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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何草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道,凛冽中夹杂着一丝甘甜。这是冰片与薄荷混在一起发出的清香,李旭非常喜欢这种药香。在易县老家时,每当他伤了风,母亲就问县里的郎中买些草药来,放在一个黑的看不出使了多少年的破砂锅里熬。同时,忠婶还会在灶上焖一锅鸡汤,等着他喝完草药后用来起药力。最后不知道是鸡汤的功劳还是草药的效力,反正他总是能好起来,像生病之前一样精神抖擞地去上学。

李旭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太想动。涂过药后,手上和脚上的烧伤已经没有了知觉,耳朵边缘的几处水泡也不至于让他难看到无法见人。他只是留恋这屋子里的温馨,不愿意出去接受那些羡慕或钦佩的目光而已。相比前天夜里那个智勇双全的虚幻英雄,他更喜欢老家易县那个带着满身阳光的少年。

“睡醒了就起来转两圈,弟兄们都等着给你喝酒庆功呢!”刘弘基从床边探过一个大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他的鼻孔有些堵,显然是前夜激战时受了些风寒。但比起酒的诱惑来,这点风寒实在是微不足道。

“啊——”李旭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伸手去扶床棱。隔着厚厚一层麻布,涂满了油膏的手立刻被碰得生疼。他咧了一下嘴,挣扎着坐直了身体,看见刘弘基微笑着站在自己的床边,在他身侧,还有一个带着淡淡笑容的美丽少女。

“二,二小姐,你怎么来了!”李旭吓了一跳,赶紧伸脚去找靴子。他没有东床袒腹的气魄,在唐公之女面前伸懒腰打哈欠,实在有些太失体面。

“父亲到军营里安抚将士,我就偷偷地跟了过来。”李婉儿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平素故意维持的端庄大气登时烟消云散,代之的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形象。

李旭愣了愣,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了一袭戎装,脚下还踏了双大得离谱的靴子。显然,她是扮作小兵混进来的。

“你还是不要乱跑吧,最近外边乱得很!”李旭想了想,低声叮嘱。有件事情一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告诉李渊。当晚带队救火时,曾经有一个兵曹试图阻止虎翼旅靠近唐公府邸。若不是他听了李良的建议硬冲了过去,恐怕唐公一家难逃偷袭者毒手。

“我不怕,反正你会保护我!外边都在传,说你一战砍死了二十多个黑衣人,以五十铁骑破敌两千,杀得高丽人魂飞魄散!”李婉儿笑着回复了一句,目光上上下下在李旭身上逡巡,仿佛在自己琢磨,眼前这个傻小子到底哪里看上去有以一当十的本领。

“那是他们瞎传!”李旭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借着穿靴子的机会低下了头。前天夜里他顶多砍了五个黑衣人,却被人硬是夸大到了二十。而围攻李渊府邸的黑衣人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三百,根本不可能达到两千,否则被击溃的就只可能是虎翼旅。但这些话他说出来没有用,刚刚经历了一场袭击,怀远镇需要推出个大英雄来安定人心。而为唐公府立下大功的他,正是其中当仁不让之选。

“瞎传不瞎传我不管,反正你得保护我!”李婉儿用满含笑意的眼睛看着李旭,大声强调。说完,又不放心地蹲下身,仰头盯住李旭的眼睛问道:“仲坚大哥,你会保护我,对不对?”

李旭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刹那间,他感觉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痛痛的,闷闷的,说不出地难过。曾经有一个女孩子也是这样温柔地相待,可在她最需要保护时,自己却不得不选择离开。这份痛不用追忆,只要被略微触及,则会在顷刻间传遍全身。

“仲坚大哥,你会保护我,对不对?”李婉儿不明就里,还在执著地追问。

“对,对,我们所有人都会保护二小姐!”刘弘基看见李旭的脖子已经被追问得发红,笑着上前救好兄弟脱困。

“谁需要你们,我又不是军粮!”李婉儿不领情地白了刘弘基一眼,站起身,施施然走了出去。在推开门刹那,冷风吹进来万道阳光。

“你这小丫头,越来越没教养了!”刘弘基像一个大哥哥般,佯怒着骂道。看着李婉儿的背影走远,转过头,笑着催促道:“穿完了没有,别磨磨蹭蹭的。子婴在城里摆了酒,等着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李旭稀里糊涂地问道。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经和秦子婴并肩作战过,更甭说救对方一命了。

“是你麾下的骑兵救了他,所以功劳自然算在你这个旅率头上!”刘弘基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声解释。

原来,在击退了黑衣人对粮库的第一波攻击后,秦子婴突然想起了自己安置在城中的女人,所以向刘弘基打了声招呼,就不顾一切冲出了营地。结果在租来的院子前与几个黑衣人相遇,被人砍了个手忙脚乱。亏得李良带着五十名骑兵来得及时,才在黑衣人手中抢回了他一条小命。

“咱们的弟兄损失大吗?”听完刘弘基的话,李旭苦笑着问。自从前天夜里击退了黑衣人后,莫名其妙的功劳就接踵砸到了他的头上。既然已经被砸得头晕目眩,他也不在乎再多上一两件。

“你那天判断得对,纵火者是想调虎离山。你走后,前后有五拨人试图冲击粮库,被弟兄们拼命杀了回去。咱们战死了四十多,伤了一百多个。也让对方留下了三十多具尸体。”刘弘基想了想,低声总结。“你带的那些弟兄训练得好,只战死了七个,却放翻了敌人六十多个。咱们护粮军在突然遇袭的情况下,共计歼敌一百余,也算是个了不起的胜利了。”

“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兵曹,不知道是谁的属下!”李旭四下看了看,低声向刘弘基咨询。

“听说宇文述大人麾下的一个姓王的兵曹战死了,尸体是在城外发现的。”刘弘基警觉地环顾四周,答非所问,“昨夜高句丽人劫粮并行刺唐公的事情,已经引起了我方公愤。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和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都已经派兵来援。旭子,咱们今年冬天算是熬过去了!”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但特地把高句丽三个字咬得很清楚。李旭知道无论围攻李渊府的黑衣人和攻打粮仓的黑衣人是不是一伙,这笔糊涂账都要算在高句丽头上。跟在刘弘基身后这么长时间,他已经慢慢对人情世故有了些感悟,笑了笑,低声骂道:“该死的高句丽人,居然混了这么多奸细进城!”

“是啊,该死的高句丽人!”刘弘基一边骂一边摇头,话语中对敌方阴险的行为充满了不屑。

怀远镇本来原住人口就不多,被高句丽人这么一搅和,市面上立刻更显萧条。已经快过年了,卖窗花贴纸、爆竹灯笼的小生意人却一个不见。空荡荡的街道两边,只有几所被烧得焦黑得房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每当风大,断裂的墙壁则呜呜有声,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对纵火者的抗议。

秦子婴偷偷购置的私宅就坐落在城中心处,与周围凄凉的环境相比,这里可以算得上是车水马龙。王元通、齐破凝、武士彟、张德裕、还有杨方、李寄、周文远,平素能说到一处的弟兄们都来了。大伙经历了一次风波,心中皆有大难不死的感觉。彼此之间的关系更近,说起话来也更肆无忌惮。

“想不到子婴兄也有勇武的时候啊,一把横刀,硬挑七八名壮汉。当年长坂坡上赵子龙也不过如此!”酒过三巡,王元通大声调笑道。

“赵子龙怀抱的是阿斗,可没咱们秦将军有干劲儿!”队正李良笑着打趣,“我们来的时候,啧啧,你没看呢,两个人相依相偎,打定主意要同生共死了!”

秦子婴被伙伴们笑得脸色通红,只好拼命劝酒。大伙却不肯领情,一起哄道:“既然弟妹连高句丽人都不怕,怕咱们这些弟兄们做什么。不如出来一见,也好让我们品评一下子婴的眼光!”

“各位大哥,各位兄弟,梅儿她,她,她怕……”秦子婴平素就算不上伶牙俐齿,被众人一哄,口齿更不清晰。结结巴巴,血都涌到了脖子根儿上。

“弯刀在前尚不顾,酒席宴间畏若何?”王元通文文绉绉地来了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诗,调笑道。

闻此言,众人闹得愈发厉害。秦子婴被大伙闹得无计可施了,只好去后堂找未婚妻问计。那贺若弼将军的孙女却也大方,略为收拾,即捧了一壶酒走了出来,敛衽施礼,向诸位叔伯[59]敬谢对子婴的相顾之谊。

酒倒进杯子里,方才闹得一个比一个欢实的叔叔伯伯们却红了脸。一个个嘿嘿笑着将酒灌了下去,语无伦次地向秦子婴夫妻两个祝福。

“诸位既为子婴之袍泽,合为妾身之兄弟。仓促相见,无以为敬,当以琴声助酒,以表心意!”贺家小姐敛衽,再度施礼,飘然走入屏风后,信手一挥,满室登时充满金戈铁马之声。

众人虽然大部分出身富贵,但在军营历练半年多,亦熏陶出几分豪情来。听了这铿锵有力的琴声,一个个热血沸腾。不觉把桌上酒菜当了敌人,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子婴好眼光!”刘弘基拍案赞叹。

“贺小姐是个奇女子!”李旭出言低声附和。这是他近距离见过的第三个女子,比起陶阔脱丝的清纯、阿芸的温柔,贺家小姐更多了分体贴味道。虽然明知道此女曾堕入风尘,他心中非但难以生起半分轻视之心,反而对秦子婴充满了羡慕。

与李旭心思相同的不止刘弘基一个,王元通、齐破凝等人亦心生敬佩,纷纷举起杯子来,再次笑着向朋友祝福。

“子婴,祝你们白头偕老。”王元通大着舌头说道。杯子一放下,立刻低声补充了一句,“若是下次再见到如此奇女子,定告知老哥一声。你知道,老哥家里那位,比起你这个来……”

“王大哥,你算了吧。知道什么是可遇不可求吗?”齐破凝笑着调侃。

“求之不得,辗转无寐!”王元通酒意上涌,把一肚子的歪诗全涌了出来。大伙皆笑,再度向主人敬酒。秦子婴脸上也有了些醉意,举着杯子与众人一一对饮。

得妻如此,也不枉自己提刀与人拼命了,陶陶然,他如在云端般想。

“若是不打仗就好了!”李旭听着铮铮琴声,心里想的却与琴声的意境完全不搭界。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对秦子婴的生活很是向往。有一个懂得欣赏你的女子,有一个值得你去为她拔刀的人。这种生活,是不是比金戈铁马更洒脱惬意?

瞪着迷茫的醉眼,他看见秦子婴幸福的身影在一张张酒桌前摇晃。

“子婴可禀过父母了?”周文远在举杯与主人对饮时,低声询问。他出身于陇右周氏,与秦子婴可谓近邻,所以问的话也更无顾忌。

“写,写过信了。还,还没回音。打,打完了仗,我就带她回家完婚。”幸福中的秦子婴语无伦次地回答。

“哦!”周文远没有多说话,默默地喝干了杯中黄酒。李旭无意间侧头,恰恰从其眼中看到了几分忧虑。

屏风后琴声更急,大弦小弦如狂风暴雨。

数日后,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和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各自带了一万府兵进驻怀远镇,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也从自家兵马中抽出了一万精锐,在怀远镇东门外扎营。三支大军彼此呼应,将粮仓护卫得固若金汤。如此一来,辽河对岸的高句丽人即便有心劫粮,也没足够的实力了。

有了安全保障,日日担惊受怕的怀远镇的百姓们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年过得好不开心,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府兵们战斗力强悍,对待自家百姓也强悍得很。买东西很少付钱不说,稍微伺候不周则以老拳相加。百姓们挨了欺负,还没地方去投诉。怀远镇主官李渊爵位虽显,官职却和三位大将军差了十万八千里。府兵们闹事,他根本无力管,也管不着。

非但地方百姓,怀远镇的护粮兵们与友军也闹得非常不愉快。混在护粮军中逃避上战场的家伙大多数都是些有钱人家子弟,个别人性子虽然顽劣了些,吃酒和买东西不付钱的事情却是不屑去做的。两相比较,百姓们自然看着护粮兵亲切,看着府兵别扭。自觉受了冷落的府兵们愤愤不平,在街上见到护粮兵即冷嘲热讽,白眼相向,双方因一言不合发生群殴的事情亦时有发生。

作为护粮军别将,刘弘基当然不敢给李渊惹麻烦。所以尽量减少麾下士卒的外出机会,连李旭的虎翼旅,过了年后也很少再出门训练了。李旭天性就不是爱逛街的人,不出营门,正好找机会把东一鳞、西一爪学过的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私下整理一遍。偶尔心有所悟,与刘弘基互相讨论,却也收获不小。

自从救火之后,唐公府上下与李旭的关系又亲密了一层。特别是二公子李世民,几乎是一有空闲就往军营跑。或旁观李旭如何练兵,或跟他讨教箭术,切磋武艺。每当他来,李婉儿总是找理由跟着,三人年龄相差不大,彼此之间自然有很多话可说。

李世民跟在唐公身后见的世面多,博闻强记,每次都能带来些朝廷里的新鲜故事。他年龄虽然小,看事情的见解却丝毫不差。李旭出身低微,对这些国家大事没什么太多看法。但是对其中影响到百姓生活的地方有亲身感受,每每出言,“独”辟蹊径。李世民常常被他的观点气得双眼冒火,李婉儿却在旁边拍手叫好,大觉有趣。

这日,三人正坐在树荫下看刘弘基练兵,突然有人策马从营门外直冲校场。没等当值的军士上前阻拦,马背上的人早已滚了下来,趴在地上大哭道:“大伙赶快帮忙,秦参军,秦参军的老婆被人给抢了!”

秦参军的老婆,自然就是军官们都认得的贺小姐。她本姓应为贺若,是老将军贺若弼的嫡亲孙女,因为受到家族牵连才被贬到辽东来受苦。参军秦子婴为其赎身,并舍命相护的故事在护粮军中早已传为一段佳话,将士们提起来无不羡慕。如今听说秦参军的老婆被抢,立刻有二十几个平素与秦子婴交好的军官们跳了起来,呐喊一声,抄起家伙就向外冲。

“大伙不要鲁莽,以免给唐公惹祸!”刘弘基大声喊道,试图以军令禁止兵士们出营。已经憋闷了小半个月的公子哥们哪里肯听,七嘴八舌地回答道:“已经被人骑到脖子上了,还叫什么鲁莽。别将大人装作不知道就是,我等自己做事自己当了!”

眼见弟兄们群情鼎沸,刘弘基知道今天事情难以善了。赶紧叫来王元通、齐破凝两人,大声命令道:“你们先带两个旅去把秦参军的院子护住,我和仲坚随后就到!”

众人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连盔甲兵器都不必换,列着队伍直扑镇中心。待李世民、李旭和李婉儿两个挤到刘弘基身边,两个旅士兵早就冲出了营门。

“刘大哥的麾下好生鲁莽!”李世民大声叫道。与此同时,李婉儿的话亦喊了出来:“老婆被人抢了不去厮杀,还怎么叫男人?”

“速点兵去,以免事态扩大!”李旭最后一个说话,建议却最中肯。

怀远镇是个弹丸之所,从兵营到城中心转瞬即至。远远地,大伙就看见三十几个身穿府军号铠的老卒正抄了石头猛砸秦子婴家大门,当即怒喝一声,挥舞着盾牌冲了上去。

府兵们平素作威作福惯了,谁也没想到今天捅到了马蜂窝上。猝不及防之下,登时被打得抱头鼠窜,距离秦家最近的几个逃命不及,被愤怒的众人包在了中间。

秦子婴是大伙的朋友,抢他的老婆就等于向大伙头上扣屎。受了侮辱的公子哥们此时还哪管天高地厚,乱拳齐下,大脚横飞,片刻工夫把来不及逃走的府兵们全打瘫在了地上。个别人出了气后还不罢休,干脆扯了对方裤腰带,把所有俘虏拴葫芦一样拴做了一串。

“子婴兄弟开门,老齐来救你们了!”齐破凝一手牵着俘虏,一手拍门。

里边坚守的人早已听见了动静,七手八脚将顶门的家具挪开,残破的木门“轰隆”一声倒下,鼻青脸肿的秦子婴带着几个亲信,眼泪婆娑地迎了出来。平素温文尔雅的贺小姐紧随其后,手里握着把匕首,脖子上面血迹宛然。

“他奶奶的,给我打残废了他们!”王元通见到里边的光景,气愤地喝道。众兵士的火气比他还大,将已经打瘫了的府兵再度揪出,抡着拳头继续过堂。

“奶奶的,秦参军的老婆你们也敢抢,欺负我护粮军没人吗?”张德裕边打边骂。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只是奉命来找,奉命来请的!”挨打的府兵们哭喊着求饶。

“奶奶的,把你老婆请来供大爷玩玩,你干不干!”众人一堆大脚踢过去,封住了辩解者的嘴巴。

在秦子婴为其赎身之前,贺小姐的琴技和舞技在怀远一带素有盛名。若是不知情者贸然上门邀其献歌献舞,也情有可原。但秦子婴买的院子规模甚大,一看门脸就知道这是普通民居。况且在双方冲突之前,以秦子婴的好脾气,肯定已经把一切解释了个清楚。

知道佳人已为人妇还强行相请者,就有些仗势欺人了。所以大伙气愤不过,明知道这几个府兵都是奉命行事的替罪羊也收不住手。

这厢正打得过瘾,街道尽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数百名府兵精锐大踏着步冲了过来。

“列阵迎敌!”齐破凝见事不妙,赶紧下令准备战斗。好歹也受过了训练的护粮兵们呐喊一声,拔刀举盾,在两个旅率的带领下摆出一副防守阵列,硬生生挡在了府兵前进的道路上。

“奶奶的,给我冲上去把他们打散了,把女人和弟兄们抢回来!”街对面,一名黄色面孔的将领怒气冲冲地命令。

“搭盾墙,防御阵型,弓箭手弯弓,靠近五十步之内者,射!”齐破凝也豁了出去,站在自家阵前挥刀下令。输人不输势,他不信府兵们真敢冒着杀头风险与同僚火并。

队伍最后排的弓箭手们立刻举弓,手臂和大腿打着哆嗦,羽箭却毫不犹豫地搭在了弓臂上。府兵们屡经战阵,自然明白此阵不能硬冲的道理,一个个放慢脚步回头张望。那名黄脸武将见状,厉声骂道:“大将军养了你们这么多年,连个女人都抢不到!难道我左武卫的弟兄都这么没种吗?攻击阵型,举盾,有敢向咱们放箭者,直接给我砍了!”

众府兵闻令,同时举盾护住上身,边前进边整理队形,瞬间变阵为锋矢形,整队人马如一根长箭,缓缓向前方压上。

这是标准的攻击队列,从步伐和变阵速度上,护粮兵们就知道自己不是人家对手。两个带头者王元通和齐破凝见吓不住对方,心里亦有些虚了。回头瞅瞅垂泪不止的贺小姐,再看看鼻青脸肿的秦子婴,胆气瞬间又被怒火点了起来。

互相之间点点头,二人并肩站到了自家阵前,挥舞着钢刀大声喊道:“有进攻我护粮兵者,即图谋祸害军粮。大伙尽管放箭,杀头的事情我们哥儿俩担着!”

他们两人一个负责分配房屋营帐,一个掌管器械粮草,因为职务的缘故在士兵们中间素有些人脉。再加上秦子婴为无数人捉刀写过家书的关系,大伙此刻即便心中害怕,出于义气也不能退了。当即刀尖向前,弓弦向后,随时准备向对面的友军发起致命一击。

“杀,杀,杀出事情来我担着!”黄脸武将本意也在威慑,没想到却踢中了块铁疙瘩。一时间骑虎难下,不顾一切地大叫道。

眼看着斗殴就要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火并,突然间,远处又传来一阵号角声响。招展的旌旗下,百余名骑兵迅速包抄到了府兵们身后,彼此错开,摆出一个攻击阵型。

“前方可是左武卫麦大将军麾下?唐公帐下护粮别将刘弘基这厢有礼了!”当先铁甲骑士纵马上前,拱手问候道。

听见来自背后的呼喊,让黄脸将军不得不放弃了将面前二百护粮兵碾成齑粉的欲望。

从对手握刀的姿势和盾牌的高度上,他就能判断出挡在自己前面的是一群新兵蛋子。对于这种没上过战场的菜鸟,麾下身经百战的府兵们只需一次冲击,即可将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但是,背后那支已经摆开了攻击阵列的铁骑也可以同时让他麾下的府兵溃不成军。这么近的距离,没有任何长兵器相助,再强的步卒也挡不住骑兵一冲。黄脸武将有些纳闷,他弄不清楚对方是怎么做到绕过怀远镇这些东一条西一趟狭小的街道迂回到自己身后的。更不明白的是,谁给了护粮兵胆子让他们敢跟左武卫大将军争风吃醋。

这些都不重要了,他能够弄清楚自己面临腹背受敌的窘迫境况已经足够。身背后那个穿着铁甲的别将不打算将冲突扩大,他已经表露了足够的善意。身为这五百府兵的主将,黄脸将军也不得不以同样的“善意”去回复。

“左武卫车骑将军麦杰,奉命在此执行公务。刘将军,你的部下不在营中护粮,怎么全跑到大街上来了!”府兵们听见自家主将气哼哼地打着官腔,声音远没有刚才传令战斗时有气魄。

“我听闻有人在街头闹事,怕酿成事端来威及军粮安全,所以不得不来看看!”刘弘基在马背上再次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对方主将转过身来时,他看清了此人的铠甲。是五品车骑将军的打扮,比自己这个别将整整高了一级。

这种对话本来就没什么内容,双方气焰再嚣张,也没人敢明着说自己是为了一个女人而与友军刀剑相向。两个主将互相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同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刘将军执行公务,怎么把我麾下的弟兄给绑了起来。弟兄们,两旁散开,听刘将军给大伙一个解释!”黄脸将军麦杰笑够了,阴阳怪气地命令。

动武,自己一方肯定吃亏。况且真要是杀了人,自己的前程也会受到影响。战场上赢不下的场面,只好想办法在官场上赚回来。反正李渊那厮只是个护粮督尉,照着自家将军差了无数级。

众府兵暗松一口气,收起兵器退向道路两旁。前面和后面的将士都不是敌人,为了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与自己人拼命本来就不是他们所愿。况且将军大人已经松了口,大伙没必要再硬逞强。

“我听说有人砸了我麾下秦参军家的大门,要抢他的老婆。还以为是对面的高句丽强盗杀了过来。原来是一场误会,来人,将刘参军的弟兄们放了!”刘弘基大笑着命令。

他的打算也是息事宁人,虽然麾下护粮兵此刻占了上风,但怀远镇驻扎着三万府军,护粮兵只有一千二百人。不够给任何一股府军塞牙缝。况且如今唐公在皇上面前正失势,能不给他添麻烦就尽量不给他添麻烦。

听到主帅命令,神经已经紧张到极点的王元通和齐破凝等人也偷偷擦了把汗。如果刘弘基不来,大伙今天肯定得交代了。打群架这事关键是见好就收,真正闹大了谁的刀子都没长着眼睛。二人探出腰刀,割断俘虏身上的裤带,笑着命令弟兄们收起兵器。

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府兵俘虏们彼此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挪向本队。才走了几步,裤子就掉到了膝盖处。阳光下,黑乎乎的“那活儿”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府兵们伸手去提裤子,脚步又无法站稳,噼里啪啦相继摔了个葫芦满地。

“哈哈,哈哈!”护粮兵们放肆地大笑了起来。被府兵欺负了这么久,今天大伙终于找回了一点颜面。虽然过程险了一些,但结果实在令人扬眉吐气。

风瞬间有些涩,将所有笑声凝固在街道上。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护粮兵们赶紧掩口,压抑的笑声戛然而止。站在街道两边的府兵们却如同被人抽了无数个耳光,刹那间面孔全变成了黑紫色。

“刘别将,你带的好兵!”黄脸将军麦杰从马背上提起长槊,指着刘弘基冷笑道。

散开的府兵们又缓缓集结,五百人自动分成两半,一半将刀尖指向王元通和齐破凝等人。另一半用盾牌护住身体,转向刘弘基。

“麦将军,你麾下受伤士卒的汤药钱,全由刘某支付,如何?”刘弘基赔着笑脸回答。心中暗暗叫苦,本来以为一场风波就这样对付过去了,谁料到几声大笑让之前所有努力全泡了汤。

“汤药钱,刘将军说得好轻巧。到底是唐公麾下,护粮兵可以随意行凶!”麦杰将军的笑声越来越冷,连正午的阳光都被笑声带得萧杀起来。

“此事与唐公无关。”刘弘基的脸色也慢慢变寒,“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我军将领府邸,侮辱女眷,乱我军心。刘某负责带兵保护怀远镇粮仓,职责所在,不得不问!”

这句话他说得中气十足,几乎传遍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气焰滔天的府兵们听见了,手中的兵器不觉松了几分。如果自己的弟兄是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而被人打成这样,这口气大伙绝对不能再忍。但如果是自己人欺负上门去抢人家老婆,却实在不能怪对方手黑。

“啪,啪,啪!”远处突然传来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在这关键时刻显得尤为刺耳。众人闻声侧目,只见两位衣甲鲜明的武将在几十名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行来。其中一个络腮胡子将领一边拍掌,一边笑着赞道:“职责所在,不得不问。唐公带的好兵,唐公带的好兵,麦某人好生佩服,好生佩服!”

一句话,惊得全场鸦雀无声。站在骑兵队伍前方的李旭瞪大了眼睛四望,看见身边男装打扮的李婉儿脸色铁青。而骑在马背上的李世民则瞪大了眼睛盯着络腮胡子身边那个中年武将,双目中几乎冒出火来。

能让李婉儿姐弟恨到如此模样的,必是宇文述无疑。如此,走在宇文述旁边的那位络腮胡须老将的身份亦不用猜了,除了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外,整个怀远镇内,谁还有资格和左翊卫大将军并辔而行!

一下子惊动了两位大将军,大伙都心道不妙。这二人其中一个家中世代公卿,朝野间门生故旧无数,是大隋数一数二的望族。另一个性如烈火,胆大包天。少年时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后来在前陈皇帝身边当侍卫,白天为皇帝执伞,夜里还到百里外的徐州兼职做强盗。以此二人的身份、能力,无论哪个伸出一个小手指来,刘弘基都得被碾成碎片。

正当大伙暗自担心的时候,只见刘弘基不慌不忙上前几步,在马背上拱手施了一个军礼,朗声道:“大隋皇帝帐下右勋侍、怀远镇护粮别将刘弘基,参见麦老将军、宇文将军!晚辈戎装在身无法全礼,请二位前辈恕罪!”

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连李世民这个小机灵鬼都在心中暗叫一声佩服。无论是刚才那个麦秸秆儿(麦杰),还是现在到来的麦铁杖,二人在话里话外都想把唐公李渊拖下水。而刘弘基一句大隋皇帝帐下右勋侍,怀远镇护粮别将之语,则把今天护粮兵做的所有事情揽到了他自己头上。两个当朝三品大将军攀扯不到唐公李渊,跟他这个六品护粮别将闹起来,显然太失身份。

听了刘弘基的自我介绍,老将军麦铁杖的口气稍微缓了缓,习惯性地捋了把自己的络腮胡子,带着些怒气沉声问道:“你有右勋侍的门荫,不知道和已故刺史刘升大人有何瓜葛?”

他是从小兵一步步爬到大将军高位的粗人,说话粗鄙无文惯了,此刻即便想高雅些也驴唇不对马嘴。刘弘基却不跟他计较语言上的无礼,挂好长槊,再度施了一个平揖,正色道:“晚辈不才,年三十却未立尺寸之功,实在有辱家父声名。”

“原来是故人之子,怪不得有如此气魄!”麦铁杖笑了笑,说话的语气更加缓和。他今天摆酒宴请同僚,想找个歌妓打发一下等待大军集结的无聊时光。席间听人说怀远镇有一贺姓女子号称琴、舞、歌三绝,所以特地派人登门相请。结果酒菜都等凉了,歌妓却还没请来。自觉失了面子的他叫来家将细问,才知道府兵与护粮兵为了个歌妓大打出手。麾下将领麦杰气愤不过,已经点了五百府兵上街寻仇。

几个将领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才特地跑来约束部属。谁料号称天下精锐的府兵不但没讨回公道,而且被人用步兵和骑兵夹成了馅饼。这个脸丢得实在太大了,所以麦铁杖才不得不替属下出头。没想到带头收拾了府兵的,居然是已故刺史刘升的儿子。

眼看着一场风波就要烟消云散,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60]笑了笑,向其他几位将军介绍道:“此人是已故刺史刘升之子,唐公李渊麾下第一爱将。文武双全,大有其父之风!”

与麦铁杖同来的武贲郎将钱士雄、鹰扬郎将孟金叉听宇文述如此一说,跟着连连点头。大伙光顾着夸赞刘弘基勇武,却没顾及到车骑将军麦杰的脸面。眼看着,车骑将军麦杰的黄脸就变成了赤红色。羞愤交加下他顾不上身份,滚鞍下马,伏在地上哀告:“属下用兵无方,令麾下弟兄被人肆意侮辱,请老将军责罚!”

“不中用的东西,到后边站着去!”麦铁杖的双眉再次高挑,开口怒骂。斥退了麦杰,转头向刘弘基问道:“世侄说肩负维护地方治安之责,麦杰他带兵上街,也不怪被你纵兵围困。但那几位弟兄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居然要被你麾下士卒扒了裤子!”

念着香火之情,老将军已经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但五百府兵精锐被三百护粮兵给包围了,并且有十几个人被当众羞辱,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也得争回一点。否则,非但日后他自己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麾下将士们也会为主帅的软弱而寒心。

“前辈容禀!”刘弘基笑了笑,低声回答。“前方的两个旅步卒,是来保护秦参军府邸的,方才晚辈听说有人上府抢人,才不得不派人来照看。至于那一百骑兵,是晚辈怕事情闹大,特地带来调停的,没想到不偏不倚正赶在了麦车骑身后。世伯麾下精锐,天下闻名。晚辈带的这些新手,哪敢起围困之念。”

说罢,他用眼角的余光扫向宇文述,与对方笑吟吟的眼神当空对了一下。宇文述侧目,刘弘基也跟着低头,大伙谁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麦铁杖决断。

几句话给足了麦铁杖台阶,老将军自然不能继续深究。看看提着裤子,鼻青脸肿的那十几个倒霉蛋,叹了口气,说道:“也罢,算你小子嘴甜。把带头打人者和那个歌妓交出来吧,今天的事情,咱爷两个就此揭过!”

按常理,这已经是老将军做出的最大让步。打人的是刘弘基的部属,麦铁杖自然不会过分难为他。带个替罪羊回营中走个过场,打上几鞭子,关个三五天,自然会把人放回来。而一个歌妓嘛,更犯不着刘弘基为他操心。这种下贱玩物,有谁还会为她们赌上自己的前程。

车骑将军麦杰气得咬牙切齿,心中暗怪自己家主将人老耳顺。找个替罪羊回去,轻轻松松就把主谋给放过了。正无可奈何间,没料到刘弘基却不领情,于马背上再次施礼,正色回答:“是老将军麾下士卒擅闯军官府邸,骚扰女眷,所以双方才起了冲突。至于老将军口中所称歌妓,晚辈不知其为何人,所以恕难从命!”

“就是那个姓贺的小娘皮!”一个鼻青脸肿的府兵恨恨地用手指向秦府大门。门楼下,贺家小姐正握着把短刃,在自己的未婚夫身边昂首而立。

“贤侄,难道你真的要跟老夫为难吗?”麦铁杖真的有些生气了,板起脸来质问。他从来没对一个小小别将这么客气过,没想到对方根本不给自己半点情面。

“那是我麾下录事参军秦子婴的结发妻子,并不是什么歌妓!”刘弘基看着麦铁杖的眼睛,郑重回答。

“是吗?”麦铁杖将信将疑。如果事实真的如刘弘基所言,今天的冲突的确是场大误会。那个歌妓既然已经从良,自己的属下就不该到人家府上骚扰。况且对方的丈夫还是个录事参军,职位虽然低了些,怎么说也是军中同僚。传扬出去,自己堂堂一个大将军抢底下军官老婆陪酒,实在是有损半世声名。

“久闻唐公风流,没想到连属下也如此洒脱。功名在身,居然肯娶妓女为妻子。却不知是哪家子弟,为一个妓女拼却前程也不要了?”宇文述捋了捋胡须,微笑着赞叹。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大隋朝虽然已经不像前朝那样重视门第,但良家子侄也不敢娶个妓女进门。况且此人有官职在身,养个妓女做外室还有可能,娶了做妻子,那简直是和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了。想到这儿,自觉上当受骗的麦铁杖勃然大怒,手指刘弘基,断喝:“臭小子,老夫一再让你,你居然一再敷衍。哪个小子是那婊子的丈夫,有胆子让他出来让老夫看看!”

说罢,须发皆张,如同寺庙里的夜叉般,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刹那间,无数双目光扫向了秦子婴夫妇。手持利刃的贺小姐脸色登时变得雪白,单弱的身体如风中残荷般瑟瑟发抖。秦子婴虽然性子软,却也是个有血气的男人,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转身走出了人群。

众目睽睽之下,秦子婴走到了刘弘基身边。向前拱了拱手,大声说道:“卑职大隋怀远镇录事参军秦子婴,拜见麦老将军。不知道卑职夫妇有何得罪之处,竟惹老将军登门相辱?”

平素唯唯诺诺的他,此时站在三品左武卫大将军马前,却丝毫不见孱弱。麦铁杖被他的气势憋得有些难受,不觉收回了手指,怒问道:“她真的是你老婆?”

“已有白首之约,只待家中父母回信,便可相娶!”秦子婴正色回答。明知道对方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把自己碾成碎片,却不想做丝毫退让。

“你是良家子弟?”麦铁杖冷笑着继续追问。今天的面子折大了,先遇到一个愣头青晚辈,放着好好的台阶不踩,非扯谎骗人让自己无法收手。现在又窜出个穷酸,咬着牙说欲娶婊子为妻。他不相信这些话是真的,无论从任何角度,秦子婴的说辞都像是护粮队这帮兔崽子们的狡辩。

“卑职出身于陇右秦家,世代清白!”秦子婴淡淡地答道。自从他准备娶贺若梅为妻,就有无数好心人拿二人的身份做文章。陇右秦家也算一个地方大族,如果娶了一个营妓回府,家族将为此而蒙羞。但他不想顾忌这些,秦家是秦家,自己是自己。大不了自己被家族除名,两个人自立门户也快乐逍遥。

麦铁杖年轻时是个绿林大寇,最恨的就是别人在自己面前炫耀家世清白。家世清白怎么了,谁是生来当强盗的种?看着眼前的穷酸小子,他忍不住怒上心来,仰天长啸。

“哈——哈——哈,有种,陇右秦家有本事,居然给儿子娶个婊子做老婆!走,俺老麦今天认栽!”

一句话,让所有护粮兵再度红了眼睛。贺花梅出身风尘不假,但她是受家世所累。麦铁杖和宇文述仗着官威屡屡辱人,明知道佳人已为人妇,却开口一个妓女,闭口一个婊子,三番五次羞辱。大伙即便是泥捏的,也有一个土性子。当时,有人在底下就骂将起来。

“奶奶的,不就是个强盗吗,有什么了不起?”

“歌妓怎么了,有些人是谁生的都不知道!”

“哪个小子骂人,给老夫滚出来!”麦铁杖猛然回头,大声怒吼。自从他投到杨素麾下,还没人敢这样侮辱过他。出身绿林是他一生之痛,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他也要把骂人的家伙撕成碎片。

眼看着老将军就要纵马冲入人群,刘弘基一抖缰绳,横在了麦铁杖面前:“麦老将军,您欲当街杀我麾下士卒吗?”

“小兔崽子滚开!”麦铁杖抬手就是一马鞭,狠狠地向面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抽去。

不知道是因为躲闪不及还是不想躲闪,刘弘基被夹了铁线的皮鞭重重地打在了脸上。只听“啪”的一声响,象征着别将身份的头盔飞上了半空,一道青黑色的鞭痕从耳朵一直延伸到下巴,血顺着伤口处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刘弘基不闪不避,拦在麦铁杖马前大声冷笑。挥手打了人,麦铁杖心中的怒气也散了一点,看看刘弘基,冷冷地问道:“小小别将也敢拦我,难道唐公平素就是这样教导属下的吗?”

“不知道麦老将军是以左武卫大将军身份与末将说话,还是以普通人身份与晚辈说话?”刘弘基也被这一鞭子打出了怒火,冷笑着反问。

两百多名护粮兵再度举起了兵器,今天的侮辱大伙受够了,如果姓麦的老家伙再敢动手打人,少不得大伙一起上前拼命。

五百府兵也快速整队,只要动手打起来,就是一场火并。双方势均力敌,谁准备得不及时谁就吃亏。

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虎贲郎将钱士雄、鹰扬郎将孟金叉等人没料到事态会突然发生这种变化,想上前劝,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而眼看着双方火并,皇上追究下来大伙都逃不了干系。正着急的时候,又听见马蹄声响,一伙人衣衫不整地跑了过来。

“麦老将军手下留情。麦老将军手下留情!”唐公李渊边策马边喊。转眼来到近前,滚鞍下马,三步两窜到了麦铁杖和刘弘基之间。

他一身官服,满头大汗,显然是正在处理公务之时,猛然闻讯赶来的。到了当事人中间,先拱手向麦铁杖施礼,然后冲着刘弘基大声喝道:“老将军在前,你一个后生晚辈怎能如此无礼。还不赶快向前辈赔罪!”

“不敢,老夫无德,不敢做此人的前辈!唐公带的好兵,以三百破五百,打得我左武卫落花流水,老夫佩服!”没等刘弘基说话,麦铁杖森然道。

“下官失礼,下官失礼。回去后定然重重责罚他们!”李渊忍气吞声向麦铁杖赔罪。他方才正在府衙与几个心腹幕僚议事,突然间听闻护粮兵与府兵发生了冲突。本来以为是场寻常纠纷,便没去管它。反正平素这种纠纷常有发生,每一次都是护粮兵们忍让。没想到转眼间事态就失去了控制,冲突变成了大规模群殴。等他听说麦铁杖等人被惊动了,再上马追来却已经来不及。

“不必了,你的麾下当街羞辱我的部属,你把肇事者交出来吧!”麦铁杖用马鞭敲了敲手掌,气哼哼地回答。

李渊性子软弱,在同僚中是出了名的。这样一个谦和之人,欺负他也没什么意思。所以麦铁杖不打算再闹下去,只拿两个不长眼的家伙打个半死,让新兵蛋子们得个教训也就罢了。至于那个歌妓,反正自己已经骂够了,谁爱娶谁娶,跟老麦也没什么关系。

眼下李家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唐公哪还敢再树强敌。低声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那些护粮兵,正想于其中找两个李府安插进去的死士交给麦铁杖委曲求全。刘弘基却再次向前提了提马缰绳,大声阻拦道:“唐公且慢,此事是因弘基而起,自然要由弘基亲自来了结。麦老将军,晚辈挨了你一马鞭,你却还没回答晚辈所问?”

“弘基休得无礼!”李渊大声怒斥。无论谁是谁非,自己这个主帅惹不起对方,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今天双方闹得越大,弟兄们吃的亏也越大,根本没有找回道理的可能。

“前辈,晚辈是以大隋天子帐前右勋侍身份向你发问,并非以唐公麾下护粮别将身份向你发问!”刘弘基摇了摇头,继续追问道。

李渊想息事宁人,这种心思刘弘基能够体谅。但今天的事情根本不可以用息事宁人的方法解决,自己先前已经一再退让,可麦铁杖这老糊涂在宇文述的挑拨下步步紧逼。如果自己把麾下交给麦铁杖出气,今后这一千二百名兄弟将无人再真心替唐公效命。

“弘基兄是个真男儿!”李婉儿低声点评。毕竟年龄还小,她无法理解父亲软弱的原因。侧头看看弟弟,发现李世民自始至终,目光就没离开过宇文述的左右。

“麦铁杖人如其名,一直被姓宇文的拿在手里当兵器用。”李世民冷笑着嘀咕,“倒是弘基兄,进退有度,未必真吃了亏去!”

李旭轻轻点头,暗自拔出了骑弓。他不清楚刘弘基到底想做什么,但能看出来他那一鞭子是故意挨的。打了人之后,麦铁杖的气焰就渐弱。先还要护粮兵交凶手和女人,现在女人不要了,只问凶手。双方继续消磨,恐怕麦将军什么也捞不到。

正这样愤愤不平地想着,又听见犹豫了好半天的麦铁杖冷笑着回答:“以大将军身份怎么样,以普通人身份又怎么样?”

“以大将军身份,麦老将军纵容属下强闯民宅,羞辱将领妻子在先。明知对方结发,还出言辱骂在后,再加上无故痛打部将,蓄意残害士卒。其中无论哪一项,都有违大隋军法。弘基身为右勋侍,自然要向圣上那里讨个公道。”刘弘基抹了一把脖颈上的血,冷笑着说。

“弘基,休得再胡言乱语!”李渊又气又急,大声呵斥。刘弘基一再以右勋侍身份说话,就是表明了此事与李家无关。可自己又怎能让他一个小小的侍卫跟大将军去斗?双方实力不在一个层面上,人脉也差了千重万重!

“弘基即便不说,是非曲直亦在人心。”刘弘基摇摇头,不肯依从李渊的命令,“如果以普通人身份,麦将军打我这一鞭,是前辈教训小辈,弘基只好忍了。但你辱我朋友,便是辱我。弘基不才,愿持手中长槊,向老前辈请教一二!”

“弘基!”李渊惊叫了一声,眼睛都急得红了起来。麦铁杖是大隋军中数一数二的凶人,在两军阵前,六十多斤铁杖挥下,通常把对手连人带马全给砸塌了。刘弘基一言不合与他邀斗,虽然不违反大隋军律,也等于自己上前送死。

听完刘弘基的话,麦铁杖不怒反笑,马鞭戟指刘弘基面孔,说道:“你,有种,刘升养了个好儿子!”

作为大将军,麦铁杖自然不会惧怕一个小小勋卫的弹劾。但若不敢接受刘弘基的挑战,就等于承认自己武技不如别人,只敢凭官位欺负后辈。

冷静想想,他知道今天的事情自己的确不占理。特别是侮辱人家妻子那几句话,不知道怎的当时就冲口而出。可让他给一个晚辈认错,或者放弃给麾下弟兄们出气的机会,麦铁杖同样也做不到。

进退两难之间,麦铁杖一张手,就打算取铁杖给刘弘基以教训。没等家将把他的铁杖提过来,刘弘基又大声补充了一句:“且慢,刘某还有一言在先!”

“说!”麦铁杖瞪大了眼睛怒喝。

刘弘基看看义愤填膺的弟兄们,再看看无可奈何的李渊,笑了笑,说道:“若是晚辈输给前辈,则今天之事就算揭过,唐公帐下将无人再提!”

“若是你小兔崽子赢了,今天的事情老夫永不追究!”麦铁杖信口答。这本是绿林豪杰之间邀斗的一句套路话,他顺着刘弘基的话柄答完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上了一个大当。

自己的初衷本来要追究对方持械群殴之罪,结果稀里糊涂就变成了私斗。而对方不知怎的又好像当过绿林豪杰,江湖切口说得极其顺溜。自己一接话,就等于把前面所有事情放开:打赢了刘弘基,顶多伤了他一个,唐公帐下那些无礼私斗的士卒自然不好再去追究。万一输了一招半式,非但今天的场子全丢,半生英名也随之付与流水。

未战,先机尽失。麦铁杖手握成名兵器,心情一下子变得万分沉重。

“此地甚窄,麦将军何不去校场指点他!”宇文述非常体贴地给麦铁杖出主意,一句话,封死了双方可能的退路。

“也好,老夫久不活动筋骨,手都生了!”麦铁杖仔细打量了宇文述一番,森然回答。

无可奈何的李渊后退数步,拉起了自家的战马。他没有力量再做任何事情了,如果被挑战的人是宇文述,无论如何他也自重身份不会和一个小将计较。只需要一句以下犯上,就可以让刘弘基到一边去反省。

可惜刘弘基挑战的偏偏是麦铁杖。

可恨宇文述偏偏在旁边敲砖钉角。

目光扫过那些义愤填膺的护粮兵,猛然,李渊明白了刘弘基的心思。他抬起头,眼角里闪起了点点泪光。

马镫仿佛结了霜,李渊接连踩了两次,靴子都从镫口里滑了出来。有亲兵快步上前相搀,却被他一把推了个趔趄。第三次他干脆不踩马镫,直揪着马脖颈上的棕毛爬上了战马。那突厥来的良驹被主人揪得“唏溜溜”咆哮,原地打了大半个圈子才把身形稳住。羞愤交加的李渊一拍坐骑,跟在麦铁杖等人身后冲向了城南校场。

“弟兄们,看大帅怎么收拾这小子!”麦杰走上前,冲着府兵们大声招呼。

“走了,看热闹去!”五百府兵齐声鼓噪,气势汹汹地去校场为自家主帅助威。护粮兵们亦不肯示弱,列着队伍紧紧相随。两相比较,他们整齐的军容反而更显齐整。大伙都知道刘弘基没有任何胜算,但他挑战麦铁杖之举纯是为了替弟兄们出头。所以护粮军的弟兄们宁可看着他被麦铁杖打下马,也要为他长最后一次威风。

“仲坚兄,你说刘大哥能赢吗?”李世民追在李旭身后,不安地问。刘弘基是为了平息此事,所以才不惜冒险挑战麦铁杖,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但这样做的代价是否太大?父亲大人为什么不尽力制止这场没有胜算的比试?李世民只觉得头胀胀的,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却抓不住其中关键。

“刘大哥一定会赢!”李婉儿大声替李旭回答。父亲在上马时最后一刻表现出来的坚韧让她心里很难受,最近几年,李家由盛转衰,父亲大人都承受了些什么,为人的艰难,做女儿的往往比做儿子的体味得更深。

喧闹的十字路口转眼间恢复了原有的安宁,人流散尽,周围百姓悄悄地将门牖推开些许,探头探脑地观察外边的动静。兵大爷们打架的原因大伙不太清楚,也不甚关心。但老天保佑兵大爷们换了地方动手,没让大伙遭受池鱼之殃。

“他爹,那是谁家,怎么给人砸成了那个样子!”一个中年妇人贴着自家门缝指了指秦子婴的府门,低声询问。

“老秦家呗,据说还是个当官的呢!”浑身补丁的户主叹息着回答。丑妻和近地才是家中宝,看看秦家的遭遇,他对众口相传的格言更加坚信不移。

“秦家大哥好像还在!在那边!”夫妻背后,小孩子指点着空荡荡的街心说道。

两口子这才注意到街心处还站着一个男人,失了魂般,正晃晃悠悠地向残破的大门口挪动。门口处,平素不多露面的秦氏小娘子倚门而立,仿佛在期盼着相公回家。

家,秦子婴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被砸烂的家门,他的手一直紧握着,指甲已经扎入了掌心却浑然不觉。秦子婴恨,他恨自己早些年为什么只顾着读书,没练些武艺。否则,今天与麦铁杖老贼邀斗的就是他,而不是与此事无关的刘弘基。

“子婴!”贺若梅低低喊了一声。曾经几时,她天真地以为噩梦都已经结束。却没想到,这场噩梦既然来了,就要追随自己终生。

秦子婴没有回答,低下头去将家门口的碎石乱木一块块搬起来向墙角丢去。这是他的家,别人可以在门口乱扔东西,他自己却不可以。有几块石头太大,超过了他的膂力承受范围。他晃悠着将石头放下,又晃悠着将石块搬起,一点一点地将挡住门口的废物向旁边挪。

风卷着冬日的残雪掠过树梢,呼啸声里充满了绝望。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阳光已经慢慢开始变亮。只是那些经了霜的残枝,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等到再次花满枝丫。

“子婴,对不起!”贺若梅哽咽着说道。麦铁杖的羞辱令人难过,但给人伤害更深的是宇文述那句挑拨之言。“为一个妓女拼却前程也不要了”,原本以为婚姻就是两个人结发相伴直到皓首,却没想到其中还有那么多扯不断的瓜葛。

听见妻子的抽泣,秦子婴多少回了些心神。直起腰来,伸出手去捋整齐了贺若梅被寒风吹乱的长发,低声安慰道:“别哭,门砸了咱们再买一个。房子咱们找人去修。等打完了仗,咱们就搬回陇右去!”

“子婴,我没想到你要付出那么多!”贺若梅终于忍耐不住,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痛哭失声。陇右秦家将为此蒙羞!可自己做了什么伤害了他人的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老天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不公。

“梅儿,没事了,没事了。他们不会再找来了,刘大哥一定会赢,一定会!”秦子婴轻轻拍打着妻子的后背,心里痛得如刀搅。

刘弘基赢的希望微乎其微,秦子婴虽然不通武艺,却也心知肚明。麦铁杖虽然年事已高,但他半生的威名不是白拣来的。想当年此人曾独力格杀三十余山贼而毫发未伤,整个大隋都为之震动。人年纪大后力量也许会随之衰弱,但临阵格斗经验往往却会随时间的积累越来越强。

听见丈夫提起刘弘基,贺若梅慢慢止住了哭声。现在不是发泄委屈的时候,别人为了丈夫去比武,丈夫在家中缩头不出。比起一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她更希望秦子婴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奇男子。陇右秦家不应该因此蒙羞,他们终究有一天会为子婴而骄傲。

抬起头,贺若梅再度看了看秦子婴那略显单薄的肩膀,低声劝道:“你去给刘大哥助威吧,这里我来收拾!”

“梅儿!我……”秦子婴想说一句永不相负的话让妻子安心,嘴唇却被一根柔荑轻轻地按住。

“我知道你!”贺若梅的笑脸上挂着泪,“就像你知道我!去吧,我蒸了糕饼等你回来!”

两夫妻的身影缓缓消失在残破的大门后,过了片刻,大门口出现了一匹马,马背上有一个人,快速向城外奔去。

“嗨,这年头,当官小了照样有人欺负啊!”风中,有人低声地评价。

越往校场走,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心中越是懊悔。城南校场是去年冬天李渊调集青壮特地为左武卫将士们开辟出来的,考虑到麦铁杖年纪较大,为人精细的李渊还特地在将台上用木材和竹子搭了一个凉棚,以便他练兵时休息。而今天,他却稀里糊涂地跟李渊较上了劲儿。打赢了刘弘基这个晚辈,也没什么好风光的。万一失手将对方杀了,恐怕麦家与李家从此就结下了血仇。

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个婊子!麦铁杖恨恨地看了身边的宇文述一眼,心道。他依稀记得,最初在酒席间提出歌、舞、琴三绝的,好像就是这位宇文述将军。而两次让自己火冒三丈的,好像也是宇文述。想到这儿,他更加后悔自己的鲁莽,连握着马鞭的手,也越发没有了力气。

可现在是箭在弦上,由不得他不发。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通知,还是消息传得本来就快,左武卫的将领们三三两两地打着马向校场这边跑。麦老将军已经快十年没跟人动过手了,很多人都想一睹老将军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风采。好戏就在眼前,听到消息的人谁肯错过?

“告诉弟兄们拿出些精神来,别让人家笑了去!”李旭侧身,对自己麾下队正武士彟吩咐。后者轻轻点点头,拨转战马向几拨弟兄们冲去。听到命令,两旅步卒和一旅骑兵迅速打起了精神,以比平素训练时两倍还认真的态度走过了校场大门。他们的人数虽然远远少于赶来看热闹的府兵,气势上却不输对方分毫。

“仲坚兄认为弘基兄有取胜希望吗?”李世民上前几步,不死心地追问。他认为,既然在所有人中李旭与刘弘基交往时间最长,所以也应该对刘弘基的武艺最清楚。

“我不肯定,但麦老将军战意不浓!”李旭想了想,终于给出了一个令人稍微放心的答案。麦老将军战意不浓,这是他经过反复观察得出的结论。通过徐大眼传授的观人术,李旭甚至隐隐觉得麦铁杖老将军现在根本不想与刘弘基比试。只是风声已经传开,双方任何人都没有了主动退出的机会。

“是吗?”李世民的眼睛登时一亮。两强相争,最忌讳有人心软。李渊给孩子们讲解兵法和谋略时,曾经多次向他灌输过这个观点。倘若事实真的如李旭所言,刘弘基的胜算就会大增。但刘弘基如果真的把麦老将军打下了马?好像也不是什么好结果!

正在三个少年胡思乱想的时候,李渊带着几个亲卫缓缓走了过来。唐公的面色还是那么憔悴,只是眼神比方才多了很多灵动之意。

“仲坚,你和弘基交往最久,他的武艺比你如何?”趁人不注意,李渊凑到李旭马前,以极低的声音询问。

“无论对敌经验和还是武技,晚辈都望尘莫及。只在骑术和射术两项上,晚辈勉强能和弘基兄一比!”李旭仔细想了想,认真地回答。答完了,才感觉到有人在悄悄地扯自己的皮甲,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看见王元通焦急满脸。

唐公李渊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话题,他在此时相询,必定是想到了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李旭摇了摇头,不敢谦虚,将二人在武艺上的差距如实奉告。

“我观麦老将军似乎战意不强!”李渊接下来的话,登时令大伙对李旭刮目相看。

“仲坚哥哥刚才也这样说!”李婉儿高兴地上前表功,却被其父亲一眼瞪了回来。

瞪完了女儿,李渊再度上上下下扫视了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头皮都发乍了,才低声说道:“现在是双方都不想打,但都下不来台。你年龄比弘基小一半,如果你替他出马……”

“仲坚兄(哥哥)怎么会是麦老将军的对手!”李婉儿和李世民同声抗议。与李旭日日在一起谈文论武,三人虽然脾气不完全相投,彼此之间关系却很是很亲密。听说父亲让李旭前去送死,李氏兄妹本能地反对。

“别乱插嘴!”李渊眉毛一挑,不怒自威。看看一双儿女,再看看茫然不解但表情决然的李旭,低声解释道:“第一,麦老将军自顾身份,肯定不愿意伤害一个比他小了近四十岁的孩子,所以仲坚即便输了,也不会受重伤。第二,我估计待会儿有人会替麦老将军出场……”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点将台前一阵纷乱。片刻后,有名身穿银甲的白马将军冲到了校场中央。

“麦老将军乃国之干城,岂可轻易与人交手!末将不才,愿替麦老将军领教刘别将武艺!”来人马打盘旋,在场中大声喊道。

“唐公的眼界好毒!”王元通等人低声赞叹。方才李渊要求李旭替刘弘基出战时,大伙心里都不甚满意。虽然刘弘基在众将中人望甚高,但也不应该安排李旭替他出场。若论年龄,李世民的年龄岂不比李旭还小,他去交手,麦老匹夫岂不是更不肯伤他?

白马将军一下场,所有人的想法登时逆转。方才李旭和李世民二人只看出了麦铁杖不愿与人交手,而李渊却直接推算出了对方下一步举动。其眼光见识已经比众人高出不止一筹了,如此独到的眼光,他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没等众人想清楚其中细节,李旭早已打马冲了出去。黑风身材高,脚力快,与他同时下场的刘弘基根本追不上其速度。没等刘弘基出言反对,李旭已经冲到白马将军面前,手举黑刀,大声喊道:“既然将军替麦前辈下场,卑职不才,愿意与将军讨教一二!”

“旭子!”刘弘基焦急地喊了一声。下场的这位将军是麦铁杖老将军麾下武贲郎将钱士雄,刘弘基在去年冬天左武卫兵马开进怀远镇时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据军中传闻,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寻常武将在他面前一个回合都走不到。自己今天挑战麦老将军,凭的全是一口气,心中本来就没存着侥幸的想法。若把好兄弟也搭进来,这买卖就赔到底朝天了。

“弘基兄莫非觉得我技不如人?让小弟先替你斗一场,我输了你再上也不迟!”李旭向刘弘基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仲坚,你年龄太小!岂可与钱将军比试!”刘弘基又急又气,大声呵斥。

“我们比的是武技,又不是年龄!我想,钱将军亦不会因年龄而轻视于我!”李旭摇头,笑着反驳。

三人在场上光说不练,底下看热闹的府兵们就有些不耐烦了。登时,有人大声喧哗起来,有人则拼命用横刀敲打起了盾牌。

“战!”“战!”“战!”府兵们一边敲打盾牌,一边大吼。

“铛!”“铛!”“铛!”金铁交鸣声充耳不绝,震得人浑身血脉为之沸腾。刘弘基见赶李旭不走,只好拨马退了下去。

他一退场,四下的嘈杂声立刻消失。到了此时,看热闹的人们才弄清楚,上场的是个娃娃兵,虽然人和马看起来都很高大,但脸上才长出的软须彻底暴露了他的真实年龄。

“是个骑大黑马的小屁孩儿!”有人低声议论。

“个子不小,但喉结还没长起来呢!”有人不住摇头。心中暗骂唐公李渊儿戏,弄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出来和赫赫有名的猛将较艺,这不是送死又是在做什么。

“唐公欺人太甚,居然派个娃娃下场!”在点将台上观战的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自言自语般点评。声音不大,却足够台上所有人听得清楚。

“本事没长在年龄上!”麦铁杖捋了捋胡子,大声答道。今天第一次,他没被别人的言谈所激怒。

由钱士雄替自己下场,是麦铁杖临时做出的决定。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怕自己技不如人,而是由部下出马比试,无论输赢,双方的怨恨都不会结得太深。而对方居然也派了一个替身来,则更合他的本意了。两个当事人都没上场,其他人代为比试,气势汹汹的邀斗就变成了军中游戏。无论谁输谁赢,主帅都可以一笑而过。

想到这儿,麦铁杖挥了挥手,命令道:“来人,传老夫擂鼓,给两位壮士助威!”

话音一落,战鼓声立刻隆隆响了起来。钱士雄和李旭听见鼓声,整顿好衣甲,各自打马跑开六十余步。转身对正了,同时举起了兵器。

“小伙子当心,长槊来了!”钱士雄大喝一声,纵马前冲。丈八长槊稳稳端平,直奔李旭的左肩窝。

他抱着和解的目的而来,当然不想下死手。对面的李旭也看出了对方的用意,纵马上前,在长槊刺到身前的一刹那拧身挥臂,将掌中黑弯刀重重地砸在槊头和槊身连接处。

破槊!这是铜匠师父跟他练习了无数次的招术。当时铜匠有言在先,此招没经过任何实战检验,成不成听天由命。李旭不会用槊,黑弯刀虽然长,但比起槊来长度还差了无数尺,根本无条件跟人对刺。所以,他只好拿铜匠师父的没把握本领出来赌一赌。

只听“铛”的一声,游龙般的长槊猛然弹开,却没有如李旭预料的那样失去控制,而是从头部到中央弯了弯,卸去了大部分砸击力道。剩下的力量传到钱士雄手臂上,已经不足以令其兵器离手。

“好小子!”钱士雄为对手的膂力大声喝彩,后手外搬,前臂用力,那长槊似乎有了生命般,半空中抖了抖,借着战马前冲的力道,再次横扫了过来。

这一扫,人力与马力合在一处至少有三百多斤。如果硬用黑刀向外顶,李旭保证自己得被这一槊扫下马去。当即,他向前侧面一探身,主动甩镫离鞍,将身体藏到了马背的另一侧。钱士雄一槊扫空,收招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对手从自己身边跑了过去。

两军对冲,双方骑兵通常只有一次照面机会。第一次不能打对方落马,就要把此人交给自己身后的同伴。自己则借着战马的速度冲向敌军的第二排骑兵。但此刻是在校场之上,所以一个照面结束,双方还要各自把战马兜回来再战。李旭和钱士雄由着战马的惯性跑出了五六十步后,各自调转了马头。

“好!”校场下,喝彩声犹如雷动。武贲郎将钱士雄在决斗中大占上风,这是众人预料之中的结果。但与他放对的那个少年破得巧,躲得机灵,娴熟的刀法和骑术也令人大开眼界。军中汉子性子通常比较直,虽然府兵们与护粮兵之间积怨颇深,看到对方精彩的表现,依然会扯开嗓子为其喝几声彩。

二人再次催动战马,钱士雄的长槊便不再故意留情。通过刚才第一轮试探,他已经感觉到对手并非寻常少年。轻视之心一去,手上的力道和准度大大增强。

李旭凭着铜匠师父不成熟的招式,勉强又对付过了第二个照面。不用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钱将军对手。那杆马槊与步校尉所用的一样,居然是有弹性的。击打槊头时,根本不可能让它脱手。这样,他在兵器上就大大吃亏。每次都是别人先扎过来,他化解了对方先招,才有机会还回去。

第三、第四、第五个照面,李旭忙得浑身是汗。直到第六个照面,才终于抽冷子还了一刀。钱士雄微微抖了抖槊,就把黑刀磕了开去。二马错镫工夫,还顺势刺了一手回马槊,把李旭逼了个手忙脚乱。

“小子,你再不认输,我可不留情了!”顺着战马惯性脱离接触的刹那,钱士雄扯着嗓子大喊。能把弯刀使到这种地步,这少年人也算身手不俗。打他下马,实在有些令人于心不忍。

“我要放冷箭了,将军小心!”李旭头也不回地回答。校场周围过于喧闹,所以二人说话时都拼命扯开了嗓子。彼此之间的交谈不仅对方听见了,距离二人位置较近的府兵们也听了个依稀大概。

“哈哈哈哈!”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包括钱士雄自己都大笑起来。放冷箭之前还通知一声,那还算哪门子冷箭。

尽管如此,众人还是停止了喧闹。锣鼓声和击打兵器声影响耳力,如果少年人真的放箭,弓弦声就成了钱士雄判断冷箭的唯一借助。大伙即便爱才,也决不能给李旭帮忙。

“怎么回事?”点将台上的麦铁杖不清楚为什么战鼓声和击打盾牌声突然停止了,大声喝问。

趁着二人的战马还没圈回来的机会,有人立刻把李旭的话传到了点将台上。闻此言,所有的将军忍不住莞尔。那个骑黑马的少年输阵是早晚的事情,大伙都是行伍出身,心里边对最后的结果一清二楚。但此人敢主动上前替上司接战,又能在钱将军槊下支撑过五个照面,也算难得一见的人才。当即,很多人都起了爱才之心,纷纷打听起少年的身份来。

“此子是李渊的本家侄儿,据说曾在一次夜战中杀了二十几个高句丽刺客!今天看其身手,恐怕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宇文述微笑着向众人介绍。

“李家人才济济啊!”有人点头称赞。

同样的话,不同人听起来则有不同味道。有将领是真心羡慕李渊运气好,家族晚辈中人才济济。有将领却暗暗皱眉,巴不得钱士雄一时失手,挥槊将少年人挑于马下。

“传老夫将令,叫钱将军不要伤了他!”麦铁杖大声命令。看到李旭的身法,他本来就起了爱才之心,此刻又听说是李渊的侄儿,更不想让他有任何闪失。

“是!”两边亲兵答应一声,刚欲转身去传令,猛然,听见校场中传来一声大喝:“看箭!”

众人俱是一愣,赶紧凝神,只见武贲郎将钱士雄在马鞍上猛然仰身,后脑勺低磕马屁股,端端正正地来了个铁板桥。

“好!”行家里手们忍不住高声喝彩。大隋朝为将军所配的铠甲颇重,钱士雄又素重场面,他身上那袭镀了银的铁甲少说也有二十五六斤沉。穿着如此笨重的铠甲还能在马上做出如此灵活的闪避动作,的确配得上百战宿将的名头。

喝彩声喊完了,才有人意识到,方才根本没有羽箭向钱士雄将军飞来,那个黑马少年手里擎了一张弓,嘴里喊得声音颇大,手指头却连弓弦都没有碰。

“轰!”护粮兵们齐声哄笑起来。敢在比武场上这么捉弄人的,李旭算是第一个。即便今天他输给了钱士雄,护粮军也争足了颜面。

大伙这么一笑,钱士雄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挺腰抬身就想持槊冲阵,刚刚在马背上坐直了,耳畔又听得一声弓弦响。

“嘿!”钱士雄怒喝一声,把刚刚挺直的身体又仰了下去。四下里先是一片寂静,然后又是一片哄笑之声。眼前天空瓦蓝,哪里有什么羽箭飞过!

带着近三十斤的铠甲连续两次仰身,纵使是以武贲郎将钱士雄之勇,额头上也有汗冒了出来。知道再次被李旭戏弄后,他不怒反笑,小腿一夹马肚子,靴子跟轻碰金镫边,一边直腰,一边冲了上去。

刹那间,战马前冲了三十余步。钱士雄慢慢挺起身,无论对方再使花招,他也不打算闪避了。两个人的距离只有一百多步,只要冲到近前,他一槊就能把对方推下马背。

头刚刚仰正,还没等他向前观望,忽然,耳畔又传来一声风声。以多年临阵经验,钱士雄知道羽箭来了。想要再次仰身,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钟儿、鼓儿、铙儿、钹儿在耳畔响个不停。身体仿佛冲进了一个水陆道场,四处都是梵唱金鸣。眼前却好像开了间染坊,红、橙、黄、绿、蓝,五色锦缎高高飘扬。

好不容易从混乱中缓过神来,钱士雄凝神细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牵着匹骏马,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的坐骑前。

“钱将军武艺高强,卑职甘拜下风!”李旭站在地面上拱了拱手,笑道。他只是一个旅率,不能自称将军,所以只好以卑职自居。

钱士雄见状,赶紧翻身下马。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道:“小兄弟好箭法,钱某自认不如。”说罢,低头扯下自己的铁盔,只见一根冷森森的雕翎不偏不倚插在盔缨间。高半点,肯定射飞。低一寸,破碎的将不是铁盔,而是自己的面门。

“若不是钱将军手下留情,李某三个照面之内早已落马,又怎有机会射将军一箭!”李旭谦虚地说道,不敢自认比武获胜。

钱士雄一身铁甲,羽箭射在身上根本无法让他失去战斗力。而不顾一切射其面门或者战马,又对不住他手下留情的善意。所以,李旭认为自己这一箭射得纯属投机取巧,勉强算赢了也没什么好夸耀的,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落败。

见他这般谦虚,钱士雄更不敢自认取胜了,摆了摆手,大声说道:“若是方一上马你就用箭伤我,我哪里有机会刺出第一槊。赢了就是赢了,俺老钱又不是那输不起之人!”

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肯自认胜利。正惺惺相惜的时候,传令兵送来左武卫大将军将令,命二人一同到点将台问话。李旭和钱士雄相视而笑,牵了战马,托着铁盔,并肩走到了点将台之前。

此刻,校场周围的弟兄们热闹得已经乱开了锅。大伙虽然各有拥戴对象,但谁也没料到这场比武最后是如此结果。护粮兵们固然扬眉吐气,府兵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原来军中演武规矩,骑兵相较,先下马者为输。只要有一方下了马,另一方即便有心伤害,也不得追杀。所以钱士雄将军占尽上风时才一再要求对方下马投降,以便他就此收手。而那个骑黑马的愣小子居然赚了钱将军一箭,然后又跑到将军身边下了马。这番输赢,的确已经无法论了。

大伙指指点点,都道钱将军运气差,打了半辈子仗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骗了。至于双方恩怨,此刻早已抛到了脑门之后。

点将台上,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等人也乐不可支。大伙见过在比武场上放冷箭伤人的,却没见过像李旭这样把冷箭放得如此光明正大的。更没见过明明上前一步,就可以将对手推于马下,却主动跳下来认输的。笑了一会儿,麦铁杖命人将钱士雄的头盔呈上来,反复端详了一遍,站起身,走到将台边,冲着李旭问道:“小子,这一仗你明明赢了,为何又要认输?”

“钱将军从开始就手下留情,卑职怎能不知道好歹。况且若真是生死相较,谁还会给卑职三番五次虚张声势的机会!”李旭拱了拱手,客气地回答。

这句话答得甚合麦铁杖心意,老将军心里暗暗称赞眼前这毛头小子知道进退。点点头,目光转向钱士雄,问道:“小钱,这一战你可认输?”

“末将无能,失了大将军颜面,甘领责罚!”钱士雄红着脸拱了拱手,答道。

“分明是仲坚下马在先,钱将军怎么能算输了!”唐公李渊带着刘弘基等人也凑上前来,谦虚地退让。

两军阵前,讲究的是当面不让步,举手不留情。像钱士雄这种故意把长槊刺偏的举动没人敢做,李旭这种接二连三放空弦的做法更是不可能发生。如果二人一上场就以死相拼,这番较量的确结果难料。

“叔德不必客气,分明是你麾下的这位小兄弟赢了,老朽又怎是那输不起之人!”麦铁杖此刻倒又豁达起来,冲着李渊拱了拱手,说道。

李渊职位远比麦铁杖低,赶紧抱拳相还。双方你一句唐公,我一句老将军,一时亲密得如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一般,把所有不快都抛到了脑门之后。

“既然如此,依老夫之见,就算双方打平。不知道麦老将军和唐公意下如何?”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见此刻大伙心中都没了敌意,索性顺水推舟当起了和事佬。

“宇文将军倒是甚会说话,老朽若再客套,岂不成了那小气之人!”麦铁杖回过头来,笑着扫视了宇文述一眼,说道。

“宇文述将军断得公允,李某多谢将军美意了!”李渊也侧过头来,向宇文述表达发自内心的“感谢”!

众将领们齐声大笑,都道今天看到了一场精彩比武。钱士雄槊上造诣惊人,黑马少年的弓上修为也堪称不凡。赞叹了一会儿,麦铁杖又转过身来,对着李渊说道:“今日是我麾下弟兄惹事在先,看在老夫分儿上,望唐公不要计较。”

事情发展到如此结果,早已远远超出李渊的期望之外了。作为一个正落魄的五品督尉,他又怎能跟手握重兵的三品大将军较真儿。说了两句管教不严,导致属下恃宠而骄的客套话,笑着把事情揭过了。

当下,李渊唤过刘弘基,命他给老将军赔罪。麦铁杖避而不受,拉起刘弘基的手臂,说道:“老夫人老糊涂,难免没轻没重。打了你一鞭子,望世侄莫要往心里去。”说罢,命人取了一把千锤百炼的大横刀来,算作向刘弘基致歉。

刘弘基再三推辞不下,只好将刀收了。麦铁杖又唤过钱士雄,先谢了他替自己下场比武之谊。然后命人取了二十吊青钱,交到钱士雄手上,低声吩咐:“待会儿大伙散了,你跟弘基去一趟那位秦兄弟家,把兔崽子们砸坏的东西都给人家赔了。若是钱不够的话,尽管找司库参军支取。告诉秦家小哥,今后众府兵谁去他府上骚扰,就是不给老夫长脸。让他该动刀动刀,该用箭用箭,莫顾着老夫情面便是!”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左武卫的人挨了打还要赔钱,等于完全承认今天的事情错在自己身上。李渊见状,赶紧上前敬谢,麦铁杖却不肯将说出的话收回,以大将军身份硬逼着刘弘基等人将钱收下。然后,一手拉了李渊,一手扯了宇文述,笑着说:“没兔崽子们今日一闹,咱们也少有机会聚齐。既然来了我军中,不如一起去喝个痛快。至于那些后生晚辈们怎么折腾,且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去!”

众将领哈哈大笑,一场风波在嬉笑中烟消云散。高级将领的酒宴上自然没李旭和刘弘基这种不入流武官的席位,二人互相看了看,向李渊、麦铁杖等人施礼告别。钱士雄有任务在肩,当即也脱了铠甲,牵着战马跟了上来。

方才一战,钱士雄让得光明,输得磊落,众护粮兵见到他,自然客气有加。刘弘基先安排两个旅率带着弟兄们回营,然后在校场边缘喊过秦子婴,当着钱士雄的面,把麦铁杖的意思说了,希望他不要再为今天的事情介怀。

“小小的一个院门,怎值得这么多钱!况且麦老将军不追究咱们打伤他麾下士卒的过失,秦某已经感激不尽了,怎敢再要赔偿!”秦子婴上前与钱士雄见了礼,淡淡地回答。

他家境不错,被损坏的东西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但麦铁杖今天那几句侮辱之言却给他在贺小姐二人的婚事上留下了沉重的阴影。秦子婴当时故意拿房子和门修复的事情来岔开贺若梅的话题,心中又何尝不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在他眼里,麦铁杖和宇文述那几句话于梅儿心中留下的伤害,又岂是用钱能赔偿的?

一时间,场面又有些尴尬。钱士雄是代表麦铁杖来的,拂了他的颜面恐怕甚不合唐公与麦老将军彼此之间修复关系的初衷。刘弘基行事素来老成,上前拉了拉秦子婴胳膊,笑着建议:“子婴,不如咱们请钱将军去家中坐坐。他是麦老将军麾下第一名将,把麦将军意思带到了,我想贺小姐心中也会好受些!”

今日的事情,全凭刘弘基仗义出头才落得这般结果。秦子婴是知书达理之人,当然不能不给刘弘基颜面。看了看兴致甚好的众人,又看了看满脸窘迫的钱士雄,只好露出几分笑脸来,客气地回答:“道歉就不必了,钱将军若不嫌弃,不妨到我家中坐坐。以免将来有人趁麦老将军不注意,又借着他的名头上门找茬!”

“不会,麦将军方才有言,谁再敢去你家闹事,就是不给他颜面!我左武卫的人虽然鲁莽,却都不是小肚鸡肠之人!”钱士雄红着脸拱手,回答。

众人说了几句缓转气氛的话,一同上马杀奔秦子婴的家。李婉儿、李世民姐弟喜欢热闹,也尾巴一样跟了过来。到了秦子婴家门前,再度看见凌乱现场,钱士雄更觉惭愧,早早地就跳下马背,弯腰清理起门口的碎石乱木来。

他这般实在的举动,弄得秦子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上前伸手相搀,请虎贲郎将大人先入内喝茶。

“由着它吧,明天我从营中调派些兄弟来,还不是一炷香工夫的事情!”王元通一边将客人向屋子中请,一边嚷嚷。

“就是,麦老将军客气了,修这院落哪用如许钱财!”齐破凝笑着打圆场。他二人一个管房屋营帐,一个管铠甲器械,帮自己的朋友修修院落自然是顺手牵羊的事情。况且钱士雄这个人官职虽然高,架子却不大,很对大伙脾气。

众人嘻嘻哈哈进了院子,笑闹着要求喝弟妹亲手奉的茶。还没等走到客房门口,两个刚才打架时不知道躲向何处的仆妇红着眼睛迎了上来。

秦子婴一见二人脸色,当即呼吸就滞了滞,不顾周围客人多,冲口问道:“王妈,李妈,你们刚才去哪儿了!梅儿呢,她现在怎么样?”

“禀老爷,夫人,夫人她走了!”两个仆妇抽泣着回答。

“走了,去了哪里?”秦子婴冲口问了一句,推开两个仆妇,撒腿奔向了后宅。

众人也被仆妇的回答惊呆了,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愣了好一会儿,刘弘基才率先稳住了心神,瞪大了眼睛盯着两个仆妇质问:“贺若小姐去了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我们,我们被她打发出去买菜了。等买完菜回来,贺小姐就不见了,她常骑的那匹马也不见了。我们以为是府兵又来了,四下去找老爷,却不知道老爷去了哪儿!”两个仆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哭啼啼地汇报。

“有府兵来过吗?问没问过邻居?”钱士雄也有些急了,声音虽然低,语调听起来已经是在怒吼。

“没,没有啊!邻居都说,只见到有人骑马出门,没见外人过来!”仆妇被他吓了一跳,大声哭了起来。

众人闻此,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当即各自牵了战马,分头出门去找。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天黑,也没找到任何结果。街上冷清寥落,没人留意到一个女子单独经过。只有管南门的兵士说,两个时辰前曾经看到一匹栗色的小马载着一个少年出门向西去了。他们见对方马匹神俊,衣服整齐,所以没敢仔细盘问去向。

“梅儿走了,我知道她心里难过。我答应过保护她,我答应过的!”秦子婴傻傻地站在院落中,喃喃说道。自从听完仆人汇报,他整个人便丢了魂儿,手里拿着根开了白花的枯草,既不出门去找人,也不听众人劝解。

“子婴大哥,梅儿姐姐有什么亲戚住在附近吗?”李婉儿女孩子心细,上前低声提醒。

“贺若家的人都被皇上杀光了,哪有什么亲戚!”秦子婴苦笑着摇头,望着手中的枯草,怔怔地又落下泪来。

这是二人刚买下这处院落时,秦子婴从屋瓦上拔下来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此草生命力强,居然在瓦棱之中,凭借一点点雨水就能开出明丽的白花。所以,梅儿留下了它,并曾以此花为题谱曲。

“贺若家?”钱士雄茫然问道。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个姓氏非同寻常。大隋朝被皇帝抄了的贺若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将军贺若弼的家族。

“她是贺若弼将军的孙女!”齐破凝小声回答。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当年威风八面的贺若弼也会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场。谁又能料到,他的孙女想嫁一个算不上豪门的陇右小家族,还会被人以为是家门之羞?

怀远镇是一个边城,附近的燕郡、柳城都在数十里之外。一个弱小女子单身出门,四下里一抹黑,她的结局不用问大伙也能猜到。但众人都是军官,贸然脱了队,于军法不容。况且人已经走了两个时辰,除非出动大批人马四下撒网,否则无论如何也追之不上。

“子婴,其实这样也好。你陇右秦家毕竟是个望族!”旅率周文远上前几步,低声劝解。宇文述和麦铁杖两个老家伙今天的话虽然伤人,但事实上却没说错。如果秦子婴不顾一切娶了贺若梅过门,非但为家族所不能容,今后其本人的前程也尽毁于一旦。

“所谓的豪门世家,不过是烂到了心的一块腐肉而已。周兄,你生在其中,难道就没闻到其臭吗?”秦子婴突然间爆发出几分狂态,大笑着反问。

“子婴!”周文远被问得窘迫难当,无言相对。

寒风中肃立的众人,除了李旭和武士彟两个人出身商贩外,其余都可以算作出身豪门。虽然有的人家族兴旺,有的人家族稍微弱势了些。秦子婴的一句话,等于把大伙全骂了进去,当即,便有人冷了脸,说道:“相处了这么久,却不知道子婴兄是有志采菊东篱下的,我们等俗人,真是高攀!”

“采菊东篱,呵呵!”秦子婴大声冷笑,脸上全是眼泪,“几位兄台切莫误会。此刻,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国大将军,世代冠缨!”

说罢,也不理睬众人,掐着那根枯了的野草,径直走向后宅。

钱士雄知道此事皆因自家将军而起,不觉脸上讪讪的,率先告辞。众人又等了秦子婴一会儿,见他躲在房间中不肯出来,也只好先回营休息。一路上,大伙说起今天的事情,皆摇头为秦贺二人叹惋。再想想秦子婴最后说的话,又心有戚戚焉。以至于最后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一回到军营,立刻各自回房间睡觉。

“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国大将军!”秦子婴最后那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他是个将军,哪怕是个郎将,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府兵敢上门相欺。想着今天整个事态的起起落落,李旭心里震撼莫名。

灯火下,他又想起了孙九、徐大眼、阿史那却禺,还有跋扈骄横,但不失磊落的麦铁杖。“功名但在马上取!”徐大眼当年说过的话,也再一次于他心里热了起来。

“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同样的灯光下,秦子婴握着一根枯草暗自发誓。

“梅儿只是一枝野花,零落成泥,也会落于子婴脚下!”酒酣处,情浓时,一句誓言曾婉转低唱。

斗殴风波很快就平静了下去,除了对秦、贺二人的遭遇略感惋惜外,人们在心中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人在年少时节遭遇的磨难总是很轻易就被遗忘,但那些磨难对人的一生道路究竟有多大影响,除了当事人本身,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正可谓不打不相识,风波过后,护粮兵和府兵们之间的关系反而亲密起来。特别是将领之间的交往,从原来的不相往来到走动频繁,变化就发生在几天之内。刘弘基、李旭、王元通、秦子婴等人每每成为左武卫虎贲郎将钱士雄营内的座上客,钱士雄、孟金叉和麦杰等左武卫的将军们也屡屡在护粮军营地内被待为上宾。刘弘基天性随和,喜欢与豪杰交往,他这个秉性也影响了李旭。二人都是好酒量,无论到哪里赌酒都是大胜而归,时间长了,倒也在武艺和胆气之外,又闯出了酒豪的名头。

偶尔刘弘基当值脱不开身,李旭就只能一个人去赴宴。每当这个时候,他便尽量少说多吃,听着众将领在自己面前指点江山。钱士雄等人的职位远远高于李旭,所说的话题也的确都是他平常闻所未闻的秘密。这种情况下,他插不上嘴,也属于正常。

“麦老将军明晚想请你喝一杯水酒,不知道仲坚兄弟能否赏光?”一天宴后,醉眼乜斜的钱士雄在送李旭出门时,突然间拉住他的胳膊问道。

“麦——老将军!”李旭肚子中的酒意登时醒了一小半,冲口问道。看看四下没人注意,低声又补充了一句:“就请我一个人吗?刘大哥呢?”

“麦老将军只命令我邀请你,弘基那里,我不太清楚!”钱士雄虽然是个武将,回答李旭的话却很有技巧。

李旭不再问了,这一天早晚会来,在他射碎钱士雄头顶的铁盔后,刘弘基就曾经提醒过他。

“麦老将军甚是爱才!”生性豁达而又处事圆熟的刘弘基曾经如是说。至于李旭该怎么应对,刘弘基没有指点。他坚持认为,人这辈子很多路要自己选,别人通常无法越俎代庖。

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晚宴,李旭准备得煞费苦心。左武卫大将军在朝中官居正三品,他的邀请不是一名小小旅率所能拒绝的。而护粮军和府兵是否能和睦相处,很多情况下还要看这位老将军的心情。

麦铁杖老将军在不穿戎装时看起来很随和,他是江南人,个子不算太高,但看上去极为结实。肤色略深,纯黑色的眼睛和雪白的胡须相映成趣。大伙分宾主落了座,便有美人上前献舞,几曲广袖舒罢,酒意也慢慢浓了。

“小子,知道老夫为什么请你吗?”麦铁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捧在手里问道。有侍女缓步上前欲替他布菜,被他挥挥手给赶了出去。

“想是老将军豪饮,军中找不到对手,所以特地命小子来捧杯!”李旭微笑着回答,“不过老将军可能被小子的虚名所骗,我酒量甚浅,只是酒胆足够大而已!”

跟在刘弘基身后历练多了,如今李旭在与高级将领的交往过程中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拘束。偶尔还能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把自己不愿意回答的尴尬问题马虎过去。

但这一招显然对麦铁杖无效,老将军年龄大,顾忌也比别人少。笑着打量了一遍李旭,低声赞道:“你这后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老实,不过这样也好,这年头老实人吃亏。老夫请你到这里来,首先是要感谢你那天进退得当,没让老夫难堪!”

“卑职无功,不敢受此赞誉。”李旭当然知道麦铁杖提的是哪天的事情,在座位上拱了拱手,回答。

“小子,在我面前,其实你不应称卑职!”麦铁杖又看了李旭一眼,叹息着说道。

这句话有些突兀了,不但李旭有些发蒙,一同来赴宴的钱士雄和孟金叉二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晚的宴会规模不大,只有他们四个人,所以一时间场面竟有些尴尬。

底下献舞的美人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舞步渐缓,身形旋转出来的袖花也跟着散乱。麦铁杖挥了挥手,美人们停止旋转,施了一个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或许我该称赞一下歌舞!”李旭心中暗想。但刚才的歌舞到底如何,他却给不出确切的评价。有资格唤舞姬入帐伴酒的人,至少是军中五品以上高官。像他这种旅率,连女人都不准带入军营,更甭说舞姬了。

“那天你和士雄交手,射中他头盔上那箭的确巧妙!”麦铁杖又干了一盏酒,好像回忆着什么事情般,低声说道。

“是钱将军先让了我,否则,我根本没机会抽出弓来!”李旭陪着老将军干了一盏,谦虚地回答。

看来出风头并不一定是好事,至少从今天的情况看是这样。最近一些日子,关于他跟钱士雄比武的事情已经在军中传了个遍。大伙都说护粮军中出了个可以百步穿杨的神射手,赞叹他的弓术之余,语气里还往往带着几分明珠暗投的惋惜。

“但更巧妙的不是那一箭,而是你应对长槊那几刀!”麦铁杖再次喝干了一盏,面色渐渐红润,瞪大了眼睛,他低声追问:“这就是我找你的第二个原因,仲坚能否告诉我,是谁教了你那几刀?”

闻此言,钱士雄、孟金叉二人同时坐直了身体。当日李旭被钱士雄的长槊逼了个手忙脚乱,没人注意他弯刀上用了什么招术。此刻被老将军一提,二人猛然意识到,那几下拨打不是随意而为,更像是一套成熟的刀术,只是因为李旭临战经验不足,所以才未能发挥出其应有的威力。

“是卑职在塞外游历时,苏啜部的铜匠师父教导的。他好像姓王,但是没告诉晚辈自己的名字!”李旭见麦铁杖问起自己的师承,按照刘弘基等人强调过的说词,小心地解释。

“是姓王吗,他自己说的?身边还有别人吗?苏啜部在什么地方?”麦铁杖猛然放下酒盏,非常急切地问。

“苏啜部是一个霫族的小部落,在弱洛水和太弥河之间,居无定所。现在受突厥人庇护。师父说他姓王,以给人打铜器和刀剑为生。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李旭想了想,回答中尽量把苏啜部的范围扩大到整个霫族活动区域。

“你放心,我和你师父不是仇家。即便是,也过了很多年了,没有力气去草原上找他!”麦铁杖仿佛想起了许多值得追忆的往事,目光深邃得如两个深秋的水潭。

“老将军认识铜匠师父?”李旭惊诧地反问。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他吧。除了他,也没人会跑到草原上隐居。”麦铁杖点点头,说道,“你的长刀也是他给打的吧?他现在腿脚还利落吗?能喝多少酒?”

“是师父给打的。他现在身体很结实,喝三五皮袋马奶子酒没问题。那酒比米酒劲大,喝后容易上头!”

“这里没有外人,你能不能把见到他的详细情况说说?”麦铁杖仿佛对铜匠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执着地追问。

“其实晚辈知道的也不多!”不知不觉间,李旭与麦铁杖之间就拉近了距离。理了理思路,他把自己跟铜匠学艺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麦铁杖听得津津有味,不住追问其中细节。很多东西李旭在学武时根本没注意到,自然也无可告知。有些事情又涉及李旭的隐私,所以他也回答得含含糊糊。

“晚辈当时愚钝,没想到铜匠师父是个避世隐居的大贤,所以连他的名字都没追问!”最后,李旭讪讪地总结。

“你问他,他也不会告诉你真名。姓王,姓谢,又能怎么样呢?雄图霸业,不过是南柯一梦,是老夫执著了!”麦铁杖再次自斟自饮,语气中渐渐有了几分疏狂之意。

钱士雄、孟金叉二人也跟着陪了一盏。二人是麦铁杖的心腹,虽然不知道老将军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话语中,可以体味到老人心底那份深沉的凄凉。

“他教了你多长时间?”过了一会儿,麦铁杖又问。

“大概五六个月吧!只是随便练习,从没教过一个完整的套路。”李旭算了算,发现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具体时间。铜匠师父对自己的指导都是断断续续,率意而为。如果正式算,自己连跟他学过武都说不上。

“你那天那几式,是他自己创的?”

“是师父自己创的破槊,不过师父说他也没把握!”李旭点点头,坦诚相告。当日若不是钱士雄故意手下留情,自己根本支撑不过第三个照面。

“你没上过战场,当然在你手里施展出来没任何把握!”麦铁杖笑着摇了摇头,点评。

“前辈教训的极是!”李旭躬身受教。从麦铁杖今天的表现上看,他与铜匠师父一定有什么渊源。想到军中传说南陈灭亡之前,麦铁杖曾经一度在陈后主麾下任侍卫。那他与铜匠二人熟识,倒也没什么奇怪了。

“也不算教训。招术再妙,没经历过实战,终也把握不到其精髓。”麦铁杖再次打量李旭,目光越发温和。“你师父为什么留在苏啜部,你知道吗?”

“有人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李旭的回答一语双关。平素待人体贴入微和关键时刻手段狠辣的两副不同面孔的晴姨同时浮现在他眼前,“但晚辈认为,师父留在苏啜部,更可能是为了一个承诺!”

“难怪他会看中你,你小子的确比表面上聪明许多!”麦铁杖仿佛非常欣赏这个答案,大笑着说道。

李旭轻轻笑了笑,举盏抿了一口酒。师父留在苏啜部不是为了陈家那个女人,能在麦铁杖这里得到答案,他心里很高兴。在他眼里,铜匠师父是个英雄,不该为了一个心中只有仇恨的女人付出那么多。

“你师父我们两个曾经是知交,虽然他生于富贵之家,我只是一个盗贼!”麦铁杖回忆了片刻,简略地解释,“只是造化弄人,现在我算是大富大贵,他却成了化外野叟!”

“但师父很开心,老将军活得也很惬意!”李旭举盏相劝。

“的确,从小缺什么,就越想追逐什么。得到的越难,老来越是放不下!干!”麦铁杖仰头,将酒盏整个翻了过来。

“干!”钱、孟两位将军爽快地陪着豪饮。麦老将军背后的陈年往事他们不想关心,跟着老将军活得痛快,官升得实在,对大伙来说已经足够。

身边的酒坛很快就空了,麦铁杖拍了拍手,命人再次搬上来几坛。给大将军喝的酒味道很淳厚,虽然劲头比起舅舅张宝生的私酿差了些,但入口后的感觉更温润柔和,很适合亲近的人边聊边饮。当侍卫们第三次放下酒坛退出后,麦铁杖放下杯子,说道:“以你的身手,留在唐公麾下有些可惜。大战在即,护粮兵根本没有机会上战场。过后纵使能分些功劳,也不会太多……”

“晚辈武艺并不精熟,弓法还凑合,但战时双方都披着重铠!”李旭举起酒盏,抱歉地笑了笑。

麦老将军有拉拢之心,他从钱士雄等人平素的话中就能听出来。但想想唐公李渊对自己的好处,他实在有些不敢相负。

“仲坚,那天府兵和护粮兵的纠纷因谁而起,我想事后你也能猜出一二来!”麦铁杖见李旭有拒绝之意,低声提醒。

“晚辈知道。老将军想必也看出来有人在暗中挑拨!”李旭坦然回答。

“不是宇文将军!”麦铁杖摇头,“或者说不止是他,嗨,咱不提这些,我麾下还空着几个校尉的缺儿,你若答应……”

“谢老将军好意,但唐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李旭坐直了身体,毫不犹豫地答复。

麦铁杖没想到这么快就从李旭嘴里听到了答案,有些愣住了,瞪大眼睛第三次打量李旭,半晌,才笑着摇头,叹道:“也是,否则那人也不会看中你,教你学武。”

“无论如何,晚辈依然感谢老将军美意!”李旭也笑了起来,举盏相敬。

“干了!”麦铁杖大笑着捧起自己的酒盏,“士雄,有空多陪仲坚过过招,他的刀法需要和人练习!”

“是,将军!”钱士雄坐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回答。

“陛下在二月甲寅(初四)驻跸望海顿,就要到了。如若有幸蒙陛下召见,你好生做答!”麦铁杖在干掉最后一盏酒之前,无意间提醒。

“陛下怎么会召见一个小小的旅率?”李旭边喝边想。他断定麦铁杖一定是喝过量了,决定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宾主尽欢而散。

钱士雄将军绝不是个合格的老师,或者说,他有挟私报复的嫌疑。五天之内,他至少让李旭落了二十次马。好在随着天气转暖,地面已经开始变软,过招时,二人的兵器上都裹着厚厚的一层白毡,否则,不必参加辽东之战,现在李旭已经可以因伤除役了。

但这些跟头也没白摔,至少让李旭明白疆场交手和平时喂招的差别。想想那天自己居然胆大包天替刘弘基下场比武,他心里就一个劲笑自己愚蠢。如果当日不是钱士雄怀着和解的心思,三个李旭上去也支持不了五个照面。

“身体,身体和战马配合。动作,动作要准,不是快,是准。别管招术,招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心些,槊又来了!”钱士雄大呼小叫着,一次一次打得过瘾。孺子可教,这是他对李旭的评价。从彼此过招的情况上推断,他知道李旭并不是自幼打下的根基。这个少年能在弓马上取得今天这份成就,全是凭本身的刻苦努力和后来遇到铜匠这个名师的缘故。所以,钱士雄也不教李旭套路,只是拿马槊常见的招术与之反复拆解,以培养他在战场上的反应速度和应变能力。

两军交战本来也不同于私下过招,除非双方将领的心都被猪油糊住了,否则,傻瓜才放着大把士兵不用,非冲上来和人单挑。所以,比招术精妙更重要的是人马配合程度和个人应变速度。能在二马相遇的瞬间做出正确反应,就是保命和取胜的关键。两匹马错开了,胜负谁都没资格再去追究。你前面还有新的敌人,你错过的对手自然有本队同伴招呼。

本着这种想法,钱士雄手下使出的自然是战场上最常用,威力最大的几个招式。他随军征战多年,杀人无数,同样的招式在他手中使出来威力自然和平常人不可同日而语。李旭能对付了这些招术,将来上战场自然也不会因经验不足而轻易送命。如此,他摔下马的次数再多,再重,也就不冤了。

自从目睹秦子婴与未婚妻的遭遇后,李旭在心里立志要建一番功业,以免得将来妻儿老小受人欺负。所以被钱士雄摔得再狠,打得再痛,他亦咬牙坚持。如是小半个月下来,他的武艺未见得有多大提高,临阵机变本事却是一日高过一日。开始时钱士雄可以用七分力气,在十个照面之内打他下马,到后来,他再想让李旭落马,就不得不倾尽全力,费上一番工夫了。

二人拆招的空闲时间,秦子婴和李婉儿也过来凑热闹。钱士雄心里为当日府兵们逼走秦子婴未婚妻之事觉得负疚,所以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文职出身的秦子婴身体虽然没李旭结实,毅力却比李旭还要惊人。校场上,从没有人听见他喊一声累,一声痛。偶尔钱士雄出手重了把他扫落马下,片刻工夫,大伙就可以看到他拍干净皮甲上的泥土,咬着牙再度爬到马鞍上。

李婉儿虽然身为女子,学武时也甚为认真。除了跟随钱士雄学一些人马配合技巧以及两军阵前交手经验外,平素她还拉着所有能找到的对手过招。刘弘基、王元通、李旭,凡是可以被拉着陪她练习的,几乎每天都被她骚扰了个遍。众人看她年龄小又是女孩子的份上手下留情,却往往被她揪住一个破绽穷追猛打。没几天,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人便怕了这个李家二小姐,听到她的笑声即望风而逃了。只有刘弘基和李旭拗不过她,每日都不得不花些时间来陪她练习。

“仲坚哥哥,你会保护我的,对吧?”人少的时候,李婉儿仰着脖子经常追问。好像隔几个时辰不提醒,李旭就会把自己的职责忘记掉。无论得到李旭肯定的答复,还是敷衍的说词,她都会眉开眼笑,挥舞着手中兵器补充:“我也会自己保护自己。还会保护父亲,世民,元吉,还有母亲和大哥。”

李旭微笑着,替婉儿捋顺被风吹散的头发。关于李婉儿为什么会突然迷上练武的原因,他心里非常明白。府兵和护粮兵冲突那日,唐公李渊明显露出了老态。虽然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对于敏感的女孩子来说,一瞬间已经让她明白自己不得不长大。看着这时候的婉儿,李旭就像看着当年离开易县之前的自己。当有一天发现平素高大魁梧的父亲不再如巨树般结实的时候,所有孩子都会逼着自己尽快长大。这一点,平民的孩子和公侯的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平素在大伙一同吃酒的时候,钱士雄等人总喜欢谈一些关于这次讨伐辽东的话题。对于他和孟金叉、麦杰这些府军高级将领,大隋朝为东征做的准备、军队的位置和朝廷的动向都是些很平常的谈资。但对于李旭和刘弘基两个辅兵小校而言,这些谈资却是他们非常难接触到的大秘密。什么“皇帝陛下在蓟城南桑干河上筑社稷二坛,设方墙,行宜社礼”啦,什么“大军在正月辛巳(初一)齐集涿郡,大伙都没过年,接受陛下校阅”啦,什么“右尚方署监事耿询试图阻止东征,被削职为民”啦,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通过这些酒桌上东鳞西爪的谈资,李旭隐隐推断出军队的大致动向。皇帝陛下在今年正月初二正式下诏宣布讨伐高句丽,大军具体数目为一百一十三万人。分为左右两翼,每翼十二个军。左第一军走镂方道、第二军走长岑道,一直在地图上平铺致第十二军的乐浪道。右十二军也是如此,从第一军走的黏蝉道一直平铺到了第十二军的乐浪道。二十四支人马,浩浩荡荡,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令李旭迷惑不解的是,在他目前根据契丹猎人描述的辽东地图上,根本找不出二十四条路可走。马訾水(鸭绿江)西侧这边还好说,多少有些平地。过了马訾水后,据契丹猎人讲,那边的高山一个挨着一个,能走的路加在一起不超过三条。二十四路大军如何齐头并进,移山填海,恐怕只有英明神武的陛下知道了。

疑惑归疑惑,李旭却没敢把这些疑问向人提出来。从前年出塞到现在,小小年纪的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风波。每经历一次,他都会变得更谨慎小心一些。虽然在别人眼里,此时的他仍然是一个不通事务,有些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但李旭自己知道,自己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了。有时候,想起当年的自己,他甚至能对着记忆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会心地笑上一笑,虽然这份笑容中,偶尔包含着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凄凉。

据钱士雄等人透漏,皇上的征辽大军在正月初三从涿郡出发。每军相距四十里,连营渐进。每路大军前部鼓吹一部,大鼓、小鼓及鼙、长鸣、中鸣等各十八具,棡鼓、金钲各二具。后部铙吹一部,铙二面,歌箫及笳各四具,节鼓一面,吴吹筚篥,横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具,小角若干。吹吹打打,意欲令高句丽君臣隔海听见鼓乐,知道大隋天威,不战而自来请降[61]。

因为要保持军容,所以兵马走得不能太快。二月初四皇帝陛下在望海顿(锦州辽西县)秃黎山设坛,祀黄帝和历代诸神。二月初五大军途中休息一天,二月初六继续前行。李旭根据大军从涿郡走到望海顿的速度推算,最快到下个月中旬皇帝陛下能走完最后这一百多里路,来到怀远镇这个辽河西岸最后一站。

“这次是万岁御驾亲征,只要有战功,绝对没人敢吞了你的。小子,你弓箭射得那么准,难道不想取些功名回来吗?”每次赴宴,钱士雄总是借着酒劲儿煽风点火。虽然李旭已经明确拒绝过了麦铁杖老将军的提拔之意,他却不甘心对方在护粮军中被埋没。眼前的少年人品、武艺都是上上之选,有麦老将军做后台,建功立业只在朝夕之间。辽东一战根本没什么悬念,在皇上眼皮底下不趁机立功,跟着李渊这落势的国公身后受拖累,未免太可惜。

李旭笑了笑,又不说话了。御驾亲征就不会吞没战功,这种说法他可不信。九叔当年跟随以前的晋王、当今的皇上南征,射旗之功被谁吞了就很难说。反正能让素以公正著名的高颖大帅徇了私的,职位一定不会太小。

功名自在马上取,这话不假。但高丽之战,从徐大眼到杨老夫子,没人认为大隋胜算在握。

在李旭年少的梦中,他想当大将军。但在成为大将军之前,他更想平平安安地活着。为了自己年少的梦,也为了父亲在易县李家受到的尊敬能多维持几天而平平安安地活着。

大业八年春三月,东征大军终于来到了辽水东岸。诸路大军前后长达八十余里,马蹄带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各路兵马依次在怀远镇周围扎好营盘后,派遣精骑护住官道,并调遣民壮,以黄土重新垫平被人马踩脏的路面,用清水洗掉路两边树干上的灰尘。待一切收拾妥当,天子御营十二卫、六军[62]中的前、外军两万将士,头顶银盔,胸系彩帛,踏着隆隆的战鼓声,走入怀远镇的南门。

跟在天子的前军身后,是九队内卫骑兵。每队百人,擎巨纛。每队将士胯下战马为一种颜色,九队战马颜色各不相同。九色骑兵过后,路上又走来怀远镇四野选来的九名年过七十,子孙儿女俱全的乡老,他们手持绿色竹篾编的扫帚,一边做出清扫道路之状,一边前行,不时还俯身下去,“拔除”那根本不存在的野草。

待道路扫清,野草“拔”净之后,皇帝陛下那宽一丈九尺长三十余尺的御辇缓缓映入怀远镇护粮兵们的眼帘。他们所能看到的,也只有御辇而已。为了防止刺客袭击,天子六军中的左右二军将御辇两旁护了个水泄不通。御辇在白马的牵引下前行一步,左右二军将士们的身体也随着向前涌动一步。

文武百官都跟随在御辇旁,以便天子随时传召入内商议国事。为了体贴百官们的辛苦,皇帝陛下特地准许三品以上官员,乡侯以上勋贵携带家眷同行。与百官同行的还有西突厥可汗、高昌王、吐谷浑太子以及西域、南洋各国使者,他们的车仗排在内卫之外,天子六军中的后军之前,由专门征来的民壮伺候行止起居。

入城仪式恢弘盛大,即使隔着辽水的高句丽“野人”也能感受到其气势之壮。由于事先经过多次演练,仪式的整个过程都可谓完美。唯一的一点瑕疵出在城门上,怀远镇是为了替大军屯粮而建,城墙和城门的督建者眼界狭窄,施工时只考虑到了城防安危,没考虑到天子威仪。所以城门宽度只能并行四马,不足让御辇通过。但这点儿小问题难不倒素以聪明著称的工部尚书宇文恺。老大人一声令下,便有数千勇士冲了上去,肩扛手抬,片刻工夫将外城和瓮城的大门、门框拆掉,将门洞又扩出七尺有余。

“天威所至,摧枯拉朽!高元[63]小丑,克日必亡!”为了避免皇帝陛下因为拆除城门耽搁时间而内心不快,善祷善颂的大臣们同时躬身贺吉。于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稍做停留的御辇又缓缓而行,走到了怀远镇并不宽阔的大街上。

好在怀远镇的建筑事先已经清理过,没有谁家的房子不长眼睛敢挡了天子御辇。天子车驾一路顺利,经过整整两个时辰的示威,入住到事先搭建好的行宫。百官和外夷山呼,辞驾,被宫监接引着安排进行宫附近的馆驿。半个时辰后,内宫太监在行宫门口宣旨,召唤文武百官和外番入宫晋见,共同商议渡辽事宜。

“如此大的排场,怪不得他们走得慢!”李旭牵着自己的战马,缓缓走向城外新开辟出来的军营。护粮兵在城内的兵营被内军接管了,包括里面的房舍和所有粮草辎重。但这不等于李渊麾下这一千二百多号人可以解散回家,此番东征,除了宣扬大隋威仪的天子六军和各军执旗者外,前往辽东作战的士兵们每人还随身携带了三石米。护粮兵们要负责组织民壮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米分类归仓,以备大军不时之需。

路上人很多,三三两两全是迎接圣驾后归营的各军官兵。有的人脸上带着酒醉后才会有的桃红色,不用问,他们肯定是因为站的位置较好,有幸目睹了天颜。有的人脸上的表情忌妒中带着神往,显然是看到了那些头顶银盔,身披彩帛的御林军,心中懊悔自己从军时运气差,被安排错了队伍。夹杂在官兵中间,还有大队大队衣衫褴褛的百姓推着独轮车,牵着毛驴络绎前行,他们是各地征发来的民壮,共二百余万人,规模是大军的两倍。

“今日咱总算看到了皇上!也不枉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待了大半年!”离城渐远,走在李旭身边的护粮校尉周文远感慨地说道。他官职级别比大伙稍高,所以站的位置距离皇帝的车驾较近,按常理推算,目睹天颜的机会也比别人多一些。

“怎么,皇上陛下长得什么样子?”王元通、武士彟等人经不住诱惑,听到对方如此吹嘘,立刻围了上去。

“这个,这个,反正是很有威仪。目光略略一扫,就让人心里通通乱跳!”周文远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红着脸回答。

“去,老周你就吹吧,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王元通用力捶了周文远一拳,大大咧咧地骂道。

“这厮估计光顾着紧张了,什么也没看见。要是我,一定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万一被万岁的重瞳扫到了,一下子升个五级、六级也说不定!”齐破凝也凑过来,满脸不屑地调侃。

皇上陛下是天之骄子,应运而生,泽被万民,能看到他一眼都是了不起的福缘。即便是身居高位的重臣,除了五品以上文职外,都没办法天天见到皇上。至于领兵打仗的武将,如麦铁杖、辛世雄这样的大将军,在外边看起来威风八面,回到京城也是三日才有机会参加一次朝会。根据每月面见皇帝次数的多少,官场上还自动将百官们分类为三参官[64]、六参官和九参官。至于寻常武夫,就像李旭、王元通他们这种级别的小校,若不是皇帝御驾亲征,这辈子都没机会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天颜。

“紧张?谁紧张了?当时万岁的目光遥遥地一扫过来,我就觉得自己被他看见了般,心里登时暖烘烘的,觉得这半年的苦,也都值了!”周文远不理会众人的嘲弄,自顾炫耀道。

“呸,就你那个高度,放到人堆里整一个坑,一堆脑袋中,万岁还能看到你?换了旭子还差不多,至少他块头足,有个当兵的样子!”齐破凝的嘴巴如连环弩般,打击起人来毫不客气。一提到李旭,大伙登时就想起了去年他献马入营的事情。唐公当时挑选了三十匹骏马说是献给皇帝陛下,如今皇帝车辇已经到达怀远镇,骏马献上去的时机也就是在最近一两天内。若是万一龙颜大悦……

“仲坚,若是万岁召见你,你可答对好了。据说,皇帝一发怒,就会砍人脑袋。一高兴,封你个什么县侯、乡侯,也不是没有可能!”武士彟提着马缰绳向李旭身边靠了靠,笑着拿他开涮。他家也是商贩,没出过当官的,所以对官场充满憧憬。

“不好说,旭子年龄小,人长得也够味道。皇上这次据说带了公主同行,一旦被看上了……”周文远受够了大伙“欺负”,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自己还好欺负的软柿子,尽情地捏了下去。

李旭抬起头,回了大伙一个笑容。被皇帝召见、赏识、一举飞黄腾达的好梦他不是没做过。以唐公李渊的为人,肯定会在献马时提到他和刘弘基的名字。而与他有说不清楚渊源的麦铁杖老将军,也可能会在皇帝面前为国举贤。平时想起被皇帝召见的可能,李旭心里仿佛就有一把火在烧。但今天见了御辇后,他心中这把火反而平淡了下来。

高大的御辇、神秘的黄色帷幕、赤色大纛,无一不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旭总把这些和家乡跳神的那些巫师联系到一处。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春天上谷全境大旱,父老们也在巫师们的指点下于河畔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仪式用了三十多头羊、五匹骏马,万人空巷,可是到了后来,老天还是没下一滴雨。若不是上一个年头是个丰年,各家多少有些存粮,再加上当时的郡守大人处理得当,全郡不知道多少人会饿死。

“仲坚,齐参军、王参军、周校尉,大伙慢些走!”正当李旭胡思乱想的时候,刘弘基骑着一匹快马从身后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目光扫过所有人,他通报了一个令人震惊得几乎疯狂的消息:“万岁明日亲自校阅最先到达前线的左武卫、左翊卫、左屯卫,我等保护粮仓有功,明日陪同三卫兵马在左武卫大校场,接受陛下校阅!”

“啊!”大伙同时惊叫起来,刹那间,每个人的嘴巴里都可以塞下一个完整的鸡蛋。

迎着初升的朝阳,大隋皇帝陛下骑着战马走入军营。在他身后,跟着兵部尚书段文振、工部尚书宇文恺、刑部尚书卫文升、侍郎独孤学、尚书右丞刘士龙、驸马宇文士及、观德王杨雄等肱骨亲信大臣,所有文武俱是一身戎装,看上去英姿勃发。

文武百官和御林护卫列队从士兵们排成的方阵前走过,在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里,簇拥着皇帝陛下走上点将台。有内宦搬来胡床,皇帝陛下拒绝落座。身披戎装的他推开侍卫,腾、腾、腾上前几步,目光如闪电一般扫过全场。

“参见陛下!”三万多将士齐声呐喊,抱拳,肃立,端端正正向前方致以军礼[65]。

“将士们辛苦!”皇帝陛下抱拳,肃立,竟然以同样的军礼相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同声山呼,旷野间传回一波波共鸣,惊涛骇浪的呼喊声里,无数人热泪盈眶。

这一刻,几乎每一个人都心潮澎湃。眼前身披戎装的壮士才是大隋皇帝,那个十六岁破突厥,二十岁领五十万大军扫平江南三十州一百余郡的大英雄杨广。身穿戎装的他看起来比躲在黄金御辇内的那个人倜傥得多,英武得多,虽然缺了几分神秘感,却在瞬间赢得了三万府兵和一千二百名护粮将士的尊敬。

点将台上,杨广挥了挥手,欢呼声戛然而止。目光再度环顾四周,他大声说道:“朕今天至此,是来看一看一年多来,为我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朕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来看一看辽河两岸的万里江山。朕来了,朕看到了,朕没有失望!”说罢,他手指东方,大声喝问,“弟兄们,你们谁能告诉我,那边是什么地方?”

“辽东!”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们可否为朕将那片疆土取过来?”杨广轻轻笑了笑,又问。

“战!战!战!”将士们振臂高呼,声音响彻原野。

“诸卿,你们听见了吗?”皇帝陛下的目光从将士们的脸上收回,转向了身边的一干文武。

“愿为陛下马前卒,九死而无悔!”驸马宇文士及,尚书右丞刘士龙带头说道。几个事先对征伐高丽持谨慎态度的老臣没想到皇帝陛下如此轻易地就鼓起了将士们的斗志,躬身抱拳,低声回答:“臣等今日,才知陛下谋略之远!”

“辽东之地,沃野千里。谁人取之,都必为我朝大患。朕不愿留祸端于子孙,因而亲身到此!”杨广大度地摆了摆手,低声向众文武解释。须臾,他又抬起头,冲着左侧一个方阵之前的将领们喊道:“麦老将军,若朕所记不差,你今年六十有五了吧?不知手中铁杖,可曾老否?”

麦铁杖听见皇帝陛下第一个就点到自己,心中感动莫名。微微一带马缰绳,纵马急行数步至点将台前,抱拳昂首,慨然以应:“万岁圣明,末将今年的确六十有五,但比赵之廉颇、汉之黄忠,却是正当壮年。手中铁杖未老,末将之雄心亦不曾老!”

“朕知道你威风必不减当年。”杨广拱手肃立,以军礼相还,“他日朕当亲为将军击鼓摇旗,以壮行色!”

“谢陛下洪恩,末将必先履敌土,以扬我大隋军威!”麦铁杖的誓言声若洪钟。晨风中,他白须飞扬,威风凛凛。

皇帝陛下目送着老将军回到本队,然后将头转向了中央方阵,笑了笑,高声问道:“不知道当年平吴、破吐谷浑、逞我大隋国威于岭南,扬我大隋兵势于西域的宇文述将军,还能饭否?”

带着数万将士平定三吴战乱,稳住江南半壁;一战大破吐谷浑,为大隋开拓出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66],数万里疆域,是左翊卫将士以及其主将宇文述老将军一生最得意之作。此刻听皇帝陛下亲口提起来,万余精锐登时热血沸腾。

“老臣宇文述,尚堪供陛下驱使!”宇文述亦策马而出,来到点将台前应道。

此刻,将台下受阅的三万余士卒的心情早已激荡如热火上的沸油。“战!战!战!”无数人以钢刀击打着坚盾,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恨不得百万大军立刻就挥师过河。纵使辽河东岸是刀山火海,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大伙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一重重呐喊声里,大隋皇帝杨广依次校阅完左武卫、左翊卫和左屯卫将士。待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的战马回归本队,杨广的目光从忠勇的将士们脸上收回,再度看向群臣,大声问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诸卿可知道,谁人为朕在辽东总筹粮草?”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高,恰恰在欢呼声起落之间传入了护粮兵们的耳朵。众护粮将士立刻站直了腰杆,挺胸抬头,只觉得被皇上如此一问,于这边荒之地所受的种种磨难,全都值了。

“是唐公李渊与其麾下一千二百弟兄!”兵部尚书段文振出列,拱手回答。

“唐公李渊,朕之粮草可供大军东征之需?”杨广挥手命令段文振归班,走到点将台边缘向下高声询问。

李渊纵马急趋上前,先于马背上施礼,然后高声回答:“回陛下,怀远镇共屯军粮一万万斤,可供大军三月之需。柳城,燕郡,亦屯粮数量如许,一年之内,三军衣食无忧!”

闻此言,大隋皇帝陛下满意地点了点头,拱手,肃立还礼。然后,略微抬高了些声音命令:“你且与朕说说,护卫万万斤粮草在前线,你总计用了多少兵马?”

“回万岁,末将身为司库督尉,麾下有兵一千二百人。全赖辛将军、宇文将军和麦老将军照应,才确保军粮丝毫未失!”李渊想了想,高声回答。

“一千二百人!”杨广手指辽水,哈哈大笑。“我遣一良将,以千余新兵守大军之粮,高元小丑屯兵二十万却不敢过河来争。弟兄们,你们说,咱们百万大军临境,高元小丑敢逆我军锋锐吗?”

“不敢!他不敢!”

“战!战!战!”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李渊带着千余新兵在怀远镇巡视了半年多,高句丽的确没敢光明正大地和大隋交过一次手。唯一一次派兵来夜袭粮仓,还被李渊麾下的一名旅率给杀得大败亏输。想想敌军战斗力如此之差,将士们自然又多了几分克敌制胜的信心。

杨广的双手向下压了压,暂时制止了众人的欢呼。对着所有将士,他大声宣布:“李将军护粮有功,朕不会忘。三卫将士为朕守土,朕亦不敢不酬。今日之后,朕会将尔等名字、籍贯一一记录在案,着有司传信地方。令郡县存问于尔等之家,使弟兄们无后顾之忧,荣耀乡里[67]!”

“家乡父老,将以尔等为荣!”杨广张开双臂,对着三万余将士高喊。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将士们用誓言来回答皇帝的情谊,一些新兵激动得满脸是泪,却谁也顾不上用手去擦。

伴着将士们的高呼,麦铁杖、宇文述和辛世雄三名大将军又结伴上前,争着要做过河先锋。李渊在军中只是个五品的司库督尉,手中兵微将寡,自然不能与几位大将军争风头。待杨广慰勉完了诸位将军,李渊再次向前方行了个军礼,低声奏道:“启禀陛下,末将无勇无谋,不敢争破辽首功。愿献三十匹突厥骏马,供陛下践踏辽东之土!”

“突厥骏马?在哪里?牵来朕看!”听完李渊的话,杨广高兴地命令。临战有人献骏马,这是大大的吉兆。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骏马展示给众人,以激励将士攻城拔地之雄心。

李渊早有准备,先告了个罪,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又和建成父子两个赶着三十匹骏马缓缓走向点将台。那三十匹骏马是从刘弘基和李旭所献良驹中精选出来的,通过一冬天养精蓄锐,个个毛色水滑,筋骨强壮。看到一匹匹无鞍无辔的千里良驹打着响鼻在点将台下刨沙踏土,台上众人不由喜得笑逐颜开。

“此马乃末将麾下两个壮士千里迢迢从突厥贩来,委托末将献于皇上!”李渊跳下战马,摸着最前方一匹良驹的棕毛,骄傲地说道。

临阵有“野人”献骑,这更是吉兆中的吉兆了。大隋皇帝听了,心中愈发欢喜。点点头,低声问道:“不知道是哪两位壮士,李卿可否告知朕壮士姓名?”

“禀陛下,是故刺史刘升之子、右勋侍刘洪和上谷良家子李旭,他二人如今俱在军中护粮!”李渊拱手,正色回答。

“把马交于内宫总管收了,朕留着奖励有功将士。把壮士喊上前来,朕要亲自嘉奖他们!”杨广点点头,笑着命令。

早有内卫上前,帮李渊照看战马。闻此令,大伙慢慢驱赶,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将骏马赶到了校场一角。黄门官一声令下,几个侍卫交替着将大隋皇帝的最新旨意传了下去。

“圣上有旨,宣右勋侍刘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晋见!”侍卫们悠长的声音,刹那间传遍校场每个角落。

从见到李渊向皇帝陛下献马那一刻起,李旭的心就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真的被麦老将军说中了,皇帝陛下有可能召见自己!并且今天这位皇帝陛下和昨天坐在御辇里那个截然不同。昨天那座庞大的御辇给李旭的感觉尽是些沉沉死气,而今天站在点将台上指点江山的这个皇帝,却让人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为他效力的愿望。

“圣上有旨,宣右勋侍刘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晋见!”侍卫们故意拖长的声音穿过重重人群,却未能穿过李旭的耳朵。直到刘弘基的大手从背后拍上了肩膀,紧张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李旭才明白侍卫口中那个良家子说的就是自己。

“皇上召见我,我该怎么行礼?说些什么?是否告诉他辽东那边的地形和他想得不一样?”刹那间,成千上百个问题同时涌入了李旭的脑袋。让他一下子变得晕乎起来,傻傻地笑了笑,跟在刘弘基的身后走向了点将台。

点将台上,众文武早就翘首以盼。皇上今天高兴,大伙久居官场,早就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皇上高兴了就喜欢提拔人做官,做了官的人将来在朝中就会成为举荐者的嫡系,而荐贤者本身的势力也会随着被举荐者的表现而水涨船高。一系列的弯子绕下来,很多人的眼睛都开始放光。有的是羡慕,有的是忌妒,还有的辛甘交驳,复杂异常。

“末将刘洪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弘基走到点将台下,站直身体,抱拳,躬身,然后肃立。

“末将李旭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旭的话和动作都比刘弘基慢了小半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现学现卖。几个老臣被他笨拙的动作逗得忍俊不已,却没有人发出恶意的嘲笑声。大伙第一次面君的时候都曾紧张过。李旭现在的模样,让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的自己。

“二位壮士免礼!”杨广的身体向前动了动,微笑着颔首。

“谢陛下!”刘弘基带着李旭再次躬身施礼,然后站直身体,抬起头,让皇帝陛下能不费力气地看清楚自己的面孔。

“你是故刺史刘升之子?朕记得你是雍州人,怎么会千里迢迢到辽东来投军了?”杨广看了看刘弘基,追问,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启禀陛下,末将欲为国效力,但苦于家中没有良马。所以就擅自去了一趟突厥,和朋友一道贩了些马回来。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唯恐耽误了军期,所以就跑到辽东来献马,希望能赶上大军出征之时!”刘弘基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众臣闻言,悄悄地交头接耳。很多人忍不住懊悔,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没想到贩些战马来讨皇上欢心。只有刑部尚书卫文升、侍郎独孤学二人偷偷地笑了笑,整个朝廷只有他们少数几个人知道,两个壮士买马付账用的不是铜钱,而是大刀片子。

“你倒是有心。”杨广淡淡地嘉奖了一句刘弘基。转头看了看李旭,再次低声问道,“和你同往塞外贩马的朋友,就是你身边这位壮士喽?”

“禀陛下,正是!”刘弘基朗声回答,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

他和李旭二人都是地道的北方人,骨架相对较大。加上二人都练过些武艺,所以看上去远比寻常人魁梧。大战在即,军中最缺的就是壮士,所以大隋皇帝杨广心中甚是欣慰。圣明天子在位,讲究的是野无遗贤,所以面前这两个壮士一定要抓在手里。反复扫了他们好几遍,杨广回过头来,低声对兵部尚书段文振嗔怪道:“段卿,你可知罪?”

“臣,臣不知道犯了何等大错,请万岁明示!”兵部尚书段文振被吓了一跳,赶紧出班肃立,恭恭敬敬地求教。

“若不是唐公荐贤,朕今日就错过两位壮士。你身为兵部尚书,麾下有如此忠直之士都不曾察觉,岂不是错莫大焉?”杨广笑了笑,点醒满脸无辜的段文振。

原来万岁是在开玩笑。段文振瞬间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又放回到肚子内。想了想,他向杨广低声启奏:“回禀陛下,臣记得军书中曾有他们二人名字。司库督尉李渊已经举荐他们为旅率和别将,兵部已经回文,只是不知道回文是否及时送到了怀远!”

“谁为旅率,谁为别将?”杨广点点头,继续追问。

“臣记得兵部的批复是,刘洪刘弘基为别将,李旭李仲坚为旅率!”段文振利落地报出朝廷授予刘、李二人的官职。按大隋旧例,五品以下官职的委任是各部尚书和左右仆射的职责范围,皇帝平素从不过问。但今天难得皇帝高兴,所以诸位大臣也不愿意逆了杨广的意,任由段文振顺着皇上的性子胡来。

“刘弘基,李仲坚,嗯,字都不错!”杨广点头,笑着品评。想了想,又嗔怪道:“莫非我大隋军职全满了吗?刘将军既是朕的右勋侍,又有功劳,为何才授了如此小的官职?”

“禀陛下,刘弘基和李旭都是司库督尉所举荐,臣等未来得及详细核实其才!”段文振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位皇帝陛下,慢慢吞吞地答复。司库督尉一职,被他无意间咬得很重。

刘弘基是何等老到之人,听到君臣之间的对话,赶紧再度躬身,谦虚地推辞:“禀陛下,末将无德无能,护粮别将之职,已不堪用。请陛下暂留高位,以待真正英才。”

“哦!”杨广愣了愣,自从继位以来,他只见过嫌自己官小的,从没见过像刘弘基这般嫌官大难做的。略一沉吟,即已经明白其中道理,笑着摆摆手,说道:“唐公李渊替朕督粮半年,劳苦功高,按理也该升迁了。况且朕刚刚说过必不忘其功,当然不能自食其言。诸卿,你们看朕该以何职酬谢李卿之功?”

这句话虽是对众人而问,实际上有回答权力的却仅仅限在纳言杨达和苏威两个位高权重的老臣身上。先前刘弘基无法再升官,两位老臣已经知道是因为他直属于李渊麾下的缘故。李渊为五品司库督尉,刘弘基被他举荐为从五品别将。如果刘弘基再升职而李渊不升,护粮军的管理就会出现极大的混乱。想到这些,纳言杨达出班,先冲皇帝行了一礼,然后大声建议:“臣以为,唐公工于民事,勤于庶务,当补卫尉少卿之缺,总督怀远、柳城、燕郡三地之粮!”

“老臣附议!”纳言苏威大声附和。

卫尉少卿是个从四品的官,平时专门负责军械、辎重的管理。李渊以此职总督三地粮草,这个建议不得不说是持重之言。杨广想了想,随即把两个纳言的建议接受下来,命人当场拟了圣旨,以督粮之功升迁司库督尉李渊为卫尉少卿,总管东征大军粮草。

听到皇帝如此安排,李渊赶紧从武将的队尾站出来,以军礼谢恩。杨广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嘉勉的话,然后命其归班。接着,把目光又转到刘弘基和李旭身上,笑着问道:“刘卿,朕这样处置,你可敢接旨了吗?”

“末将愿听从陛下安排!”刘弘基赶紧抱拳施礼,大声答应。

“段卿,依你之见,弘基该授何职?”杨广轻轻笑了笑,侧过头去,向兵部尚书询问。

“依照军书上所报功劳,刘弘基先有献马之功,后又曾舍命护卫粮仓,击退高句丽死士,累功可升为车骑督尉!”段文振很会揣摩皇帝心思,想了想,上前启奏。

“其父刘升曾为刺史,素有贤名。贤臣之子,良将之资,车骑督尉未免过小,难酬功臣之后。不如擢为车骑将军,实授正五品官爵,统领怀远镇护粮将士,卿看如何?”杨广想了想,问道。

“臣以为,陛下处置十分得当!”段文振点头称是。

“见陛下如此善待贤臣之后,何人敢不效死力!”黄门侍郎裴矩出班表示赞成。他是这次讨伐高句丽行动的倡导者,素来得皇帝陛下心意的。群臣见他出头,亦纷纷表示赞成。车骑将军和车骑都尉虽然都是五品武职,但权力大小有天壤之别。有人本想阻碍,但想想刘弘基这个车骑将军是皇帝钦点的,用不了太久他的任免将不再由兵部左右,不由得把到了嘴边的反对之言又吞了回去。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刘弘基施礼,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跟在裴矩身后走上点将台,被领到了武将行列之末。

稍微舒展了心中郁闷的李渊笑着侧头,给了刘弘基充满善意的一瞥。刘弘基以目光相回,二人的眉毛同时挑了挑,心中满足溢于言表。

将台之旁,此刻只剩下了李旭一个人。失去了刘弘基这个向导,他未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好在今天皇帝心情甚佳,不介意臣民犯些无知之过。仔细端详了眼前这个皮肤略黑,块头实足的少年人,大隋皇帝杨广和气地问道:“朕听人说,你曾领一百骑兵击溃高句丽两千死士,有这回事情吗?”

“禀陛下!”李旭学着群臣答话时的模样抱拳于胸,躬身回答,“臣是误打误撞,用一百骑兵驱散了二百多黑衣死士。两千之数,实乃传言夸大!”

听了二人的对话,文武大臣们纷纷以目相顾。他们都是昨日才到怀远镇的,当然没听过这个故事。惊诧之余,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尊敬。连他的生疏的抱拳姿势,看起来都好像顺眼多了。

“哦?”杨广又惊诧地喔了一声,显然,这也是个他未曾预料的答案。扭头看了看左武卫士兵方阵,又低声问道:“李卿,朕还听说,你曾在比武场上击败过钱士雄将军,这话可否属实?”

“禀陛下,末将是钱将军故意让我。真的动手,末将连三个照面都走不过!”李旭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大声解释。跟在钱士雄身后学了将近一个月武,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对方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所以,比武获胜之名是无论如何不敢接的。

看到眼前的少年人居然脸红至颈,杨广心中更觉他淳朴可爱。高兴之余,便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但又不知道什么样的官职才比较合适。这个少年人估计还不到十六岁,又是平民出身,授得官职太大了,未免惹群臣非议。可太小了,又有愧他一片坦诚之心。想了又想,直到李旭等得心里都开始发颤了,他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来,猛然提高声音,追问了一句:“你既然姓李,与唐公可是同族?”

“禀陛下,末将,末将与唐公同宗。按族谱,当为唐公晚辈!”李旭思量了一下,决定如实回答。自从入了护粮军营寨,大伙都当他是唐公李渊的侄儿。便宜沾久了,李旭心里未免对这份无端多出来的亲情有了认同之感。

“没想到李家竟然又出了一个人才!”杨广大笑,高声点评。

听了皇帝陛下爽朗的笑声,李渊赶紧出班,低声汇报:“禀陛下,仲坚虽与微臣同宗,却相隔较远,平素从未谋过面。是其到了军中,臣才知道他是微臣晚辈!”

“好了,无论他是不是你的晚辈,都是个难得的人才。特别是这份坦诚,朕甚爱之。段卿,护粮军中还有何缺,给李旅率补上一个。有道是上阵父子兵,别将他与李少卿拆散了!”

“李仲坚为良家子,有献马之功,练兵之功,击溃偷袭者之功,三功累加,应再升一级,为护粮校尉之职!”段文振看看杨广,又看看李渊,小心翼翼地启奏。

“可惜这孩子姓李!”纳言杨达等人听完兵部尚书段文振的提议,忍不住轻轻摇头。皇帝陛下对少年人的喜爱发自内心,如果不是其最后一句话答得不合圣意,恐怕朝中从此又要多出一位少年将军。

大隋朝立国以来,武功赫赫。从王公贵族到草民皆以习武为荣,几十年来,少年将军建功立业,一直是朝野佳话。前有当年的晋王、大将军杨爽,后有罗艺、步鹿柄,如果再出一个李仲坚,这番征伐高丽归来,很多人家的女儿便又有了选择目标。

“可惜!”刑部侍郎独孤学也在心中感慨。同样是献马壮士,刘弘基不忘旧主,在皇上眼中就是忠义之士。李旭仅仅是因为与李渊同姓,得到的结果就截然相反。这天威,真还有些难测呢!

“这孩子,亏得老夫还提醒他注意言辞!”武将行列,老将军麦铁杖于心中不断叹气。实话实说是美德,可官场第一要务,就是卷起舌头与人沟通,这条本领学不会,官场上永远站不住脚。转念一想,老将军心中又释然,这孩子质如璞玉,职位太高了,对他未必是好事。在下面多历练些,说不定将来的成就更大。

“末将谢陛下洪恩!”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官场中沉浮了一回的李旭高兴地向皇帝陛下致谢。捧着墨痕未干的圣旨,他禁不住心潮澎湃。

自己终于做到了校尉,虽然是辅兵,无法与虎贲铁骑相比。毕竟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所有的路,都是从第一步走出来的。没有第一步,也就没有结局。带着由衷的感激,少年人踌躇满志地想。

直到在众人的簇拥下返回营地门口,李旭还没从升官的兴奋中缓过神来。自己不比刘弘基大哥,他家世显赫,而自己无根无基。一个贫家小子能在投军不到半年时间内从一个队正扶摇直升到校尉,不得不说老天眷顾。按大隋军制,三百人为团,每团设一名校尉,三名旅率。到了校尉这级,则意味着正式成为军官中的一员,有固定俸禄可拿,而不是仅仅减免家中徭役……

如果这个消息传回故乡,也许舅舅和父亲再也不会被人上门欺负了吧。李旭高兴地想着,顺口答应下大伙晚上吃酒庆贺的提议。护粮兵只有一千二百人,却有两个人得到被皇上亲自召见的机会,对所有人来说,无论最初心里是羡慕还是忌妒,过后都觉得脸上光彩。

营门口,此刻却围了好大一堆人。见到军官们回来,大伙呼啦一下散了开去。没等刘弘基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浑身泥浆,脸上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民壮哭喊着跑了过来,绕过刘弘基、王元通,直奔李旭。

“旭官啊,你可回来了,五哥找你找得好费力气。他们,他们愣是不让我进营,还,打,打我!呜呜——呜呜——”来人抢到李旭马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语无伦次。

“五哥?”李旭有点摸不着头脑。哥哥阵亡于上次辽东之役,那以后,自己在家中就成了独苗。虽然族里还有几个堂兄弟,但因为父亲是个小贩,出手抠,所以大伙平素都很少来家里拜会。从小到大,除了五娃子打甘罗主意那一回,从没人把自己当过弟弟。

想起小狼甘罗,他眼前谜团豁然开朗。自称为五哥的,不是表兄五娃子张秀又是哪个?只是张家五娃一直以倜傥利落而闻名乡里,眼下这个人衣裳虽然不错,但下摆、前襟上到处是污渍,还有两圈黑亮黑亮的东西缠绕在袖口,显然那是干鼻涕日积月累的结果。

“五哥,是张家五哥吗?”李旭跳下马,试探着询问。来人一直顾着哭,连名姓都没报,他很难从那满是泥土的面孔和头发上看出当年县学里数一数二的潇洒人物张秀的模样来。

“旭官啊,我可找到你了。我是五哥,我是张五娃啊!”来人听见李旭的问话,嚎啕声更加响亮。刘弘基等人见是李旭的家人来寻,打了个招呼,先回营去整理铠甲。武士彟跳下坐骑,把黑风也帮忙牵进了营门。

“五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是准备进京应试的吗?怎么也被征了兵?”李旭掏了块葛巾递给张秀,顺带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低声追问。

“朝廷,征兵。赵二狗子,拿钱,不,呜呜,不办事!”张秀接过以前从来不屑使用的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抽抽搭搭地哭诉道。

花了大约半炷香时间,李旭终于从张秀断断续续的述说中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春天,朝廷开始下令征兵,张家派人去官府打点,以张秀品学兼优,即将上京应试的借口,摆脱了兵役。

正在一家人关起门来庆贺的时候,谁料到风云突变。郡上接到朝廷命令,说是向辽东运粮的民壮不足,所有未服兵役的适龄男子,必须自动至官府报到,自带牲口帮官府向前方输送辎重。张家再去打点,赵二狗子和户曹大人却冷了脸,非但不肯帮忙,还把礼物摔出了门,请张家不要坏人前程。五娃子无奈,只好赶了马车、带了仆役前往官府报到,于是他们主仆就被塞入了运粮的洪流,滚滚涌到了辽东前线。

“当官的叫我做火长,带着五个人运粮,一趟又一趟,没完没了!”张五娃哭够了,用满是鼻涕的葛巾抹了把脸,伤心地说道,“所有民壮都不让回家,不准离队。谁敢偷着逃走,抓回来就是一顿乱棍。累死了,打死了,就向路边一扔,几天,几天就臭了……”

“啊!”李旭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只觉得有股凉气直冲脑门。片刻之前的时候,他还在为大隋赫赫军威而振奋,甚至起了主动请缨,为国杀敌立功名,以回报皇帝提拔之恩的念头。现在,心中的热情却被张五娃几句话瞬间给浇了个透。

“我实在熬不住了,让小爽偷跑出去给家里报信,好叫我爹想办法救我。谁知道他半路给人抓了回来,当众打了一百军棍,哭喊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我本以为自己这回也死定了,结果上个月往返涿州,听人说你在这当了大官儿,所以借着运粮入库的机会,偷跑过来寻你!”张秀终于止住了抽泣,把话题慢慢扯到了正地方。

小爽是张五哥的贴身书童,李旭在县学时曾经见过那孩子。在他的记忆中,此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是难得能和自己玩到一处的同伴。没想转眼之间,对方的生命已经完结。自己现在是军官了,并且混进了任务最轻闲的护粮军中,所以看不到这些窗外事。而那些与自己家世相同的人,却大多数都在忍受着命运的煎熬。

“旭官,你能不能救我一救,再这么熬几个月,五哥肯定要累死了!”张秀瞪起红肿的眼睛,满怀期望地看着李旭。一张遍布裂口和春癣的小脸上尽是媚谄,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对方拂袖而去。

李旭没有搭腔,这一刻他根本没听见张秀在说什么。看着眼前的张秀,他霍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自己说要立功名,父亲突然发那么大火的原因所在。功名不是普通人可以立的,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有钱人家的孩子永远比穷人家的孩子幸运。张五娃家道殷实,带了马车从军,还落魄到现在叫花子般模样。自己无钱无势,如果跟五哥一样进了运输队,估计尸体到现在早已经被填进道路两边的沟渠之内了。

“旭官,旭官,求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以前欺负过你,我知道父亲对你舅舅不住,求求你。求求你了!”张秀等了半晌,听不见李旭回话。又急又怕,忍不住再次哽咽起来。

“五哥,五哥,你不要急。让我先想想!”李旭被哭声唤回了心神,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

“旭官,求你,求你快想。五哥将来一定报答你!”张五娃一听对方口气松动,立刻破涕为笑。鼻涕和眼泪都挂到了眉毛上,他却顾不上去擦。

“五哥,咱们借一步说话!”李旭拉起张秀的胳膊,将他扯离了军营大门。约略走出三百多步,见周围人影稀少了,停稳身体,低声问道:“你在哪个军,校尉是谁?”

“哪分什么军啊,我们是民壮,哪里来的,就编在哪个队伍里。我是上谷队第二团第三旅五小队的,队正叫王七,是个瘸了腿的老兵痞,心肠坏得很!”张秀想了想,大声回答。

如果张秀此时在征辽大军中,李旭倒想托上钱士雄将军或刘弘基将军的人情,除了他的役。但此刻张秀不属于任何一路兵马,事情倒有些难办了。自己在地方没熟人,冒冒失失地找上门去,对方万一不领情,反而要让张秀受委屈。

仔细想了想自己从军的经过,李旭心中慢慢有了一个点子。到了现在,也只好把张秀先藏到护粮军中了。反正护粮军不会上阵杀敌,日常训练也比在运输队干活轻松得多。

“你留在我这里吧,我看看能不能安排你当个护粮兵。”看了看张秀期盼的眼神,李旭低声吩咐。

“那,那可不成。官府老爷说了,除非我们死在路上。否则,即便藏了起来,也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哥哥逃了抓弟弟顶账,儿子跑了抓老爹……”张秀被李旭的话吓了一跳,摆着手大声说道。

“你是从军入伍,不是逃役!”李旭笑着解释。不过才分开一年半时间,他却发现张秀的想法很孩子气。好像突然间和自己掉了个个儿,自己成了大哥哥,而张秀成了小弟弟。

少年人不知道,在他离开故乡的那一刹那,与同伴之间的差距就已经拉开。还以为张家五哥是在运粮队里被人欺负傻了,伸手替他掸掉身上的灰尘,低声安慰道:“我托人发份军书给上谷郡的运粮队,说你身体强健,被征入官军了。他们跟你又没仇,何必非把你从军中拉回去!”

“真的?”五娃子张秀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放心,有我在,你肯定没事!”李旭笑了笑,抓起张秀的胳膊,慢慢走向自家军营。

成为朝廷正式登记在册的军官的好处还是蛮多的,至少在为五娃子张秀办入营手续时,李旭所到之处一路顺风。这还不包括王元通、齐破凝和秦子婴三个朋友的大力协助。听说来人是李旭的亲戚后,三个人一个在李旭帐篷的旁边专门给张秀腾出了空帐,一个拨了上好的铠甲和坐骑,第三个毫不犹豫地向上谷郡运粮队发出了军书。

“他是我五哥,我不能拿他当亲兵!”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伙解释。每个军官都会有一两名亲信,几个朋友显然把五娃子张秀当成了李旭刻意找借口留在身边的心腹。

“我可以做校尉大人的亲兵,我愿意照顾自家兄弟!”五娃子张秀反应倒不慢,得知自己的便宜弟弟刚刚被皇帝陛下亲手擢升为校尉后,立刻明白了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

做了这么长时间民壮,他对大隋军队体制多少有些了解。一个校尉麾下可以有三个旅率,每个旅率可以带两名队正,当然,如果他愿意自己兼一名队正的话,这种作法也无可指摘,但通常没有人会那样做,那样会让人觉得旅率心中的格局过于小气。而做了校尉大人的亲兵,则有机会与所有军官接触,将来一旦队正以上位置出了缺,以亲兵补缺是军中惯例。即便一时没有补缺的机会,亲兵的待遇也比普通小兵要好得多。

张五娃看到了大好前程在向自己招手,他很庆幸自己今天胆子大,居然敢找到姑表兄弟营门前。也庆幸自己当年没把表弟欺负得太狠了,至少没让他在心中记自己什么仇……

李旭诧异地看了张秀一眼,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对方的选择。外人面前,他不想驳了表兄的颜面,也不想给人以“稍获富贵,即抛弃亲情”的坏印象。虽然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份亲情比草尖上的霜厚不了些许。

“以后李校尉的起居就归你照顾!”秦子婴饶有兴趣地看了这对表兄弟一眼,低声向张秀吩咐。转过头来,他又把话题扯到酒宴上:“酉时两刻大伙在王大户的庄子上给你和刘将军贺喜,早些去,皇上眼皮子底下,咱不能闹得太晚!”

王大户的庄子就是李旭和刘弘基初来辽东之时寄放战马的那个庄子。虽然他家的人口和土地数量连中原豪门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在怀远镇这偏僻之所,此人算得上一方富豪。如今怀远镇整个已经被皇帝陛下和他的护卫六军给占据了,护粮军里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军官没资格再进城喝酒,也只好找个干净利落的民家,丢下数百个钱,凑合着摆上几桌热闹热闹。

待安置好了张秀,并向他交代清楚了在护粮军中的注意事项后,李旭一个人策马出了营门。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所以他骑马骑得很快,几乎在转眼之间就把营地甩在了身后,人和马同时溶进了绚丽的晚霞中。

对于长城外的边陲之所来说,三月还是早春季节。晚风有些凉,逼得人不得不一次次将薄毡比肩上的丝绦收紧。而天边咸蛋黄般颜色的落日则将人的脸和手晒得暖暖的,令人心里总有一种抛下所有衣服,赤身裸体拥抱这绵绵春色的冲动。

春风得意,用这个词形容李旭现在的心情是最恰当不过了。十六岁便做了校尉,整个上谷郡古往今来,几乎没有第二个平民子弟能做得到。昔日看不起自己的同伴,如今居然赶上门来求自己帮忙,而那点儿忙几乎是自己的举手之劳。想着表兄那感激涕零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身旁响起剧烈的马铃当声,都充耳不闻。

“小子,看样子你很开心嘛!”一个酸酸的声音猛然在身边响起来,吓得李旭打了个冷战。

手握上刀柄的同时,李旭看清楚了身边这个试图策马与自己并行的人。修身、长腰、俊面、朗眉,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波光灵动,让人一见就知道他是个绝世智者。

“见过驸马督尉!”李旭轻轻地带了带缰绳,然后拱手施礼。这个人的名字他记得,上午晋见皇帝陛下时,此人就站在文官队末。在一大堆文武里,他长得最为英俊倜傥。言谈举止之间流露出来的飘逸味道,让素以文雅著称的唐公长子李建成都黯然失色。

“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何必呼我的官职!”来人轻轻磕了磕马肚子,以便坐骑能跟上黑风的速度。从鼻子尖和额头上的汗珠来看,这番追逐把他累得够呛。特勒骠是草原名驹,虽然李旭没催它发出全力来,也不是寻常战马能轻易尾随的。

“宇文大人,您找末将有事情?”李旭想了想,有些戒备地问道。跟太聪明的人打交道不是件聪明事,一年多来的经验让他这样告诫自己。况且这个聪明人出生在宇文家,是宇文述老将军的儿子,当今皇帝的女婿。

“我表字仁人,你叫我一声仁人兄好了!”驸马督尉宇文士及根本不在乎李旭言谈中那种敬而远之的味道,笑了笑,说道。

“不敢,末将岂敢乱来!”李旭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宇文士及的善意。

“觉得自己高攀不起,是吗?”宇文士及的目光中浮现一丝嘲弄,虽然是一闪而没,依旧被李旭敏锐地给捕捉到了。

接下来,宇文士及的话犹如刀锋一般刺伤了他的耳朵:“可你自认是唐公的子侄,怎么没觉得自己高攀呢?”

“驸马督尉大人!”李旭用力一拉缰绳,带住坐骑。正跑在兴头上的黑风被辔头勒得十分不快,前蹄高高地抬了起来。紧接着,发出了一声强烈的抗议。

“好一匹野马,不知为谁人所驯服!”宇文士及不理睬李旭那愤怒的目光,自顾夸赞道。

“驸马督尉大人有话请讲当面,若李某曾有得罪大人之处,李某愿向大人赔罪!”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此刻宇文士及的人头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姓宇文的肯定没好东西,自从那天贺若梅出走后,李旭就这么想。今天,宇文士及的举止让这个信念更加坚定。

“今天上午之前,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刚才在外边遛马,看见你匆匆跑过,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宇文士及淡淡笑着说道,“以唐公李渊的家世,为什么他会拣一个平民做世侄。而这个世侄,为了李家居然不惜自断前程!”

“驸马督尉大人,我与唐公是同宗,这层关系族谱上可以查。今天上午皇帝陛下提拔我,是因为我曾立了些微薄功劳,而不是因为我是唐公的子侄!”李旭瞪大眼睛,愤怒地强调。

自己不是依靠唐公的势力才能升迁的,虽然唐公的支持很重要,但自己的确也在护粮军中扎扎实实地做了很多事情。他讨厌宇文士及那种仿佛什么都知道的目光,更讨厌其自以为是的说话腔调。比起这些,宇文这个恶心的姓氏反而让人敏感得多。

“是吗?”宇文士及上上下下打量李旭,低声反问。“飞将军的后人那么多,唐公李渊为什么偏偏认下了你这个侄儿?难道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吗?”

“我只奇怪驸马督尉怎么突然关心起在下来!”李旭实在无法忍受对方的冷嘲热讽,怒气冲冲地反击,“唐公为什么认下李某这个侄儿,李某没兴趣了解。只知道唐公对李某不薄,李某今生也定不辜负他的期待!至于外人怎么看,李某实在管不着!”

“现在你又说唐公对你不薄了,刚才谁曾说过,他的前程是凭功劳而来?”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让别人难堪的,宇文士及继续挑拨李旭的怒火。

“若无唐公提拔,李某进不了护粮兵大营。若非唐公举荐,李某也见不到皇上!这是事实,无人能够否认!”李旭气得浑身颤抖,胸口起伏不定,“如果驸马督尉怀疑李某的身手,尽可以放马一试。李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怎么,被我戳到痛处,想杀人灭口吗?”宇文士及四下看了看,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

“不敢,李某嘴笨,只是想找个快捷些的解决办法!”李旭怒到极处,头脑里反而涌现了一丝清明。宇文士及的目的在于挑拨离间,自己如果不上当,生气的就应该是他。所以,无论此刻心中有多少疑问,自己都要尽最大可能表现出对唐公的忠诚。只有这样,无聊的人才找不着下手的缝隙,他的阴谋才无法得逞。

“如果世间的事情都用嘴巴来解决,而不是动刀子,岂不是可以少流很多血!”宇文士及看看辽河西岸连绵的军营,话语若有所指。

“李某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也敢持此高论!”李旭终于抓到对方一个把柄,出言反击。

“实话最能揭示事情真相,大多数情况下却不好听!”宇文士及耸耸肩膀,对李旭的打击满不在乎,“就像上午你在皇上面前所说的,还有今晚我在你面前所说的,都是实话,却只能给自己惹来麻烦!”

“李某不敢欺君,况且皇上今天上午并未觉得李某粗鄙!”李旭不明白宇文士及前半句话的意思,学着对方的样子耸耸肩膀,反驳。

“如果所有人都糊弄一个人,你却说了实话。被大伙糊弄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感激你!”也许是因为理屈词穷,宇文士及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自我解释道。

“无论大人说什么,李某都不会感激大人,只当它晚风过耳!”

“若我跟你说,皇上本来想授你一个和刘弘基同样甚至更高的官职,却因为你说自己是李渊的族侄,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呢?”宇文士及看着李旭的眼睛,笑着追问。

“唐公对李某有知遇之恩,圣上是一国之君,气度非常人想象。至于官职,李某年少,将来有的是升迁机会,驸马督尉以为然否?”李旭淡淡地看着宇文士及,双目如湖水般明澈。

“无论心中多震惊,大敌当前,都不可在脸上表现出来。”徐大眼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李旭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在这一瞬,他决定尽力去做。

没用太长时间,在宇文士及的脸上,他明显看到了失望。

“小家伙,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但你比看上去要聪明得多!”愣了一会儿,宇文士及悻然道。

“大人说过,实话最能揭示真相,大多数情况下却不好听!”李旭的回答充满禅机。

“你这小家伙很有意思!”宇文士及轻轻笑了笑,目光越来越柔和,“我开始有点儿明白唐公为什么要拉拢你,麦老将军为什么也对你这么好了!”

“有人对你好,总比所有人都看着你讨厌要强一些,大人以为是这样吗?”李旭亦笑,手掌慢慢松开了刀柄。他发现对付宇文士及这种人,把刀锋安在舌头上往往效果更佳。

“是这样,特别是你有让人看重的价值的时候。”宇文士及点头,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城墙。

城墙上,已经有画角声遥遥地传来。怀远镇要关城门了,再晚进城的贵胄们将不得不留在城外过夜。

“我走了,改天再来找你!”宇文士及冲李旭抱了抱拳,说道。

“大人路上小心!”李旭大咧咧地抱拳还礼。对方年龄比他大,官职比他高,却没在他这里收获丝毫敬意。

“看来实话果真不好听!”宇文士及拨转马头,快速向城门跑去。

“大人指的是哪一句?”李旭冲着对方背影笑问。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夕阳正努力把最后的一缕光从晚霞后透过来。百里连营,处处响起东征将士们的俚歌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

但热闹是别人的,这一刻,李旭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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