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山里冷，常冻坏学生的耳朵边子。汪老师急得吃不下睡不安。他灵机一动，找来一支大号金星钢笔，吸满了药水，看谁的耳朵冻坏了，就用笔在上面点上一点。于是，许多耳朵上便开出了一朵朵小花，站在教室后门口朝前看，满教室像开满了漂亮的腊梅。
汪老师称那笔为“药笔”。
奇怪的是，只要经过那支药笔点过的孩子，竟变得聪明起来。有个外号叫阿呆的学生，数学考试老不及格，点了几回，再复杂的方程式也解得开，再难解的应用题也攻得下。去年春天，他还代表学校参加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得了第一名。春节，他寄给老师一张贺年片，上面写着：“老师，是你用神奇的药笔打开了我智慧的大门。”
汪老师可不是这样想的。他认为，只要老师认真教，学生好好学，什么奇迹都会出现的。哪是什么药笔的功劳呢！这个阿呆，又说呆话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接下来，又有几个学生考上全国重点大学，奇怪的是，他们都被汪老师用药笔点过。这一来，山里山外很快传开了，都说不得了，山洼中学那个姓汪的驼背老师有一支笔，神了，一点就灵。
山口村有个小伙子，连考三年大学都没考上，急得他老揪自己的头发骂自己笨。他妈妈领着他来求汪老师，汪老师压根不提药笔的事，只是说如今高考题太深，有些问题自己也弄不大懂。经不住小伙子的妈妈再三哀求，汪老师只好答应把他收下，说只要他肯学，他愿陪着他。
从此，这一老一小常常相对到深夜。
树叶青了，黄了，落了，转眼冬天到了，呼呼的西北风直往屋里钻，像小刀子似的把小伙子的耳朵边子割破了。汪老师这才想起了那支笔，找出来，一下，两下，不但把他的冻疮点好了，还把他点得精神十足，比吃了美国西洋参还带劲。
来年，那小伙子果然考取了北京大学。他常给老师来信，说是老师用神奇的笔改变了他的人生之路。
汪老师心里明白，什么药笔哟，要真那么灵，他自己的儿子也不至于初中没毕业就跑到外面做生意去了。
他儿子叫灯宝，一直跟他在学校念书，念到初中三年级，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跟人家跑到海边去贩海鲜。他不会算账，也不懂得怎样保管那些新鲜玩意，亏得一塌糊涂。汪老师一提起儿子就来气，心想，一个没喝几年墨水的山里娃，汗毛还没长全就想出门赚钱，白日做梦！
他后悔，当初没留住儿子，没把儿子培养成才。他感到对不住死去的老伴。
二
药笔的事不知怎么传到儿子的耳朵里，寒冬腊月，他顶风冒雪回到大山洼。
他没回家，径直赶到学校。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同学们在校园里堆雪人，打雪仗，笑声满地乱滚。儿子看见许多孩子的耳朵边子上都缀满了小点子，在白雪的映衬下，像腊梅一样鲜亮好看。儿子心想，一定是父亲的杰作。他上前问一个学生：“汪老师呢？”
那学生用嘴朝教室里努努，儿子凑到窗口，隔窗，看见父亲正在全神贯注地用那支药笔在往一个小同学耳朵边上点，点得那个学生嘴直歪，满脸喜盈盈的。
儿子亲热地叫了声：“爸……”
汪老师一愣，还没转过神，儿子一步跨进来，夺过他手中的笔。只见儿子把药笔迎着光亮看了好一会儿，还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老爸你真了不起！”
汪老师望着儿子，想不起来他怎么突然会出现在面前，更不明白他回来想干什么。
直到放学了，校园里安静下来，灯宝才把父亲拉到一边，小声说，他这次回来就是为药笔的事，说他打算在海边那座城市里办一座上规模的药笔厂，大批量地生产这种笔。
父亲感到纳闷：“怎么，海边有那么多孩子也冻坏了耳朵边子？”
儿子扑哧笑了，心想，爸爸真是老土，连这都悟不出来。他也没多作解释，只是说：“没那么多冻坏耳朵边子的，可是有无数想考大学的学生呀！”
汪老师眨眨眼，这回算是明白过来了，儿子是想用他这支笔点出成千上万个大学生呢！细细一想，觉得这简直是滑天下大稽的事。他把手直摆：“你拉倒吧，要点先把你自己点点！”
他压根儿不信，这装着药水的钢笔会有那么大能耐。
就在那天晚上，父子俩一直谈到窗户发白，汪老师才完全清楚了儿子回来的意图，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结果还是谈崩了。最后，儿子只提出一个要求，希望父亲把那支笔借给他用用，只用一年，父亲问：“干什么？”
儿子说：“点点我自己呀！”
“耳朵没冻坏点这做什么！”父亲觉得好笑。
儿子嘴角微微一动，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带着那支笔走了。
三
大山里交通不便，连报纸都是晚好多天的。这天，汪老师翻着一个月前的报纸，无意中被一则广告吸引住了。那是一整版广告，一只硕大的耳朵，一支硕大的金星钢笔，笔尖正流淌着一种液体。旁边是一排广告词：“药笔药笔，天下奇迹；轻轻一点，考试第一，北大清华，全属于你！轻轻两点，逢凶化吉……”
后面是价格，联系电话，落款是药笔公司总经理汪灯宝。
天哪，这不是汪老师的儿子吗！
汪老师气得一把将报纸撕得稀烂，跺脚骂道：“骗子，这个小骗子！”
气还没消，另一张报纸上面竟有一篇以汪老师名义写的文章，说自己就是药笔的发明者，通过无数次艰苦试验，才创造出这个宝贝。还说药笔的问世是划时代的革命，对青少年的智力开发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还说他正在筹办全球药笔研究中心，下决心把全世界每个孩子的耳朵边子都点一下，说不定会触动哪个孩子的第九神经，使他变成带翅膀的小金人，飞上太空，和外星人在火星上会谈关于宇宙新能源开发问题……“满嘴屁话！”汪老师气得差点吐血，恨不得马上把儿子叫到身边，给他一个大大的耳光，可是学校唯一一部电话不通了，手机也没信号。他思来想去，决定马上动身去找儿子问问。
就在他准备动身的那天，收到儿子寄来的一张汇款单，旁边写着一排小字：“亲爱的老爸，你苦了一辈子，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等儿子赚了钱，就把学校的那几间破房翻修一下，再建个篮球场，修一条通到村里的大路……”
汇款单是校长交给他的。他死活不肯收，说他没这个儿子。
校长把脸一板：“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学校想想吧！”
想什么？他想不通。
校长开导他说，教室修好了，风也就不会往教室里钻了，孩子们的耳朵边子也冻不烂了，你这个当老师的也不必操那份心了。看汪老师一声不吱，校长点了点他的脑门：“你呀，太不了解外面的行情啦，老爱钻牛角尖尖。”
汪老师真的钻进了牛角尖尖，那天晚上，钻得他一夜没合眼。
不久，汪老师收到好几封信，是几个经他点过耳朵边子的学生写的，告诉他外面无数学生听说诞生了神奇的药笔，个个盼望得到一支，不少人连书都不想念了。不是吗，累死累活不如轻轻一点。还告诉他，许多城市的经销商为争得药笔的销售代理权闹得一塌糊涂，有的还吵到公堂上。一位同学在信的末尾还注上一句：
“尊敬的老师，你发大财了吧！”
这话不知是褒是贬，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汪老师的心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糟糕，我也成骗子了。小骗子后面的老骗子，骗子老师！”
他吃不下，睡不安，眼皮老跳，他感到要出大乱子了。
四
乱子真的来了。
那天清早，汪老师正在给孩子们上课，一辆闪着红绿灯的警车开到学校门口。两个穿警服的年轻人把汪老师叫了出去，请他进城一趟。
校长急了，拦住警车问为什么。警察说，去了就知道了。校长站在警车前，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汪老师的品德、为人，说他怎么把儿子寄来的钱给贫困孩子买了课本，给学校添了教具；他是怎么样用药笔治好孩子们的冻耳朵……警察摆摆手说：“到时有他说理的地方。”
警车七拐八绕开进了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一直开进一座有几百级台阶的大房子门口，上面有两个醒目的大字：法庭。
汪老师想不明白，自己触犯了那条王法？
汪老师被带进大厅，他一眼看见儿子灯宝正坐在被告席上，一双滴滴转的眼珠子失了光泽，额头上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见到父亲，灯宝像见到救星一样叫了声“爸爸”。
汪老师不想睬他，心想，让你吃点苦头也好，这课堂比我那课堂还实在。
但让他不解的是，自己怎么也被请上了被告席，怎么也成了被告？
公诉人宣读了诉状后，儿子结结巴巴陈述了自己怎样用父亲发明的药笔办起了药笔集团公司，怎样满世界做广告推销产品，目的是想让更多的孩子聪明起来，为了民族的兴旺，为了人类的智慧，为了……主审法官把手里的锤子在桌上敲了敲，叫他不要扯远了，下面进行法庭辩论。一个年轻的律师开始发言，他竟站在儿子一边说，药笔虽没有广告上说的那么玄乎，但毕竟具有特异功能，是一种我们人类还不了解的新鲜事物。
话音刚落，阿呆和正在上大学的几个孩子也站了出来，以亲身经历说明药笔在自己身上起过的作用……可是，面对成千上万个受害者的代表，这些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特别是在法官宣读一个受害者的证言之后，汪老师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证言特别提到，当订货单雪片似的从四面八方飞来时，儿子竟叫人把墨水倒进屋后的大湖里，让员工直接把湖水往钢笔里灌。就这一笔，少说赚了一千八百万元。
汪老师越听越气，一颗心在瑟瑟发抖。这个小东西，让钱迷住了心窍，判他二十年也不亏！
闭庭之前，法庭问汪老师还有什么要说的，汪老师本想辩解几句，想想还是忍住了。是的，那药笔是他最早使用的，是功是过，事实已作了最好的说明，还有什么讲的呢？只是他到现在也弄不透，当初经他点过的孩子怎么真的变得聪明起来？难道这笔里果真有什么弯弯绕？想着想着，忽然，一道光亮在他脑海中一闪，他还没来得及思考，突然冒出一句：
“我的笔里装的不是药水！”
“是什么？”
“是我心里流出来的血呀！”他指指自己心口。
大厅里刷地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这个头发斑白，瘦苦伶仃的山村教师身上，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茫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