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的爸爸是巡山时被洪水冲走的，冲得连尸首都没找到。
春生想念爸爸，天天到爸爸住过的小草棚子里转一趟。棚子里空空荡荡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禁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爸爸就那么手一甩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张巴掌大的照片。照片上的爸爸笑眯眯的，胸口带着朵好大好大的红花。那是爸爸看管集体的山林有功，到县里开劳模会时照的。
春生听爸爸说过，这山上的土肥得流油，种什么，长什么。他好奇地想，如果把爸爸的照片种下去，说不定会长出一个活生生的爸爸。
他找来把小铲子，在草棚不远的地方挖了个小坑，真的把爸爸的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上面还做了个小坟。
他不想回家，就那么蹲在埋照片的地方，两手托着腮帮，痴痴地望着。他希望小土包上能裂开道口子，让爸爸从口子里长出来，越长越高，长得跟真人一样，然后拉着他，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往山下走。
等哪等哪，一直等到火烧云满天的时刻，小土包一点动静也没有。妈妈找来了，硬把他拉了回去。
路上，春生一声不响，他担心万一他不在爸爸长出来怎么办？长出来的还是原来的爸爸吗？爸爸还认得家吗？他不想跟妈妈说，怕妈妈笑话他。
那天夜晚，5岁的春生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眼一闭，就会看到爸爸从小土堆里钻了出来，拍拍身上的土，笑眯眯地望着春生，还朝他张开手臂。春生叫了声“爸爸——”一下子扑了过去。
“春生，醒醒！醒醒，春生！”
妈妈知道儿子又梦见爸爸了，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妈妈，爸爸回来了……”春生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好像还在梦里。
妈妈喃喃地说：“啊，爸爸回来了，爸爸会回来的……”
妈妈的话使春生感到埋在土地里的爸爸真的会回来。所以，在第二天太阳公公刚刚露出笑脸的时候，春生又爬上了山。
他在小土堆前站了好久好久，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咦，这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春生意外发现小土地堆上长出一棵小树苗。那树苗真怪，瘦精精的杆子上挑着两片小树叶，风一吹，两片叶子就像巴掌一样拍着，好像在说：“春生，来，让爸爸抱抱。”
春生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爸爸！”
奇怪，那树叶上竟然出现了爸爸的影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怀疑是不是看花了，使劲眨眨眼，是爸爸！等到他的声音一落，爸爸的影子很快就会消失。春生不想让爸爸消失，又叫了一声，爸爸便又出现在树叶上。
春生发现，他叫的声音越响，拖得越长，爸爸的模样就越是清楚；声音越小，越短，爸爸的样子就变得模糊不清。于是，他就不停地叫，扯着嗓子，叫得爸爸时隐时现。
小小的心坎里怎么能容得下这么大的欢乐，春生把这件怪事说给妈妈听。妈妈不相信，春生就拉着她往山上去。到了那座小土堆边，春生叫妈妈注意看那两片树叶，自己就在一边大声叫了起来。
连叫三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春生想，莫不是有第二个人在场——哪怕是妈妈，爸爸也不肯露面吗？春生还想到，肯定是爸爸对妈妈有意见，不想见她。那时，爸爸把山上的草棚当家，一年到头住在山上，开荒，种树，给树枝打杈，除虫，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次。妈妈有时就跟爸爸吵，吵得脸红脖子粗。每到这时，爸爸就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干他的活。
一定是爸爸以为妈妈又来跟他吵了，所以说什么也不肯露面。
妈妈却在想，一定是春生想爸爸想得发疯，才编出这样的话。他怕儿子把小脑袋瓜子想出毛病来，决定把春生送到山那边的小学校念书，寄住在舅舅家，半年都没让他回来。
春生虽然离开了家，但没有一天不在想念爸爸，想念着那两片曾经显现出爸爸身影的小树叶。有时，一个人走在放学路上，忍不住对着路边的树喊几声“爸爸”，那些树好像是聋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放暑假的头一天，春生吵着让舅舅带他回家。当他们路过爸爸看管的那片山林时，春生丢开舅舅，没命地朝山上跑，一口气跑到那座土堆前，站在那里，半天没动。这是原来的小树吗？半年不见，变得又高又大，活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昂首挺胸地站在绿树从中，指挥着千军万马。
春生把两只手卷成喇叭状，对着大树喊起来：“爸爸……”
满树的绿叶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定神细看，每一片叶子上都现出了爸爸的影子，正笑眯眯地望着背着小书包的儿子，好像在问：“春生，学习好吗？爸爸好想你。”
春生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只有两行清亮的泪水蜗牛似的从腮边滚落下来。
“春生，你在胡喊什么？”
舅舅在山下挥着胳膊，一边喊一边往山上来。
春生急得把手直摆，不想让他过来。他知道，要是有第二个人在场，爸爸会马上消失。他不想让爸爸消失。
果然，舅舅一到跟前，树叶上什么也没有了。
一连几天，春生都是一个人上山，冲着那棵大树喊“爸爸”，那成千上万片树叶上在他的喊声中便现出了爸爸的笑脸。春生怕爸爸消失，便一声接一声地喊，嗓子喊哑了，还在喊；太阳喊落了，还在喊；喊得小鸟都不忍心聆听，纷纷躲进林子深处。
以后，只要春生想爸爸，就到山上喊几嗓子。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受一些。
那是个春天的夜晚，小学三年级学生春生回到家。他从妈妈的叹息中得知爸爸看管过的那座山全都卖给了一个秃脑袋开发商。明天一早，秃脑袋就要带人上山砍树，把所有的树统统砍掉，让他们顺着山谷里的水冲到很远的城市里去。
春生吃了一惊，要是爸爸的那棵树被砍掉怎么办？还有，那满山的树都是爸爸栽的，要是被人砍光了，地底下的爸爸不难受死才怪哩。没有那些树陪伴爸爸，爸爸不孤独才怪呢。
春生再也不能安静。第二天天蒙蒙亮，他爬起来就上山了。还没到那棵树跟前，就见从山下来了一大帮人，背锯条的，扛斧头的，说着笑着一起往山上爬。春生急了，对着那棵树大喊起来：“爸爸，他们来砍你喽……”
几乎与春生的声音同时，每一片叶子上立刻显现出爸爸的身影。这回爸爸没笑，而是一脸怒气地注视着前方，瞪眼望着那些背锯条，扛斧头的人。
不等爸爸消失，春生又喊了一声。
奇怪的是，现在，不是一棵树，每叫一声，这漫山遍野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上都现出了爸爸的身影，每一个爸爸都张大了嘴巴，好像在回应儿子的呼唤，又好像在怒斥那些来砍树的不速之客。
起风了，那风像大海的波涛从山顶俯冲下来，满山的草木在摇晃，满山的绿叶都又映出了爸爸那怒冲冲的面容。
所有来砍树的人都怔住了。他们丢下家伙，没命地朝山下奔跑。春生站在那里直发懵，接着，好像悟出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他在为爸爸的胜利而大笑，在为每一棵避开了这场厄运的大树小树而欢欣鼓舞。
故事本该到这里结束了，但也并不那么简单。几天后，秃脑袋找到春生家，带来一大堆山里孩子从没吃过的泡泡糖、娃哈哈什么的。他劝春生别念书了，就到他手下干活，每月少说两千块。春生妈说这么点大的娃子能干什么。秃脑袋说他准备在山上开个山顶公园，要是有人参观，只要春生站在坡上喊一声“爸爸”就行。
春生知道他的用意，猛地从妈妈怀里挣出来，大声说：“不行，要有外人在场，我爸爸是不会出来的。”
秃脑袋不信：“那天，我们那么多人在场，你一喊，不但一棵树上有你爸爸，我看所有树上……”
春生说，那是碰巧了，不信，再试试，保证不灵。
秃脑袋说，不用试了，山上的树一夜之间都被他们砍光了。
春生一惊：“我爸爸那棵树呢？”
秃脑门说：“在，当然在，只留那一棵。”
只剩那一棵了？那么，爸爸不感到孤独吗！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弥漫在春生心头。他猛地扑进妈妈怀里，呜呜地哭了。
那天晚上，天下起了暴雨，翻江倒海地下了一夜。结果，山洪暴发，洪水从山上直泻而下，漫过山谷，淹没了无数村庄和农田。只有那棵爸爸树，依然挺立在洪水中，屹立在高坡上。
在春生眼里，洪水就是爸爸的眼泪，是无数棵大树的眼泪，是大山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