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大事岂能坐等成功。我这几年一直在看朝廷的邸报,那里面有不少曾国藩的奏折。此人真正是谋定而后动,我没见过谁比他更有耐性,更懂得等待机会。造反这种大事,哪怕是九成九的把握,我料曾国藩也不肯轻举妄动,除非有十成把握才行。”
“造反哪有十成把握,否则岂不是人人都当皇帝了。”四喜失笑道。
“所以我们要为曾国藩创造机会,引着他向谋反这条路走。我倒不在乎他能不能当皇帝,只要能把京城打下来,把那一对叔嫂抓到,像今天这样,一个挫骨扬灰,一个乱刃分尸,那就够了。”苏紫轩面上笼了一层寒霜,咬牙切齿地说。
“粥熬好了,天凉,小姐你趁热喝吧。”四喜听了这些原本只该放在心里的话,心中七上八下,惴惴难安,用黄杨木托盘盛了一碗粥,想借机换个话题。
谁知苏紫轩接过来,将半碗粥拨入湖中,熬得稀烂的香梗碧玉米顿时引来一群鱼儿争食。
“看见没有,想要引鱼上钩,鱼饵一定要香。”苏紫轩用筷子点了点,对瞧得愣神的四喜说,“造反定要‘兵精粮足’,前面两个字已然齐备,可是这军饷嘛,恐怕还要我们帮湘军凑凑。”
“这得多少银子啊,怕要上千万两吧,怎么凑啊?”
“白依梅手中的那封信能派大用场。她已经去镇江找漕帮老大了,她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用那封信。”
“何况,咱们不是还有最后一招嘛。”
说着,苏紫轩瞟了一眼四喜那寸步不离身的书匣。
“大人,果如您所说,这二人对坐半个时辰,彼此间竟没说一句话。”
薛福成从“听壁角”回来,告诉派自己去的曾国藩,古平原与李万堂共处一室等候接见,一个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另一个则悠然品茗如在山野。
“看来你打听到的消息没错,这二人在京中万茶大会落下嫌隙,至今仍是同行冤家。”
“冤家最好,对头更妙,只要他们彼此竞争,最后还不是两江得利。”薛福成抚掌而笑。
曾国藩笑而不语,他的御下之道确是如此:部下只要对己忠心不二,自己能弹压得住,那么他们彼此间有什么矛盾都不妨事,一来争功争到最后,大功都是湘军的,二来部下失和,则不会和而谋己,这一来省了多少心事。
听到后堂传来脚步声,古平原立时站起身来,李万堂则是等到看见了曾国藩的身影从帘后出现,这才起身相迎。
“二位东家请坐。”曾国藩一改昨日的威严,谦和地招呼着,自己率先在上垂首坐下。
听差再次换过新茶,茶雾氤氲中李万堂率先开口:“大人,方才城门口一幕,足以让匪类胆寒,壮士扬眉。江宁克复半年,今日才算尘埃落定,大人居功至伟。朝廷不日必有封赏,卑职先给大人道贺。”
这番话自从克复江宁之后,无论是官员还是书信,曾国藩听得多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李万堂还有话说:“长毛肆虐十年之久,商路断绝,商旅不行,商民无可交易,民间百业凋零。如今大人平灭长毛,天下商人都受了莫大的恩惠,今后农粮桑丝、海盐山茶又可以南北互通。我朝历劫多年,中兴重现,全赖大人辛苦经营,卑职替天下商人给大人道谢。”
先道贺再道谢,这番恭维不露痕迹又甚是得体,曾国藩清癯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这都是仰仗朝廷信任,官民合力,不然单凭一人之力何能建此功勋。”
古平原在一旁听得不是滋味,别的话倒还罢了,李万堂凭什么替天下商人道谢,真拿自己当了大清商魁不成,真是狂妄得没边了。古平原心想,好话人人会说,他接着曾国藩的话缝,在座中一揖:“大人实在过谦。依草民看,这番大征伐中,最难得的倒正是赢得朝廷信任,促成官民合力。名臣名将虽多,然而朝野公认您的功业无人能比,正是因为曾大人持中守正,朝廷方能全力支持;爱民如子,官民方能水乳交融;上下同心,湘军方能百战功成。”
曾国藩本来一手端茶,微笑着在听,渐渐敛了笑容,注目古平原脸上。
古平原说的,正是曾国藩内心深处最引以为傲的,十年征战各种辛苦只有曾国藩自己最知道,那岂是容易之事。不说别人,就是曾国藩自己,就曾在靖港兵败和祁门被困时两度绝望自尽,历经多少艰难才能成此大功,外人又怎会了解。
在曾国藩看来,他最不易的就是能得到朝廷的全力支持,当初自己在湖南练兵,打了几场胜仗,咸丰帝原本高兴得想要明发旨意表彰,可是大学士祁隽藻说:“曾国藩不过是一在籍侍郎,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百应,恐非朝廷之福。”咸丰帝当即收回旨意,其猜疑心令人思之可怖。要不是自己后来忍辱负重,屡屡让功于满洲大臣,恐怕掣肘之下,早就被朝廷夺回兵权。
还有一个令曾国藩引以为傲的就是用人。胡林翼、江忠源、李鸿章、左宗棠、郭嵩焘等人,都是不世出的人才,个个性高气傲。自己要么以恩结,要么屈心降志,“知其雄,守其雌”——到底把这些人收拢起来,这一局关系大清天下的棋才能处处点眼、片片做活,最后打一个大劫,毕一功于一役。殚精竭虑之处的辛苦,更是无法与外人道之。
想不到眼前这个生意人,寥寥数语,居然能说中自己的心事,曾国藩可真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古东家,我听说你在徽州之时,曾经给杭州难民运粮,又帮助他们逃离长毛蹂躏;后来合肥被围,又是你到青阳粮市,为大营官兵赊来了几百石的军粮。可有此事?”
“禀大人,确实是真的。”古平原面上没有一丝得意浮躁之色,只是很平实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你虽然是茶商,对粮食买卖并也不陌生。”
听这意思,曾国藩是有意让他为湘军购买军粮。他瞬间把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湘军人数与安徽几个大粮市的供应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不是粮商,要居间拉合成买卖,一番辛苦恐怕也赚不到几个钱,说白了是做“牙行”生意。可是能借此与总督衙门拉上关系,对于茶庄日后在江宁乃至两江的生意都大有好处。
他心思快,几乎脱口应道:“我虽不敢自称熟手,但亦不敢有事推脱。粮商手中有存粮,巴不得赶紧卖出去,倒出仓库再装新粮,所以粮食生意不算难做。”
曾国藩点头嘉许,徐徐说道:“如今大劫方过,兵灾之后首防瘟疫,幸赖杭州胡雪岩开的‘胡庆余堂’捐药二十万丸,这场瘟疫也总算是过去了。胡雪岩为两江商人做了表率,本督已然奏报朝廷为他请封。可是如此之大的两江,百姓千万,灾民众多,总不能只靠胡雪岩一个商人的捐输报效,所以今天在城门,各家商户也都有所表示。不过捐银子是常人所为,我把二位请到衙门,是看出你们是商中佼佼,希望借重长才,为两江百姓谋福。”
“不敢。大人但请吩咐。”二人异口同声道。
“既然你们如此热心,那本督可就狮子大开口了。”曾国藩半开玩笑地说。
语中虽然带笑,可没人敢把两江总督的话当玩笑,古平原与李万堂凝神细听,等听完了,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心中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恨不得方才缴交几十万的银子捐输才好。
曾国藩的要求何止是难,简直是难如登天。
两江百姓,除了地主富户家存着过夜粮之外,其余无不对朝廷的赈粮翘首以待。其实百姓倒不是要平白讨食,两江是大清最富庶的地方,百姓逃难之时,纷纷带了金银细软,如今大难已过,扶老携幼各自返乡。家尚在,拿出些银子购买农具机杼,耕田养蚕,用不了几年日子就过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