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昆随组里的社员平整着土地,太阳偏西的时候,远远的,他看见陈玉柱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红总”彻底夺了权,陈玉柱回到二队来了,这也叫殊途同归吧,他和陈玉柱都成了一名普通社员。
然而他和陈玉柱又有着很大的不同,几天了,陈玉柱都在秧畦里和妇女们一块干活儿,妇女们蹲在秧畦里栽小苗,陈玉柱坐在一块木板上给她们一株一株递,这很轻松,一点力气也不费,并且妇女们和他有说有笑。而自己每天不是平耙就是大镐,和组里的壮劳力肩对肩膀对膀地干。这公平吗?很公平。合理吗?合情合理。为什么?因为这是所谓的一把手李旺特别关照的,他的话,三把手冯玉海不敢不听,李旺是在有意照顾陈玉柱,而有意要整整自己。
但朱正昆依然想笑,殊途同归,何止殊途同归呵!曾几何时,你陈玉柱何等猖狂,何等得意!两人同在一间办公室,你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时时都在盯着我,你把我当成了暗中的对手,我却把你暗暗地当成了阎王爷,我怕你,处处小心提防着你,可今天呢,你也劳动,我也劳动,但我轻轻松松劳动,身无半点缉绊,而你的头上却时时悬着一顶“走资派”的帽子,别看这顶帽子,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可松可紧,就像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那就看时局怎么发展了。
如此说来,你比得了我朱正昆吗?
李旺之所以照顾陈玉柱并且正在想法保护陈玉柱,其中原因很多数人都不知道。朱正昆是会计,办公室里的事情他表面不听也不看,但许多事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其实李旺不过是个浑小子,说他强,也只不过是说他身体很强壮而已。李旺又是个苦孩子,他从小就没了父母,也因为平时调皮捣蛋,一九五三年便被周焕他们发送到兴凯湖支援边疆建设去了。一九六一年回来后,自以为在外面吃了苦、见了世面,便更加什么也不在乎,他的一句口头禅是:吃饱了,多挣,不怕清爽!
把李旺分到组里,组长管不了他,便把他交到队里,队长亲自派他装车,并且做出样子给他看,他便眼观着队长,队长装一锹,他装一锹,队长装两锹他装两锹;队长不干了回办公室有事去了,他也跟着到办公室,在一边坐着。让李旺浇园,他只管开一个口子,让大水漫无边际地灌,他却躺在垄沟边朝阳的地方睡大觉,等水淹湿他的衣裳他才醒。让他摘茄子,他便坐在地边啃茄子,那是刚结的门茄,虽然小,很贵重,他一连啃了七八个,当了早饭吃;脸吃紫了,嘴唇也吃紫了,活儿却一点没干!这样一个类似鸡头鱼刺狗下巴壳的人哪个生产队愿意要?后来他的问题反映到大队去了,当时还是总支书记的周焕也着实为李旺这么个人感到头疼,你说怎么办?苦孩子,三代雇农,又去过兴凯湖,能拿他怎么办呢?于是周焕亲自去家找陈玉柱了,周焕说:“玉柱,让李旺到你那儿去吧,估计你能治得了他。”
周焕知道陈玉柱是有些杀法的。果然,陈玉柱专门给李旺开了“小灶”,先是对他一个人实行了严格的个人计件制度,干多少给多少,不干,就一个工分儿不给,绝无半点含糊或迁就。结果那一个月李旺只挣到了九个工分儿,还不够别人一天挣的。没有工分儿不但没钱,也没粮食,这下李旺急了,便去找陈玉柱闹。陈玉柱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砖厂吧。砖厂可挣得多,一般人想去还去不成呢。”
李旺知道砖厂是个什么地方,他说:“我不去,那儿不是人干的活儿。”
陈玉柱说:“别人能干你为什么不能干?”
李旺说:“我就不去!你能怎样?”
陈玉柱打了个哈欠,说:“我看有个地方更适合你去。”
李旺急忙问是哪儿?
陈玉柱说:“监狱。”
说的同时,陈玉柱“啪”地拍响了桌子:“李旺,别以为治不了你!你这么调皮捣蛋我一个电话派出所就把你抓起来,信不信?你敢说不信?”说着,陈玉柱真的拿起了电话。
连朱正昆也不知道那电话究竟打了没打,或者说到底什么时候打的,反正李旺下午再來的时候他的身边真的站了两个警察,警察一句话也没说,但光他们那如青石板一样的脸就真的把李旺吓住了,于是李旺低头认怂。
所谓认怂,便是李旺真的去砖场干活了。那时候的砖场还没有被打入“另册”的人,但也没多少省油的灯,他们大部分是被生产队淘汰出来的,因此谁也不比李旺差哪儿去。李旺在那里干了十余天,不但活儿累,且烧砖的大窑里又热又烤,他想犯个刺儿头耍个三青子,借此找些轻松,却不想他的顶头上司比他还刺儿头比他还三青子,你说文的?武的?全不该不欠!这叫以夷制夷或叫以毒攻毒。于是李旺受不了了,又来找陈玉柱。陈玉柱不理他。李旺说:“求您了,大哥,让我干什么都成,就别让我再回砖场。”
陈玉柱一直耗了李旺四五天,后来给李旺派活儿了,让他去跟车,从地头往地中间拉粪,那绝对是个累活儿,来回也就百十米的距离,就光是装车、卸车的工夫了。但只有朱正昆知道,那是给李旺一个人定了高工分的,车把式每拉一趟才二分,暗中给李旺定的是三分,于是连李旺自己也想不到在开月支的时候他拿到的钱竟然比一般人都高!而且,陈玉柱公开表扬了李旺,说:“有的人不服,嫌李旺挣得多了,那我建议你和李旺比一比,看他棒还是你棒!”
朱正昆把许多事藏在心里,他不说,也不敢说。
陈玉柱如此对李旺恩威并施,后来又专门派了几个小青年让李旺带着,李旺当了头儿,有了脸面,同时力气上一般人也比不了他,他便撒欢儿地干,苦苦地干,陈玉柱不失时机地在开社员会的时候再一次表扬了他,说李旺不但自己表现好,而且是个当干部的坯子!这话,更加鼓励了李旺,对李旺影响很大,再后来陈玉柱又为李旺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李旺那年二十五岁,陈玉柱亲自出面托人,给李旺介绍了个对象,女方一看李旺个儿是个儿、块儿是块儿,当即表示没意见;李旺一看对方,也喜欢得不得了,便很快结了婚。
李旺有了媳妇,有了家,从此对陈玉柱倍加感恩,但凡有人背后议论陈玉柱,李旺便说:“陈书记怎么你了?把你孩子扔井里了,还是把你弄伤了?”这话很不好听,带有污辱人的性质,若是妇女,李旺便说:“你们女的就是事多,怎么都不成!”
你看,李旺,这种一根筋的人,很早就在保陈玉柱了。
然而……朱正昆一面干活儿一面这样想,自己身边有没有如李旺那般铁杆式的人物呢?有,不能说没有,他发现二九嫂金俊荣便是其中的一个。还有,王春茹和张玉花,但遗憾的是她们全是女的……不,还有刘忠志和杨朋,这两个人的加入无疑是他的一大幸运。他们看不上红卫兵,认为浅薄无知瞎胡闹,这很好,心与他同。这两人的加入也改变了他身边的人员结构,带来高素质和高品格,人们将以不同的眼光看待他和他的这个未来的组织,他们以后也必定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但是杨朋……似乎还有些问题,这是个好小伙子绝没话说,然而谈起陈玉柱来他的态度尚不明朗,甚至有些含混其词,他和陈玉柱之间有什么扯不断的关系吗?是了,当初两家关系曾经不错,杨朋也曾在永和村剧团和陈玉柱一起演过评剧《小女婿》……还有,前一段杨朋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为什么呢?不知道。但总之问题不大,今后多加注意就是了。
真的问题不大吗?若一个人的脑袋太聪明太复杂甚至太善于独立思考了,可不是一件好事,想把它弄得简单一些是很不容易的。
朱正昆对身边的其他人也做了客观冷静的分析,他们中有盲目参加的,只是为了热闹,也有平时积攒了对陈玉柱一些不满的人,还有的既非盲目也并非针对陈玉柱,而只是因为与原红卫兵中的某个人或某几个人有过节,于是你既参加了红卫兵我便参加另外的组织,带有赌气的性质,比比看,看咱们谁正确,看谁是最后的胜利者,王春茹和张玉花大概就属于这种吧。至于二九嫂金俊荣究竟为什么,一时还闹不清。
这一切也不算什么,只需开发和引导,把他们引到“大方向”上来。但是要快,时间似乎不等了,“红总”发展很快,越聚人越多,而自己至目前也才三十几个人。细细想来,自己终有些迂腐了,一味地“韬晦”下去,就如在河里扎猛子,时间太长,就会憋死在水里。
朱正昆这么想着,李旺从田间路那边过来了。清明已过,李旺仍然穿着棉袄,那是件志愿军退剩下来的军袄,有年头了,打着补丁,并且油光闪亮;李旺就是这样,天冷了穿棉祅,天热了便光脊梁,中间没有过度。
“牛鬼蛇神呵!”李旺朝朱正昆这边喊了一句。
没有人理他。
朱正昆手上干活儿,脑子在活动,顾不上看他一眼。
这时候冯玉海也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李旺又叫道:“老冯!”
待冯玉海来到身边,李旺用手一指朱正昆:“让他们几个背苫去!”
冯玉海是个好人,他有些犯难了,瞭瞭朱正昆这边,又看看李旺,说:“不合适吧,朱会计刚干活儿几天哪?”
“谁是会计?你怎么还会计会计的?”李旺训斥冯玉海。
冯玉海说:“你想想,一块苫二百多斤……”
“干得了干,干不了回家去!”李旺说。声音很响。
李旺倒也没深纠,说了这一句以后见冯玉海并未执行,他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朱正昆颇为同情冯玉海。冯玉海看去身体不是很强,他头大脖细,有时还爱咳嗽两声,咳嗽时有痰。他本来是稻田组社员,只因平时积极肯干,不大计较个人得失,后被陈玉柱调上来当了副队长,接着又让他入了党。现在被李旺留下了,倒让冯玉海受了洋罪,朱正昆给他做了个比喻,就好像把他“放在炉火上烤”。
撂歇了,下午四点钟左右的时候总要撂一个歇,孩子妈妈们好去给孩子喂奶。
经过平整的土地松软而略带潮湿,朱正昆把鞋脱下来垫在屁股底下,他手脑并用,只是用的不是同一个地方,因此觉得有点累。他掏出他的旱烟袋抽烟。
放眼望去,很开阔,他出了口长气,总之还是比在办公室里算账强多了。
他看见孩子妈妈们跑得真快,有的已到村边了。实际上在撂歇以前人们就在估摸着时间,估计差不多了便去喝水、上厕所,同时也就把该准备的准备好,不再回田里去,只等着组长那一句“歇歇儿了”,这时她们已在路上了。朱正昆清楚地看出来,随着这场运动愈演愈烈,所有的劳动纪律松懈了,人们干活开始排成了一条线,没有前的,也没有后的,说笑打闹的多了,上厕所的多了,中途喝水的多了。冯玉海大声嚷嚷另加怒斥,但没有用,人们不听他的,而且规矩一些的喊他冯玉海,不规矩的则喊他冯大脑袋。弄得冯玉海又急又气,有时也笑,是无可奈何的笑。这场运动,恐怕让所有干部威风扫地。
生产组长从身边走过去,走到他自己放在地头上的衣服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报纸,又走回来,交给了坐在朱正昆身旁的一个小青年,“念吧。”组长说。
这叫“天天读”。
小青年开始念,他念得很快,像蹦豆儿,也像机关枪,邦邦邦邦,一会儿就把一篇社论念完了,其中有念错了字的,比如把“红彤彤”读成了“红丹丹”,誓死捍卫读成了誓死“杆”卫,也有根本不认识的,小青年打了一个嗑,就跳过去了。没有人认真听,也没有人管你认真不认真,反正念完了;小青年念完报纸后忽然发现了什么,他放下报纸,飞也似的朝办公室跑去了。
朱正昆也朝办公室方向望去,见办公室前面聚了好大一群,全是男女小青年,其中大部分是戴了“红总”袖标的。那个叫王二林的小青年无疑是这帮小青年的头领,他干了许多该吊起来灌凉水的事,但此刻他正得意,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那么多主席像章,好像一大兜子,小青年们正追着他、围着他,他们边说边笑,边抢边闹……
王二林跑进刚平整完的菜地里去了,小青年们随后也追进地里。此时冯玉海大步流星走过来,他气急败坏,呵斥道:“反了你们了,出去!全给我出去!”
但小青年们冲他哈哈地笑,根本不拿他当回事,更有的绕到冯玉海身后去,朝他的后脑勺一连撸了几把。冯玉海拾起土塄坷,朝小青年打去,小青年们四散开,各抢到像章,在新平整完的松软的土地里奔跑着。冯玉海开口骂了,不知骂的什么。
起歇后,太阳已挨山顶。又干了一会儿活儿,树上挂着的一块犁铧片便被看房的老头敲响了。妇女们无一个不奔家心盛,她们一窝蜂地从地里涌到办公室前面,有的坐,有的站,有的仍然抓紧片刻时间纳鞋底,有的则大声吆唤王二林,叫他“快点!”
朱正昆也想快点回家,此时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王二林还在另一块地边给没有资格做“早请示晚汇报”的人没结没完地训话,他是二把手,也叫农代组长,专管阶级斗争,每天收工以后他都要训一训那些人,然后让他们多干一会儿活儿以赎抵他们过去的罪恶。但大家受不了了,朱正昆也受不了了,妇女们一声紧一声地喊叫王二林,说“你敢情进门儿就吃,吃完了冲电线杆子一打嗝儿!”
办公室的窗户上贴了一张毛主席像。老人家面带微笑,看着大家。
王二林在主席像前站定,手拿语录本,恭恭敬敬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今天栽了茄子,还有西红柿,还有平整土地,大家干得都很积极……完了。敬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大家跟着喊完了,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