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夜行者不再继续方才话题,问道:“宫主打算继续留着隋云天?天君上位,我宫势必会在江湖上有所行动,而隋云天,当年他入密室窃取秘籍,未必什么都没发现,到时……”
“隋云天还不必我们出手。他当年在月宫地位虽高,本宫却不曾让他接触到与圣宫存在有关之事。即便他当年察觉了什么,那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东西。再说,他若真知道宫中隐秘,了解圣宫的力量,那便不会得了一点蝇头小利便敢脱离月宫自立门户,还与暗梅门勾搭起来。此人不足为惧,且让他多快活些日子。”这声音轻柔媚然,一如既往,然无形之中,尾音已沾染了冰霜的清寒。
黑衣夜行者略一迟疑,继续道:“那日君上发出雪魄密令,调阅各国间资料,三日后又连发了两道雪魄密令。”
“哦?”姜姒语气里似乎有意外,“三日便能理清这么多年来成千上万的资料?密令内容呢?”
“属下今日便是为此而来。两道密令上统共只有五个字,一道是‘暗梅门’,另一道就是‘云息’。”
姜姒一笑,言语里有赞色:“一下手就一针见血,当今江湖势力范围最大的组织,还有最神秘的人物。不过,这云息,要查到关于他的真正有用的资料,并不容易。”
“君上对于暗梅门,只追查他们突起江湖的时间;而云息,不直接查他底细,而是查他这几年做过的所有善事。”
姜姒一时间静下来,心下已入思量:做事不限于常规,顺藤摸瓜,即便摸不到瓜,也能顺着蛛丝马迹摸到另一根藤。行事风格与旧主当年如出一辙,此际昭华风云将起,天君下了命令后,必定不会在神隐峰久留。
重重帷幕,同她心绪一般起伏。姜姒转念问道:“天君何去?”
“君上将圣宫事项交予属下和赫连主使,便不露痕迹离开神隐峰。现在,没有一个宫奴知道君上究竟在何处,就像……就像是突然间消失。”
“本宫若所料不错,也许接下来,你们还会接到雪魄密令。闲了这么多年,可算有的忙了……”姜姒语气略顿,又吩咐道,“全面封锁天君离峰的消息,圣宫里若有人问起,只说她闭关了。她既将宫里的事项交予你们负责,好生打理便是。”说话时,袅然迈步,步履缓缓,行至黑衣夜行者跟前,双手将之扶起。
姜姒皓腕翻弹,拂开黑衣夜行者面纱,端详片刻才道:“萼华,你随本宫多年,该怎么做心里是清楚的,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也知道该如何掂拿主意。”
“对于君上方面,”姜姒想了一想,眼波一转轻光,道,“那夜君上取的那二人性命,其实早就在去年本宫给你的那份清查名单里了,足见天君未入神隐殿之前,已对这些年来圣宫诸事有所了解。她既是旧主亲自培养出来的,论心狠,必不比旧主逊色,你们都要谨慎为是。至于在我这里,一些礼数上的琐事,不必计较。这么多年,你也是知道的,江湖上传闻足不踏地的月宫宫主,无非是用来迷惑江湖人、保护圣宫的矫作之举。追本溯源,我本只是个低贱宫奴,当年若不是旧主所救,我焉能活到今日?”
姜姒是骄傲的女人,从不在人前示弱,白萼华不知她怎会忽然作此感慨,闻言愣然,抬起了头。
岁月流转,姜姒眼角含笑,仿佛依旧是初见时的容颜,眉梢眼角,找不到美人迟暮的痕迹。
白萼华还记得初见她的那一年。
那年,白萼华二十四岁,和端木茜茜一样,乃穆王宫中的宫婢。事实上,她们二人,皆是圣宫影奴,被圣宫安排入穆王宫,为接近穆王的细作。
那时白萼华接到消息,说穆国王子戚惟风身边有一名妾,先前是旧主身边的婢女,潜伏穆王宫有些日子,实力不可小觑,可相互接应。
穆国王子惟风,生性风流,谁不晓得?他的妾侍那么多,白萼华并不知哪一位是自己人。细作都有着隐蔽自己的手段,在这之前她未曾见过对方的样貌,也不知对方的姓名,只知道,接应的代号,叫杜若。
那夜有宴,穆国王子戚惟风的一名新妾在宴上舞。
白萼华端酒入园,眼角余光看到台上女子,舞姿起伏,身软如绸,时而静柔如止水,时而沸然如翻浪。柔线条,细骨骼,鬓边别着一朵杜若,眉眼传情,身上红裙艳艳,似夜中璀璨绽放的一团火。
便是身为女子的白萼华,也不禁为之啧啧称叹,年轻的少年王子为这女子痴迷,那也不足为奇了。
不知因何,白萼华当时一眼即知,她是“杜若”。
那一夜,穆国王子宴中遭刺客行刺,宴上舞的女子奋不顾身,为王子以身挡剑,从此,一枝独秀,成了王子专宠。白萼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姜姒,不叫杜若。
在宫廷之中,女人一枝独秀,未必是好事,得到的宠爱多,陷害自然也多。不过,那时的姜姒尚年轻,在圣宫里地位虽低,却已是固原武者。少怀修为,一身傲气,宫墙之内的小伎俩,她又岂会放在眼里?不过几招将计就计,便叫陷害者自食恶果。越多的陷害,反而越发巩固了戚惟风对她的信任。她在戚惟风身边的地位越来越高,从一名小小的侍妾,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
十年后,穆国国君晏驾,数位公子夺位。何其惨烈的内乱,戚惟风当时势弱,无半分胜算,却拼尽全力,也要护住姜姒,好让她离宫躲避。
危难之际的一心相护,就是那一刻,戚惟风打动了姜姒的心,也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穆国的内乱,是圣宫为了掌控回穆国情报线所引发,为的就是废掉世子戚惟风,扶植一个可掌控的傀儡王君。
临盘收手,姜姒成了圣宫的叛逆。当时旧主已失踪,圣宫由日位、月位两位宫主掌控。宫主没有决策的资格,但下令铲除叛逆的权力还是有的。姜姒为月位宫主急命追杀,同时,后庭中,也有人泄露姜姒离宫踪迹。寻探到消息的敌人自不会放过。当时姜姒已怀身孕四个月,为了护住孩子,她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幸被风白衣所救。
此后为躲敌家,姜姒隐姓埋名,匿身于夏侯府达九年之久。
九年后,夏侯府满门被灭,一场大火烧毁所有。姜姒恰巧因事离府,与其子侥幸得生。已继承王位的穆王戚惟风辗转几番,寻到姜姒的下落,遣使者接回。
姜姒回宫,成为穆国王后。
但这个穆国王后,表面尊贵,实际上,姜姒当得并不如意。与穆王之间近十年的空白,彼此间有隔阂、有猜忌。两人之间的隔膜,需时间来一点点抹去,非三言两语可破除。至于为何能令彼此重新走至一起,不过是因着心中眷恋不舍的旧日情。
谁不是呢?眼前新欢辗转,也有看厌时日,其时,旧爱便如蚕丝蛛网,千回百转,撩动心头,难止难休,谁也难敌记忆里的容颜。而旧爱重上台面,揭开了记忆的幕帘,便是另一种人间。
未必如记忆中留恋。
姜姒回宫次年,宫里有人以其子戚无双疑非穆王正统血脉为由头,设计姜姒,将她囚禁了三年零八个月。无人护佑的戚无双,被灌了整整三年零八个月的毒药,那时候的戚无双,才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成百上千种毒药与戚无双的血脉混合,长年累月,根入骨髓,以至于世间无药可解。逢毒发之际,宛如万蚁噬骨,烈火焚身,只能置身冰室之中,用内力抵制,用雪山冰蟾以毒攻毒。戚无双是姜姒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孩子,见他如此遭罪,心头宛如刀割。
隐姓埋名居于夏侯家时,姜姒已重回圣宫。当时圣宫天君失踪,日宫主隐退,月宫主练功岔气,走火入魔。姜姒重返圣宫,突破炼狱阁第十六层,成为圣宫日月宫主之一,并依靠圣宫之力,成立月宫,以做圣宫掩护。其实,以她的身份、她的能力,穆国王后这个名号,对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姜姒隐忍承受,留在穆国后宫,与三千女子共侍一夫,所因所缘,无非一个情字。
这么些年,旁观者如白萼华,眼看姜姒步步走来,所经受的艰难,怕是言语也不足以道尽。事实上,若是穆王全然信她,旁人怎会有陷害她的机会?白萼华自思绪里回转,抬眸看她。那眉目依然是旧时眉目,武者的本事与岁月的厚待,让她容颜十年如一日,但那眼底的苍老,是经历使然,千锤万凿落在心底的痕迹,却是怎样也洗涤不去了。她兀然问道:“你怨他吗?”
姜姒一愕,片刻才明了她语中所指。怨吗?她也问自己,当年他对她的保护,多少真心,多少算计,她心里怎么不清楚?只是……她不愿多想。权力旋涡里,没有谁对谁错,只有谁胜谁负。胜者生,败者死,她清楚。而她这个败者还能活至今日,已是大幸。
其实,这些年来,她这心中最大的动容,却并非当年他护她一命,而是他明知她欺骗他、算计他,却仍旧愿意花十年时间,远兜远转寻回她来。这已经是足够了。
身处一国高位者,若是有太多感情的羁绊,那是一国之祸,百姓之祸。所以君王多是理智薄情之人,但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半分柔情温软。只要这一点眷顾是为着她,她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呢?
室中金色细纱帷幔错落,招摇里绣图起伏,仿佛一场往事。外头冷夜黑黢,此间淡雾飘飞,烛光满室,暖兮融融。两重天地,隔开的是前事与来日。女子素面轻衣,反映光芒,细致眉目里,那起伏的波澜早已趋于平静。姜姒转息反问:“你是否也曾对一个人触动情肠,舍生忘死,却仍旧一生不悔?”
这一句正入心坎,白萼华神情恍惚,垂首,微别过脸道:“我——”言语终究难以为继,心口酸楚似火焰,一簇簇地燃,牵动肝肠,闷痛难当。
姜姒丹唇轻挑,笑意苦涩:“其实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有什么怨不怨的呢?更何况,那都是我欠他的。若不是我,他不必面对五子争位的祸乱。他可以稳稳当当地,从他的世子之位,坐上国君王位。不必多那两年的筹谋与坎坷,更不必背负杀兄害弟的声名,不必在后世评官口中,留下那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有我的得失,他又何尝没有?我们还能走到今日,是因为彼此都退了一步,所以二人才能得了善终。”说着,她探出手来搭白萼华的手腕,将她引至一旁软榻上坐下,“顾思娘将茜茜的孩子带回来了,那孩子我见过,很是惹人怜爱,与我也甚有眼缘,萼华,我想把孩子带回王宫,好好养大他。”
白萼华讶异:“可那个孩子是……”
说起孩子的母亲端木茜茜,这中间,也是有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
白萼华与端木茜茜同年入穆王宫,当时的端木茜茜年仅十二岁,讷言敏行,被宫中管事指派到姜姒身边服侍。之后近十年朝夕相对,姜姒待她情如姐妹,在宫乱时,二人走散。后来姜姒回宫,亦将端木茜茜带回,接入宫中。不意端木茜茜暗地引诱穆王,怀上穆王的孩子。事发后,穆王因对姜姒心怀愧疚,将端木茜茜赶离王宫。端木茜茜大约亦是自觉愧对姜姒,自辞月宫职位,离开穆国,隐居在昭华东城一翠竹林里,诞下男婴。各国斥候、江湖暗探收到消息,端木茜茜的孩子是穆国国君之子,纷纷派出人手捉拿。
姜姒长睫微垂,整了整衣摆上的褶皱,道:“宫里有人为了嫁祸我,放出茜茜怀有穆王孩子的消息,令她惨遭不测。我这一次入昭华,除了为了无双,也是为了茜茜,可终究晚了一步。其实茜茜没有错,爱一个人怎么会有错?”
白萼华却为姜姒抱不平:“端木茜茜死了,是她自食恶果。那年你被囚禁,公子受毒,她就是主使。若非她心狠,公子怎会至今都要遭那毒发之苦?你放过她第一次,放过她第二次,早已对她仁至义尽。宫廷争斗的厉害,你又并非不晓得。留下那个孩子,日后他成人,若经人挑唆,你这番好心好意,未必会得善果。况且,你能保证他长大之后,不会与无双争夺世子的地位?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那孩子是祸根,穆国昔年的诸子之争何其惨烈,你莫非已经忘了?!”
“我没忘。可你知道,那孩子毕竟是穆王……”姜姒声音顿了一顿,有些隐秘,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一辈子都不能提及。她黯然道:“他是穆王的骨血,我不能让他流落在外,不能让他遭无双一样的罪。他尚在襁褓,人事不谙,日后我悉心教他、育他,有些事未必会如想象中那般不堪。而无双,他有他的责任与本事,在今时这大争之世,他的眼界不会只在穆国,将来有个兄弟与他相帮,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白萼华道:“可是——”权力中心哪来那么多兄友弟恭的情谊?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把话咽下去,她知姜姒对端木茜茜的死满心愧疚,又怎么会对这个孩子狠得下心?
“你只说我,那你呢?”姜姒自己引袖倒了茶,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底笑意轻柔,折转灯芒潋滟,“萼华,若是可以,你该待长君好一些,不管你心里对她父亲有多大的结,长君毕竟是你亲生女儿,一切与她无关。母女见面,老是跟仇人一样分外眼红,也不是办法,而我……萼华,我老了。”
她轻轻一声笑,轻柔慵然的话语里,夹着淡淡的疲倦之意:“这江湖上的杀戮,现今我不想再沾手。天君回来了,很好……圣宫里的事务,今后我不再多管;而月宫里的,待将那些‘不干净’扫清后,我准备让无双承接宫主的位置。无双性情古怪,唉,这些年,你也算是看着他长大,圣宫里他若有不知轻重的,希望你能多担待些……”她将茶盏置回一侧几案上,携了白萼华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有一种嘱托的意味在。