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在这旋涡里起起伏伏这么多年,很多事她心如明镜。天君上位神隐宫,却越过她这月位宫主,直接将宫中诸事授命于四主使。这绝非无意之举。她掌控圣宫太多年,又是天武修为,纵然宫主地位有所限制,天君也必定心存忌惮。因为雪魄秘籍历来在日月宫主手中,只要宫主雪魄秘籍在手,就有可能寻得另一位适合修炼的武者。哪怕机会很渺茫,但未必全然无可能,这才是天君真正的忌惮。那夜天君的杀伐决断,说开了,就是敲山震虎。她若不及时请退,待天君腾出手来权衡,无双必定受到牵连。月宫一旦没了圣宫为凭依,怎能与江湖上那么多暗势力抗衡?如今她最大的忧虑,就是无双了。
白萼华开始有些讶然,随即也反应过来。她明白姜姒的顾虑,及时避退,就是给公子上位的机会。她叫她担待,其实是希望她对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公子暗查天君身份之事。但圣宫内有四主使,她所能做的也很有限。更何况,公子的性情,用古怪来形容,那简直是太过轻描淡写了,换另一种说辞,那就是莫测。从他脸上看不到七情六欲;对事对物有着近乎极致的苛刻;生得一副好样貌,可至现如今及冠了也不近女色,而这些也不过是冰山里的一角而已。
但白萼华终究还是在姜姒的目光里点了头,毕竟,姜姒曾有恩于她。
四 陌路妙手
慕容馥离开时,天色已见昏暗,乌云厚沉。道上行人寥落,眼瞧这天色,风里夹着闷湿气,深夜必有雨。正愁不知何处落脚,恰见得远处有屋舍连绵,旗帜招摇。她探首望去,窗牖简陋,有火光摇曳,竟是一家客店,心中呼幸。
店门洞开,店前木檐下,一名侍者倚门偷懒,见得有人近前,手掸了掸衣衫匆忙迎上。
“小哥,还有空房吗?”
慕容馥样貌不如欢颜精致,一眼粗看并不出众,不过芸芸众生里的寻常。但脸小,肤质偏白,眉英气,眸有神,身形又高挑,便胜在气质夺人。那侍者见眼前少女一身风朗俊秀,一时眯起眼欢快道:“有有有,客请随小的这边走。”
客栈简陋,慕容馥跨入,眸光扫一扫四周。兴许此地荒僻,客栈生意煞是清冷,一层楼面上空荡荡的,只有寥寥数人。
正随着侍者上客房,忽地听到身后有人道:“小哥,先来四壶酒。”
嗓音明明是低沉的,却没有半分抑郁的调子。听入耳,丝丝缕缕绵延,仿佛传世名器奏出的乐曲,直入人心坎里去。慕容馥本已经走在楼梯中间,闻声时,也不禁止步,回首顾望。
男子步履闲闲,正从店门口进来,随意取下罩面乌纱斗笠。因他侧背对慕容馥所在,只能见到他背影。
他身穿的是一件竹青粗布长衣,浆洗得泛白。深绿衣带绑系腰间,腰带上挂着一支玉箫。头顶无任何冠带,仅由一条普通青布束着发,随意搭在背后,脚上所着的,也不过是一双寻常的乌色麻鞋。
此人通身除了那根玉箫,没有一件佩玉,全身上下无一处华丽堆积,明明是满身的素净简朴,可偏偏举手投足间,轩轩如朝霞举,有种直入人心的气度。
总归有些好奇,慕容馥探了探首,颇为期待他的脸。那人也很适时地转过身来,可待整张脸显现眼前时,慕容馥陡地愣住,面上一惊,身侧引领的侍者也倒吸了口冷气。
此人面目可怖,三分像人,七分似鬼。通身逸尘气质,却是配着这样一副面貌,如此荒郊野外,又兼夜色苍茫,猛地一看,委实令人惶骇。
那人似发觉有人注视,头微侧,目光朝慕容馥所在看去。慕容馥匆匆收回视线,由侍者引至二楼房间。
及至中夜,瓦楞上忽地乒乓作响,有一种鼓吹喧阗的热闹,一场倾盆暴雨急来亦急去,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偃旗息鼓了,天地间万籁俱寂。
不知多久,外廊传来步履声,很轻。慕容馥神意清明,察觉声音在自己窗外顿住。她往窗口方向望去,窗纸被一尖细中空竹管捅破,一缕白烟自竹管中吹出。
迷烟?慕容馥轻轻嗅了嗅,心下不禁思量:这些烟是怎么被吹出来的?难道是含在嘴里?可是吹的时候,不会先把自己给迷倒了吗?一想只觉煞是好笑,少女心性一起,也配合窗外人演了全套,假晕了过去。
未几,门被推开,两个黑影一前一后,蹑手蹑脚进来。
其中一人压着声音道:“绑仔细了。”
另外一人诺诺应:“是。”
应“是”的那人走近床,俯身就要抱起慕容馥,只是他的手尚未碰上,慕容馥便倏然睁眼,朝他咧嘴一笑,做了个鬼脸。
那人兀然被吓,手一僵,未及出声,慕容馥已弹指点中他的穴道。
指挥的那人正在解着床侧的黑色包袱,感觉身边无丝毫动静,迟疑侧头,床上被下了迷药的女人竟形如鬼魅,倏忽间已至跟前。眼见女子袖底下那纤纤如葱的素手在自己身上轻然一拂,接着便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两人是客栈里的侍者,慕容馥这才明白,此地表面是客栈,实则是贼窝,守在这荒芜之处,专对外来客下手。她掐了掐二人筋骨,也觉好笑,一点修为也没有,竟也敢做这种勾当,若是碰上好手,还要命不要?一时玩心大起,也不伤他们性命,直接剥了他们衣服,用他们带来的现成绳子,将两人双脚绑紧,绳子两端刚好一方一个,倒悬吊在房梁上。
慕容馥大功告成地拍拍手,志得意满地看着二人荡秋千似的,在房梁上晃个不休。忽现两个身影自窗外飞掠而过,她匆匆往外探看,遥遥见得一青一黑的人影前后追赶。
是那个青衫怪人?
慕容馥本欲随上去瞧瞧,转念想到自己还有要事,当下便作罢。
离开客栈,慕容馥翻过了一座小山,入得城中时,已是艳阳照地,万物披上了一层淡金纱。
城内的街道大多很热闹,也许是恰巧碰到了集日,越向前走,越是人如潮涌。街道两边都是各式买卖摊儿,一个接一个,卖艺的、变戏法的、吹糖人的、卖珠花胭脂的,更前方还有些她也瞧不出名堂的……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讨生活。人间烟火,熙熙攘攘,无一例外,偏偏她,前途未卜,不可言说。
一缕怅然徘徊心口,慕容馥长长呼了一口气,但觉日光炫美,空气清爽,一舒心中郁气,豁然开朗,想道:不管前路如何,只要还活着,路就在脚下。
她走了几步,觉得腹中饥饿,举目四望,寻找茶楼饭馆。
刚转得一拐角处,闻得一阵香味直扑鼻端,慕容馥顺着香味寻到一饼摊前,随手买了几个大饼,携身以做干粮。转身际,忽觉四下风声有异,旋即便觉一团影往身上撞来。慕容馥旋身后避,尚未反应,耳边已是闹哄哄吵嚷声响。
“把东西交出来!”
话音未落,慕容馥猛察周身气场蓦地一变,两柄长剑左右闪现,剑风即将及体的一瞬,慕容馥旋身跃起。
便是此际,身后有人高呼:“小心!”
慕容馥倏然侧首,便见一对判官笔正朝自己背心陶道、身柱两处大穴打至。
风声厉疾,乘着空隙,笔走龙蛇,正对穴道。慕容馥瞳孔猛地一缩,身形陡转,凌空一旋。对方变招迅疾,运劲夹力,两笔骤变方向,往上头猛刺。
慕容馥单手挥动,白绸飞射而出,身法轻灵,连击三招。光华交织,劲气迸射,同时双脚分飞,猛踢两侧击来长剑。
执剑二人惨叫落地,慕容馥借力倒纵,翻出丈外,缓缓立地。宽袖当风,白绸如飞,迎风飘逸,冷视来人。
当首手执判官笔那人,身着紫衣武者劲装,身形魁梧,面目沉稳,不似冒进之辈。慕容馥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他们,竟莫名惹来这祸端,喝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当首那人叱声道:“你必是那小贼同伙,交出手中符牌,乖乖跟我们回去!”
什么小贼?慕容馥神情微愕,不解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手上明明是大——饼。”说话之际,将手一抬,视线微落,发现手中的大饼早已不知去处,竟变成了一块乌金令牌。
紫衣黑袍武者冷哼一声,只当慕容馥是不肯交出,不由分说,抢步逼近,一对判官笔以泰山压顶之势,猛击慕容馥而至。
慕容馥脚步后踏,身子横移,将手中乌金令牌往那武者后背掷去,道:“东西还你。”
在乌金令牌将及背之际,武者耳闻风声有变,身法矫捷,当即一旋,手腕就势翻转,稳稳当当接住令牌,再复抬首时,却已不见贼人去向。
慕容馥在掷出乌金令牌时,眼角余光已瞥见角落里一个白色身影,手中所拿,正是她方才买的几块大饼。那人咬了几口大饼,转身混入人群密集处,大摇大摆离开。她当下明了,嘴里低骂一声,展开身形,往白衣人所在而去。
白衣人未曾回首,却似察觉,身子骤起飞掠,早已远离数丈。慕容馥几个起落,朝白衣人方向追去。
白衣人轻功端是卓绝精妙,凌空飞跃,足不沾地,若非慕容馥在山中长年累月地奔跑,在轻功的修炼上极下苦功,只怕早已被这白衣人甩开。
一时间,白衣人在前,慕容馥在后,两道白影飘忽迅疾,如影随形。
慕容馥追了十来条街道,不知不觉进了一林子中。
这白衣人轻功委实高妙,脚步起动处分明不借力,竟也能横空跨越。本来慕容馥一身轻身功夫别有特色,已属上乘,面对这白衣人,仍旧吃不到好处,每每将近其身,旋即便又被脱离,总是差一点点。
慕容馥心下一恼,手下气劲巧运,白绸如飞龙纵出,一把束住白衣人腰身,用力一拉,踢树弹身而上,旋即反手一个擒拿,扣住白衣人。可白衣人身子溜滑如狐,慕容馥未曾警惕,便被白衣人一个反擒拿身法又溜了开去。
白衣人趁机撒腿又跑,起落横纵,如灵猿矫健利落。慕容馥闷声冷哼,面上微微带恼,手腕转动,白绸如游龙飞绕,欲卷白衣人腰腹。
白衣人避闪有度,身子操控自如,竟如飞鸟般,能在半空回翔腾转,游刃有余。
慕容馥这时反而起了兴致,精神陡长,面带微笑,袖底指法运扣,气劲所动,一缕荧光顺白绸萦绕。
白衣人身子蓦然一顿,只觉一股奇寒之气浑如昆山积雪,隔着衣衫也直迫肌肤。
就在白衣人身形稍停滞的一瞬,慕容馥已倏地飘至白衣人上方,一招飞龙拿云,袖转如长龙,飞旋罩下。白绸飞旋迅疾,仿佛化成了一个白色罩圈,罩住白衣人全身。
白衣人大吃一惊,前后左右皆是白绸所在,封死四方退路。白衣人身形变转,时而蹿高,时而伏低,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白绸,徒劳地跟着慕容馥的白绸疾转。
慕容馥在半空轻翻,身形倒转,左手轻拍白衣人肩,右手五指纤纤,正要拿扣白衣人脉门,岂料白衣人手腕一翻,慕容馥只觉眼前有光圈一闪,一把精芒四射的小刀正往自己掌心劳宫穴刺来。
慕容馥猛然收势,腕劲一动,将白绸倒旋,意欲卷走白衣人小刀。不料白衣人刀法诡谲,不应常理,明明小刀刀柄向东,刀锋刺西,却不知怎的,待到落处,却是刀锋在东,刀柄朝西。
小刀在白衣人手上,仿佛是被赋予了生命的活物,荧光四射,时耀时敛,灵转自如。慕容馥稍稍轻视,便险些叫白衣人刺中胸侧曲垣穴。
慕容馥心下惊讶,惊的当然不是这白衣人区区御气初段的修为,而是此人轻功之凌翔,手法之诡妙。
轻功的快,便如同赛马的能手,不要求驭马者有多大的力量,而是要求马术技巧。同样,轻功施展得好,内息高低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武者的应变。行动时,如何准确地把握地形、风向、空间等。任何一点微末的变化,掌控得好,便能与对手拉开大幅度的距离。因而,若单较量轻功,有时一名普通凝气武者未必不能胜过一名固原武者。
与此同时,白衣人亦是惊骇,只见对方身腰轻摆,小刀明明已触对方的穴道,却忽觉刺入水中一般,劲道手势瞬间被化于无形。
慕容馥身法,更如狡兔之脱,迅捷利落,就在白衣人迟疑的瞬息,白绸回旋,凝入气劲,一改先前行云流水般灵矫之势,浑如雪山暴崩,倾轧直下。
白衣人区区御气修为,怎挡得住这番气势?“噌噌噌”被逼得连退守势,小刀的任何奇诡攻策,全然无从施处。
白衣人知晓自己必败无疑,逃路又无门,忽地鼓气作恼,收起小刀,噘嘴怒道:“你这样打,老子都没有回攻机会,打毛啊打!一点儿囊劲也没,老子不打了,不打了!”言语间仿佛她们只是寻常切磋比武,并非敌我间攻击缠斗。
慕容馥一愕,猛地收势,本来她只想擒住这白衣人,也无伤害之意。
两人这时才齐齐立定。
阳光照拂着白衣人的脸——柳眉淡淡如罥烟,笑眸弯弯如月牙,长睫密密如乌羽,额头浑圆,两颊尚有婴儿肥。样貌上看,不过是二八年华少女。
她穿着交襟月白色织罗短襦,外套珍珠白湖绉纱半臂褙子,下配玉色烟萝银丝百褶裙,腰系银色襟带,更显身形匀称瘦削,手长脚长。
少女抢占先机,扬眉耸肩,粗声大气道:“老子跟你无冤无仇,你怎么老追着老子跑?当然啦,老子知道自己风华绝代,备受敬仰,但你这样热情也实在受不了。”
这般睁眼说瞎话,反咬一口,慕容馥也为她的厚颜无耻所折服,眉心一蹙,分辩道:“是你偷了我的饼……”
“哎哎哎,等等……”少女两手急摆,“老子乃名震江湖、盛名天下、举世无双的偷中之圣、盗王之王,人称妙手无声白长君,怎会偷你区区几块饼?老子是用东西跟你换的。”
慕容馥闻言失笑,觉这少女言语、举止简直是稀奇古怪,打趣道:“哦?你是想说,你用一对判官笔和两把长剑同我换的是吗?”
白长君鼻中一哼,两手叉腰,道:“当然……不是啦。”
慕容馥心下好笑,饶有兴趣地问道:“哦,那你是用什么同我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