知道与人交往的重要性,笑着谢过王参军的盛情。到了晚上,则不由李旭推辞,死拉活拽把他扯上了马背。

白天看上去戒备森严的军营,晚上管得却是极其松散。管营门的小校看到刘、李二人,问都不问即搬开了路障。营外巡视的士兵更为慵懒,听见马蹄声,连灯笼都舍不得高举一下。

“这哪是官军!”李旭跟在刘弘基身后,愤愤地说道。在他的梦想中,大隋军队不能做到传说中的威武仁义之师,至少也是个令行禁止的地方。没想到晚上关了营门后,他和刘弘基还可以大摇大摆地溜出来。

“你心中的官军是什么样?”刘弘基从马上回过头来,低声问。

“至少,至少像罗艺将军麾下的虎贲铁骑!”李旭想了想,低声回答。入伍第一天的印象对他打击很大,此刻他心中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对比之下,步校尉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则愈发深刻,深刻到他恨不得自己立即就变成了虎贲铁骑中的一员。

“兄弟,听哥哥一句话!”刘弘基带住战马,非常郑重地向李旭告诫道,“现实中的事情,永远不会跟你想得一个样。你没有力量改变,就得想办法适应。只有适应了,才能一步步向上走。否则,永远都会被人踩在脚底下!”

说完,一夹马肚子,快速冲进了无尽长夜中。

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吗?李旭迷茫地看了看。四下里一片漆黑,除了身后的军营外,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晚秋的夜风从北方翻山越岭而来,吹透人的衣服,吹得身上冰凉冰凉。

“这鬼天气,估计要下雪了!”唐公李渊听听外边的风声,低声说道。

“下了雪,爹爹刚好带着我去打猎。我昨天射中了一只鸭子,明天说不定能射一头鹿来给爹爹下酒!”李元吉猴上来,抱着李渊的脖子叫道。

“元吉,别胡闹,爹累了一天才回来!”正在亲手给父亲倒茶的李婉儿板起了面孔低声呵斥。李元吉回头冲姐姐做了一个鬼脸,一双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搂得更紧。

窦氏夫人笑着上前,将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抱了下来。下人们已经都被她打发了出去,此刻房间中只有唐公夫妻和建成兄妹四个,所以屋子内的气氛显得分外温馨。

窦夫人很珍惜这种温馨的感觉,也就是在塞外,一家人才能聚在一起静静地说会儿话。如果是在中原,丈夫有没完没了的应酬,家中还有六七个侍妾和十几个别人的孩子。而作为标准的贤妻,自己还不能流露出半点怨言。

“爹爹也真是,照顾刘家哥哥一个人也罢了。何苦为了一个傻乎乎的农家小子费那么大周章!”李婉儿见弟弟没得到应有的教训,把被憋住的火气立刻转嫁到了别人头上。

“你们真的认为跟着弘基来的那个李仲坚是傻小子吗?”李渊笑着摇了摇头,向儿女们问道。帮刘弘基和李旭洗白身份这件事情说起来简单,私下里却有很多事情需要运作。特别是这批来历不明的战马,必须尽早抹去一切与突厥有关的痕迹。李渊是个精细人,不愿意中间出什么纰漏,所以亲自忙碌了一整天,梳理清楚了其中所有细节后才放心地安排手下人去执行。

“那个人分明是个刚出茅庐的傻瓜,什么都不懂,说话也怯怯的,没半点英雄气概!顶多是箭射得好些,准头和力道实足!”李婉儿放下铜壶,笑着点评。

塞外归来的野小子给她的印象非常深刻,不像平素常见的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风流倜傥,而是像一个青涩的山梨,闻起来有些诱人,但一看表面,就知道其中滋味不会太好。

“刘大哥既然主动带他来投靠我们,此人肯定不是一个俗物!”李建成摇摇头,不同意妹妹的意见。

“他心思其实挺细的,可能是见的世面少了些。让我那一箭,几乎把除爹爹外所有的人都骗了过去!”李世民也摇了摇头,站到了哥哥一边。能在比武场上掐拿好分寸,既让对方高兴又不流露出让步痕迹的人,在他眼中绝对不会是二姐所说的傻小子。

“你爹爹我当年刚入朝为官时,比他的样子好不到哪儿去。”李渊深情地看了一眼妻子,笑着对子女说出自己的看法,“那时候满朝文武论年龄都是我的长辈,论心机都比我深。我吓得腿都哆嗦,硬撑着才把先皇的问话回答完!回到家,你娘接过我换下的朝服,用手一拧,居然拧出了一摊子水来。”

窦夫人的手悄悄地伸过来,握住了丈夫的大手。的确,那时的丈夫也是个青涩的少年,但人都有长大的时候。再青涩的梨子最后都会成熟,都会沉甸甸地压弯枝头。自己算幸福的,可以目睹其青涩,也可以品尝其成熟。虽然,青涩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感受其青涩,而成熟时却有数个人与自己分享。

“那人是个农夫,怎能和爹爹比!”李元吉瞪起眼睛,大声抗议。

李渊回过头,轻轻拍了拍幼子的脑袋,低声指点道:“其实差不多,你们生在富贵之家,只是比人家多了分阅历而已。阅历可以补,但一个人的天分和骨气却是补不出来的。要我看,这个人是块璞,只缺磨而已。这世道马上要乱了,咱们李家多帮一个人,将来就多一个人帮。若是能把他留下来,更是一个难得的好助力!”

“世道马上要乱了!”这种话从李渊嘴中说出来,与普通人嘴中说出来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李氏兄妹都沉默了下去,思考了好一会儿,长子建成才再度把话头提起来。

“依我之见,我们李家可以厚待之,以恩义结之。他是个讲义气的人,否则也不会主动把放火的责任跟弘基兄分担!”

“就怕他不知道感恩,昨天爹爹答应举荐他当队正,他连谢字都没说!”已经过了一整天,李婉儿对昨日傻小子的失礼行为依旧耿耿于怀。

“他当时不是怕拖累咱们嘛,刘大哥已经解释过了!”李建成宽厚地笑了笑,替李旭说了句好话。既然父亲想拉拢此人,自己少不得也要费些心思。如果将来真是个乱世,那小子箭法超群,武艺据说也不错,留在李家至少可以当个悍卒来用。

“要不感恩,就杀了他。人不为我用,必杀之!”李元吉从母亲膝盖上跳下来,故作凶恶地说道。也许是因为年龄太小,不知道杀戮为何物的缘故,“杀”字被他说得像玩耍般,格外轻松。

“谁教你的这话!”李渊却板了脸,厉声质问。

李元吉见父亲生气,吓得立刻躲到了母亲的身后,边藏,边小声嘀咕:“《后汉书》上说的,爹爹如果觉得不对,孩儿改好了!”

“老爷,他还是个孩子!”窦氏夫人笑着替儿子打圆场,伸手将元吉从身后拉出,再度放在了膝盖上,“有什么不对,你一点点教好了,何必动不动就瞪眼睛!”

妻子在身边,李渊知道自己教训不了孩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都是被你惯的,动不动就提杀字。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将来难免会给家族招惹祸端!”

“才十岁的孩子,有什么祸端。再说了,他不是在替你出主意吗?”窦氏爱怜地摸着元吉的脑袋,低声替儿子辩解。

她亲自为李渊生了四个儿子,长子建成老成宽厚,是个守业之才。二子世民气度恢弘,也是个能在世间立足的俊杰。三子玄霸体弱多病,留在老家没带出来。所以,窦氏把应该给两个儿子的爱都给了最小的儿子。虽然这个小儿子性子差了些,但聪明好学,武艺上进步也快。

“世民,你怎么认为?”李渊不再理睬元吉,把目光转向了话不多,但行事分寸感极强的李世民。

“这个人性子很质朴,阅历浅,头脑却不简单!”一直没说话的李世民缓缓地分析道,“有句话说得好,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他笑了笑,不再继续说下去。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明亮的眼睛中充满了得意。

天渐渐转冷,李旭的心也一天比一天变凉。在他心中,真正的官军应该是罗将军、步校尉那样叱咤风云的铁血男儿,绝对不该是身边这些混吃等死的家伙。这些人非但没有马上取功名的雄心,甚至连学一学怎么握刀的心思都没有。

但失望的心情并不影响他每天带队巡仓,也不影响他与上司和同僚们打成一片。刘弘基那天教导得好,如果你没有力量改变现实,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怀远镇这里虽然不理想,总好过了去别的行军中做小杂兵。况且身边这些同僚虽然懒了些,色了些,心肠却都不坏。至少他们从来不做强买强卖,欺压良善的勾当。

“行军和虎贲铁骑不一样!”经过了近半个月的琢磨,并与王参军等老油子请教,李旭终于弄明白了大隋军制的概况。依照建国以来的传统,全国兵马分为禁军、府军、边军和行军四大类。其中禁军也称内府,是二到五品官员的后代才能加入的地方。而府军和边军是大隋的常备兵马,加入后全家可以免除课役。至于行军,则属于朝廷对外大规模作战才拉起来的临时队伍,通常由府军老兵担任队正、火长一类军官,普通士兵全是强征来的百姓,铠甲、兵器和战马都需要临时征来的士兵们自己准备。

此番东征,皇帝陛下一共征召了一百三十万人,以府军为骨干组建了十二个行军,每军人马从五万到三十万不等。唐公李渊负责在怀远镇替所有兵马准备粮草,不隶属于任何行军。皇帝陛下专门给了他一个从五品司库督尉的职务,辖一千二百人,分为四个团十二个旅。能当上火长、队正、旅率、校尉的,几乎每个人身后都有各自的背景。

“实话实说,咱们这帮兄弟就是来混几天日子,顺便捞点功劳回去给父母长脸的。你别那么看不开,整天没个笑模样。虎贲铁骑是厉害,咱大隋倾国之力不过养活了五千来人。连皇上东征高丽这么大的事儿都舍不得带上,你算算有多娇贵。老弟你在这是个队正,到那里去,估计连火长都没的做,别想不开,干!”王参军一边安慰着李旭,一边劝酒。他出身于淮南王家,世代簪缨的大户。可惜投错了胎,庶出。所以无法靠门荫当官,只好到军中先积累些功业。

“人生行乐须趁早,兄弟!功名自古马上取,这话不假。但万一失手,就成了帮对方取功名的那颗人头。看开点儿,有唐公帮衬着,你还愁不发达吗?”说这话的是掌管刀甲、仪仗、厚衣、被褥的司库参军齐破凝,大伙都习惯称他为老齐。年龄只有二十五岁,看上去却好像三十开外。和刘弘基一样,此人算个官宦之后,自幼被授了左勋侍的虚职。家中人丁不旺,没有兄弟姐妹,为了不出征战死,所以主动投到唐公麾下来替大军管理仓库。

“至,至少咱这儿不愁吃穿!传递家书也方便!”录事参军秦子婴结结巴巴地插话。他是陇右秦家的独苗,写得一笔好字,所以被李渊安排在军中做录事。顺带着也干些帮着低级军官们写写家书,帮王元通、齐破凝这些无聊人物写写喝花酒时专门用的情诗等杂务。

“谢谢诸位兄长,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之所以提起虎贲铁骑,是因为有个老朋友在那边做校尉!”李旭举起酒杯,狠狠地饮了一大口,说道。

传递家书方便,这好处他深有感触。唐公体贴下属,对某些假公济私的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低级军官的家书总是搭官府公文的便,由驿卒经官驿传递。如此一来,从怀远镇送信到上谷郡只需要两三天时间。而易县是上谷郡治所,如今县令对李家十分客气。

县令对李家客气的原因是唐公亲笔写了一封信给郡守,告诉他李旭被自己以良家子的身份征募。过去弃学从商的选择,属于军中秘密公务。如今公务结束,身份也拜托郡守给改回来。郡守大人觉得事情奇怪,仔细问了唐公派来的送信人,才知道上谷李家与陇右李家居然是同宗,如今唐公已经认下了李旭这个世侄,特地留他在军中历练。

既然是唐公的世侄,那自然不可能是真正去经商。既然已经在军中当了队正,并可能继续高升,那自然不可能是逃兵。郡守和县令都是干吏,这么点推理难不倒他们。所以不到半天时间,李旭的事情就统统得到圆满解决。作为地方父母,县令大人还亲笔写了品学兼优四字评语,交由下人送给唐公,算做自己对本县贤良的推荐。

得到儿子的消息后,李旭的父母也很快托人捎来了家书。对儿子突然离开苏啜部以及马上到手的儿媳不翼而飞的原因,两个老人在信中没有多问。只是告诉李旭,家中一切安好,两次托人带来的财物均已如数收到。长房大哥听说李旭有了出息,特地邀请老李懋参与族中事务。这回,父亲李懋不用再多交香火钱,而是像其他长房兄弟叔伯一样,每年都可以从晚辈们交来的香火钱中分一份奉养。

“唐公于你有知遇之恩,你必倾力而报之。勿以家中父母为念,切切!”信的末尾,老父李懋再次重复。每当看到这几个字,李旭就想起父母去年秋天在油灯下为自己准备行囊时的身影,一遍遍将包裹捆好,又一遍遍翻开,唯恐其中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对于唐公的大恩,李旭早已铭刻于心。虽然他涉世未深,却也知道唐公的亲笔书信对一个乡野间的普通农家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唐公那封信,县令大人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才学”。如果不是听说自己做了队正,族中长房叔叔伯伯们也不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李懋年龄已高,早应该享受晚辈奉养的事实来。

“头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李旭在初雪后的军营里巡视着,想着去年出塞时九叔的话。这些不经意间说出的,乡愿得掉渣的话都应验了。即便是为了父亲所受到的尊敬,他也要在这寒冷的军营中继续坚持下去。

但是,曾经把许多人生道理用最朴实语言教给他的九叔却再没了消息。李旭送出的第二封家书中曾专门问过父亲,但父亲的回信中却对孙九只字未提。

“估计是麻子叔没把事情办妥当!”李旭私下预测。他想找个机会跟建成说一说,看看唐公能不能过问一下孙九的事。结果,这个打算刚刚跟刘弘基提出来,就被对方一言否决了。

“你千万别再提孙九,也别跟人说自己师从他学过射艺,估计他遇到大麻烦了!”刘弘基谨慎地关好门窗,郑重叮嘱。

“麻烦?”李旭惊诧地叫道。这件事本来就是地方官员仗势欺人引起的,自己已经出钱打点,认错,又托了人,难道孙九故乡的官员们对他的恨就那般深吗?

“你个傻小子,没看见当日你说起师承时,唐公和建成兄脸上的表情吗?”刘弘基气得给李旭头上来了一个爆栗,低声质问。

“唐公曾经关注过我的师承?”李旭狐疑地想。想了好一阵子后,他才想起那是一个多月前,自己刚见到唐公的时候。当时对方问及自己跟谁学的射艺,自己说了三个人。唐公最后一口咬定自己的师父出自江南王家,仿佛生怕自己跟九叔扯上渊源般。

“记住了,你的授业恩师是无名老人,出身于江南王家。与孙安祖[55]没半点瓜葛!”刘弘基搬着李旭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不想毁了自己的前程,不想牵连家人,一定得这么说。唐公世代为官,在朝中人脉极广,能让他皱眉的麻烦,肯定小不了!”

“嗯!”李旭点头答应。对刘弘基为人处事的智慧,他非常折服。对方既然这样教导,他没有理由不领情。

数日后,在司库参军齐破凝口中,李旭听到了一个谣言。几个月前,长白山[56]人王薄不愿意从军,带领一伙百姓起兵造反。义军编了一首军歌,流传甚广: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这帮反贼,倒也过得快活!”齐破凝明显喝多了,大逆不道地赞叹。

“这还不是绝的,几个月前,清河有个姓孙的家伙杀了县令造反……”参军王元通抱着个煮熟了的彘肩,边啃边说:“你们猜他给自己起的名号是什么,嘿嘿……”王元通得意洋洋地看看大伙,仿佛拣了五百吊钱一样高兴,“猜不到吧,嘿嘿,摸,摸羊公!偷羊的国公!”

“摸羊公!”众人轰地一声大笑起来,口中的酒水喷得到处都是。

“唉,唉,笑,笑死我了。这,这反贼真够逗的,笑,笑死我了!”录事官秦子婴趴在窗户边上,边笑边捶酒楼的墙壁。

“摸羊公!”李旭偷偷地叹了口气,走到秦子婴身边,伸手推开了窗户。

北风裹着雪花呼啸而入,吹得他上下牙齿不住打颤。

“九叔没有偷别人的羊!”李旭默默地告诉自己,“绝对没有!”

酒楼中的笑声很快就停止了,确切一点说,大伙的笑声被李旭和秦子婴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给硬塞回了喉咙里。平时本来就很少笑的李旭脸色铁青,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五指不停地开开合合。而秦子婴则张大了一双饱含诗意的眼睛,手指直直地探向了窗外。

“火,火……”从小读书读到大的秦子婴紧张得无法把话说完整。事实上,也不需要他把话说得再完整了,夹杂在北风中的号角声穿过窗户,把喝得半醉的所有人瞬间冻醒。

“是军营方向!”刘弘基第一个跳起来,冲下楼梯。简陋的木梯被他踩得摇摇晃晃,几乎随时要垮下去。

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会顾及脚下的安危。楼梯的晃动越来越剧烈,整个酒楼都跟着晃悠起来。几个隔壁房间的酒客探出头来骂街,看见快速下冲的公子哥们,赶紧把头又缩了回去。王元通等人不喜欢欺负人,但那身黄色的戎服[57]足以保证他们不受别人欺负。

“爷,爷,您还没付账!”酒楼掌柜见众人欲走,赶紧冲了出来。王元通一把推开了他,骂道:“奶奶的,瞎了你的狗眼,爷什么时候赊过你的账!滚开,唐公点兵!”

掌柜的不敢再拦,哭丧着脸蹲在了门框边上。走在王元通身后的齐破凝随手扔下一个钱袋子,叫道:“自己数,剩下的存在你柜上。若是敢黑了爷们的钱,小心你的屁股!”

“嗨,嗨,不敢,小人不敢!”已经自认倒霉的掌柜喜出望外,抱着一小袋铜钱连连作揖。从重量上他就能推测出来,袋子中的铜钱恐怕有小半吊。怀远镇地方小,没什么名贵菜。五百个钱,足够眼前这些瘟神们再来十次八次了。

早有伙计将众人的战马牵到了近前,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过于紧张,秦子婴的靴子在马镫边滑来滑去,就是不进镫口。刘弘基看得不耐烦,大手一伸,拎着脖领子将他拎上了马背。在秦子婴的尖叫声里,众人抖开缰绳,风一般冲向了自家大营。

沿途陆续有出来喝酒的军官们加入队伍,片刻之间已经聚集成一小队。有人领头,有人断后,即便平素出操时也没这么配合默契过。

整个军营都被号角声从睡梦中惊醒,平时训练不卖力的公子哥们盔斜甲歪,一个个脸色煞白地站在风雪中看火。而那照亮的半边天的火光就在城外五里处,隐隐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不时被风送入耳朵。

唐公李渊早就来到了军营,带着长子建成和十几名贴身侍卫往来巡视。麾下这群没上过战场的雏儿们的表现早就在他预料之内,所以他也不感到生气,顶多是对迟迟归来的军官们冷笑一声,或是瞪上一眼,便径自走了开去。

主将的镇定让混乱的军心慢慢安稳,士卒们不再来回乱跑,讪讪地找到各自的伙伴,在旅率们的号令下排好队列。

“兄弟,哪儿在打仗?”李旭听见临近的队伍中有人小声询问。

“听说是有高丽人试图过河,不小心踩塌了冰面!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已经带他的人迎了上去,双方正在夜战!”一个神志稍微清醒些的队正低声回答。

“他奶奶的,粮草辎重摆了一堆,就在别人家门口。人家当然要过来烧了!”有人小声抱怨,不小心嗓门大了些,脏话被风吹出了老远。

立刻有人大声附和:“就是,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的主意,嚷嚷了一年了还不开打。河对岸那帮家伙即便是傻子也准备好了!”

瞬间,全场鸦雀无声。一句王八蛋,让所有人都变成了哑巴。长着耳朵的人都听说过,这次东征高丽是圣明的皇帝陛下亲自谋划,誓要让大隋永绝辽患。这样的王八蛋不需要多,一个就可以令大伙抄家灭族。

骂人的士兵自知失言,低下头拼命向人堆里藏。参与议论的也都低下了头,唯恐被有心人记下自己的面目。

“点卯!”关键时刻,李渊的声音从队伍前传来,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司兵参军扯着嗓子,挨个呼喊队正以上军官的姓名。从吹角聚兵到正式点卯的时间足够长,所有军官都很给面子地赶了回来。虽然其中大部分人都气喘吁吁,还有两个人一直在摇晃,风把他们身上的酒臭吹散,熏得前排将士直拧鼻子。

“从明天开始,不想被人捅了黑刀的,晚上别再离开军营!”李渊皱了皱眉头,喝道。

“遵令!”将士们齐声回答。作为大隋与高丽界河的辽水已经结冰了,对方的人马随时都可能从冰面上杀过来。这个季节,留在军营里的确比出去闲逛安全得多。

“当值的旅率带领本部兵马巡仓,严防有奸细溜进来纵火。其余人解散,回去睡觉!”李渊扫视了一眼麾下这些菜鸟,大声命令。

“是!”将士们答应一声,却没有动,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营睡觉?这怎么可能,一旦敌军杀过来……

“回去睡觉,黑灯瞎火的,踩塌了一次冰面,谁还有胆子踩第二次?睡觉,养足精神明天看好戏!”李渊大度地挥挥手,再次重复自己的命令。

“是,将军!”士兵们高兴地回答,嘻嘻哈哈地散了开去。唐公说得对,高丽人运气差,冰面没冻结实就急着过河。今夜已经将冰面踩塌了一次,肯定不会傻到去试第二次。

刘弘基、李旭等人的脸色却渐渐凝重。他们有过塞外生活的经历,知道塞外的河流无论多宽在冬天都会结冰。从现在开始,北风和雪花会将整个辽河都冻起来。大隋和高丽之间近百里的边界上,处处都是冰做的桥梁。

是不是该提醒一下唐公?李旭用眼神向刘弘基探询。后者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以眼角的余光给了他斜斜的一瞥。

李旭顺着刘弘基的示意看去,黯淡的火光下,他看到唐公的家将李严带着三十几个心腹老兵缓缓向营外走去。微微侧头,他又无意中看到了另外二十几个百战老兵,跟在家将李顺身后走向了粮仓重地。

“你们两个回营去,别再带头胡闹!”正在前行的李渊转过身,仿佛预料到刘弘基和李旭的表现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叮嘱。

“是!”二人躬身领命,大步走向自己的营房。

“唐公之举深得用兵之道!”回房间的路上,刘弘基低声评价。

“明松暗紧,分寸掐拿得恰到好处!”李旭点头认同。这话倒不是在拍李渊的马屁,自己这帮同僚是什么德行李旭最清楚,如果刚才唐公稍稍表现出些紧张之意,估计此时军心已经崩溃了。

“唉!”刘弘基叹了口气,仿佛在为怀远镇的命运而深深地担忧。他年龄比李旭大了一倍,看到的东西也比众人多出许多。把屯粮之所放在两国边境上,这是一个非常蹊跷的安排。但透过这种蹊跷,却能隐约推断出一个不可以告知于人的事实。

见对方不说话,李旭也有些黯然。去年弃学出塞,就是为了逃避这场战争。今年到怀远镇投军,也是为了避免成为浪死辽东的冤魂。但是,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自己无论怎么逃都没逃过……

二人大步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从校场到住所的距离转瞬即至。可两个人仿佛都忘了路,斜斜地绕了过去,兜了半个圈子,又斜斜地绕了回来。

沉默了片刻,刘弘基低声建议:“兄弟,该咱们为唐公做点事了!”

“刘大哥,你说吧,咱们怎么做!”李旭点点头,声音不大,但是非常果决。唐公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的确应该有所回报。况且,方才他离去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显然有所表达,自己猜测不到李渊的心思,但这个问题难不住心思缜密的刘弘基。

“帮唐公守住怀远镇!如果大军未动,粮草先失,唐公肯定身败名裂!”刘弘基停住脚步,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说道。刹那间,草原上一起突围时那种蔑视天地的气概又回到了他身上。

这才是李旭认识的刘弘基,在兵营的这一个多月,日日和大伙一起呼酒买醉的刘弘基和草原上那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有时候,李旭甚至怀疑刘弘基是否有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怎么守?”李旭低声问。

“首先,咱得稳住自己,稳住身边这帮弟兄!高丽人不敢跟咱大隋主力正面对决,只要怀远镇的军心不散,咱们就有尽力一搏的机会!”刘弘基想了想,说道。

“我尽力而为!”李旭仔细想了想,郑重答应。

对职位低微,从军资历仅仅有一个月的刘、李二人而言,稳定军心并不是举手之劳。能托关系来怀远镇从军的人,家中背景都不太差。当初大伙都是为了避免上战场送死而来,包括李旭和刘弘基,何尝没抱着同样的打算?如今安全之所变成了危险之地,谁还有心思听两个新人的?即便他们是唐公嫡系,也不能让大伙拿身家性命去冒险。

但有了近一个月的酒肉交往,大伙就都是朋友,朋友之间自然可以交心,包括交流对眼前局势的判断。

这个交心的机会不用李旭刻意去找,当他和刘弘基商量好了对策绕回自己在军中的住所时,平素几个说得来的朋友早已等在了屋子门口。王元通、齐破凝、秦子婴、武士彟、张德裕……熟悉的面孔一个都没少。

“二位,可把你们两个盼回来了!”远远地,齐破凝就上前打招呼。

“我和刘大哥刚才去办了点私事!”李旭笑了笑,低声回答。第一次有目的性地和人交往,他觉得格外别扭。

这种扭捏的表情在众人眼中却变成了神秘。他是唐公的世侄,军营里所有人都知道。两个人刚才迟迟不归,肯定被唐公召去议事了。而议事的结果,则涉及大伙的身家性命。

“刘,刘大哥,李兄弟,你们,你们还好吧?”秦子婴涎着脸上前问候。平素身子单弱的他突然“胖”了起来,从脖子到膝盖都鼓鼓囊囊的,活像一头攒足了秋膘的糟牛。

“当然好了,难道你希望我们冻死不成!大伙在这站着干什么?有事进屋去说。冰天雪地的,你们不嫌冷吗?”刘弘基打了个哈哈,扭开门锁,把大伙让进屋内。

“对,对,咱们进屋说,进屋说,老齐,把你弄的酒赶快找人抱进来!”王元通赔着笑脸答应,迈开脚步率先向里走。全身上下六七把刀互相碰撞,每走一步,都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刘弘基笑了笑,依次把大伙让进了屋,虚掩了门,吹着了炭盆里的火,又顺手在火盆上方吊了一个装满水的铜壶,然后才慢慢吞吞地问道:“几位兄弟这么晚了不去睡觉,找我们有事情吗?”

“没事,没事,就是过来看看!”王元通擦着脸上的汗,话说得吞吞吐吐。

“真没事儿?”刘弘基明知故问。众人既然不说实话,他也乐得跟大伙兜圈子。扯闲话比耐心,他不信在座的有谁比得过自己。

“刘哥,咱们都是好兄弟,对不?”齐破凝是除了刘弘基外年龄最大的人,定力也最差,实在熬不住了,第一个把话头引向正题。

“那当然,一入军营,大伙就都是过命的交情。沙场上,能救你性命的只有身边的兄弟!”刘弘基爽快地回答。

“过命的交情,过命的交情!”秦子婴瞬间白了脸,连连说道。他对沙场两个字太敏感,听到有人说及,心跳得就喘不过气来。

“好兄弟有话得直说,不能藏着掖着,对不?”齐破凝推了一把秦子婴,继续追问。

“是啊,朋友贵在交心。若是有话只说半句,那还是什么朋友!”刘弘基用铜签子捅了捅炭火,笑着回答。

火盆里已经有粉色的烈焰跳了起来,烧得铜壶嗞嗞有声。屋子里的温度渐渐高了,每个人的脸都被火光映成了红色。

“那,唐公打算什么时候带大伙撤离怀远镇?”齐破凝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如果大隋已经开始了对高丽的战争,囤积粮草物资的怀远镇无疑是一个安全的大后方。但是,现在高丽人越过界河主动向大隋发动了攻击,当初抱着大军补给方便而特意选定靠近界河的屯粮重地,就成了最不安全的所在。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伙都是君子,能逃跑时尽量别比其他人逃得慢。

“撤?如果你是唐公,你会带大伙撤吗?”刘弘基突然正色,盯着齐破凝的眼睛追问。

齐破凝愣住了,他从来没把自己设想成过一支兵马的主帅。猛然间易了位置,在心中想法的剧烈冲击之下,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

“你,你是说,唐公,唐公根本不打算撤走?”王远通的上下牙齿不断打战,脸上淌着汗,身体却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炭盆旁的几个人脸色都变得雪白,他们都是读过书,从小受过训练的世家子弟。心思转得都不慢。按刘弘基的建议换个位置一想,先前的疑问登时变得清清楚楚。

任何人把自己摆到李渊的位置上,他都不会撤走。怀远镇囤积了足够百万大军吃三个月的粮食,若不战而走令粮食落入敌军手中,主将被千刀万剐也难谢其罪。可若是死守此地,就凭城里这一千二百名混吃等死的弟兄,恐怕支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被高丽人碾成齑粉。

“唐公当然不打算撤了,根本没撤的必要啊!怀远镇虽然小,其实固若金汤!”李旭漫不在乎地替刘弘基回答。第一次撒谎,他有些紧张。但在心情比自己还紧张的人面前,反而显得镇定无比。

“固若金汤?”众人的目光一齐向李旭扫来。李旭的老实厚道在军营里是出了名的,大伙虽然总笑他木讷,但在这非常时刻,同样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来,要比在别人口中说出来可信得多。

“对啊,大伙看不出来吗?”李旭不屑地看了看大伙,按刘弘基事先教好的说辞解释道:“辛将军麾下的三万多大军就在咱们边上,与怀远镇互成掎角之势。敌军若攻辛将军,咱们从背后袭之。敌军若攻怀远,辛将军必斩其侧翼。而双方僵持时间一长,我柳城、卢龙大军必至,高丽人则陷入重围,有全军尽没之险……”

这是历史书上讲过的战例,楚国大军曾经以这种阵势抵抗了秦军三个月。大隋不是弱楚,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派来百万援军。

“敌方主将不是傻子,他才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来攻。”刘弘基大笑着补充,仿佛真的刚刚与李渊探讨过眼前局势。“唐公以为,河面结冰后,敌军必以偷袭、骚扰为主要手段,绝不会与我们正面交手。”

听了这话,众人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怀远镇的城墙修得比较结实,如果敌军只是小股兵马来骚扰的话,很难越过这么高的城墙。况且大隋边军的驻地离此的确不远,看到怀远镇燃起了烽火,他们一天时间就能赶来增援。

“几位哥哥放心,有什么异常情况,我和刘大哥绝不会瞒着大伙!”李旭拍拍王元通的肩膀,低声承诺。

“况且皇上也不会让唐公真的冒险。按辈分,他们可是姑表兄弟!”刘弘基低下头来,满脸神秘地向大伙透漏。

“放心,放心!”王元通等人笑着点头。皇上和唐公是亲戚,这话大伙都听说过。他再糊涂,也不会拿自己的表哥去送死吧,众人以常理推测。

那一刻,没有人想到,圣明皇帝曾经毒死了自己的亲哥哥。堂、表兄弟更是杀过不止一个。只是觉得即将到来的战斗已经没有那么恐怖,窗外的风声听起来也不像原来一样焦灼。

“唐公说了,敌军不敢真的来攻城!”当晚,不知道谁把从刘弘基这里探听来的“消息”走漏了出去!

“刘旅率和李队正都没着急,还在那里跟几个大人喝酒吃肉呢,咱们急什么!”有偷偷跑去查看情况的人回头向伙伴们汇报。主将如果逃命,肯定会带上自己的心腹。而他的心腹还在继续醉生梦死,眼前即便有危险也不会太大。

想想唐公当时不慌不忙的表现,大伙的心情更安定。抱着刀剑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起来,众人愈发佩服“唐公”的判断。昨夜的传言一点都没错,高丽人在踩碎了一段冰面后,主动缩回了对岸的辽东城。负责在大隋边境一侧警戒的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也鉴于恶劣的天气,将所部兵马撤入了怀远镇北侧十里的军营中。敌我双方又陷入了落雪前的僵持阶段,隋军不越境攻击,高丽军也乐得保持暂时的和平。

那一夜冲突的代价是,一个过了岸却失去了后援的高丽千人队被辛世雄将军全歼,无确切数字的高丽士兵跌入河中冻死。而仓促赶赴河边迎战的大隋行军也死伤了七百多人,其中有五百多人是冻伤。

怀远镇保护辎重的弟兄们也“阵亡”了两人,他们在后半夜时偷了战马准备逃走,结果刚刚冲出营门就被隐藏的暗哨射下了马背。李渊当众处死了他们,并将首级悬挂了三日。然后宣布以与敌相遇力战而亡的待遇收葬,并将阵亡的消息通知了其家所在的郡县。

这个处理结果让很多人震惊,但没有人抱怨唐公残忍。总体上讲,李渊是个不错的上司。他不受属下孝敬,不克扣伙食,并且对大伙平时偷偷溜出去喝酒等违背军纪的小过也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唐公平素待大伙不薄,那两个家伙临战时却当了逃兵,实在太不够义气!”齐破凝私下里如是评价。这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看法,来怀远镇当兵的世家子弟们大多数武技不高,上进心也不强,但朋友义气多少都能讲一点。

“慈不掌兵。唐公这样发落,已经顾及了他们家族的颜面!”刘弘基低声附和。这是一句实话,世家大族比较在乎颜面,如果那两个人的尸体以逃兵的身份被送回家乡,整个家族都会为之蒙羞。

议论声中,谁也没心思再去计较训练强度为什么突然加深了许多,军纪为什么突然严格了许多,连晚上不得主官批准不可出营的新规矩,都在不折不扣地被执行了下去。现在大伙由后队变成了前锋,而真正的前锋还在涿郡迟迟未发。虽然唐公的“亲信”认为,大伙只要守半天就能让高丽人落荒而走。可手底下若没有一点斤两,万一高丽人前来攻城,半天也不是那么好坚持的。

而逃兵又当不得,大伙也只有通过努力训练一途,才能避免在半天之内就壮烈战死。

正式训练开始没几天,李旭就发现自己所带的队成了香饽饽。原来因为他这个队正过于死板,很多人都希望换到别的队去吃粮。而现在,非但本队的人不再托人求情换走,还不断有人通过王元通、齐破凝等人说项,希望换到他的队中来。

“李队正教的招术好用!”士兵们都很聪明,知道眼下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李旭带队练武时不侧重套路而重视招术拆解,几乎教给大伙每一招都简单有效。这样的队正可不好找,谁不学是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李队正教的配合好用,前天吃饭时打架,我们四个人打趴下了别的队七个!”李旭麾下的士兵们自豪地炫耀。同样的战斗配合,经李旭点拨后,立刻变得实用。虽然变化只是那么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变化简直就是生死之差。

听了这些赞誉,李旭训练得越发认真。在他的心目中,这也是自己能报答唐公的一种方式。招式拆解技巧来自铜匠师父,队列变化与相互配合来自徐大眼,这些积累下来的知识和经验与他自己的实战心得融会贯通,就变成了独树一帜的李氏练兵方法。

唐公李渊显然也注意到了李旭练兵的高效,几天后,李世民打着请教射艺的借口再次跑来追问李旭的师承。

“仲坚兄,你练兵之术师承于哪位名将?”李世民追过来问道。自从那天比箭输给了李旭,几乎每隔三五天他就会到军营里向李旭请教一次射艺。而李旭本着报答唐公恩情的想法,指点他时也非常尽心。

“队列与配合是跟茂功兄学的,招式拆解是铜匠师父教的。他教我时,就是真刀真枪地对练!”李旭擦了把头上的汗,如实回答。

“这两个人都为不世之才,仲坚兄真是好福气!”李世民低声赞叹,脸上的表情好生羡慕。

“若是见到茂功兄,你们应该能成为朋友!”李旭笑了笑,很认真地回答。

“朋友?”李世民略带诧异地问。

“当然,难道世民不想多认识几个豪杰吗?”李旭微笑着问,一点儿没觉得彼此之间身份的差异。他阅历单薄,总以为男人之间最好的关系不过是朋友。所以跟徐茂功也罢,跟刘弘基也罢,当心中的畏惧和陌生感渐渐淡去后,随即很惬意地交上了朋友。李建成和世民的身份虽然尊贵,但在他这个乡下孩子眼里,也只是家世好些,并不妨碍大伙平辈论交。

“当然,能交几个仲坚兄这样的朋友是世民之福!”李世民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热切地答应。

“原来他把我当朋友!”望着李旭走在士兵当中的背影,李世民微笑着想。“有这样一个毫无心机的朋友,似乎也不错!”作为唐公之子,长这么大,他似乎什么都不缺,唯一少的就是朋友。

李旭这种性子的人,朋友向来不缺。现在,他和刘弘基已经成了原来一同混吃等死的兄弟们的核心。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二人是李渊嫡系,总是能及时带来“机密军情”的缘故。比李渊的面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两个表现出来的武技太高了,连李渊派来协助大伙训练的老兵都不是二人的对手。

跟在两个武功好手身边,战场上被杀的几率会大大降低。所以,王元通、齐破凝等人非常庆幸自己又拣到了宝。只是两个宝贝兄弟最近不太给大伙面子,指点大伙防身之术时,比训练他们麾下的士卒还狠。

“站稳,看好了,手抬高,注意我的眼睛!”刘弘基大叫着,刀柄重重地顶在了王元通的肚子上。后者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中。

“再来!”刘弘基用木制的长刀指着王元通,大声命令。

“兄弟,大哥,我歇歇,歇歇!”王元通喘息着摆手,鼻涕流出了老长。来辽东前,他根本没拿过刀,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天生的慈悲心肠,从小到大肉没少吃,自己却连鸡都没杀过。

“你想被人砍了吗?如果我是高丽人……”刘弘基比了个牵发削首的姿势。王元通立刻跳起来,发了疯似的将手中木刀向前砍去。

他不想死,家里还有万贯家财需要人继承。如果他稀里糊涂地被高丽人割了脑袋,刚好便宜了几个正出的哥哥。

“齐兄,过来帮把手!”李旭笑着,将一头公羊牵到了营前空地上。齐破凝抓着一把小横刀,哆哆嗦嗦走过去。突然,他跳起来,一刀刺穿了羊的心脏。

“用木盆接血,那可是好东西!”李旭在旁边大声提醒。已经脸色雪白的齐破凝抄起木盆,强忍着心头烦恶将木盆垫到羊尸体下。

他的名字听起来够威风,就是见不得血。秋天时士兵们杀羊囤肉,他在旁边吐了一塌糊涂。现在,他还想吐,但面对死亡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秦子婴穿得像头骆驼一般,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李旭伸腿绊了他一个跟头,然后将弯刀鞘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录事,得罪了。杀一个名录事参军,不知道记几级功?”李旭笑着问道。

“录事参军,八品,五,五级!”秦子婴喘息着,伸出五根手指。猛然,他意识到对方是说自己,气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试图站起来。却被李旭用一根手指头推倒了下去。

“杀不死对方,穿多重的甲也没用。反而拖累了自己,被人活捉了去,押到京城去献俘!然后,贺小姐站在河边……”李旭笑着摆了个望眼欲穿的姿势。

秦子婴恼怒地爬起来,伸手去剥铠甲。一层,两层,三层,突然,他停住了。手指处传来一丝温暖的感觉,让他心里一片宁静。那是一个玉做的护符,用黄丝绦拴着,挂在他的脖子上。他四下看看没人,小心翼翼地将护符塞进了贴胸的衣衫内。

贺小姐是贺若弼将军的孙女,大业三年因祖父的案子被流放到辽东当营妓。秦子婴已经托人将她赎了出来,将来班师时,二人约好了一起去陇右去见秦子婴的爹娘。

李旭笑了笑,不再强迫秦子婴继续练武。虽然年龄比秦子婴小了很多,他却总觉得自己能看穿秦子婴的心思。那样幸福的眼神自己也有过,只是在不久以前,自己彻底地失去了它。

他笑着放下刀,去拎摆在一旁的水袋。冬天里冰冷的井水喝起来有股独特的清冽感觉,特别像在喝酒。他笑着摇头,又将水袋放到了脚下。挥刀隔开了做势拼命状的秦子婴。

双方真正互相了解之后,李旭发现这些混吃等死的朋友,其实有很多可爱之处。他们已经知道李旭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但他们依旧毫不在乎地和李旭称兄道弟。他们知道李旭性情古板,几番喝花酒时任他喝得半醉后一个人离去,下次却依旧要叫上这个小兄弟同往。他们职位都比李旭高,但却从不跟他摆官架子……

“其实这些人的资质都不错,只是心中顾忌太多了些。”李旭轻轻一转手腕,将秦子婴刀上的力道卸偏了,然后侧身跨步,将对方撞了一个趔趄。

如果没有跟这些人在酒肉堆上厮混,他们出于爱惜颜面,绝对不会接受一个年龄比自己小了近一轮,职位亦比自己低的少年教导。可既然大伙一块喝酒吃肉成了朋友,年龄问题就被自动忽略掉了。

这也是刘弘基当初强拉着自己与众人喝酒吃肉的用意之一。在为人处事上,这个刘兄甚至比茂功兄还聪明。

李旭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从刘弘基那里又学到了许多东西。看看周围的几个朋友,他心中充满了温暖。

入了腊月,天气愈发寒冷。从北方临近契丹的通定镇到南方的入海的老河口,辽河下游近三百里的地段都结了冰。李旭骑着黑风到河边巡视过几次,只见那冰面都已经呈乌青色。即使到了河道中央,也再看不到契丹野人凿冰取鱼留下的痕迹。

“上兵伐谋,只要烧了怀远镇这座粮仓。大隋兵马的进攻时间至少还得拖后小半年!”大伙坐在一起议事的时候,李建成的话里带着忧心忡忡的意味。

作为家族的长子和父亲的得力臂膀,他经常组织李家嫡系幕僚进行一些小的聚会。虽然眼下唐公的从属规模已经远远小于了他出任一方大吏的时候,但其中依然有不少有名的豪侠和智士。

因为最近的表现甚佳,李旭和刘弘基被李渊破格准许参加这种嫡系幕僚的聚会。只是二人的话都不多,初来乍到,他们还需要时间来适应这里的氛围。

大部分时间里,李旭都在拨弄火盆中的木炭。外边的天气冷得厉害,是和月牙湖畔时不一样的冷。在苏啜部过的那个冬天虽然也整日下雪,但空气很干,只要太阳出来,身上立刻就会被晒得暖暖的。而辽东这边的风却湿得可凝出冰沫来,水汽在你不经意间钻进任何缝隙,骑马跑上半个时辰,再厚的毡甲都会冻成冰壳。裹在毡甲里的人也冰凉冰凉的,就像初冬时候契丹野人从冰层下诱惑出来的鱼。

“他们早晚要来,如果我是高句丽国主,绝对不会等着你大隋朝兵马到齐了再开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刘弘基做出如下判断。防御这么长的边界,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麾下那三万多兵马用起来未免捉襟见肘。高丽人如果挥师来攻,随便找个地方即可徒步过河。如果不是畏惧大隋朝以倾国之力来报复,他们甚至可以趁着辽河结冰的机会把辽东三郡全部席卷囊中。

“我估计咱们的那个皇上是想找个更合适的开战理由,所以准备把怀远镇当作诱饵送给高丽人!”李府侍卫钱九珑嘟嘟囔囔地抱怨。提到皇上二字,他总是带着异样的尾音,听起来特别像讽刺。

他原来是个被没入隶籍的盗贼,因为弓马娴熟才被李渊从采石场赎了出来。对李家忠心归忠心,智谋却甚为不堪。并且因为嘴巴大,说话易冲动,总是成为众人抨击的对象。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前右勋卫长孙顺德就皱起了眉头。“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问题是,如果怀远镇的粮草有任何闪失,责任都要唐公一个人承担!”他环视众人,给本次议事定下主题,“咱们只想有没有办法平安度过这个冬天,无关的话题最好私下里去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最好的办法是扩充守军力量。一边加强训练,一边看看能不能请柳城和燕郡调些援兵过来。还有斥候,搜索范围尽量加大些!”参军陈演寿皱着眉头说道。他是追随李渊多年的老谋士了,素以机变著称。到了现在,却也想不出太好的应对之策。

“恐怕难!”司铠参军马元规铁青着脸摇头。自从下过雪后,卢龙塞那边就没有新的兵马派过来。驻扎在柳城郡的宇文述将军虽然调遣了五百多兵士进入怀远镇协防,但对于距离高丽重镇辽东城不足七十里的怀远镇来说,这点援助明显是杯水车薪。

“即便有兵来,唐公也没权力调遣他们。若是征民壮入伍的话,又会授人以柄!”长孙顺德叹了一口气,补充。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唐公李渊不受当今皇上杨广的信任,职位从正三品一直降到了从五品,以国公的显爵做着小吏才肯干的司库督尉。对于临近几个地方的兵马,他没有调度之权。非危急时刻,也没有扩充护粮士兵规模的权力。不尴不尬的身份让其他将领也没法帮助,派人少了起不到作用,如果派一个郎将带着几千兵马过来协助防御,李渊就得听命于对方了。

“从月初开始,我们已经损失了十四个老兵,二十七个斥候!”钱九珑瞪着发红的眼睛报出一串数字。麾下那些舍弃自身功名追随唐公的老卒,都是李府在乱世中赖以生存的柱石。折一个少一个,他可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弟兄折损干净。

大伙七嘴八舌,但谁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糟糕的天气、不堪一战的士兵、包藏着祸心的朝廷,种种不利因素都聚集到了一处,时刻准备发动最致命的一击。

“仲坚,你有什么看法?”李建成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李旭身上。父亲对这个少年评价非常高,大伙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也许他能带来一些新奇的点子。

“如果只是为了烧粮,派少量精兵奇袭恐怕比发动大规模攻击更有效!”李旭的看法与众人比起来相对乐观,“自从上次偷袭失败后,高丽那边就再没发动过大规模的攻击。最近越界骚扰行为是不少,并且随着河面上冰层加厚有了越来越频繁的迹象。但咱怀远镇的弟兄们也慢慢给吓出了些胆子。每次都能主动上城迎战!”

“你是说高丽人不会在冬天大规模用兵?”参军陈演寿的目光闪了一下,低声问道。

“不好说,关键看对方将领是否愿意冒险。天冷对敌我双方影响都很大。特别是野外扎营,风险很高。”李旭摇摇头,说道。去年冬天时,徐大眼也这么分析过索头奚部。但当时徐大眼的判断失误,差点被索头奚人偷袭成功。但怀远镇和苏啜部情况又有差别,怀远镇城墙足够高,只要不被敌人出其不意夺了城门,坚持一两天还是有希望的。而驻扎在野外攻城的人马,则要承受严冬的考验。

他嘴巴较笨,啰嗦了半天,却没有重点。众人的眼光一下子又黯淡了下去。以至于忽略了李旭开头时那句关于精兵奇袭的推断。

“仲坚兄说得对,天气太冷,对敌我双方都是个大麻烦。如果倾力来攻,一旦被风雪所阻,恐怕得不偿失。高句丽毕竟兵马少,其国主舍不得花那么大的本钱!”坐在一边旁听的李世民突然站起来插了一句。他的观点与李旭有些类似。出于对敌手的尊重,他不像众人一样,蔑视地简称辽河对岸那个国家为高丽。而是呼其正式国名,高句丽。

大伙笑了笑,没人把他们两个的话放在心上。二人虽然勇武绝伦,但毕竟一个十五出头,一个刚满十四,年龄阅历和其他人根本无法比。

“将来仲坚兄和我的话应了验,大伙别后悔没听我们的提醒!”李世民看看微笑着的众人,又看看从不知道生气为何物的李旭,愤愤不平地叫道。

“那你说,咱们除了加强巡逻外,还有什么好方法?”李建成轻轻摸了摸弟弟的额头,笑着追问。自己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太执拗了一点。认定的事情一旦被人质疑,立刻就耍小孩脾气。

“反正是同一条河,他们能过来,咱们就能过去。派人去那边天天骚扰,让高句丽人疲于应付。咱们这边的压力自然就轻松了!”李世民毫不犹豫地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

话音一落,连刘弘基这样对二公子保持着刻意尊敬的人都苦笑了起来。该计划的可行性是毋庸置疑的,但唐公李渊麾下缺的就是精兵。在敌情不明兼自保的力量都没有的情况下,反过来攻击对方,简直是痴人说梦。

“大哥,你怎么看?仲坚,你别光顾着玩火!”李世民有些恼怒了,瞪着眼睛大叫。如果自己是哥哥,这些人肯定不敢轻视自己的建议。但自己生下来就是弟弟,所以说什么都没人当回事。马元规如此,陈演寿如此,就连刚刚来的刘弘基也被别人带坏了。

“好了,好了,大家不是笑你,而是咱们手头没兵可派!”李建成替弟弟整了整头发,笑着安慰。

“如果能凑起五十个好手,我想过河一试!”猛然,李旭从炭火中抬起头来,郑重地说道。

闻此言,众人暗喝一声彩。心中皆道怪不得唐公如此看重此人,别的姑且不论,单其这份见识和胆气,足以令人敬重三分。

当下,众人士气稍振,有几个少壮武士便主动请缨,愿与李旭同去辽河对岸一探敌军虚实。大伙以目光询问陈演寿,这位唐公府首席幕僚却轻轻地摇了摇头,黯然道:“仲坚之勇可嘉,只是辽河对岸形势地况,我等一无所知。若是贸然前往,恐怕……”

他停住不言,顺手展开一份地图。大伙俯身看去,只见地图上辽河西侧大隋地界中的山川、道路、河流标记得清清楚楚。而在辽河对岸高句丽境内,除了寥寥几条道路和几个黑点所代表的城市外,军队驻防情况、地形地貌、河流山川居然是一片空白!

“军中难道没有更详细的地图吗?”李旭愕然惊问。他记得在苏啜部时,徐大眼为发动对索头奚人的攻击,曾派人将附近方圆三百里所有山川、河谷全部探了一遍,连附近山上几处可以藏人的狐狸洞都没放过。而大隋已经谋划对高句丽用兵这么多年,身为前线将领的唐公李渊手中居然没有一份可用的地图!

“这已经是最详细的了,几条道路和城市的具体位置还是咱们的弟兄用命换回来的!朝廷手中的地图,只怕比咱们这份还简单!”陈演寿叹息着摇头。他亦是在军中当了多年谋士的人,想当初越公杨素对南用兵,提前花了近三年时间去了解南方地形。而当今皇帝东征高句丽,对大隋的实力倒是自信得很!

“纵使有一份详图,咱们也凑不出那么多老兵来。若是把府中侍卫都派出去,一旦有人来袭,恐怕这怀远镇就成了一个空架子!”钱九珑低声插了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旭和李世民的提议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唐公府如今的实力自保尚难,哪里还能抽出兵力来骚扰别人?

众人将目光再次移向建成,准备听一听唐公长子的决断。李建成虽然心里倾向于李旭的建议,但见首席谋士陈演寿和侍卫长钱九珑都反对,也只好把冒险的念头压了下去。

看了看弟弟世民和李旭那跃跃欲试的目光,建成歉然说道:“仲坚之策甚妙,然唐公府人手不足。况且过河后九死一生,家父若知,也定不愿让大伙前去冒险。我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吧,将戒备加强一些,几个护粮队的训练再加紧一些就是。怀远镇屯了这么多粮草,我想朝廷恐怕也不愿将其拱手让人!”

几个跃跃欲试的少壮派武士听建成如此一说,也只好点头答应。大伙又议论了几句,想了些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应急策略,便各自散去了。临上马,李世民又追了出来,拉着黑风的缰绳,低声说道:“仲坚兄的计策甚妙,但钱叔和陈叔都过于持重,不敢冒险。如果我能凑出五十名好手来,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说话间,一双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李旭,目光中居然充满了渴望。

李旭胆子再大,也不敢带着二公子前去冒险。心中正着急如何把眼前这位胆大包天的小家伙应付过去,李世民却又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敢带我去,也罢,哪天我自己练一帮好手,自己带了去了,不拖累你便是!”说完,松开马缰绳,气哼哼地转身回府,不再看对方一眼。

又过了几日,李渊点卯聚将。宣布鉴于目前情况,为了加强戒备,重新调整护粮兵马配置。以出身世家,肩上原本世袭着右勋侍的武职,近来练兵得法等诸多理由,举荐刘弘基为别将,统管护粮军中四团十二旅那一千二百名公子兵。

因为李旭练兵得法,所以唐公向朝廷保举他为旅率。在朝廷正式委任到达之前,先代行虎翼旅旅率之职。除了他麾下原来的那五十名士兵外,唐公又从宇文述将军派来的五百援兵中挑了五十名精锐给他。并特别强调李旭麾下这一百名兵士今后归他自己直接掌控,遇到紧急情况可不向任何人请示,直接调遣本部人马。

大隋军制以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百人为旅,旅有旅率。五十人为队,队设队正。一个多月前,刘弘基和李旭二人才以献马之功,分别担任了旅率和队正之职。转眼间,一个就跃居一千二百名护粮兵的首领,行六品别将之职。另一个也跟着升了一级,并得了遇急专调之权。无论待遇之隆,还是升官速度之快,在唐公麾下都实属罕见[58]。

众军官纷纷站起来向刘、李二人道贺。李旭跟在刘弘基身后客套了几句,说了几句感谢唐公提拔的场面话,笑着上前把印信接了。

眼下李渊仅仅担任着一个护粮督尉之职,按大隋军制,麾下仅仅能安置长史、兵曹和别将各一人。刘弘基初来乍到,已经履行别将之职,足可见李渊对他的信任。而刘弘基亦不负唐公厚望,回到军营,立刻召集大小将领议事,着手细化粮仓防卫事宜。

他为人豪爽仗义,与各级军官本来关系就处得密切。有王元通、齐破凝、秦子婴等这帮平素混在一起喝酒赏花的好朋友们支持,背后再加上唐公撑腰,谁还能说个不字。没几天工夫,四个团的护粮将士就认可了这位新上任的别将,遇到大事小情即便李渊不在场,也能找到个主心骨了。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疏忽,唐公新拨给李旭的五十名军中精锐却是五十名骑兵,与他麾下原来的五十名步兵难以合拍。别将刘弘基和司铠参军齐破凝两位大人见状,又广开方便之门,特意拨了七十匹军马给他。如此一来,李旭所带的虎翼旅就成了护粮军中唯一的骑兵旅,众弟兄们骑着高头大马在军营内外往来飞奔,心中好不得意。

不用猜,李旭亦知道骑兵精锐的事情定和二公子世民有关。所以他练兵时便再不和其他旅率一道,而是将麾下一百名弟兄拉到城外去,日日沿着辽河附近兜圈子。腊月风大,雪冷,弟兄们又冷又累,一个个叫苦连天。但大伙见李旭每次出门训练始终身先士卒,从不偷懒,对他也没有太大的怨气来。况且在王元通、齐破凝这些掌管军需物资的朋友帮助下,虎翼旅的居住条件、盔甲兵器、粮秣补给在军中首屈一指,大伙身体虽然受了些苦,吃饭和出门时感受到的羡慕和忌妒目光却非常令人惬意。

有了针对性目标,李旭才发现原来自己跟徐大眼学习兵法只学了个皮毛。队列配合、基本号令这些东西只能起到提高军队仪容和战斗力作用,如何收集、分析敌情,如何把握机会,如何野外阵战,如何暗夜偷袭后尽最大可能将部属撤离,对独当一面的将领来说都是必须掌握的学问。当初徐大眼谋划偷袭奚人,谋划并针对性训练了足足四个月。而眼下,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高句丽人就按捺不住挥兵杀过辽河来。

想到这儿,他不禁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在唐公府上口出狂言。可到了这地步,说出的话亦无法收回了。只好搜肠刮肚,把自己学过的所有东西都回忆出来仔细翻拣,想着想着,心思就又集中到在杨老夫子那里背诵过的笔记上。

当年杨老夫子随同越公杨素南征,与南陈隔着的也是一条大河。只不过那条大河更宽些,冬天不结冰而已。想到杨夫子的笔记,李旭心情一振。在霫部时,他和铜匠师父闲暇时曾经从当时南、北两个方面仔细分析过二十多年前那场战争。几乎其中每一次战役双方用兵的得失,铜匠都仔细跟他讲解过。李旭心中除了对杨素的佩服外,记下最多的,便是那些运筹帷幄的细节。

于是,他在针对性练兵之余,对照着杨夫子的笔记,悄悄规划起了过河偷袭的细节。刘弘基见李旭如此用心,少不得又拿些自己跟一些朋友当马贼时的“下流”技巧来指点他。二人反复商量,心中慢慢有了一个大致的行动步骤。

杨公笔记上以非常重的篇幅讲了如何打探敌情,其中自己方派出间谍是一个主要手段,作为补充,还有收买敌方将领、士卒,利用往来商旅、乡野百姓等若干辅助办法。眼下天寒地冻,商旅断绝。但契丹族的猎人偶尔还能在野外或者城内集市上碰到。这些居住在怀远镇附近的猎人都会说一些汉语或突厥话,李旭照着葫芦画瓢,将自己打扮成商贩,偷偷找过几个老成持重的猎人聊天,对辽河另一侧距离怀远镇较近的扶余、新城、乌骨几个高句丽屯兵重镇的情况多少也有了些掌握。

“若是茂功兄在,见了我这份谋划不知做何评判!”望着桌上越来越清晰的对岸地图,李旭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地想。去年这个时候,徐大眼曾邀请自己跟他一道拿苏啜部武士实践万人敌之学,而自己正忙着学弓箭和刀术。如今茂功兄不在身边了,自己却一个人摸索起了兵书战策。

世事无常,竟至于斯!李旭低声长叹。

“如果去年我和茂功是同一个人,苏啜部还会轻易将我舍弃吗?”猛然,一个奇怪的心思窜入了心头。他的胸口沉沉地痛了一下,不经意间,苦笑涌了满脸。

“嗷——”帘外,北风送来野狼的呼号,像极了甘罗在旷野间的召唤。

“你为什么要抛下我?”甘罗瞪着金色的大眼睛,认真地问。它的目光清澈深邃,就像月牙湖冬天的水面。风从雪野上滚过,粉红色的世界中,有牧歌在低低地吟唱。

“我,我要回中原去。那,那边的人不会接受你!”李旭听见自己梦呓般的声音。看见甘罗的眼中大颗大颗的泪。风吹过,银狼飞雪一样碎去,粉红色的世界中,陶阔脱丝舞动着。烟一般地飘来,眉宇间含着笑,低声道:“露水夫妻,这个词真美。你们汉人就是会说话!”

呜咽的号角声响起,甘罗、陶阔脱丝都消失不见了。身穿猩红色披风的突厥铁骑呼啸而至,手里挥舞着雪亮雪亮的弯刀,砍碎一切希望。阿史那却禺冲在队伍的最前头,脸上带着他特有的慈祥。

“呜——呜——呜”号角声连绵而起,李旭伸手抓刀,却只抓到了一个刀柄。那把日夜相伴的黑刀不见了,在半空中化作了陶阔脱丝幽怨的双眼。

“附离,不要抛下我!”陶阔脱丝哭喊着,“附离,别抛下我——”

“呜——呜——呜”号角声雷鸣般响着,突厥铁骑越冲越近,越冲越近。

“啊——”李旭大叫一声,从桌案边猛然站起。头晕目眩,他又软软地跌了下去,倒下的一刹那,双手扶住了书桌。

他尽力站稳身子,看清楚了自己身边的环境。这是王元通特意给他腾出来的住所,炭盆里还有火焰在跳动,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却从梦里追到了梦外。李旭抓起黑刀冲出房门,看见城中心方向腾起数道火光。人喊声、马嘶声充耳不绝,整个军营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趁乱试图冲入军营,被埋伏在黑暗处的李府老兵用弓箭堵在了门外。当值的士兵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冲上去帮忙,却被敌人一个反冲杀溃。败兵们推推搡搡,将自家的弓箭手也冲散了。外边的攻击者见到便宜,大喊着压上。

“哪个团当值,门口列队。后退者,斩!”刘弘基提着一根步槊逆人流而前,接连两次横推,把溃下来的士兵硬顶在了门外。秦子婴和张德裕每人拎着一根鞭子,没头没脑地向溃兵抽打。

“逃什么逃,能逃到哪儿去?丢了军粮,大伙一道问斩!”素来胆小口吃的秦子婴突然不再结巴,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有条理。慌慌张张向后退的士兵们愣住了,硬着头皮转过了身体。

“当值的校尉,跟着我上。其余各校尉,收拢本队人马!”刘弘基大叫着,舞槊前冲。秦子婴和张德裕扔下鞭子,抽出了腰刀,紧跟在了刘弘基身后。

当值校尉杨方见别将大人亲自出战,不敢再逃,挥舞着兵器跟了上去。他麾下的旅率队正们见主将带头,也纷纷停住了逃命的脚步。

“不要慌,各回本队。各队队正,约束本队人马!”李旭冲着校场上纷乱的人群大声喊道。此刻刘弘基最该做的事情是收拢兵马而不是带队出击,可如果他不出击,整个军营将全盘崩溃!

“也好,拼一个算一个!”李旭苦笑着想。弯腰从地上拣了一张别人丢下的弓和一壶箭,快步跑向了正门。

“各队队正,约束本队人马。各旅率,收集本旅士卒。各校尉,集结麾下弟兄听令!”王元通、齐破凝等人的声音在李旭背后响了起来。大伙都是好兄弟,没本事上前帮着朋友和敌人拼命,撒腿逃跑之前,安抚军心的工作至少帮忙干一点。

转眼间,刘弘基已经带着士兵与来犯之敌杀到了一处。对方人数不多,没想到传言中不堪一击的公子哥们这么快又能杀回来,猝不及防之下,被刘弘基当场戳死了两个。第三个从侧翼欲扑刘弘基的后背,却被秦子婴和张德裕二人死死拦住。

秦子婴是个立志考取功名的世家子弟,根本没怎么学过武。张德裕的刀法比秦子婴高明些,也只是达到了舞全一个套路的地步。转眼间,二人就被敌手打乱了配合,险象环生。正当偷袭者狞笑着欲发动致命一击的时候,刘弘基手中的步槊游龙般横扫而回。

“铛!”短刀被步槊磕飞,没等刀的主人做出正确反应,步槊的锋刃如蛇信般找上了他的咽喉。

“啊!”刘弘基一声怒喝,挑着对手的脖子将尸体甩上了半空。被步槊刺透了喉咙的偷袭者还没死透,在半空中手足抽搐着,盘旋着,向自己的同伴飞去。

来袭的敌人显然被刘弘基这一手吓懵了,进攻的速度不觉滞了滞。就在这刹那间,半空中流星一闪,有根火把被李旭当作羽箭射了过来。

沾满了牛油的火把砰然炸开,溅得火星四处乱飞。转瞬即灭的火光照亮了正门口偷袭者人数不多这个事实。有刘弘基做主心骨的大隋官兵士气立刻大振,呐喊着向对方发起了反攻。

刘弘基长槊直刺,挑翻一名偷袭者。斜拍,将另一名偷袭者扫去了半边脸,当过马贼的他下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怜悯,只要与人对上便立分生死。转眼间,第六名偷袭者又命丧槊下,正当他挥槊欲追第七个敌人时,一根羽箭擦着他身体飞过,射穿了敌人的后颈。

“谁跟老子抢人!”刘弘基不耐烦地喝道,猛回头,却看见李旭在营门口拼命在向自己摆手。

心思缜密的他立刻明白了李旭的意思。提槊向原地一站,二百多名士卒立刻如撞上了岩石的浪花般,倒着退回了他的身边。

“收兵回营。有靠近营墙一百步内者,射杀!”刘弘基气势汹汹地大喝了一声,带着打了“胜仗”的弟兄们大步而回。行经李旭身边的时候,脚步却停了停,胳膊轻轻搭在了好朋友的肩膀上。

军营内的秩序已经慢慢开始恢复,在睡梦中被惊醒的士卒们本能地试图逃命,却被队正、旅率们带着亲信拦了下来。当人聚集到一定数量,大伙的胆气便开始变壮。特别从门口的喊杀声中判断出自己一方占了上风的时候,已经跳出嗓子的心就又被他们硬咽回到了肚子内。

李寄、刘臻、周文远三个不当值的校尉趁此机会发号施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士兵安稳了下来。他们抬头张望,欲找刘弘基请示下一步动作,却看见别将大人拉着虎翼旅旅率的坐骑,好像正在争论着什么。

“唐公府和粮仓,必然有一处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刘弘基低声说道。这才是他先前方寸大乱的原因,唐公对二人有知遇之恩,如果有人在偷袭粮仓的同时行刺唐公得手,这辈子他都会活在负疚之中。

“大哥记不记得咱们怎么烧掉了阿史那却禺的大营?如果粮仓有失,唐公会不会平安无事?”李旭一边整理自己的弓箭,铠甲,一边低声反问。这个问题他不需要刘弘基来回答,当初如果不是徐大眼和他在阿史那营地里制造了混乱,刘弘基等人根本没下手的机会。

此刻形势,与当晚众人在阿史那营地大闹时恰恰相似。只不过放火的人成了被攻击者,而攻击者来源不明。

刘弘基点点头,无言以对。李旭说得有道理,如果粮仓被烧了,按大隋律例和当今皇上的习惯,李渊全家都难逃为粮仓殉葬的下场。想到这儿,他看了看整队待发的骑兵,侧身为李旭和他的虎翼旅让开了营门。

“唐公射术不在你我之下!”李旭回头,大声喊。双腿一夹黑风肚子,带着一百骑兵风一样冲上了街道。

街道上,不断有小股的黑衣人四下纵火。宇文述大人派来的那五百名援军与纵火者在黑暗中分头混战,刀枪碰撞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无辜的百姓们一边用水桶抗击着飞来横祸,一边承受着明枪暗箭,哀哭声,求援声不绝于耳。

李旭没有时间理睬这些干扰,带着自己亲手训练过的弟兄们直扑唐公府邸。这是他和刘弘基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的唯一解决方案,敌军既然是混入城中偷袭,人数就不会太多。自家如果乱了阵脚,反而正中对方下怀。

“前边好像有人拦路!”武士彟在马背上冲着李旭大喊。他家道豪富,但背景却不够深。在“藏龙卧虎”的护粮军中只混上了一个小火长当。因为与李旭和刘弘基关系密切,在刘、李二人升迁后亦随着顶上了队正的位置。方才李旭和刘弘基出营迎敌,亏了他把虎翼旅骑兵集合了起来。

“无论什么人,冲过去就是!”李府派来的另一个队正李良大声建议。说话间,三人已经冲过了两条街,看见正前方五十步外,二十几个身穿大隋土黄色戎装的人封住了路口。

“有人趁乱纵火,街道封闭!”一个身穿六品兵曹服色的低级军官大声喊道。本以为凭自己的官职可以将来人拦下,却没想到对方带队的人是个愣头青,战马速度非但丝毫不减,反而加速向自己头上踏来。

“虎翼铁骑,挡路者让开!”李旭毫不犹豫地抖动缰绳向前冲去,唐公府方向火头越来越大,前方即便是悬崖他也得踏上去。在前蹄即将踏中兵曹肩膀的一瞬间,黑风的身躯向前窜了半步,一人一马惊鸿般从对方头上飘过。

“啊!”兵曹吓得一抱脑袋,向道路两边翻滚。武士彟和李良跟在主将身后,毫不客气地从他身上跃过。其他一百名骑兵见状,小腿一磕马肚子,跟在旅率大人身后冲了过去。

“老子,老子跟你没完!”脸色吓得铁青的兵曹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骑兵们的背影喊道。喊完了,才想起上司临时交代的任务,腿脚登时酸软,一屁股坐到了路边。

这一百名骑兵已经被李旭训练了半个多月,彼此之间配合已经有了一定默契。远远地看见了唐公府,立刻调整速度组成了两个攻击阵列。彼此配合着,跟在李旭身后逼近了火头。

唐公府前后,此时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数百名黑衣武士围着府墙,一边攀援,一边向内投掷火把。府墙内,不时有人探出头来,将攀援到一半的黑衣武士用钢刀扫落。一眨眼工夫,又有其他武士踩在同伴的尸体上向府墙爬去。

“拔刀!”李旭大声喝令。两队骑兵同时拔刀,三尺秋水在火光中耀眼生寒。

“左右平推,冲散他们!”李旭高喊,一拨马头,直扑府门左侧的敌军。武士彟带着五十名护粮军跟上了他,另五十名精锐被李良带着,旋风般冲向敌军右翼。

袭击唐公府的黑衣人没想到身后会有对方援军突然杀到,听见马蹄响赶紧回头,却已经来不及组织起完整的防御阵型。两队骑兵瞬间冲到近前,手起刀落,在围墙下清出一条血路。

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李旭的刀法逐渐成熟。在黑风的速度配合下,手中的弯刀将刃长特点发挥了个淋漓尽致。一名黑衣人没来得及举刀,就被他抹断了脖子。第二个挡在战马前的黑衣人被他用刀刃蹭开了半个肩膀,第三个欲从侧面砍他的大腿,却被他用弯刀抽在了胸口上。

“啊!”黑衣人惨叫着飞了出去。胸口处血光四射,红彤彤地洒满了青石街道。跟在李旭身后的护粮兵们本来还有些紧张,见自家旅率如此狠辣,也被勾起了一身杀气,踏着敌军的血迹,将府墙外的缺口冲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攻打唐公府邸的黑衣人们不得不放弃眼前目标,集中起来应付突如其来的打击。几十名黑衣人在首领的呵斥下快速整队,排成刀阵试图挡住黑风的脚步。

“去死!”李旭怒吼着,用力一拉缰绳。受了痛的黑风发出“唏溜溜!”一声长嘶,疾驰中做了一个漂亮的侧转。战马一下子从正冲变成了与敌兵侧向相对,没等黑衣人做出正确反应,李旭在马背上一探身,长刀横着抽了下来。

“噗!”“噗!”两名黑衣人身上的毡甲被长刀切纸一样切透。刀阵立刻出现了缺口。武士彟毫不犹豫,带着骑兵们从缺口中挤了进去。马蹄声如惊雷般滚过,沸汤泼雪般将刀阵砸了个粉碎。

只有短兵器的步卒在平地上遇到骑兵,有多少力量也发挥不出来。黑衣武士的首领不甘心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怒吼着逼迫武士们再度结阵。身边才纠集了十几个溃兵,突然,府墙上飞来一枝羽箭,不偏不倚插进了他的喉咙。

“啊!”首领惨呼一声,仰面便倒。武士彟策马冲上,杀散周围黑衣武士,一刀削下了那名首领的人头,用手挽住发髻,高高地举了起来。

“虎翼铁骑,挡我者死!”李旭趁机大喊。

“虎翼铁骑,挡我者死!”护粮兵们齐声喊了起来。少年时仗着家族背景横行乡里,他们曾经威风过,却从来没有一刻像今天这般威风。

黑衣人早就支撑不住了,此刻见首领的人头被人举了起来,士气立刻崩溃,惊叫着四下逃了下去。李旭命令两个队正收拢士卒,清点伤亡,然后横刀在鞍,抱拳向方才发箭射死黑衣头领的方位施礼,大喊道:“旅率李旭,奉命前来救援唐公!”

“墙外何人?”黑暗中亮起一支火把,唐公李渊站在火把下,手挽长弓,低声喝问。

“唐公帐下旅率李旭!”李旭大声回答,转动马头,跑到一堆燃烧着的烈火旁。跳动的火焰照亮他一身黄色戎装,还有被敌人的鲜血染红的半面披风。

“分一队追杀敌军,一队进府救火!”李渊沉声命令,脸上表情无喜无怒。

“李良带所部人马追敌,武士彟带护粮队入府救火!”李旭大声将唐公的命令细化了下去。众骑兵闻令整队,战斗力较强的一队由李良带着,继续扫荡府门外已经溃不成军的残敌。另一队跳下马背,列队站在了李渊府邸前。

危急时刻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片刻后,李府正门、侧门同时打开,将众人迎了进去。“赶快帮忙救火!”首席幕僚陈演寿低声请求。原来,人数上远远落了下风的李府卫士在刚才的战斗中伤亡惨重,根本没有力量对付被人蓄意扔进家门的火把。此刻风借火势,将大半个府邸都烧成了火焰山。

“士彟,叫弟兄们以火为组,取水救火!”一进门,李旭立刻大声命令。

武士彟答应一声,扔下手中人头,立刻去分派人手。这队护粮兵战斗力不强,军容却被李旭训练得较为齐整。闻令后,快速分成小队,在各自火长的带领下寻找家具,打水灭火。

李渊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李旭给麾下士卒分配任务,待所有士兵都散开了,才拄着长弓,低声问道:“粮仓那边如何?可有人趁乱偷袭?”

“来人不多,被弘基兄带弟兄们打了下去。唐公尽管放心,弟兄们井然有序!”李旭低声回答。

最后四个字听得李渊甚为欣慰,粮库和兵营外围还有一道高墙,如果士兵们不出现混乱,少量敌军很难制造出什么大的灾难。刚要问粮库详情,忽然听见一声尖叫,小公子元吉灰头土脸地从后院跑了过来。

“爹,快,快救二姐。西院,火大,堵住,堵住门了!”李元吉扁着嘴巴,语无伦次。几句话,却像惊雷般把李渊打得晃了晃,支撑着手臂的长弓“咯嚓”一声,断为了两截。

李旭抬头一望,已经明白事情原委。西跨院想必是女眷的住所,元吉口中的二姐,定然是那天为自己擂鼓助威的李婉儿。方才李府的死士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唐公周围,跨院的防卫却不得不大大削弱。而敌人趁乱扔进来的火把无人及时处置,在那里造成了更大灾难。

“救火,救火!”李渊惊慌失措地叫道,带着还能走动的卫士,一股脑向西跨院奔去。才跑进跨院,脚步就被火头逼回。供女眷居住的几处房屋已经被烧得啪啪做响,随时都可能倒下去,把救火的人和被火阻拦在屋子里的人一同砸死。

“婉儿,婉儿!”窦氏夫人的呼喊声撕心裂肺。李建成、李世民脸黑得如同锅底,手上身上全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哑着嗓子组织人手向房屋靠近。几个护粮兵彼此掩护着试图冲进房间,才上前几步,就被浓烟和烈火生生迫回。

“娘,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李婉儿的声音在火焰跳动声的衬托下,显得是那样的衰弱无力。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声声呼唤如同惊雷般在李旭耳边回荡。刹那间,他眼前一片血红。红着眼睛,他丢下弯刀,从士兵们手中抢过一个木桶,将里边的水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然后用木桶罩住脑袋,一头冲进了火堆里。

“仲坚!”已经绝望的李渊父子大声惊叫。谁也没料到,房屋已经快被烧塌的时候,李旭还肯不顾性命地冲进火中去救人。

沾了水的牛皮铠甲被火一烤,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道。李旭不顾手脚上钻心的疼痛,快速冲过了烈火。木桶口微微一暗,紧跟着身前一空。他大喜,知道自己活着冲进了房间内。

“你是谁?”走投无路的李婉儿突然见身前冲来了一个火人,惊声问道。

“李仲坚!”李旭一把扯下头上木桶,大声回答。皮甲上冒烟的地方被他快速拍灭,目光四下寻觅,却找不到一个能让李婉儿脱身的去处。

情况紧急,也不容他再多想,抓起木桶,兜头将李婉儿的脑袋和肩膀套在其中。

李婉儿的身体远比李旭娇小,偌大的木桶套上去,一直套住了半个身躯。当即吓得大声尖叫,哭喊着乞求道:“仲坚大哥,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

“走!”李旭俯身,将李婉儿拦腰抱起,顺手扯了屋子中几套尚未着火的被褥,接二连三丢到了烈焰上。厚厚的冬季被褥立刻压得窗口的火头一滞。说时迟,那时快,李旭咬牙闭眼,抱着头顶木桶的李婉儿,一跃跳了出来。

干热的空气灼得人鼻孔生痛,一凉,一热,接着又是一凉,李旭感觉到头前再无火焰,向前猛冲几步,借势扑到了地上,一边快速打滚,利用冰冷的地面压熄身上的火苗。

十几名惊呆了的士兵立刻上前,将大桶的冷水向他淋去。焦臭的味道熏得人眼泪横流,冒着火星的余烬却尽数被浇熄掉。李渊和建成同时冲上前,一个扶起李旭,另一个扯起生了腿的“木桶”。伸手抹去了对方脸上的泥浆和烟灰,露出两张充满希望的面孔。

“仲坚!”李渊看看女儿,看看新收的便宜世侄,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

“女儿啊!”绝望中看到奇迹的窦氏夫人彻底失态,抱着死里逃生的李婉儿放声嚎啕。

摘下木桶后的李婉儿却好像吓呆了,先是看着母亲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摆脱窦氏双臂,走到正在由众人帮着解铠甲洗伤口的李旭面前,盈盈施礼,谢道:“仲坚兄,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附离,别抛下我——”风中,隐隐有狼嚎声传来,李旭呆了呆,眼前又是一片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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