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师爷,你去打听一下,这顺德茶庄的古东家是个什么来历。”
离着金陵十八景的“雨花说法”不远,本有一家江宁城最大的客栈——“聚广源”,如今被京商买了下来。
李万堂素来大手笔,将客栈里外翻修一新,重新铺了亮瓦,里外围墙都刷了十几遍的落地白,门前一条路也扩了三尺有余,用磨碎的雨花石粉垫道,宛然是一处富丽堂皇的豪绅宅院。门上却未挂匾,只是用红纸暂时贴了“京师李寓”四个字。
“这里毕竟还是透着俗气。明儿派人去扬州,不拘哪家园子买下一个,将木石搬来,再请精通园艺的工匠重新布置一下。记住园子一定要够老,至少百年以上。”李万堂一脚迈进来,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是。”李安的回答一向简洁,但做起事来却不走样,李万堂吩咐的他都能一五一十地办到。
“李老爷,辛苦、辛苦。”还没进正厅,便有一人笑呵呵迎了出来。
“王大掌柜,不在盐场监工,为何到了此处?”李万堂眉棱骨一动,盯着来人问道。
“虽说是令郎闯了祸,可是王某毕竟也担着些责任,放心不下才来看看。怎么,听说曾大帅有请,莫不是为了那件事?”说话的正是王天贵,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李万堂,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究竟。
“没什么事,王大掌柜过虑了。”李万堂轻描淡写,“既然来了,那晚上就在这儿给大掌柜摆宴接风。”
“不必不必。”王天贵实在从李万堂那儿看不出什么,知道李家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心头很是失望,“既然无事,那我就回去了。”
卖盐给江宁城里太平军的人正是王天贵,他出资与京商合办盐场,虽然只占了三分之一的股,但是京城“四大恒”和其他商家出的股里面有一半是虚的,王天贵以这个理由来争,与李万堂讨价还价,最后约定,李家负责外运卖货,王天贵负责盐场管理,各负其责,两不相扰,利润自有一套算法,余下的收入是一笔总账,最后按股分成。
王天贵雇了一帮本地打手充作盐场把头,以重金喂饱了这帮凶神恶煞,将盐场牢牢控制在手里。他心里早就打好了算盘,盐场一定要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反正盐场归自己管,只要不出事,李家也就无话可说。但是当初说好的归李家管的外销一事,王天贵却并不打算就此袖手旁观。
盐场是整个盐运生意起点,李家要贩盐,就得从盐场把货运出。王天贵在运盐的麻袋上做手脚,所有麻袋都刷上砂浆,每条足有二斤重。原本一百斤的盐,如今变了九十八斤,他将克扣的盐私自卖出,自然不计入公账。这手法其实不难懂,没多久,被李万堂派去负责接运食盐的李钦便接到手下报告。他年少气盛,打算去与王天贵理论,却被父亲李万堂拦了下来,不许再提此事。
李钦气不过,从此之后在接运时处处找王天贵的麻烦,不是说成色不对,就是嫌交货太慢,弄得盐场时常要返工。王天贵许是真怕了他,在扬州最有名的麒麟阁设宴单请李钦,席间不断恭维,最后拿出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龙头大票。
“李公子,以前在山西多有得罪,还望海涵。不过你想想看,如今一股折三,李家一份,我一份,还有京城‘四大恒’一份。这‘四大恒’入的可是半实半虚的股呀,红利却实打实拿走三成,这公平吗?”
这件事李钦也想过,也觉得确实让“四大恒”占了便宜,但这是他父亲决定的事儿,自己没有插嘴的余地,此刻听王天贵说起,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王某人之所以办些私货,只是为了把‘四大恒’摘出去,却并非是与贵父子为难,这里是前些日子赚的利钱,你我二一添作五分了它。”
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李钦觉得王天贵说得有道理,便半推半就地收了下来。但这事儿他可没敢和父亲说,直到江宁克复,李万堂一夕之间做了决定,将办事之所从扬州搬到江宁,王天贵这才主动找上门来,对李万堂说,当初克扣下来的盐,几乎全都以官盐三倍的价格卖给了江宁城里困守的长毛。
盐是朝廷严控的物资,私通长毛,向江宁城里运盐,要是被官府知道了,轻则杀头抄家,重则祸灭满门。
王天贵却毫不在意:“盐是我卖的,可这银子却是令郎用了。真要是追究起来,恐怕你我两家都多有不便吧。”
四目相对,仿佛刀剑相撞,过了好一会儿,李万堂淡淡回了句:“这事儿,我知道了。”就此送客。如此莫测高深,倒让王天贵摸不透底细。
李万堂把李钦找来,将王天贵的话告诉他,李钦把眼睁得大大的:“银票上又没有记号,他凭什么说就是卖给长毛拿回的银子。”
“王天贵是只老狐狸,又是票号的大掌柜,他岂会想不到这一点。你手里那张银票已然兑开,这就留了证据,官府要是到钱庄去查,一定能查出与长毛有关的线索,而这条线必定是当初王天贵埋好了的。”
“我找他去!”李钦抬脚就要往外走。
“回来。”李万堂喝住他,“他才不怕你把事情闹大,反倒是撕破脸才好,这也正是当初发现他克扣盐斤,我却不让你追究的原因。”
“笑话,我们李家会怕他?”李钦半点不服。
“自打朝廷的批文下来,王天贵日思夜想的就是将这七十二家盐场分开,拿走其中三成,各办各的。他找我谈过多次,都被我拒绝了,所以才不停地想激怒我,让我主动提出分道扬镳。可我宁可让他占些便宜,多拿银子,也绝不能把七十二家盐场分开。”李万堂斩钉截铁地说。
“那为什么?”李钦倒是觉得快刀斩乱麻也不失为一策。
李万堂凝视着李钦的脸。李钦被父亲的目光盯得有些慌乱,正要将目光闪开,就听李万堂慢悠悠地开口道:“他要三分天下有其一,我却要独占两淮!”
古平原从总督衙门平安回来,彭海碗已经是谢天谢地,等到听说曾国藩烧了长毛的账簿,更是大念阿弥陀佛。
“这下可好了,满天乌云都散了。佛祖保佑,我明天就去金山寺烧上一百零八支高香。”
“先别忙,我看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古平原一直在沉思。
彭海碗一愣,望着古平原没言声。
“曾大人可是老谋深算之人,他今天摆的不是鸿门宴,可也不是和合宴。明着是放了江宁城里所有生意人一条生路,暗里嘛……”
“我懂了。”彭海碗一拍脑袋,“您瞧我,和官府打交道也不是头回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东家您甭管了,这事儿都在我身上,不就是要钱嘛。明天我到钱庄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送到总督衙门签押房去。”
古平原微笑着听他说完,道:“那你就甭想回来了,非被扣下治罪不可。堂堂两江总督,岂是五千两银子就能打发的。”
“八千?”彭海碗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又往上加,“一万、两万、四万、五万……”他一路水涨船高,最后赌气地喊道,“十万!”
古平原却只是微笑不语。
“就算是两江总督,也不能这么黑吧,怎么着,十万两银子都不够?那、那他想要多少?”
“怎么说呢,这位曾大人要的既是银子,可也不是银子。”
“哟,您这话透着玄,我怎么听不懂呢。”
古平原起身拍了拍彭海碗的肩膀:“送银子到总督衙门,那是只进不出,赔钱的买卖。记住,咱们是生意人,凡事要想着如何与对方合作赚银子,至少也不能亏本。”
古平原走出门口,彭海碗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我没听错吧,这位东家要和曾大帅做生意?”
当夜,古平原夫妇就宿在顺德茶庄后院,彭海碗在城内还有处小宅子,这里本来就是茶庄的产业,东家来了自然要让出来。古平原倒是再三推辞,彭海碗却很热心,指挥着家眷铺上全新的被褥,连窗纸都糊了新的。
“您别客气了,不住这儿难道去住客栈?”他凑近了古平原,用独得之秘的语气悄声道,“别看官军克复了江宁,可是长毛也不是一败涂地,眼下城里还藏着不少他们的人,官军落了单被杀的事时有耳闻,据说他们还有反攻江宁的计划,还是住在店里保险些。”
古平原吃了一惊:“你和长毛还有联系?”
“不,不!”彭海碗吓了一跳,连忙撇清,“我哪有那胆子,是顺耳听说的。”
就在几天前,彭海碗正在店里,看见有两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往城外走,见城门处兵丁搜检,这两个人迟疑着停下脚步,装着讨口水喝,其实是在观察城门口的动静。
“这两个人我瞅着都面熟,敢情在长毛的兵营里见过,是两个乔装打扮想要逃出城去的长毛。”彭海碗既不敢报官也不敢搭言,不过他在长毛营中做了十年生意,切口俚语都懂得不少,这两个人小声交谈时被他听去了几句紧要的话。
“他们说就在两淮盐场的盐丁中间,藏着个长毛的大人物,盐丁十几万人都听他的,一旦起事可以打官兵个措手不及,离着江宁这么近,或许就能再把城占了。”这两个人没商量完,趁着官兵换岗之机逃了出去,彭海碗就只听到这么多。
“他们有没有说这个大人物是谁?”
“那倒没有。我听说忠王李秀成始终下落不明,总不会是他吧?”
“要真是李秀成,那可糟了。”李秀成是连曾国藩都佩服不已的人物,要不是靠他撑着,早几年长毛就完了,若真是他在策划反攻,那江宁可悬了。
古平原还真为这事儿担了半宿心,谁知第二天午时来到东门外,第一眼看过去便是一怔。
江宁城的东门面朝钟山,可以登高指挥,是当初湘军四面围攻的主攻所在。明太祖修石头城时,城砖之间用石灰、砂土、米浆混合捶成,如同一体坚不可摧。曾国荃用挖地道于城墙之下,然后埋入烈性炸药的方法,才将城墙炸开一段口子,湘军从此鱼贯而入,方才破城。
炸开城墙的地方就在东门不远处,此时尚未修缮,听说城墙实在太坚固,虽然被炸开,可是几十米的城墙连在一起高高飞起,落地时砸死了几百名湘军。也正是因为湘军围城日久,所以城边草木不生,眼目所至一片荒凉,唯有一条通往镇江的笔直官道,以前因为围城而断绝,现在则又渐渐热闹了起来。
如今就在空荡荡的官道一侧,放着一个大大的笼子,笼子是特制的,以铁条打造,里面关着一人,剑眉朗目,身穿长毛王爷的黄缎绣蟒分襟袍,箕踞笼内,虽蓬头垢面,困在笼中,但神情依然卓尔不群。
“哟,这不是李秀成吗?”身旁的彭海碗惊异万分,嘴都合不拢。
昨晚刚谈起李秀成,不料今日就见到了。这个人的名字比起陈玉成来还要如雷贯耳,古平原不由得目不转睛地望着。
“太子太保、两江总督曾大人到!太子少保、江苏巡抚曾大人到!”正在此时,远处鸣锣十三响开道,代表的是“大小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齐闪开”。差役口中的两位曾大人,自然就是曾国藩、曾国荃两兄弟。
昨天聚在二堂的那些掌柜们,因为薛师爷的语气严厉,生恐敬酒不吃吃罚酒,此刻都已经聚齐了,只不过脸上少了些紧张戒备,多了一丝好奇。
“原来李秀成早就落在曾大帅手里,为什么秘而不宣哪?”
“今天弄出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等着看好戏吧。”
有位老掌柜看了旁边说话的后辈一眼,继而叹了口气:“看戏?嘿嘿,留神可别被人簸弄上去唱戏吧。”
底下议论纷纷,古平原趁此机会又打量了几眼曾国荃。这位人称“九帅”的曾国荃,面相可比乃兄差得远了,除了下停长而饱满是寿考之相,此外眉如乱草,鼻如刀削,一双豺目露着凶光,一看就是残忍嗜杀之人。他的外号是“曾铁桶”,本来“三面围城,网开一面”是古往今来的兵法,可是曾国荃却偏不,非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一仗打下来,整个城中连长毛带百姓,往往死了十之八九。
今天唱主角的正是这位曾国荃。他先低声问了一句,曾国藩微微点头,接着把手一挥,有人从后面车队里抬过来一领卷起的草席。
等把草席放在地上摊开,草席中露出一具已经腐烂的尸首,只有从那金线银丝的黄色服饰,以及头上那顶冲天冠上才能看出死者生前非富则贵。
笼中的李秀成忽然脸色巨变,双手抓着木笼,紧盯多时,双膝跪下,唇间悲愤地吐出四个字:“天王陛下!”
“不错。”曾国荃狞笑道,“这就是你那可以呼风唤雨求天兵的洪天王,如今不过是一具臭尸而已。”
洪秀全自打定都天京,就躲进天王府与三千佳丽日日淫乐,除了被东王杨秀清“逼封万岁”那一次,直到死也再没出来过。所以江宁城中的百姓几乎没人见过其真容,听说地上这具死尸就是长毛大头子,人群立时起了躁动,都想挤上前看个究竟,怎奈江宁府派出的衙差手拿鞭子看管,越过绳线便是狠狠一鞭。
古平原与诸位东家掌柜因为是“请”来的客人,倒是能站在绳线以里看个清楚。古平原扬颌望去,就见这具尸首已然烂得露出腐骨,面目狰狞如同厉鬼。洪秀全怎么说也是一代开国枭雄,落得如此下场,众人心里自然都在慨叹。
“洪逆率众叛乱,妄称伪帝,犯的乃是十恶之首,纵然身死也要挖坟掘墓,挫骨扬灰。”曾国荃把手一摆,一旁油毡布掀开,露出一门开花大炮。紧接着过来几个手拿鬼头刀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将洪秀全的尸身砍作几段,塞入炮口内。
此刻百姓越聚越多,为防意外,湘军调了一个水师营来协防。在场众人一开始莫名其妙,很快就看明白了,从心底透出一股寒气。
曾国荃回身微微一躬:“请总督大人下令。”
曾国藩站起身来,用极慢的速度扫视了全场,最后将目光落到那门大炮上。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吱声,上千群众中除了几声小孩子偶尔发出的哭声,真的是掉根针都能听见。
过了足有半刻钟,曾国藩轻轻地点了点头,却连一个字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