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馥回过神时,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这人竟是数月前将她和欢颜追到这里的打手,他们怎么可能进得来?她一时惊慌无措,拍着门,大声叫嚷道:“花叔叔,你放我出去,我……打不过他!”
外面没有声音回应她,而身后男人恶狠狠地道:“臭丫头,原来是你——”言语未落,那男人已凶猛扑打而至。
慕容馥手握紧了藏匿在袖中的刀,惊恐避开,大声叫喊道:“你不要过来!我……我不……不想杀你,你……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男人咬牙切齿:“我只要杀了你,他们就会让我离开,你死我就能活,我为什么不杀你?”
慕容馥皓齿咬住下唇,小小的拳头紧紧地握着,问道:“所以你为了要活,就一定要杀我吗?”
男人眼睛里闪着狠辣之色,道:“废话!”
突然间,慕容馥好像懂了一个道理——对方既然可以为了要活着而杀了她,那她为何不能为了活着而杀掉对方呢?
彼时彼刻,没有人告诉慕容馥,这个道理究竟是对还是错,而在那一刻,是对是错对她而言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必须活着,即便手染鲜血地活着。
是的,女孩握紧了刀,反而突兀地笑了起来。
前一刻一脸恐惧,这一刻笑靥如花。男人被她的神情惊了片刻。只听女孩低声道:“其实,你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用来试炼的靶子,即便你杀了我,也未必真能活着走出去。我倒有个两全的办法……”
男人不听她废话,飞身扑了过去。在他这个御气武者的眼里,杀死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般轻而易举,他何必与她废话。
可惜,慕容馥毕竟不是一只蚂蚁,同样也不是刚流落街头时,那个不晓世事得近乎愚蠢的女孩。男人刚到慕容馥跟前,只见眼前一晃,慕容馥突然消失不见……
半晌,花剑雪才听得屋内几声弱弱的拍门声。他解锁,打开门。竹屋里的女孩手里拿着刀,浑身是血,原本净澈、通透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抚着胸口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盯着他瞧。这一双眼,很多年后,花剑雪都忘不掉。
这是慕容馥的人生里,亲手杀掉的第一个人,为了活。她明白,从双手染上这鲜血开始,她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人生之路,无处不存在选择,干净死去或血腥活着,她选择了后者。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将满手血腥,洗不掉的血腥。
花剑雪向里面探了探身,那个男人已死,满身是血,血肉模糊。
他问她:“你刺了他几刀?”
慕容馥没有哭,粗喘着气,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二……二十七刀。”
她想起自己刚才一刀一刀往那男人身上刺的模样,又忍不住干呕。
若两个人只能活一个,那么活的只能是自己。你不死就是我死,而我大仇未报,不能死,不可死,所以只有你死了。慕容馥当时想。
对敌人,下手必须狠,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置别人于死地,自己才能生。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别路可走。
这幽冥谷的第一个试炼,让慕容馥懂得了第一个道理,活着的道理。
花剑雪看着她,冷漠的面容上带着少有的惊异。在她昏过去之前,花剑雪问了她一个问题:“如果有机会活着,不会成为仇人的漏网之鱼,用另一个身份,放弃仇恨,好好活着,你愿意吗?”
慕容馥听到了,但她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
花剑雪眼神复杂。
如果这个问题早问两年,或许会有不同的答案。而现在,已不可能。
生命,从来就没有如果。
慕容馥醒过来时,已是在一间房间里。
罗帐软被,抬眼只见珠帘垂落,幕纱重重。满室旖旎幽香,呼吸都是滋味。
外头似有莹灯照室,零零散散,穿越重纱珠帘,投递着晦明变幻的碎光。她撑坐起身,随即觉得浑身酸痛难忍,手欲抬珠帘,却听得外头有人道:“醒了?”
听声辨人,慕容馥手立即缩回,颤抖着道:“萧姐姐?我全身都痛。”
骤有浓香袭人,便见帘拢动摇,一只修长纤手拨开幕纱,挑起珠帘,现出一张倚姣作媚的雪貌花容来。
萧桃娘步履幽微,行至慕容馥床前。她似濯洒方毕,青丝不绾,长垂及踝;身穿樱子红叠襟罗衣,下配兰草水纹凌波裙,颦笑润眸,顾盼摄人。
慕容馥抬首欲视,只觉那光芒艳如日照春花,煌煌刺目,不禁垂下头。便见萧桃娘手一抬,掌心多了一枚药丸,晶莹色润,像足她从前爱吃的糖果。
慕容馥迟疑接过,方入嘴,几丝甜腻在口中缠绵,一咬开,苦涩迅速溢了满腔。甜在外皮,苦在内里,这番甜后苦涩,直刺味蕾,迫得她几乎坠泪。
慕容馥凝额蹙眉,平抚着胸口问道:“这是什么?又是甜,又是苦。”
萧桃娘轻掠云鬓,娇笑了一声,道:“小丫头,可觉得身上疼痛略减?”
慕容馥晃了晃手,动了动身,已觉动作比之先前轻快不少,眼睛一亮,欣然道:“果然没有那么痛了,好厉害,你是医师吗?”
“医师?”萧桃娘嗤笑,“这么高尚的称呼,我可担当不起。我擅毒,自然略懂些医药之理。懂得它,也不过是用来杀人,不是用来救人。方才你所服用的剔透丸子,乃我特制的百虫琼露丹,既是药,也是毒。”
慕容馥闻言色变,心底百般惊恐,忙俯下身子,抠喉吐酸,但那毒药已化幽微,直入五脏六腑。她一番思及,越发后怕,百骸冰寒,四肢颤抖,周身无依无力。
“要命的药大多很甜,救命的药才是苦的。良药苦口,这句话正是亘古不易的道理。这药既是有苦有甜,自然是有毒有药。”萧桃娘扶起她的身子,媚眼如丝,轻声道,“你这样怕死,倒是叫我意外。反正你要死了,有什么要跟我讲吗?”
慕容馥一思已身中剧毒,又惧又恼,早已无了原先阿意取容的形貌,怒道:“你们既然想我死,先前又何必叫我杀人?难道就是为了满足你们那等叫人作呕的嗜痂之癖吗?”
到底不过是孩子。萧桃娘盈盈一笑,道:“口齿这般伶俐,想来这张牙舞爪的模样,才是你真实样态吧?果然,人临死前的面貌才是最真实的。”见慕容馥面色即泛苍白,萧桃娘本已看得透彻,倒也不纠缠于此,复又道,“放心吧,你不会死,我还舍不得让你死。你要明白,我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教你不被人害的道理。”
不会死,只会生不如死吗?慕容馥冷哂道:“我信你,你却下毒害我,还说是教我道理?”
“欸——”萧桃娘纤纤素手轻拍掌心,道,“这就对了,前车覆,后车鉴,我是在教你对任何人都不能放下戒心,否则,就是在给别人机会送你致命一击。什么事情能比亲身经历更记得清晰?”
慕容馥缄默,垂眸思忖她话里的对错。
萧桃娘道:“至于毒药,它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你不用害怕,是我制出来的毒,自然便有解药。我们既答应了给你机会,自非空口说白话。不过,你要记牢了,不会再有其他人似我这般好,浪费一枚珍贵毒药,来教你道理,他们只会想要你——死。唉,江湖中人,可残忍得很。”
幽冥谷的山风,冷得透骨渗心,当夜,慕容馥蜷缩在锦被中,哪怕被褥温暖,她也仍觉不安。
谷中一旦入夜,阒无人声,时有走兽飞禽嘶鸣噪嚣,还有一堆时隐时现的魑魅魍魉,叽叽喳喳,弄鬼妆幺。
错目时,见窗角贴着的玉魄芒亮,透过半卷的垂帘,照在榻前地板上,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叫人寒毛皆竖的冷邃。慕容馥犹记旧时在书阁中曾读得一句: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月光浸她一床锦绣棉被,带着一袭微薄寒意,确似有意中伤她而来。
此情此景,应了书中言语,错觉这漫漫长夜似将永无尽头。她措手不及,计无付之,顿时埋首软枕,身子颤抖,嘤嘤哭泣起来。
许是哭久,备觉身疲力乏,目眩头晕,茫茫睡去。月影斜转,不知多少时辰,昏昏默默之际,忽觉一道目光,像暗室明芒,照拢她身。她缓缓睁开眼睛,入目只见一火亮身影,身娇体小,竟立在她床头。
慕容馥惊讶地“咦”了一声,伸手将小火狐抱入怀中。寒天冰地里发现的一丝温暖,便是抱火厝薪也心甘情愿。
她一时潸然,无声泪落。
毕竟还是小孩子,哪怕心志再坚定,心中再有主意,终究也是脆弱的。
不知又默默哭了多久,她才发现小火狐竟也不逃,这方聚神拢思,心想道:那日我因追逐它方落入如今险境,后来它一溜大吉,现下怎的又忽然寻到这儿来?不想思量际,小火狐竟在她手间蹭了蹭,姿态亲昵,见她目定神茫,复又扯着她的袖子“咿唔咿唔”胡乱几声叫。
慕容馥怎晓得狐狸在咿唔什么,想起那日因它“挑衅”缘故,自己才多遭这份罪。到底小孩心性,不由得埋怨道:“若不是你,我如何会到这儿来,还弄得浑身是伤?我突然失踪,阿颜一定担心极了。你看,这都是你害的。你是只坏狐狸!”说话际,两手夹起小火狐,将它举至眼前。嘴上虽这样言语,可是看着它一双狡黠有芒、剔透莹亮的眼瞳,哪里是真心埋怨,早已是喜欢得不得了,又把它抱入怀里。
小火狐一点儿也不怕生,抖动着身子,一直在她身上胡乱蹭着。脖子上一个小金铃“丁零零”地随着身子的抖动响起。
慕容馥眉眼略略一弯,心中总算有了些许宽慰,道:“好了,好了,撒什么娇嘛,我不怪你便是了。”她抚摸着它身上火一般颜色的柔亮皮毛,无奈一笑,旋即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叹息戛然而止——不对!
慕容馥的手本抚摸着小火狐身子,却倏然一顿,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是铃铛声!
慕容馥细细打量了下,才发现小火狐的脖子上挂着一枚金铃铛,陷入密密丛丛的火红皮毛里,若不是声音惹出来动静,看也看不清。而她明明记得,那日追逐它时,哪里有什么铃铛声,分明什么都没有的。这代表,在她之后,有人接触过这小火狐。
慕容馥左看右思,拨掀小火狐的皮毛,发现这铃铛竟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她和欢颜住的石室中看到过。这一番摸索里,才发觉金铃铛与脖子相系接处,竟黏合着一个半食指大小的细竹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