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志比杨朋大两岁,因此入学时间也早,他们是同校同学,但不同级,杨朋回乡参加劳动,刘忠志已经上高中二年级了。刘忠志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大学,立志回乡支援农业第一线,但他只在生产队实际劳动了两个月,便被提拔了,做了大队团总支书记。今年春节刚过,他又接到通知,要他去公社机关报到,准备接替早已大大超龄的原团委书记。
他来找杨朋,全因为他们有过那一段同学关系,又是同村的,每次搞团的活动的时候杨朋的表现也很不错,很支持老同学。
刘忠志不懂得那些客套,进门不会叫人,也不知道管杨朋母亲叫什么,便直接进了杨朋住的屋子。
杨朋有个自己钉的小小的书架,他正从最里面翻出几本书来,那书用报纸裹了,外面又包了一块油布,怕它受潮。
刘忠志问:“看什么书哪?”
杨朋说:“不是看,我归置归置,忽然想起来不知它们放哪儿了。”
刘忠志拿起来看,见是戏剧,外国人的名字,厚厚的好几本,还有两本是诗集,也是外国人的名字,其中一本写着“叶夫根尼·奥涅金”,他很有些不解,说:“这是谁呀?这叫什么书?”
杨朋说:“不是我的,是原来小学校一个姓崔的老师寄存在我这儿的。”
刘忠志说:“甭管是谁的,你最好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
看来刘忠志真的不懂,恐怕他连听也没听说过,杨朋指着那书说:“你真不知道呵?这是莎士比亚戏剧,这是普希金的诗。”
刘忠志问:“你都看过?”
杨朋说:“当然,早就看过。”
刘忠志说:“我建议你把它们烧了。”
杨朋没再说话,他觉得有些地方恐怕和忠志说不通,于是把书放好,问道:“忠志,我问你,那天你怎么跑到朱会计家去了?”
刘忠志说:“我也是听王春茹告诉我的,说你去听听吧,朱会计分析得特别有道理,看问题特别尖锐。”
杨朋问:“你不是在公社机关吗?怎么?要回大队来参加运动?”
刘忠志说:“公社机关乱套了,出现了两派,我不了解情况,所以只能回大队参加运动。另外我还属于借调性质,人事关系还在大队呢。”
杨朋点了点头,接着问:“那天你在朱会计家听了一个晚上,怎样?有什么感想?”
刘忠志说:“这就是我今晚上来找你的目的。”
杨朋说:“洗耳恭听。”
刘忠志说:“你也不用洗耳恭听,我建议你现在就跟我走,再去听一听,看一看,别两耳不闻窗外事。”
杨朋说:“我就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刘忠志说:“你要听我的看法,那么我认为老朱同志分析得确实很有道理,看问题很尖锐。”
杨朋说:“这么说,具体到陈玉柱,你也认为他就是‘走资派’了?”
刘忠志说:“据目前掌握的材料看,是这样。”
杨朋问:“哪些材料?”
刘忠志说话慢、结巴,但一点也不妨碍意思的表达,他说:“你知道‘四十亩高梁’的问题吗?你知道他是怎样以生产压革命的吗?你知道我在大队当团总支书记的时候他是怎样借故阻碍政治学习的吗?‘三自一包’,‘个人计件儿’又是什么性质的问题?陈玉柱要带领贫下中农走一条什么道路难道还不清楚吗?”
杨朋一时有些语塞,但是他说:“那些我都知道。”
刘忠志说:“光知道不行,要动脑子想一想,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我们不是怀疑论者,但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确实会产生一些特定的矛盾,会出现一些特定的、蜕化变质的人物,比如托洛茨基,比如波恩斯坦,比如王明、博古、陈独秀。”
沉了一会儿,杨朋问:“你怎么没参加他们红卫兵的活动?”
刘忠志说:“我认为红卫兵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这场运动正在向纵深发展,越发展就越接近了最本质的东西,也就是运动的大方向。你想,红卫兵在干什么?”
杨朋点头说:“这一点你倒跟我一样,我认为他们在瞎胡闹。”
刘忠志拉起杨朋的胳膊:“对呀,你这不是挺有脑子吗?走吧,跟我去听听,别圈在你这小屋里做逍遥派,别忘了,你还是个共青团员!”
杨朋告诉母亲一声:“妈,我出去一会儿。”便随刘忠志出来了。
隆冬季节,晚上零下十几度。沿街的墙上已经出现了由小青年组成的红卫兵所贴的大字报,那些大字报都是关于破四旧立四新的,因天冷的原因,大字报粘得不结实,有的已经垂下来,在微风中发出轻微抖动的声音。
杨朋跟在刘忠志后面,他以为还是去朱会计家,但刘忠志拐了一个弯,并告诉他,地点改了,准确地说,是转移了。
转移?杨朋乍听,很有些刺耳。
刘忠志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小声对他说:“告诉你,老朱这个人不简单,很有政治头脑,也很讲究斗争策略。”
他们向西拐弯之后又向北,然后进了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在胡同口,刘忠志站定,让杨朋先走,而他自己趴在墙角左右观望,其实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忠志那样子很滑稽,很可笑。杨朋说:“到底去哪儿啊?这条胡同我知道,又黑又窄,再说没几户人家!”
“小声!”刘忠志用虚声制止杨朋,跟上来,同样用虚声说,“我觉、觉得,这也正是老朱高、高明的地方……”
刘忠志说要去的这家你应该知道,二队的,叫张玉花。
张玉花杨朋当然知道,她也是初中毕业,刚参加劳动不到二年。张玉花有个养父,叫张二。对,没有大名,就叫张二,但别人送给他一外号,叫穷爷爷。上年纪的人都知道穷爷爷张二被日本人抓过劳工,在东北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罪,待解放后他回到永和村,腰已完全直不起来,走路的时候头快要触到地面,同时又无户口又没房子没地,他便在村北那片河汊子上以打鱼摸虾度日,因此,他有个习惯,手里总是攥了一把大鱼叉。也就在他打鱼的时候,曾经从河里救起过母女俩,那母亲死了,两岁的小女孩儿却被他救活过来,这女孩儿慢慢长大,便是张玉花。
正说着,忽然一道手电光照过来,直照在杨朋脸上,只见穷爷爷张二手里握着他的那把大鱼叉就坐在自己家门口,老羊皮袄毛朝外,再近看,白白的胡须向四外奓奓着,像刺猬,也像个怪物!
刘忠志咳嗽一声,说:“我带来的,他叫杨朋。”
但穷爷爷还是把脸贴近杨朋看了看,然后坐回原处去了。
杨朋想,穷爷爷张二肯定是充当着哨兵的角色了。
他们进了一个小小的跨院儿,院子真小,不过倒也独门独户,若不特别留意,没有人会怀疑这里有人在干什么。
穷爷爷张二和张玉花这相依为命的父女俩所住的这间屋也很小,但却挤满了人。杨朋发现竟比第一次在朱会计家见到的多了一倍还有余。此时杨朋感受到了一种冷漠甚或戒备的目光,当然,也有和杨朋熟悉的,便借玩笑来缓和气氛:“莫哈莫哈!”
“近晌午头说话,谁还没有家!”
杨明没应声,早有别人替他做了答。刘忠志对那人说:“你以为到了威虎山了呢。”说着,为杨朋挤出了一个座位。
朱会计好像又正在讲话,他看见杨朋了,不冷不热,只朝他点了一下头,便继续说道:“大家知道《三国演义》里有个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吧?刘备采取了韬晦之计,才成就了后来的大业。他如果声张呢?早就让曹操杀了。我们现在也是一样,目前红卫兵依仗人多势力大,容不得我们,我们怎么办?跟他们叫阵?跟他们对着干?显然不行,看看我们才有几个人?”朱会计扬头用手点了点,“最多也就不超过二十个人吧?所以我们要想发展壮大我们的组织,也要采取韬光养晦的办法,一定要秘密,绝不能声张,否则我们就要被人家掐死在摇篮里。大家一定要记住,我们不是红卫兵,和他们有本质的区别,什么区别?我们讲究的是运动的大方向。什么是我们的大方向呢?”
大块头、黑红脸膛的二九嫂迫不及待地回答:“矛头对准‘走资派’!”
“老金说得太对了,你别看她没文化,心里比谁都明白,脑子比谁都好使。”朱会计这样说。
王春茹和张玉花在炕里坐着,两人几乎同时叫道:“老金!别抽了成不成?呛死人了!”
二九嫂抽着她那用报纸卷的旱烟叶子,那叫卷大炮,再加上别人抽烟,小屋里弥漫着呛人的气味,但二九嫂很听话,马上不抽了。
张玉花和王春茹又说:“咱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儿呵?也没有袖标,往后怎么发展哪?”
二九嫂很不满意了,说:“你们两人尽小声说话,老朱刚才的话白说了?”
朱会计说:“金俊荣说得很对,大家一定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时机一旦成熟,我们肯定会把大旗挑出来的。”
有人又插话说:“王八好当气儿难受,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咱们躲到哪儿他们追到哪儿。依我说,干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二九嫂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又有人说:“最可恶的就是那个李旺,我看他就是死保陈玉柱。”
朱正昆说:“这一点你说得很对,陈玉柱有恩于李旺,好多人还不知道吧?所以李旺要保他。但是保得住保不住呢?当然保不住,因为‘走资派’就是这场革命的主要对象,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大方向。”
大家在说话的时候刘忠志向杨朋打听,陈玉柱对那个叫李旺的究竟有什么恩?杨朋说好像李旺的媳妇是陈玉柱给说的。刘忠志说:“李旺这个人比较坏,自从那次在老朱家,我们这已经是第三次换地方了,每次都是这个李旺派人盯梢。”
杨朋问:“盯梢?怎么还盯梢?”
刘忠志说:“他们跟特……特……特务一样,只要嗅、嗅、出点气味来他们就用石、石头砸街门,房顶上,院、院子里,也、也扔石头……”忠志肯定相当气愤,不然他不会结巴得这么厉害,同时他还用手比了比,好像石头有碗那么大。
杨朋也感到气愤,他对红卫兵们没好印象,对李旺更没好印象。
这时有人插进他和刘忠志的谈话,说:“你们二队有个叫王二林的也挺可恶,小兔崽子,单对单的我不摔死他!”
“这全归李旺指使。”另一个人也凑过头来说。
刘忠志又对杨朋说:“我们最后一次去了二队的水井房子,你们二队稻地是不是有个井房子?”
杨朋说:“有。”
刘忠志说:“按……按……按说那总该没人知道吧?可是第二天我们再去,房子里……”刘忠志不说了,气得脸发红。
杨朋问:“怎么了?”
“又是屎又是尿!”
“臭气熏天!”有几个人抢先这样气愤地回答。
杨朋觉得浑身有些燥热,实际这小屋里也确实是热,但他觉得这热是从心里发出的,那更像一种不平和愤怒,这帮红卫兵也太不像话了,实实地有些欺负人,谁对谁错暂且不说,起码许你革命也许别人革命,你参加运动也要允许别人参加运动!
刘忠志拍拍杨朋的肩膀,说:“所以最后才选择了现在这地方,但是也得晚上九点钟以后才能来,不然让他们知道了……”
“知道了,又能怎样?他们反上天了!”杨朋也实在生气了。
朱会计好像发现了杨朋什么,他说“怎么?杨朋,有什么话要和我们大家说吗?”
杨朋站起来,他真想大声说几句,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自己好激动,激动起来头脑便发热,忠志正好拉了他一下,他又坐下了,但他嘴里咕哝了一句:“土匪。”他是骂红卫兵。
朱会计重又叫大家安静下来,说:“今天不打算太晚了,主要是大家回去都想一想该找哪些人?注意,一定要可靠,第二呢,一定要保密,这两点我们必须保证做到。以后我们也不打算每天都来这儿碰头,必要的时候会通知大家,但是我和忠志两个人每天晚上都会来这儿,大家有了新情况就可以随时联系了。”然后,他转头问忠志:“忠志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忠志说:“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完全同意老朱同志的意见。”
朱会计说:“那就散了吧。但是大家不能一块儿走,要三三两两地出去。”
于是大家起身,三三两两、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小院。
最后出去的是朱正昆、刘忠志和杨朋,三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穷爷爷张二依然在门口守护着。
到了街口,朱会计一个人向东拐去。
刘忠志看了看手表,对杨朋说:“刚十点半,回去睡呀?”
杨朋说:“恐怕睡不着。”
刘忠志问:“为什么?”
杨朋说:“看来你说得对,我是有点闭塞了。”
刘忠志说:“咱俩走走。”
杨朋说:“你走在我前面了,已经成了骨干。”
刘忠志说:“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一连去了几次,感到大家的觉悟很高,热情也很高,而老朱同志作为领头人也很有魄力,特别是他在政治上的成熟和敏感,很令人佩服。”
杨朋不语,和刘忠志并肩走着。
刘忠志又说:“你想,如果在家待着我比你有条件,公社机关乱了,反正我也没事干,还可以照样拿工资。”
杨朋突然问:“那么你们就认定陈玉柱是‘走资派’了?”
“杨朋啊杨朋,你怎那么狭隘?”刘忠志说,“难道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就光是为了一个陈玉柱吗?你就没想过江山变不变‘色’的问题?党变不变‘修’的问题?”
“当然想过,”杨朋说,“不过你们说陈玉柱是‘走资派’……我看还是不像。”
刘忠志大笑起来,说:“你真逗!‘走资派’,还有个像不像?难道他头上非要刻着字吗?”
杨朋说:“忠志,我还是要再考虑考虑。”
“没人强迫你。”忠志说。说着说着就到了他的家门口。
刘忠志是结了婚的人,且有了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爱人在齿轮厂工作,四间瓦房,父母住两间,他和爱人孩子住两间,比杨朋家强多了。
“进去待会儿。”刘忠志邀杨朋。
杨朋觉得心里有些乱,便随刘忠志走了进来。
刘忠志所住的两间房的中间有个木隔断,里面睡人,外间便是刘忠志的工作室。爱人和孩子都已经睡了,刘忠志把木隔断的门帘放下来,示意杨朋说话小声一点。
那工作室其实也像一间办公室,三屉桌上压着一块五厘米厚的玻璃板,一盏台灯让那玻璃板反射出明亮的光,桌上是书、报纸还有《红旗》杂志。杨朋轻轻翻动桌上的书,见忠志不仅读毛主席著作,还读《国家与革命》、《资本论》和《逻辑学》。靠右的墙边是一个书架,那书架分明是买的,比杨朋的那个所谓书架不知强多少倍。杨朋从书架上面随手抽出一本,很奇怪,竟是一本工厂的技术书。
杨朋问道:“忠志,工厂的技术书你也读呵?”
刘忠志正在洗手,问书名是什么,杨朋念道:“齿轮制造与革新。”
刘忠志说:“那不是我读的书,是我帮他们写的书。”
“你还写书?写技术书?”杨朋问道。
刘忠志解释说:“前年我爱人他们那个齿轮厂搞技术革新,搞成功了,他们想出一本书,可是他们光懂技术,不懂政治,不能把技术革新上升到一个思想水平的高度。我只是帮他们稍稍加工了一下。”
杨朋开始打开书的扉页看目录,见目录上共有五六个标题,每个标题下面又分若干小标题,而每一个标题前面都有一个帽子,譬如:
一、理论的基础是实践,又转过来为实践服务—圆柱齿轮的原理与加工。
二、无产阶级认识世界的目的是为了改造世界—齿轮制造的几个难题。
三、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提高齿轮制造的精度。
毫无疑问,这出自忠志之手,他把技术革新融入了毛泽东思想,或者说让毛泽东思想渗进了技术革新领域。
杨朋真的很佩服刘忠志,他是高中毕业生,年龄也比自己大,同时又做过多年团的工作,无论理论水平还是政治素养,的确都比自己高。
杨朋猛然间有一种被甩掉了的感觉。
甭管陈玉柱是不是“走资派”,也甭管参加这组织那组织是否正确,起码运动是应该参加的,他是个进步青年,又是共青团员,不应当做逍遥派,不应袖手旁观,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回乡六年,他何曾懒惰过?何曾置身事外?况且,忠志说得不错,这场运动就是要让干部们经风雨见世面,就是对他们的一次大检验、大鉴定,他们就是要接受洗礼,是真是假,是金是银,一炼便知。在这一切都没有进行和完成之前你就断然站“没问题”的一边,就站在袒护的一边,也就等于站在了李旺等人一边,那是绝对是错误的,是绝对不允许的。
杨朋呵,杨朋,你还等什么呢?难道真要做逍遥派吗?
杨朋呵杨朋,你是个情绪化的人,你常为自己辩护,就是要情绪化,不然怎能写出诗来呢?诗人不都是这样子的吗?但你常常用感情代替理智,是不是过去曾与陈玉柱或者说陈书记关系不错,就使你丧失了判断能力呢?
杨朋那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十点钟才到上工时间,他去找刘忠志了,忠志不在家,起早去公社机关了,说去看一看。于是,杨朋去找朱正昆朱会计。
朱会计刚要出门到办公室去,杨朋说:“朱大哥,把我算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