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馥奇怪地打开竹筒,发现其中有一小块卷起的缣帛,上面只写着一个“颜”字。一时间,万般意外化作一个“喜”字,慕容馥心里头思量道:这幽冥谷中的人不可能知道阿颜的名字,是以阿颜定见过这只小火狐。想来她是费了大番功夫来寻我,这也许只是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并没有想到这狐狸真的会寻到这里来,所以才仅仅只留下了个“颜”字。
慕容馥想了想,心里塞了满腔言语,单这小小缣帛哪里倾吐得干净,思来想去,只成了“尚安,勿寻,暂不归”数字,然后将缣帛卷起,插回小竹筒里。她摸不准这小火狐还会不会回到欢颜身边,也不敢多写,免得被幽冥谷的人发现了古怪。
不料数日后,小火狐又回来,慕容馥发现竹筒中缣帛上已变成“等”字,才明白这小火狐许是已被欢颜收养。欢颜一向与动物亲,甚至与它们沟通也有一套办法,能利用这小火狐来交流,并不奇怪。慕容馥这才安心起来。
便这般,在幽冥谷的时日里,小火狐便成了慕容馥与欢颜之间的信使。
前前后后休养了十来日,慕容馥的伤已然好了七八分。这回领她的是沈追魂,但去的不是竹屋,而是一个铁皮密封的大笼子前,笼子非常大。
铁笼前,沈追魂同花剑雪一样,亦给了她一把小刀,道:“你有轻功的底子,而且还练得不错。”
不意被一语道破,慕容馥肉跳神惊,面色不安。
沈追魂睨她神色,当即冷笑道:“若连你小小的伎俩都看不明白,我们何以称幽冥八魔煞?好好利用你的优势,把铁笼里的两头野狼杀了,这是第二场。”
“什么?”慕容馥目瞪心骇,“野狼?我……我怎么可能杀得了?”
“没有不可能,而是必须能。”沈追魂看着她,目光如尖刺,“力量存在人心里,信则有,不信则无。”
慕容馥失色难言。
沈追魂转了口气,冷冷道:“里边的野狼已被饿了好些日子,杀不了,你只能当它们的食物。”
慕容馥手足无措:“可我……”
沈追魂静定地看着她,问:“可曾有人跟你讲过,何为弱肉强食?”
慕容馥摇摇头,里头不时传出的狼嚎叫她心慌。
“其实野兽和人在本质上都一样,你对它们心慈手软,它们未必会对你口下留情。有朝一日,你踏入江湖,也是如此。弱者可无法生存,你若除不掉你的威胁,在江湖上,迟早是刀下亡魂,在这铁笼里,那便只能成为一顿饱腹大餐了。记着,不要指望有谁会进去救你,因为不会有……”沈追魂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推了进去。
关上门的时候,沈追魂补了一句:“你倘若连走出这铁笼的本事与自信都没有,那我们也没必要让你走出幽冥谷了——反正也活不长!”
开始时没有声响,接着有几声“砰砰”,之后,是狼的哼叫声、嘶呜声……好几个时辰后,铁笼内没有了声音,因为铁皮密封,谁也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沈追魂打开门,慕容馥坐在一头狼身上,狼已经死了。
慕容馥的刀正正地插在另一头狼的脖子上,狼和她的身上都是鲜血。沈追魂不知道是她的血流到了狼的身上,还是狼的血溅到了她的身上,唯一知道的是,狼死了,而她,还活着。
慕容馥甫一入铁笼,两头狼当即扑食而至。她腾挪难躲,应付难及,不过斯须,身上已是多处抓伤。忍住体肤剧痛,她想到入笼前沈追魂的第一句话——你有轻功的底子。
铁笼周边有许多条条杆杆,上面还有架成的铁梁。慕容馥这时才理解过来,这铁笼里面都是机关。她未进来之前,两头狼是被分隔开的,她一进来,机关一动,便把铁栏收起,那他们为什么要把两头狼分开呢?她突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吃力地借着并不娴熟的轻功,在两头饿狼间游走,进退狼狈,最后到底还是攀爬上了铁梁。她双手紧抱着高处的铁杆,生怕一丝差池,便从这活命处跌下,届时身疲力乏,再也无气力躲避下头的狼牙了。
饿狼眼见肉食在前,偏生距得远,口齿垂涎,暴躁嘶吼,叫慕容馥毛发悚然。她明白饥饿的感觉,那是一种自内而生的折磨,叫人一刻也难得安生。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当饥饿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谋取食物。世上很多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人,起源也不过是一个“饿”字而已。
过了片刻,当饥饿感再次侵袭,狼就会把目光转移到对方,这大抵便是为何他们要设置机关,将两头狼分开的缘由。
慕容馥在铁梁上看两头狼撕咬争斗。这血肉淋漓的同类相残,看得她触目惊心。一开始时,她怨恨沈追魂的残忍,为何要把她推到如此境地。两头狼因饥饿而自相残杀,叫她不免心生怜悯。可当她因分神,险些跌下铁梁时,两头狼立即掉转目光,猛地冲她扑来。那磨牙吮血的情形,让她忽然意识到,同情敌人,就是在给敌人机会杀死自己。
那一瞬间,慕容馥忽然明白,沈追魂把她关进这里,不是为了要她杀狼,而是让她看同类之间互相残杀的情形,他要她学会麻木,学会冷酷,学会冷眼旁观、洞悉全局。他要她明白,所谓弱肉强食,讲的不是武力,而是智力。
对慕容馥来说,这两头狼确实很强大,但强者互相争夺,弱者就可把握时机。时局瞬息万变。不管两头狼最后谁被谁吃掉,反正两败俱伤是一定的。它们能把对方咬死,那么最好,即便剩下一方,也已经是筋疲力尽。待到此时,慕容馥再与这筋疲力尽的一方厮杀,即便她很弱小,也已然有赢的机会。
她没有力量,但她可以等,可以耗,时机总会到。
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什么坐山观虎斗,当时慕容馥一概不懂。在那种处境里,她只知道,她很弱,面对强劲的敌人,就要想办法去削弱它们,而不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做无用之争。
“我还活着。”慕容馥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打开门的沈追魂,语气却是坚定的。
她还活着,她亦必须活着,即便是浑身带伤地活着。常人兴许无法想象,一个未到十一岁的小女孩,究竟是如何活着走出一个狼笼的。因为许多人可能一辈子也不用遇上类似这样挑战自己极限的境地。
一个封闭的铁笼,两头饿狼,一个小姑娘,而活着的,却是这个分明还不到十一岁的小姑娘。
要说沈追魂心里没有震撼,不可能。这段时间与她相处,他们发现她身上有种非常明显的特质——求生意识非常强。无论面前的敌人比她强大多少倍,她都能有办法解决掉,并活下来。这个看起来娇小的小女孩,细弱的身躯中仿佛潜伏着无限可能。
沈追魂看着她,冷冷道:“我想你已经明白了,要活命,就要懂得怎么快,抢在敌人前面。越快把握先机,掌控全局,才可以伺机取对方的命。假若你的敌人十分强大,而你又不能够一时之间变得强大,那么,就要学会如何迅速削弱他们。”
慕容馥点了点头,便晕了过去。
第一次试炼,他们要让她知道,这世上有些人能活着,能呼吸每一口空气,都要靠自己不惜代价去挣回来,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你。直面生死,谁都不容易。
第二次试炼,他们要让她知道什么是灵活应对,以弱胜强,更要她明白,为了生存,为了利益,同类之间,也会争个头破血流,不留余地,不遗余力。
那么,第三次呢?
他们只是把慕容馥送入一个地方。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多期待,慕容馥可以从那个地方走出来,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通过第三次试炼的。
当然,她不说,他们也不问。
但当他们看到慕容馥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信守承诺,放慕容馥离开幽冥谷。但此后,慕容馥仍常往幽冥谷去。萧桃娘给她下毒,本是为了控制她,怕她一去不回。只是萧桃娘不知,那毒对慕容馥而言,并无作用,她仍去往幽冥谷,也有她自己的目的。
欢颜曾疑惑地问过她为什么,慕容馥没有说。
有些事必须做,就有必须做的理由;有些事不能说,自然也有不能说的缘故。幽冥谷是一个泥潭,慕容馥深陷其中,是无可奈何,但她绝不会把欢颜牵扯进去。她要保护她,她要给欢颜留一条后路。
想到此际,慕容馥看着在自己眼前竖耳甩尾的小九,竟不知道该怨还是该喜。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即便不是它,也会有其他所谓机缘与际遇。
慕容馥心底一叹,亦不再多想。
暗夜之中,越发衬得月色霜白,隐约跟当年一般清寒。
两个女孩和一猴一狐嬉闹在一处,时不时传出清朗的笑声。而天空中,有些光芒在以难以察觉的轨迹变幻,不动声色之间,新的帷幕在渐渐拉开……
清晨初起,朝霞彩照。欢颜收拾好行李,看了她们居住七年的石洞一眼。
慕容馥看到欢颜神情黯然,扯起嘴角笑了一笑,趋身挨在她身侧,细声问:“是不是舍不得走了?你若舍不得走,那……我们便不走了。”
欢颜摇头,目光里却有留恋:“到底住了七年,这个地方,带给了我们太多东西,也承载了我们太多回忆,此番离去,不知何日回来,心中一想,无非有些惆怅。”
慕容馥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道:“放心,我们会回来的,相信我。”
她相信,她当然相信,她只怕到时来了,却物是人非。欢颜沉默不语。
两人一同走出石洞,各怀心事。
慕容馥取出颈上戴着的一条黑色项绳。绳上系着一枚白玉,玉质剔透,触手温润,雕琢成兰形的线条简约却生动。这是一枚不知雕琢年代却已历沧桑的古玉。她将玉往一边石墙上的花瓣形状小孔内一放。
倏然一阵冷光耀目,顶壁与地面呼隆隆地忽移出两道墙,竟是两块晶莹剔透的碧玉所造。玉石本不奇,但这样大的两块玉石,却是稀罕之物。
白兰古玉与花瓣小孔合为一体,上下玉门自行移动,相合一处,将石室与外面甬道分隔开来。四周忽然陷入了与世隔绝般的寂静,一切声息被吸纳收起,变作无底的幽诡。她取回自动凸出的白兰古玉,与欢颜沿着九曲八弯的甬道一直走出去。
甬道墙壁上的石块散发出幽淡荧光,前路漫漫,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然而,她们一步也没有再回头。
所谓人生,其实就是在走一段不得回头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