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也有了这个可怕的想法时,我才知道,当年我奶奶可能就是那场谋杀的主谋。
我奶奶嫁给我爷爷的第二年生下我母亲。在我奶奶抱着我母亲独自垂泪时,我爷爷说,日子还长着哩,愁啥?只要田好,撒了种子就会有收获的。可长着的日子里我奶奶再也没有解怀,直到我母亲该谈婚论嫁了,我奶奶才死了心。
我父亲倒插门进了我家的第一天,我奶奶就说了,将来生了孩子要跟我母亲的姓。
我母亲也是结婚后的第二年有了我,我母亲也是抱了我独自垂泪。我母亲知道,现在就是她想生,国家政策也不允许。到了第四个年头,我母亲的二胎准生证在求人送礼后终于弄到了手。谢天谢地,我母亲的肚子这回很争气,她生下的是个带把的。我奶奶逢人就喜欢得合不拢嘴,说孙子的脸盘子有多圆,眼睛有多大,那一对耳朵啊,是招风耳呢!看着就是福相。
我奶奶给我弟弟起的名字叫富贵。
富贵在我母亲和我奶奶的怀抱中成长着,不像我小时候,常常被母亲扔到我爷爷做的木头小车里,或者放在田间地头自己爬。也许是在我奶奶和我母亲怀里抱久了,富贵长到一岁时,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我爷爷就急了,说我奶奶,都是你惯的。整天抱在怀里。让他慢慢学着走啊!我奶奶说:“吉人自有天相。你没听人说大器晚成嘛?!”
我爷爷就没了言语。
富贵长到一岁半的时候,还是不会说话,也站不起来。我母亲就着急了。我父亲和我母亲把孩子领到村医疗站,赤脚医生用冰凉的镊子按了富贵的舌头,又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翻了富贵的眼皮,说:“我给弄几服中药喝喝看。”
富贵喝我奶奶熬的中药和吃我奶奶给他喂的饭一样,勺子进嘴了,就囫囵囵吞下去,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我奶奶就说:“这孩子,啥时候开窍啊?”
我奶奶暗暗把北山里的神汉请到家里,烧了香,跳了神,捉了鬼。富贵披了大红布,像木偶一样任神汉摆布。神汉把我爷爷给的钱揣进口袋时说,不出三天孩子就能说话了,不出一月,孩子就能站立了。
我母亲偷偷去了南山,上了香,焚了表,虔诚地跪在那三间破土屋里,面对高高在上,香烟缭绕的三尊大仙,默默祈求神仙慈悲,救儿子一命。
我父亲最终还是把儿子领到县医院,可医生的诊断和药物还是不能让富贵站起来。
我父亲对治疗儿子的病失去了信心。我父亲把这一切的因果都怪罪到老宅的风水上。他拼了命地去河里挖石头、筛沙子,拼了命地去山里买椽、买檩。我父亲的三间土木结构的新房盖起来后,我和我父母就住到了新房。我奶奶和富贵住在老宅。
我奶奶坐在门前哭天喊地的那天早上,有一只乌鸦站在老宅灰色的屋顶上“哇——哇——”地叫。我奶奶用布满青筋的双手抹一把眼泪,长号一声,整个吴洼村的人都能听到我奶奶悲痛的哭声。我也看到我母亲扑在我奶奶的炕上哭得昏天黑地。我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父亲提了胳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拉到院里。从围观人的嘴里,我才知道我的弟弟,那个叫富贵的弟弟昨天晚上死了,据说是被子没盖好,捂死的。
我奶奶后来说,她一觉醒来,发现富贵已经没气了。富贵是被我爷爷在一个太阳落山的傍晚卷了张破席子埋到野鸡岭的。没有人追究富贵的死因。村里人都说,人的命,天注定。这孩子死了倒不受罪了。
我至今都弄不明白,我母亲生了二胎后做了绝育手术,后来咋又怀上了孩子?就在富贵离开我们的第二年,我又奇迹般地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很健康、很聪明的弟弟。
转眼间,我已是为人母的人了,可我的孩子……孩子和当年我那个逝去的弟弟是一样的病症。当我被他的病折腾得筋疲力尽时,我忽然有了那个可怕的想法。就在我有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后,我脑子里忽然就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奶奶的哭声。我才知道,当年我奶奶可能就是那场谋杀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